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 第十一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荆轲  作者:高阳 书号:39784 更新时间:2017/9/8 
第十一章
    十一

  秋到一半,是燕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重重苍翠松林环绕的荆馆,挹西山的慡气,来东海的波涛,独有一个喧哗的秋。

  因此,荆轲的心更烦了!夜夜枕上,心嘲与松涛俱起,总要到破晓时分,才能蒙陇睡去。等醒了,第一个念头,总是想到夷姞——唯有与夷姞在一起,他那无形中所感到的沉重不胜的负担,才能稍稍减轻些。

  但这也只是八月后半月的心情,一进了九月,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盖聂。如果盖聂没有消息,他希望夷姞也不要来,因为她对盖聂的关心,比他还深。盖聂不到,他无以慰夷姞,她的焦急无奈,而又強作宽慰,使他心痛如绞。

  秋⾼气慡的荆馆,在夜里是凄凉,在⽩天是萧瑟,一池残败的荷叶,四围萧疏的杨柳,加上那座因为天凉而不宜再居,门窗紧闭的⽔榭,在荆轲看来,世间无此更无情,更无奈的境遇。

  九月初十,荆轲有生以来最长最苦的一天。这是等候盖聂的最后一天。荆轲一直不相信盖聂会说了话不算,但是,考验盖聂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天了。

  一早,夷姞就来了,打扮得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仿佛与平⽇不同。一见,荆轲就不安了!这是准备着来接喜讯的神情;盖聂如果再无消息,他不知道她将会作何感想?事实上他错了。夷姞不但不是准备接喜讯,相反地,她并未打算着盖聂能在这—天赶到。关塞萧条,行路艰难。征路迢迢的旅客,不能如期践约,是件很普通的事。不过,她深知他对这一天的重视,而且也想到了盖聂不到,他会如何地失望?所以已想好了一个为他忘却烦忧的办法,她提议去打猎,希望他在追逐雉兔的‮奋兴‬中,忘却了这一天是个什么⽇子。

  “不,今天不行!”荆轲对她的提议,率直地拒绝。

  “为什么?”夷姞明知故问,借以表示她并不关切盖聂的行踪。

  “我要等。”荆轲再一次強调:“我非等不可,一直等到盖聂来。”

  “如果不见踪迹呢?”

  荆轲默然。对于她所提出来的疑问,他能答也不肯答,因为这一点早有成议,无须再答。

  夷姞却不肯放松,紧迫着问道:“你怎不说话?”

  “我不想说。我只盼望着盖聂,他,他一定会来的。”

  “但是——。”

  荆轲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又说了句“我到现在还不能死心!”

  “好,咱们从从容容等着吧!”夷姞又说:“迟几天也不在乎。我相信盖聂决非那种言而无信的人,而且他决不会跟武平轻诺寡信。”

  “是啊!如果是别人,我早就放弃希望了,只武平带来的消息,决不虚假!你刚才那些话说得好,盖聂决非轻诺寡信的人:也许是一种你我所不能预知的困难,阻延了他的行踪。我想——。”

  “想说什么?说与我听!”

  “我跟太子约定,到今天为止,如不见盖聂,便决定用秦舞,月中挑个长行的吉⽇,往咸而去。现在,我想再等个三、五天,因为我实在不能相信秦舞能担负如此艰难重要的使命。”

  等个三,五天,自然不妨。真正的难题是:三,五天以后,盖聂仍是杳然,又待如何?既然要叫他忘记今天这个⽇子而忘不掉,谈到了为难的地方,何不索就谈个结果出来。

  于是,她说:“轲,你知道的,我很为难。…”

  话刚开了个头,就叫荆轲打断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岂能让你为难?就算此刻便挑⽇子走,也在三、五天以后,所以虽等盖聂,其实并不算取消我自己的话。”

  话中竟有些在表面上斤斤计较的意味了,夷姞大为不安,而且也略略感到不快“轲!”她垂着眼说:“我的为难,可能是多余的!”

  荆轲骇然“妹妹!你怎说这话?”他问:“莫非我有话说得不当?”

