正德外记 第五部分-1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正德外记  作者:高阳 书号:39786 更新时间:2017/9/8 
第五部分(1)
    捷报到达良乡,首先给江彬看。一看大伤脑筋,叛平息,元凶就擒,御驾亲征岂不是变成师出无名了。

  因此,江彬主张搁置这一件捷报,是不瞒上而瞒下,随扈的梁储、蒋冕不知其事,亦就不会谏劝回驾,而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却并不见得⾼兴,因为他本来是想生擒宸濠,显一显自己的本事,这一来就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宸濠既败,江彬就要动朱宁的手了。先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劝皇帝命朱宁回京去管“皇店”

  这“皇店”不是玄武门外的宝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门与德胜门之间,原来是民居,地名叫做“积庆坊”、“群⽟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带拆平了这两坊之地,开设酒肆及各种商铺,名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紧要差使,派任朱宁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宁不敢争,因为他心知已经失宠,且将失势,能够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条脫⾝之计,亦未始不是好事。

  在良乡住了两天,勾当诸事略定,正将启驾之际,皇帝忽然发现失落了一支⽟簪,不由得大为着急。

  这支⽟簪,在皇帝看来,比五军都督府的兵符还要紧,因为是“美人之贻”而且别有关系。

  这个美人姓刘,是山西的乐户,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选歌征⾊;其中有个歌伎,容貌出众,歌喉绝佳,皇帝大为欣赏。一夕召幸,死,问她的出⾝,才知道是晋王府的乐工杨腾的子,有夫之妇,从来不⼊后宮,唯独正德皇帝并无此一顾忌;从榆林回跸,经过太原时,将她召⼊行幄,带回京城。宮眷自皇贵妃、贵妃、妃嫔以下,还有七等,皇帝将她列为第四等,因为这一等的名称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实的封号。

  皇帝与这刘美人似乎有夙缘,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不论什么人触怒了皇帝,已经降旨处决,只要刘美人一句话,便可刀下留人。因此,从江彬开始,都称她“刘娘娘”;这是最大的恭维,因为照宮里的规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称“娘娘”的。

  当皇帝计议亲征时,原以为此去必有一场恶战,不愿美人受惊,所以将她安置在⽔陆要冲的通州,约定看情形再来接她。于是刘美人从发髻上拔下一通体碧绿的⽟簪,郑重付皇帝,作为将来取的信物。

  “必是驰马弄丢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几万人马所经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簪,无异大海捞针,连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启驾。

  浩浩由良乡南下,⽇落时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抚以下,都在北门城外跪接,跟着在巡抚衙门大堂,摆设酒宴慰劳“镇国公”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巡抚,是明知故问,有意要开玩笑。

  这位巡抚跟皇帝的祖⽗宪宗有个同样的⽑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询,越发期期艾艾,只听他在说:“臣、臣叫伍、伍、伍…”始终不能把他那个单名的“符”字说出。

  于是皇帝举起双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唢呐的姿态,鼓起嘴:“呜、呜、呜——”

  见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恶作剧,说笑话,必得有人捧场。这样笑法,不但不是失仪,而且正投所好,于是皇帝也纵声大笑了。

  伍符却只有苦笑的份儿,不过一场困窘总算过去,起⾝率领文武‮员官‬,捧爵进酒,为皇帝上寿。

  “伍巡抚是好酒量。”有人说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兴地说:“我们来赌赌酒。”

  赌酒的法子很简单,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里,让伍符猜数,猜不中便得喝酒。这是很不公平的赌法;一把杏仁十来粒,伍符猜中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当然连连罚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让伍符猜中,皇帝心里有数,这下该轮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愿喝罚酒,故意将手一松,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却拿脚踩住一粒。

  “伍符,捡起来。”

  “是、是…!”伍符答应着,跪了下去捡杏仁,一共捡到七粒。

  “不对!”皇帝说“一共九粒,还有。再找!”

  本无此两粒杏仁哪里去找?皇帝便罚他的酒,如杏仁之数。伍符本来就有些醉了,哪经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离,脚步歪斜,⾝子东倒西歪;有人上来扶他,结果连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复大笑。

  由德州上了龙船,沿着运河南下,到得山东临清,皇帝忽想念刘美人,恨不得即时见面。于是,遣派一名太监,星夜急驰,到通州却接,限期五天复命。

  限期未误,但刘美人不曾来。“刘娘娘说要信物。”太监回奏“奴才不知道是什么信物?问刘娘娘,她不肯说,只说没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么劝也劝不听。”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说“只有我亲自去接。快找一只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种名为“草上飞”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须通知,上船就走,八个人轮番打桨一路急行,赶到通州,将刘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后回航。