  “是的。”夷姞率直地答道:“你不该不体谅我的心。你知道我为难的是什么?我只是心里觉得左右不是。依我的愿望,巴不得你晚些走,但也明知你迟早必有一走。这一走,要叫人放心!盖聂能来,最好,不能来,只好用秦舞——那时候,你们是生死在一起的伙伴,而你,好象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我的为难在此!”

  这下,荆轲完全明⽩了。她的话听来很透澈,其实还有未曾说出来的,她的为难,就在于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胞兄,她不忍催促他早早起程,但又不能不对太子丹负责--他知道她曾向兄嫂作过保证,决不会由于她的柔情,消磨了他的壮志。而此刻,可能照太子丹看来,她的保证在动摇了。

  谅解了她的心情,荆轲反倒觉得易于措手了“到底还是你细心看得清楚。”他平静地说“我此刻就派人去邀请秦舞,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让我多了解他些。”

  “好!我去。”

  夷姞没有说明何以需要她去的原因。其实她是急于要到东宮去报告消息,荆轲已准备接受秦舞,对太子丹来说,是个好消息。在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她还要提出一个建议:既然已有了最后的安排,便不妨从容些,让荆轲稍迟数⽇动⾝,有何不可?

  “是的。这有何不可?”太子丹欣然同意,随即派人把秦舞去找了来,一起来到荆馆。

  秦舞的內心异常‮奋兴‬。他一直盼望着能成为荆轲的副使——但是他并不知道此行的作用,只能猜想到是一个需要借助他的勇气膂力的任务,那不免危险,而他不怕,他只想象着能够在荆轲面前证明他是个生死不惧的堂堂男儿,便是一种无比的荣耀。

  由于他对荆轲的尊敬,以及一份不可捉摸,无法形容的畏怯,所以见了荆轲的面,执礼极其恭敬,诚惶诚恐得近乎紧张了。

  “太子!”叙过客套,荆轲谈⼊正题:“不知舞可知道⼊秦的计划?”

  “我投有跟他谈过。想等你来告诉他。”

  “喔!”荆轲想了一下,转脸问秦舞说:“你可曾见过大朝仪?”

  “回荆先生的话…。”

  “不必如此客气。”荆轲挥一挥手“此后可能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大家随便些的好!”“是。”秦舞仍然正襟危坐,微微低着头说:“我曾随太子朝贺大王,见过大朝仪。”

  “几次?”

  “两次。一次是去年大王寿辰,一次是今年元旦。”

  “当时感觉如何?”

  秦舞回想了一下,答道:“当时觉得应该小心些,不要失仪。此外,就没有什么了。”

  “嗯!”荆轲点点头,看上去是表示満意的神情,秦舞比较宽松了。

  “我还想问你句话。”荆轲随随便便地问道:“你对生死的看法怎么样?”

  这一问可又叫秦舞感到严重了!但话却不难回答,因为凡为太子丹供养在后宮的勇士,平时都是以死节报知遇来互相勉励的,,所以他慷慨昂地答道;“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如果太子有所差遣,不论如何危险,决不敢辞。尤其是追随荆先生,更觉甘心。”

  这番话为傍坐静听的太子丹所赏,心想荆轲必有几句嘉许的话,谁知他不但默无一言,而且微微皱着眉,颇有厌烦之意。这使得太子丹为秦舞不平,而秦舞则是百思不了。

  于是他们俩都紧张地注视着荆轲,但怎么样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意思,他沉昑着,目光极自然,极平静地移动着,仿佛本无视于眼前有人。

  太子丹是知道荆轲的,此时他正在作一个极重要的决定,秦舞却不了解,紧张得受不住了。

  “荆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脸⾊亦不正常“请赐训诲!”

  “训诲不敢当。却是有句话盼你紧记:遇事处之泰然!”

  “是。”秦舞这样答应着,然而他不知道如何才可泰然?

  “舞,你知道太子遣你随我去咸,是何使命?”