  时逢深秋,北风大作;去时逆风,归时顺风,小舟顺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运河中大船太多,挡住去路,变得要快也快不了。

  于是便有许多官船倒楣了——在运河中,平⽇最神气的是官船,逢关过卡,毫无困难,港埠停泊,总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狭窄之处,民船要让官船先行。而这时却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老百姓不认识他,皇帝的架子摆不出来;就摆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万乘之尊的天子,怎的会不穿龙袍而坐一只小船?若有好事的,以为有人冒充皇帝,纠告发,岂非自取其辱?所以还是知趣少惹是非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总知道皇帝喜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称“总兵”领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见过皇帝的。只要从人一道破⾝分,官船上的主人没有不诚惶诚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挡了皇帝去路的官儿轻则受到申斥,重则船头罚跪,有个到湖广上任的布司参议林文缵最倒楣,京中新娶一个十九岁的姨太太,为皇帝看中了,抢到自己船上,与刘美人一起载回临清。

  到了临清,有道王明的奏疏在等他。当王明报捷时,已料到皇帝会假亲征之名,到江南来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说宸濠在谋反之前,就已顾虑到御驾亲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为博浪、荆轲之谋”;现在宸濠已经被擒,理当献俘阙下,但怕一路还有奷余孽,找机会抢走宸濠,所以他决定亲自押解俘虏到京。

  不道皇帝还是要亲征。由江彬作主,以“军门檄”发给王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虏,等大驾到了南昌再说。王明看看拦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献俘,以期早早了结这重公案,便好奏请回銮。

  “你们怎么样?”皇帝快快不乐地“大老远地跑了来,是来杀一个俘虏?”

  “如果是这样,无以显万岁爷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说“万岁爷无须烦心,臣自有区处。”

  “也罢!你去办。反正不能做窝囊的事。”

  于是又想了一个花样,以所谓大将军的“钧帖”通知王明,将宸濠放回鄱湖,等亲征、接战以后,擒获宸濠,奏凯论功。

  世上哪里有这样荒唐的事?王明大伤脑筋,召集幕友计议,想出来一个办法,不管皇帝愿意不愿意,将宸濠送到南京,当面献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联络文武百官,一起谏劝,皇帝总不好意思再任胡闹了。

  谋定即动,王明带着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饶、⽟山、取道浙江,转往南京。适时张忠、许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事,明明是待献的俘虏,偏要夺回去放掉再抓!王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纵虎⼊山,毫无踪影,既令城市不复受害,有此威胁在,总是莫大的隐忧。所以微服疾驰,堂堂巡抚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个可以为王明帮忙的人在。此人就是与杨一清定计除刘瑾的张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与王明不期而遇。

  王明颇有知人之明,知道张永是个可与为善的人,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请求援手。

  “张公公,”他说“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又逢旱灾;还有京饷、边饷要供输,困苦之极。张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是啊!”张永答说“天灾人祸,哪一省百姓都苦。”

  王明一听这话,便知张永的意思,不能单独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陈一番理由,才能打动他的心。想一想,有话说了。

  “张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逃到深山,聚众作。从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胁从,解散很容易;如果无路可走,奷群起,天下将成土崩之势,那时要兴兵定,就不比现在这么容易!”

  这几句话,说得张永惊然动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此来,是因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谏,稍作弥补,不是想争功劳的。”

  “是的!张公公功在社稷,体国之忠,无人不知。”

  “谬奖了!”张永答说“我亦不过略存保全善类的⾚心而已。不过,要皇上肯纳谏,有个作法。”

  “正要请教!”

  “皇上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最任不过。将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于万一,如果硬要劝阻,反而成僵局,越发听小人的话了。”

  “是,是!卓见⾼明之至。”王明说“请张公公还要指点。”

  “王先生,我先请问,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不然不会来求教了。”

  “那么,我再请问,你的意思,是希望大军不到江西?”

  “是!”“其次呢?”

  “宸濠决不可轻纵!纵虎容易,后患堪忧。”

  “我知道,我知道!”张永沉昑着。

  “张公公,”王明问道“有何为难之处,尽请明示。”

  “我细细想过,御驾不⼊江西,我答应王先生,定可办到。不过,北军此来,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这是说,不是江彬、许泰,便是张忠之流,一定会以剿宸濠余的名义,到江西去扰一番。王明觉得张永很诚恳,决定进一步还报以同样的态度。

  “果然要来,唯有小心接待。张公公,”王明说“守仁别无所长,唯有一片真诚,如今要以大事奉托。”

  “不敢,请说来看。”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给张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张永深为感动,以这样重要的俘虏移,⾜见王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虽不言,心里却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保护这样一个难得的忠臣。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从扬州来了一名锦⾐卫的校尉,随带四名番役,直冲到王明的行馆下马,拿马鞭子指着直嚷:“接大将军的钧帖!”

  原来这又是张忠、许泰特意与王明为难,派锦⾐卫来索取宸濠。幸亏在杭州已给了张永,此时不感为难;说明经过,锦⾐卫无可奈何。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馆,商量要送谢礼,王明坚持只能送五两银子。锦⾐卫的人,作威作福,到处有人恭维;地方官送程仪起码也得上百两银子,如今王明只送五两,锦⾐校尉认为意存轻视,一怒之下,将五两银子摔在地上,掉头就走。

  去送程仪的小吏,据实回报,惴惴然捏一把汗,王明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我自有法子让他不至于生气。”

  到得第二天,锦⾐校尉来讨回文,一脸的懊恼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样子。王明得报,亲自出见,行礼之时先握住他的手。

  “正德初年,我下过锦⾐卫狱,关了好久,从来没有见过轻财重义,像⾜下这样的锦⾐卫!”他说“昨天我送区区薄礼,听说你不肯收,让我很惭愧。实在是太少了!”

  “哼!”锦⾐卫微微冷笑,想说:原来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话到边,终于又咽了下去。

  “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做文字。”王明又说“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写一篇文章,表扬⾜下;让大家知道,锦⾐卫有你这样的好人!”说罢长揖道谢。

  那个锦⾐校尉是气得‮夜一‬不曾睡好的,这天一早上门,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迟延,或者抓着任何一点错处,便要大闹一场。事情闹得再大,哪怕揍了巡抚也不在乎!反正张忠、许泰恨得王明牙庠庠地,到时候自会替他出头回护。

  谁知王明是耍了这么一套!拳头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费力气。然则出手就太无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就大怈特怈,心里也慢慢平伏了。不过,如说改容相谢,就此下定决心去做一个好人,到底还不到那种修养。只是一言不发,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张永从杭州循运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见到皇帝——此处是⻩河与运河会之处,南来北往有名的一个大码头,漕米接驳,有许多仓房,监仓的太监名叫张杨,私第极大,有园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驻跸在张杨家,新学会一样玩意:钓鱼。

  照说,以皇帝那种片刻安静不下来的情,何能静静垂钓?不过,皇帝的钓法,与众不同,先挑定风景优美而出鱼的湖边,搭起⻩幄,三面封闭,前对湖面,准备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幄的锦茵上垂钓。如果时间久了。江彬便请皇帝暂时休息,悄悄换上一枝鱼儿上钩的钓竿,浮子一动,左右鼓噪,急急请皇帝提起钓杆,钓上来常是七八斤十来斤的大鱼,左右又呼鼓噪,恭维的恭维,讨赏的讨赏,热闹非凡。因此,皇帝乐此不疲,每天都要过一过钓鱼的瘾。钓得的鱼,分赐随扈大臣;而被赐鱼的又各献金帛致谢,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渔翁。

  张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钓鱼的⻩幄中召见,首先就问。“派你先去预备一切,你怎么就回来了?”

  所谓“预备一切”是预备在南京驻跸,也预备御驾亲临江西,张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转道江西,在杭州遇见王守仁,这个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么样?”

  “王守仁半个月工夫就破了宸濠。说起来就像周瑜、诸葛亮火烧⾚壁,大破曹兵那样,好一段评书,可以给万岁爷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说道“既如此,取酒来,我来听这段评书。”

  于是收拾钓竿,重设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让刘美人偎倚在⾝边,细听张永讲王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明处置南昌突变的手法,本就机变造出,行动神速;而奇正相生,虚实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张永,刻意渲染,更觉动听。皇帝眉飞⾊舞之际,对王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谈完江西谈浙江“王守仁想亲自献俘,完全是为了慎重起见,并无争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辞官回家省亲;奴才心想,万岁爷最赏识忠臣,所以,”张永用略带惶恐的声音说:“奴才斗胆,替万岁爷把他留下来了。”

  “该留,该留!”皇帝问道:“逆贼呢?”

  逆贼自是指宸濠,张永答说:“王守仁已给奴才了。奴才请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献俘礼?”

  “这不忙!你把逆贼给张忠,仍旧回南京去等我。”

  同为掌权的大太监,王明将宸濠给张永而不给张忠,使得此人越发愤恨,因而想出一套诬陷的话,在皇帝面前煽动。

  张忠说,王明本来是依附宸濠的,后来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为保禄位,所以见机而作,反过来攻宸濠,实在是个反复无常的的小人。他又断言,王明迟早必反,劝皇帝早早将他除去。

  幸亏有张永的话在前面,张忠的馋言,对皇帝不发生作用。于是张忠面请领兵赴江西,搜剿宸濠余,这当然是一请就准的事。

  “奴才想将逆贼带去。”张忠说道“抓逆,好叫逆贼辨认。”

  “也好!”皇帝点点头说“你跟许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们在江西办不下来,尽管告诉我,看我的!”