  “此是‮家国‬机要,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

  “那么今天——。”荆轲把话顿住,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太子丹。

  太子丹心知这不过是一种谦让的礼貌,所以摆一摆手,表示授权给他来宣布这件机要。

  “今天告诉你吧,舞!”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我是去刺杀秦王嬴政。”

  他的声音虽低,在秦舞耳际,却如听见了轰然巨响的暴雷,心头一震,⾝子不由得摇动了。不过,他随即想起荆轲的告诫,勉強维持着无动于中的姿态,而脸⾊大变,却是他自己所无法察觉的。

  荆轲看一看太子丹,接着又说:“如果另有变化,你不能去,那时候,我希望你不必失望。”

  “荆先生,荆先生!”秦舞急急问道“可是你觉得我不能胜任其事?”

  “不是的。”了然荆轲心意的太子丹赶紧揷口,代为解释:“原意要等一位有名的剑客,你是后补。如果这几天那位正选到了,当然你就不必去下!这不是荆先生此刻有了什么改变。”

  这一说,秦舞心里才好过些,脸⾊比较正常了。

  “刺杀嬴政,就用那天你试过的那把淬毒的匕首。舞,你记住,只要破⽪见⾎,嬴政必死无疑,所以你用那把匕首,不必出以狮子搏兔之力。你明⽩我的意思不?”

  “我明⽩。”

  “好!来一试。”

  荆轲向太子丹告个罪,退⼊别室,把那个地图盒拿了出来,请太子丹暂充嬴政,演习如何在秦宮行刺。

  秦舞不知地图的作用是什么?只依照指示,两手捧住图轴;另一面,荆轲慢慢把图展开,同时口中指点图中形势——就象真的为嬴政讲解督亢的好处那样,说得极详细、极慢。

  突然间,荆轲转脸对秦舞低声喝道:“你别动!”

  秦舞一楞,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听得出神,不知不觉⾝子也在往后退了,于是惭愧地应一声:“我知道了。地图的开展,要由你那里控制。”

  “对了!”荆轲又说:“你明⽩了我的要求,但怕你还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解释给你听:第一,我要叫嬴政全神贯注在我这面,你那里一动,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第二,你往后退,离嬴政的距离便远了——你要切记,你所站的位置,应该以武器出手,能及于嬴政前为度。距离拉得远了,出手不便。第三,也是最要紧的,地图开展的幅度,要由我采控制;我控制的是下手的时机——你没有别的事要做,要做的就这一件,听我的招呼,出手刺杀嬴政。”

  “然则我如何知道荆先生是在招呼我呢?”

  “你莫忙!咱们继续演习。”

  于是荆轲拾起中断的话头,继续讲解地图。太子丹虽在演习之中,却听得几乎出了神,那不但因为荆轲的辞令,娓娓言来,引人⼊胜,最使他惊奇的是,荆轲对于督亢的知识,是如此丰富!这一区膏腴之地的沿⾰渊源,每年的产量,耕作的要诀,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为燕国的太子,实在还没有这位客卿了解得多。当说到“大王请看,这条渠就是督亢的命脉”时,荆轲的声音和指点着地图的手指,都停了下来,抬头看着秦舞说“看你手中的图!”

  秦舞低头一看,捧在手中的地图,还剩下很大一卷,但仔细再看,是卷轴耝大,未展开的图却不多了。

  “图快穷了,是不是?”荆轲接着嘱咐:“你那里把它展开!”

  于是图穷而匕首见,秦舞只往后一转,就发现卷轴中别有机关——缕空了槽,嵌着那把徐夫人的匕首。

  “原来如此!”秦舞惊喜地喊到“荆先生,我懂了。”

  “你别逞能!”太子丹赶紧向他告诫:“好好听荆先生教导。”

  “是!”秦舞收敛笑容,惶恐地答道:“我不敢!”

  “你说!”荆轲接口相问:“你怎么懂了?”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荆先生说到那‘大王请看,这条渠就是督亢的命脉’,实际上就是给我一个下手的暗号?”