  这表示皇帝仍旧不忘情于“亲征”江西。但江彬此时渐有异谋,觉得以江南繁华、淮扬风月让皇帝恋不已,留连不返,自己便可紧紧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弑君篡位,将大明天下改姓为江。如果驾⼊江西,亲收大功,当然凯旋还京,去过一过耀武扬威的瘾;那一来自己的心愿,一时就难以实现了。

  因此,他劝皇帝,江西之事,不⾜上烦睿虑。莫辜负扬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经。

  皇帝一向认为声⾊⽝马才是正经,所以江彬的话很容易⼊耳。指派江彬的一个同太监吴经,到扬州先去预备“都督府”

  这吴经工于心计,对于江彬的想法与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脫从古以来,佞幸对待昏君的故智,导皇帝于荒一途。这样做法,在江彬的计算,有三样好处:

  第一、皇帝⽇夕沉湎于酒⾊,懒得过问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机窃权。

  第二、因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了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纲,亦有无从措手之苦。大权仍可把持在自己手里。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扰,搞得民怨沸腾,自然失尽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责皇帝荒无道,如今宸濠虽灭,而皇帝故态不改,且复变本加厉,百姓便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也不能说宸濠没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惜的昏君;一旦被弑,很少会有人起而报君⽗之仇。这一来,自己在篡位之时,阻力就少得多。

  吴经有此了解,极力合,即专以丧失民心、拆皇帝的台为宗旨。一离清江浦,便假传圣旨:由此到南京,民间一律不准畜猪。

  理由是猪朱同音,犯了忌讳。可是不准畜猪不是准许杀猪,杀猪是“杀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奥妙,心想不准畜猪,只好杀来自家吃。这下闯了大祸!吴经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倾家产者,不知几许人家。

  既不准畜猪,又不准杀猪,怎么办?地方官无不大伤脑筋。请示吴经,总算有了一个办法,投⼊⽔中淹死。于是几百里之地,只猎全无。而祭礼通常用猪头三牲,没有猪,羊又受池鱼之殃。

  到了扬州,吴经挑选最壮丽豪华的一所巨宅,作为“都督府”接着又假传圣旨,征集处女幼孀,以备“御用”其实皇帝就有龙马精神,也“用”不了那么多处女幼孀;一经⼊选,百分之九十九送⼊京师浣⾐局安置,从此与家人生离死别,过着无生趣的⽇子,因此,民间惶惶然不可终⽇;有处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祸临头之感。

  于是“抢亲”的风气大为流行。本来“抢亲”是男家邀集亲友去抢女家,将新娘子抢到手,与新郞一起送⼊洞房;生米煮成饭,再与女家谈到做亲戚。而这一次扬州的抢亲,正好相反,单⾝汉大桃花运,到处都有人抢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财礼,⽩得如花美眷。于是,有些登徒子被抢而遁;遁而又被抢,七八天工夫,做了五六回新郞倌。有些则嫌新娘貌丑,不肯同,岳家少不得还要央求说好话;更有些误抢了有妇之夫,以致大家闺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这样要不了十天工夫,扬州城里纠纷迭起,秩序大。知府蒋瑶心想,眼前的⿇烦已够多了,将来那无数一夕之间造成的怨偶,更将引起无穷的后患,因而决定拚着一顶乌纱帽不要,跟吴经去争一争,争不过吵架,吵不过拼命!

  这位知府其实人很懦弱,虽下定了绝大的决心,要去实现这个决心却很难;几次把勇气鼓了起来,总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废,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个得宠的丫头,名叫如意;平⽇侍候书房,颇为慧黠,见此光景,便开玩笑地说:“老爷,人道酒能壮胆;何不喝到微醺的时候,乘兴而去?”

  “噢!”蒋瑶猛然一拍‮腿大‬“言之有理!拿酒来。”

  这一下如意大为失悔。一句戏言竟当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发生冲突,岂不惹祸?因而陪笑说道:“老爷,老爷!我是说说笑话的!”

  “不是笑话,唯有这么一个办法,才可望救得了扬州百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劝。”蒋瑶平静地加了一句:“劝亦无用。”

  看他的态度,料知难以挽回。如意觉得祸是自己闯出来的,还得自己设法为主人免祸。想了好一会说:“老爷,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胡闹!你如何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抢去?”

  “我不怕!”如意答说“真的抢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扬州的百姓。”

  “听说刘娘娘很讲道理。如果抢了我去,我正好替扬州的女人诉诉苦。”

  “嗯!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去⼲什么?”

  “怕老爷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我好帮着老爷办涉。”

  蒋瑶心想,这丫头胆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带了去确是一个好帮手。虽然传出去是个笑话,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呼酒快饮,他的洒量不好,四两洋河⾼粱下肚,便已満面通红,豪气,推杯起⾝,大声说道:“走吧!”

  一乘大轿以外,另备一乘小轿,供如意乘坐,吴经那里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带个丫头去谈公事,都诧为奇事。通报进去,吴经亦觉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厅接见。

  “蒋知府,你喝了酒了!”

  这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谁知会引得蒋瑶然大怒“对了!”他瞪着眼说:“你不准我喝?”

  吴经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问左右:“蒋大爷存心吵架来的?”

  “一点不错,我是存心吵架来的!”蒋瑶以酒壮胆,了无所畏,大声问道:“吴太监,你有完没有完?”

  “什么有完没有完?”

  “在扬州找女人啊!闹得太不像话了!吴太监,我跟你实说,你如果这样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还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这个知府当不下去了,与其给扬州老百姓骂得我不能做人,还不如跟你来拚一拚!”

  吴经把脸都气⽩了,但醉汉不可理喻,只一叠连声地说:“晦气,晦气!怎么遇见这样的官儿!”

  “吴公公,”如意抗声说道:“这个官不坏!请吴公公去打听,蒋知府在扬州很得百姓的爱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浇愁’,眼看扬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他做⽗⺟官的,难道能无动于衷?”

  这几句话是在暗中责备吴经扰,待翻脸,却抓不住她的错处——太监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时喜怒莫测;像此刻,吴经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够味,不自觉地放缓了脸⾊“你是什么人?”

  他问:“可是蒋‮姐小‬?”

  如意还未曾答言,蒋瑶抢先说道:“不错!是我女儿,还没有人家,你们要抢她好了!她不怕你们強抢。”

  “蒋知府醉了!”吴经笑着对校尉吩咐“扶蒋老爷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齐上前相扶。

  蒋瑶却不领这个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強,如意怕真的发生冲突,急忙喊道:“吴公公,你们由他!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好吧!你们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抚蒋瑶,把他劝得安静下来,如意才又跟吴经接话。

  “吴公公,蒋知府为扬州的处女幼孀请命,请吴公公⾼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不!我是奉旨办事。蒋‮姐小‬,你应该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蒋知府不怕脑袋搬家吗?”

  “来!”蒋瑶霍地起立,举手作个引刀割头的手势“来取我的脑袋!”

  “吴公公!”如意急忙分辩“蒋知府决无抗旨之意。”

  “这不叫抗旨,什么叫抗旨?”

  “这不是抗旨。‘心所谓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得他们无路可走,是不会作的。万一不幸,发生变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责任。吴公公,那时候你可不要说,蒋知府事先没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了声音说:“是警告!”

  这几句话居然说得吴经不能不认真想一想。他做过好几个省份的镇守太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见过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禄位为第一,战战兢兢,唯恐供应不周;至于欺庒百姓,谄媚上官及钦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复不少。像蒋瑶这样的強项令,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人可以连命都不要,那就没有什么可怕,也就没有什么可威胁他了。

  见机为妙!他念头一转,有了计较。“我不知道民间是这样子张皇!好了,”他说“反正人也选得差不多了,我正式发公事给蒋知府,停止选取处女幼孀!”

  “老爷,老爷!”如意喜孜孜地推着蒋瑶的手臂“吴公公答应了!你老给人家道谢啊!”蒋瑶的酒意本来有七分,经过刚才那一番发怈,至多还剩下三分,脑筋已清楚得多,便即长揖到地,同时说道:“我替扬州百姓,感谢大德。”

  “不敢,不敢!”吴经还着礼说:“蒋知府请回去吧!公事我马上送到。”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里,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扰。扬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抢亲”之风,即时消失。小家妇女,也敢抛头露面了。

  但是,吴经却另有布置。抢来的妇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里,千中选百,百中选十,称得上姿容美妙的,却还不多。他心里在想,皇帝对扬州的期望甚深,拿这些庸脂俗粉进御,必定不満,以后就不用再想谋⼲什么好差使了。

  于是心生一计,遣派亲信,收买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听,哪家有绝⾊女子,哪家有风流小孤孀,哪家有⾊艺双绝的所谓“瘦马”;住处进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方始动手。

  动手那天,先派几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时分,突然来叩城门,说是“大驾将到”皇帝此行,作息并无定时,夜半临幸,不⾜为奇;驾该做的事,是早就接头好的,如果大驾进城是在夜里,大街小巷,应该家家在门外摆设香案,红烛⾼烧,照耀得如同⽩昼一般。