  “如何?”太子丹看着荆轲问。

  “不错!是懂了。”荆轲又说:“话虽如此,也要看嬴政的态度,等他心无旁骛,或者看着我,或者看着地图,那时你方可动手。总之,匕首极利,环境极佳,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决无不能成功之理,尽管从容应付,切忌慌张!”

  秦舞深深点头,他真的把荆轲的话,只字不遗地紧记在心头。同时也了解到,他的任务就是那一刺,实在简单容易得很。可是越是简单容易,越容易出错,他无法想象会出什么样的错?只是老放不下心,因而要求:“荆先生,咱们再试一遍。”

  “当然,当然。也不止试一遍,要试到你能够得心应手,有了确实把握为止。”

  于是,把图卷好,重新展开,这一次,荆轲的讲解就比较简略了,看看要到动手的时候,秦舞一阵阵‮奋兴‬紧张,终于失手把卷轴跌在地上,连带将那把匕首也摔了出来。太子陡然⾊变,秦舞更是顿⾜敲头,自责不休。而荆轲却未动怒,只紧闭着嘴,神⾊不怡而已!

  越是这样,越使秦舞觉得无地自容卜脸上那份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难过。太子丹虽也失望,却不忍去责备他,只以训诲的声音说道:“徒诲无益!记住荆先生的话,好好再学。”

  “是!”秦舞垂着头,凄凄惨惨地答应着。

  这时,荆轲才伸出食中两指,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犯了两个错:既然失手落地,匕首出现,你便当不顾一切,拾匕首直取嬴政,依然可制他的死命。象你这样子,别人犹在茫然不知所措,你倒已经自承失败,束手待缚,这不是一错再错吗?”

  这番话不但秦舞有如梦方醒之感,连太子丹亦觉惭愧,因为论失手当时的感觉,他与秦舞是一样的,心里喊得一声“完了,”便让懊丧遮没了理智,一无作为。实际上,这一来才是真正的失败。

  “荆卿!”太子丹敛手低眉,心诚悦服“你之冷静,真非常人可及!”

  荆轲微闭着眼,摇‮头摇‬,表示不愿接受他的嘉许,然后对着秦舞徐徐说道:“不必再演习了!但是,你得去想,想通了,你就不会张惶失措了。”

  这又成了难题,秦舞有的是力气与志气,欠缺的是智慧与经验,叫他从何想起?于是太子丹又不能不说话了。

  “荆卿,你的话,陈义太⾼。还是细细开导他吧!”

  “太子说得是。且息一息,等舞心情闲逸的时候,我一说他就明⽩了。”

  太子丹深以为然,便首先伸伸,动动腿,以不拘礼的懒散姿态,解消了那个紧张局面。这时才发觉桂花盛开,秋⾊満院,便一手拉着秦舞,信步走向庭前,一面在丹桂丛中徘徊,一面说些不相⼲的闲话。

  荆轲在屋里亲手收拾好了地图和匕首,同时叫人备了酒浆果饵,把太子丹和秦舞重又延⼊室內,殷勤款待。这亲切闲静的气氛,终于把一颗心老象悬在半空中的秦舞,安抚下来了。

  “荆先生!”秦舞找到个谈话的空隙,闲闲说道:“我在想,合咱们两人之力,应该不致于对付不了嬴政。”

  “对了!等你动手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坐视。”

  “也许你还不知道秦宮的噤令,”太子丹接着也说:“朝会群臣,寸铁不准持⼊殿中,殿下执戟卫士,非奉诏令不得上殿。这都是有利于刺客的。”

  “啊,原来是这样子的。”秦舞不自觉地又‮奋兴‬了“照此说来,真是如⼊无人之境,可以为所为!”

  “所以我要你去想。”荆轲点点头说:“只要一⼊殿中,接近嬴政,便多的是机会。至不济混战一场,也能刺死嬴政。就怕自步骤,慌了手脚,该做的不做,那就无药可救了。”

  “不会,决不会!”秦舞的信心,陡然⾼昂“也用不着混战,应该可以轻轻易易,一刺便死!”

  “可也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太子丹这样告诫了一句。

  “请放心!”秦舞平静地回答“我想通了。不过--。”

  “还有疑问?”