  就在家家户户,静悄悄等候大驾光临的时候,吴经‮出派‬数百名校尉,十个八个一群,分道并进,同时动手;闯进民居,指名索取,扬州城里简直沸腾了。不过,吴经这一次的行动迅速,天还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蒋瑶,皇帝还有几天才来。

  蒋瑶气得真要跟他拚命了。怒气冲冲地上门,吴经挡驾不见,只叫人出来跟蒋瑶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強盗行径加上无赖手段,蒋瑶除了恨声不绝以外,无可奈何。幸而,这一次吴经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总算稍稍定了下来。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扬州的。彤云漠漠。西风劲急,是出猎的天气,于是皇帝垂钓的‮趣兴‬很快地消失了。

  第一次只带了几个人,出北门,到蜀冈。这条延亘四十里的冈岭,是扬州的名胜之地;有一座古刹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为蜀井。据说山脉与⽔脉,都通四川,故而以蜀为名。

  上方寺后面是一片茶园,茶味甘香,如⾼山上的所谓“蒙顶”茶。就是这片茶园和这口井,使得皇帝暂驻马⾜,临幸上方寺礼佛品茗,毫无架子地与老和尚闲话。

  “怎么叫上方寺?”皇帝问。

  老和尚法名一得,颇通翰墨,引来朝绍兴年间的郡志答说:“扬州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寺里和尚多不多?”

  “不多。只有二十余众。”

  “平时以何为生?”皇帝问道:“靠施主布施?”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产。”

  “我看你们一个个红光満面。”皇帝问道“大概都偷荤吃腥吧?”

  一得庄容答道:“君无戏言!”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觉得一口问气憋在心里不舒服,立一即转到一个念头“我看看你们的香积厨去。”他站起⾝来。

  一得诚惶诚恐地在前引导,皇帝故意落后两步,向跟在⾝边的侍卫低声嘱咐了两句。

  原来皇帝不信上方寺和尚的清规,叮嘱侍卫在香积厨中稍留意,看蔵着什么荤腥没有?那侍卫“拿着⽑当令箭”一进香积厨便动手搜查。

  厨中桌下都找到,只有青菜萝卜。料知搜不到和尚偷荤的证据,皇帝心里不舒服,那侍卫一不做、二不休,领着人去搜禅房。

  无奈上方寺的和尚,清规极好,搜遍禅房,一无所获。有人说,和尚偷荤,有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将猪⾁与调味的作料,一起纳⼊一把新溺壶內,拿⽪纸封口,然后用佛前燃剩下的蜡烛头当燃料,文火慢煨,便是“火候⾜时他自美”的“东坡⾁”因此,搜索时特别注意禅下面的溺壶,而结果只是⽩⽩闻了些臭味而已。

  正在扰攘之际,吴经带着人赶到了,问知经过,吃惊地说:“糟了!这下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侍卫困惑地问“那不就算了!”

  “算了?你们倒说得轻松。搜不出证据,不就显得万岁爷冤枉这些和尚偷荤吗?”

  那侍卫愣住了“我只当搜不出什么,万岁爷不过有点失望,心里不大舒眼而已。”他说“照吴公公的说法,好像伤了万岁爷的天威似的。”

  “可不是?这得想法子补救。”

  “这容易!”有个小太监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名叫来旺,本来在宮中专为教导太监而设的“內书堂”读书,循规蹈矩,十分老实,自从跟出京来,三四个月的工夫,学得调⽪捣蛋,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此时自告奋勇地说“等我去搜,包管搜出证据来。”

  说着,往禅房奔了去,一转眼之间,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笑嘻嘻地奔了回来。

  “这不是?”

  他手里是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油光闪亮,香味扑鼻的一块腊羊⾁,看油纸上还刷印得有字:“清江浦四舂园熏卤味。百年老店,遐迩闻名。认明葫芦为记,庶不致误。”

  “好小子,”吴经拍着他的脑袋说:“你还会这一套!你说,是哪里搜到的?”

  “呶!”来旺顺手一指,信口胡说“东头第三个铺位下面。”

  于是睡那个铺位的和尚,遭了飞来横祸;将他找了来,连那块腊羊⾁一起送到皇帝面前“人赃俱获”差使⼲得很漂亮。

  “如何?”皇帝微笑着问一得“这可不是戏言了吧?”

  听得这句话,一德才知道是自己那句“君无戏言”惹的祸,赶紧合什答道:“方外微臣,惶恐之至!请陛下将这个僧人,与方外微臣,按清规处治。”

  皇帝不过一时不服气,既听得求情,也就算了。哪知本可无事,而被诬的和尚却掀起了波澜。

  “这明明是栽赃嘛!”那和尚大叫“我没有去过清江浦,哪来清江浦的酱羊⾁?”

  此言一出,皇帝喝道:“慢着!你们谁栽赃害和尚?”

  这下看起来来旺要倒楣了。吴经赶紧上前,下跪答奏:“回万岁爷,没有人敢栽赃害和尚。”

  “这事儿有点怪!”皇帝问道“是谁找到的酱羊⾁?”

  “是小太监来旺。”

  “在哪里?”

  “在外面伺候着。”

  “你把他叫来!等我问他。”

  吴经答应着,抢先奔了出去。他是怕来旺很少有到御前的机会,胆怯说了实话,事情就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急于要去叮嘱一番。

  “你别怕,一切有我!”

  他拍拍来旺的肩说“说话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没事还有赏。”

  “你老放心!”来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脯说:“这档子小事,我顶得下来,砸不了的!”

  到得御前,神⾊泰然,跪下磕头报过名,只听皇帝问道:“这包酱羊⾁是你找到的?”

  “是!”“那么多人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什么,你倒是一进去就找到了!”

  “回奏万岁爷,奴才的鼻子最灵,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来旺答说,一钻到那和尚的铺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蔵得很严,所以别人找不到。”

  这套鬼话,⼊情⼊理,但皇帝总觉得清江浦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荤,只要有⾁就可解馋,特为远到清江浦去买包酱羊⾁,带回寺里来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随从的太监,刚从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带得有酱羊⾁。

  因此,他觉得这桩官司,还得求证,想了一下说:“你说你鼻子很灵,我倒试试。”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着一样东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奴才用不着猜,闻得出来。”来旺‮劲使‬嗅了两下,他的鼻子很灵,确非虚语,为了自炫其能,故意这样说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说。”

  “这,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刘娘娘的一个⾖蔻盒子。”

  皇帝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刘娘娘的?”他伸开手掌,果然是个很精致的金⾖蔻盒子。

  “因为⾖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皇帝将金盒凑近鼻孔细嗅,果不其然,便笑着说:“好家伙,你这简直是狗鼻子!”

  “万岁爷,”吴经接口说道“⾖蔻盒子上的粉香都闻得出来,酱羊⾁的味儿更应该闻得出来了。”

  一句话扫光了皇帝脸上的笑容“对了!”他说“⾜见不是冤枉!好可恶的贼秃。”

  一见龙颜震怒,从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吓得发抖,吴经却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万岁爷面前抵赖,胆子太大了。”

  “可不是!”“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规,欺君罔上,候旨发落。”

  “这座寺就该拆掉。”

  “喳!”吴经响亮地答应着。

  “和尚僧纲司,勒令还俗。”

  “喳!”吴经问道“偷荤的和尚,请旨,要不要办罪?”

  “怎么不要?给扬州府就是了。”说完,皇帝起⾝就走。

  锦⾐校尉,一阵风似的扈从着皇帝走了;吴经也上了马,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老和尚,你等着来拆你的寺吧!”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吴经一条腿不放“吴公公,吴公公!”他说“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马前。”

  庞眉的老和尚,作出哀声;吴经一时不忍,发了善心,无可奈何地说:“你亲耳听见的,圣旨哪个敢违!教我如何救你?”

  “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吴公公相救。”

  吴经沉昑了好一会,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说道:“有了!有一条计策。不过,也得靠你自已。”

  他重新下马,悄悄为一得授计。讲了好半天才讲完,上马回城,找到锦⾐卫指挥要二十个人;又通知扬州府征召泥⽔木匠各五十人,带齐斧头锯子,第二天一早齐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次⽇黎明,人手齐备,吴经亲自率领,装模作样地到上方寺打了个转,仍旧带着人回城,到“镇国公府”去见皇帝复命。

  “上方寺拆掉没有?”皇帝一见面就问。

  “奴才带着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为什么?”

  “上方寺好热闹!”吴经说“有一德为万岁爷祈长生的法会在开。”

  皇帝还未答话,刘美人已喜孜孜地问道:“可是‘打⽔陆’?”

  “是。”

  “啊!真太好了。”刘美人越发喜赞叹地“难得,难得!”

  皇帝却茫然不解“什么叫‘打⽔陆’?”他问“莫非是兴建⽔陆道场?”

  “正是,俗称‘打⽔陆’。”刘美人说“我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见过”

  “听你说得这么兴致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的!”

  “罪过,罪过!”信佛甚虔的刘美人合掌当“一件极郑重的事,怎说好玩不好玩?”

  吴经见她出言率直,深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赶紧接口说道:“若说热闹,倒也真热闹。”

  一听“热闹”皇帝的心便热了“你倒讲!”他拉着刘美人的手说“是怎么个热闹法?”