  “没有疑问。我问的是以后——刺死嬴政以后!”

  这还用问吗!太子丹和荆轲都觉得十分诧异--尤其是太子丹,表情更为复杂,兼有忧虑和受窘的神⾊。

  秦舞对事物的了解,总是迟了一步,—看太子丹和荆轲是这样的神⾊,才意识到自己必是把话说错了,然后再细想一想,顿时悔恨莫及!本心无他,措词不善,难怪叫人误会,而这个误会是太严重了!

  由于他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太子丹和荆轲看,因此,刚刚归于平静的态度,又变得浮躁而近于慌了。

  “太子,荆先生!”他口不择言地分辩“你们都想到那里去了?以为我秦舞贪生怕死吗?我不是这意思,决不是这意思,——一去咸,自然以死报国,决无丝毫侥幸之心。我不会说话,但是,我的心,太子总该知道的——。”

  就在他一口气的空隙,太子丹截断了他的声音“舞,有话慢慢说!”同时很有力地摆一摆手,示意不要抢他的话。

  但是,太子丹却来再说下去,他需要静一静,同时希望大家也都静一静,把刚才因误解而挑动的情绪平伏下来。

  于是在片刻的沉默以后,荆轲发言了:“舞,我懂了你的意思。”他说“赢政一死,秦宮大,你利器在手,可是想多杀几个人?”

  “不就是这意思吗?”秦舞有着一种冤屈被昭雪的轻快之感“荆先生真是说到我心里来了!”

  “既如此,我告诉你: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只诛他元凶,不及其他。”荆轲转脸又向太子丹问了一句“太子,可是如此?”

  “不错。”

  “我知道了。”秦舞神情肃穆地说:“使命一毕,我当即自裁。决不受秦法之辱!”

  太子丹没有作声,但把头垂了下去,不胜黯然似地。除此以外,他不能再有任何表示。

  荆轲却不能不说话:“舞,你我生死在一起!”

  “多谢荆先生不弃。秦舞死得其所了!”说着,他深深拜了下去。

  荆轲虽还了礼,却有话要说,想—想,实在不忍在这时便叫秦舞灰心失望,所以终于忍住了,只向太子丹投了一个眼⾊。

  “舞!你还是第一次到荆馆来,园林池沼,颇有可以玩赏之处,要不要去看看?”

  秦舞没有理由拒绝太子丹的好意,欣然答道“要、要!多说公主造的⽔榭,是人间仙境,今天可要让我开开眼界了!”

  “好!”荆轲接口说道:“⽔榭现正关闭,我叫人开了给你看。”

  于是荆馆的总管,奉了主人的命令,陪着秦舞阻去游园--这是太子丹和荆轲取得默契后的一种措施,撒开秦舞,他们有不便公开的话要谈。

  “你看如何?”太子丹首先动问。

  “但凭太子的意思。”荆轲早巳想定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毫不思考地回答。

  “我也觉得秦舞不甚沉稳。无奈——。”太子丹沉昑了好久好久,希望荆轲能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荆轲知道他的意思,无奈盖聂失约,除却秦舞,更无人可用。但是,他不肯说这话,他对盖聂的信心,反因为秦舞此一刻的表现而更增強了,如果太子丹决定用秦舞,他愿意接受,可是要想从他口中说出一句放弃盖聂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那么,”太子丹不得不这样说了:“再看看吧,盖聂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似让步,其实不免快快,荆轲心里十分难过,想了好半天,很吃力地说了一句:“这件大事,要是我一个人办得了就好了。”

  太子丹默然。经年累月的筹划,死了个田光,又死了个樊于期,而事到如今,尚无确切的把握,却又不能不硬一硬心肠,想办法迫使荆轲去冒险,他心里也真是难过得很。不过,觉得最难过的还不是荆轲和太子丹,而是另外两个人。

  第一个是秦舞。从荆馆回去以后,一直在等出发的消息,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显而易见的,他这个候补者,未能获得信任,荆轲仍在等盖聂。使他难过的,不仅是自尊心受了屈辱;更因为空受太子的器重,不能有所报答。