  “这,一时哪说得尽?”

  “慢慢儿说好了。”

  “兴建⽔陆道场,施行⽔陆大斋,是梁朝有个皇帝叫…”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来,万岁爷知道的!”刘美人说“又何苦逗我⽩费口⾆。”

  “哪里,哪里!”皇帝忙分辩“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万岁爷怎么一口就说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门盛会,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关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这番解释,刘美人的误会方始涣然,点点头说:“还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帮着梁武帝定下兴建⽔陆道场的一切规矩,奉请十万法界帝王圣贤,文臣武将,三教九流,贵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来受食,所以又称⽔陆大斋。”

  “原来是大大地请一回客!”皇帝问道“这可又为什么呢?”

  “为了结缘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陆。所以江南富贵人家为⽗⺟做寿,往往打一场⽔陆。”刘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问吴经“上方寺为万岁爷延生兴建的疏头,上面用什么人出面?”

  “这,”吴经有些茫然“待奴才去问了来回禀刘娘娘。”

  “慢点!”刘美人想了一下发生疑问“兴建⽔陆道场,是一场大功德:好⿇烦的事,哪能说办就办?”

  这一问更问得吴经着慌。他只知刘美人信佛甚虔,却想不到她对作佛事如此內行。本来授与一得的密计是,借“打⽔陆”的名义,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个场面来,暂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刘美人要来拈香,先得斋戒三⽇。趁此工夫增添补益,也还来得及。此时当然还是照原来的步骤行事。

  想停当了,便硬着头⽪撒个谎“好教娘娘得知,”他说“上方寺里原是有预备的,只为万岁爷要拆他们的寺,所以提前来办。”

  “这是为什么?”刘美人诧异地问皇帝“上方寺犯了什么罪过,要拆他们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规,偷荤吃腥。”

  “有个和尚不守清规。”吴经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让刘美人了解,偷荤吃腥亦仅仅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陪侍多⽇,相随千里,皇帝如何好恶作剧,左右近侍如何导帝为恶?刘美人完全明了。心知这是上方寺的一场无妄之灾;而救了他们这场灾难,却真是一场大功德。

  这一来,吴经支吾其词的苦衷,也就能够体会得到,而不必再问下去了。略想一想,转脸说道:“万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说!”

  “既然上方寺有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负他们。不过佛门亦讲忠孝;要启建延生法会,理当老太后当先。”刘美人说“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刹,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会难得,不如万岁爷具名,延请金山寺的⾼僧,到上方寺来打一场⽔陆,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岁爷意下如何?”

  “应该,应该!”皇帝欣然乐从。

  经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祸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刘美人怕吴经等人,借此机会又大肆扰,为作法事而作孽,罪过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两银子,嘱咐吴经转上方寺作为打⽔陆的用费,同时严切告诫,绝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财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这等事,一定奏请皇帝,重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亲自渡江,到金山寺请来三位⾼僧,主持內坛。择定⻩道吉⽇,启建“法界圣凡冥⽔陆普度大斋盛会”;疏头上具的名是“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偕夫人刘氏”;而“延生信人”却是“⺟后当今慈寿皇太后”合并而观,不伦不类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启坛之⽇,一条蜀冈山道上,热闹非凡。因为启建⽔陆道场,仪典繁重,糜费甚大,是难得一见的盛会,所以信佛的,固然决不肯错过这个瞻礼的机会;不信佛的亦要来开开眼界。尤其这一盛会是皇帝与爱姬所发的愿心,更为难得;就为了一瞻天颜,亦值得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头一天就来拈香的,随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门外排班恭候。大驾一到,只见彩幡⾼挂,钟鼓齐鸣;坛里坛外,设着十几处经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长案,陈设着种种珍玩,各式各样的⽔果素食;平金绣花的桌围椅帔,在明晃晃的红烛与宮灯光焰照映之下,格外华丽夺目。各棚所念的经不同,但不管是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法华经,念经的和尚,一律大红袈裟,在大块檀香的氤氲中,梵音⾼唱,庄严无比。这番热闹繁华,有声有⾊,在皇帝看,比教场“过锦”更来得令人‮奋兴‬。

  在一得导引之下,皇帝在挂満仙佛妖魔、圣贤凡庶等等众生相画幅的內坛中,与刘美人双双拈香行礼,随喜各处;然后进⼊净室用斋。不御荤腥,皇帝倒还能忍耐;没有酒喝,喉头可就庠得难过了。

  “万岁爷,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场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祸。”

  听得这话,皇帝倒有些懊恼,不该打这一场⽔陆。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咽两口唾沫,将酒虫庒了下去。 Www.NIlxS.CoM
上一章   正德外记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正德外记》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正德外记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正德外记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