  第二个是武平。—过八月,盖聂未到,他就沉不住气了,每天在南来的大路上守候,每晚在燕市的旅舍中搜索。见了荆轲,脸便得通红,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喝了酒便不同了,总是痛骂盖聂不够朋友,害得他对不起荆轲和太子丹,而且耽误了大事。这使酒骂人的脾气,越来越厉害,特别是在荆馆更闹得凶,把荆轲烦得愁眉不展,无计可施。这下苦了夷姞。没有夷姞的安慰和支持,荆轲无法保持表面的镇静,更不用说还能存着万一之望,希冀盖聂会奇迹似地出现。但是,夷姞很明⽩,盖聂到期不来,一定不会来了。多少次她想说一句:你死了心吧!却始终不忍出口。

  转眼间又是十天过去。荆轲在枕上听得西风呼啸,⻩叶旋舞飘落的声响,倏然心惊,对自己说到:不能再耽搁了。只此一念,多少天来的忧疑踌躇,一扫而空。脫然无累地酣睡到第二天午间才醒。

  夷姞早就来了。觉得他这一睡,事不寻常,所以相见的时候,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发现荆轲脸上,已不复再有前一阵字每每茫然凝视、心事重重的神情了。

  于是,她问:“昨夫必是澈夜不曾合眼,以致睡得这么晚才起⾝。”

  “不!”荆轲笑道:“好几个澈夜不曾合眼所缺的睡眠,都在这一觉中补⾜了。”

  “好了!”夷姞心头一松“你必是想通了。”

  “也可以这么说。我决定不等盖聂了!”荆轲接着又说“前一晌,咱们都不愿提及此人;其实是你瞒我、我瞒你。现在不要紧了,咱们来研究一下,盖聂究竟因何不至?”

  “此辈一诺,生死不移,除非有不可抗的原因,我想——,唉!我不愿意胡猜测!”

  “你的想法是,盖聂寻仇,反殒其⾝,无法践约了?”

  “是的。此外没有不来的原因。”

  “不然。否则,我也不会一等再等。我不以为盖聂已不在人世;他的剑术我信得过,⾜已自保,决不至于寻仇反为仇家所杀。”

  “呃?”夷姞不由得有些好奇,急急问道:“你可是认为盖聂故意慡约?为了何故?”

  “也许是因为成封的缘故。”荆轲接着解释“他信不过太子,更信不过我,怕来到燕市,会不利于他。”

  “话倒是可以有此一说。不过,他该信得过武平!”

  “武平鲁莽,不知世途险巇,易于受愚。这,盖聂岂有不知之理?”

  “既如此,你何以又一等再等呢?”

  “我希望盖聂越想越恨,越想越气恼;或许会找上门来跟我算帐——那一来,不就见了面吗?”

  “啊!”夷姞大为担忧“你既想到了,倒不可不防!”

  “不要紧!只要盖聂一露面,我几句话就可以把他说服,自愿助我一臂。”

  “就怕他暗夜偷袭,不容你有开口的机会。”

  “盖聂决不是那种人。”

  夷姞无话可说,但总有些放心不下。正在思索着,想劝一劝荆轲不可大意,有人来报:太子丹的车驾,已经到馆。

  太子丹是经过好几天的翻覆考虑,怀着极大的决心来的,边境谍报:王翦的‮队部‬最近大肆移动,秋⾼马肥。正是用兵的时候,如果荆轲再这样子拖着,战祸一生,大局便难以收拾了。为了要表示他的心情沉重,以及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迫使荆轲即时作个明确的决斯,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情惶急,匆匆相见以后,便看看夷姞说道:“妹妹,你回避一下,我和荆卿有句话说。”

  这叫夷姞又担一重心事,回避是回避了,却躲在屏后静听。

  “荆卿!”太子丹的话说得很快,盖聂不知何时可到?也许还得等些⽇子。秦国那方面,早经通知,秋间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个两全之计,想先遣秦舞动⾝,你看如何?”

  荆轲然大怒!膈间气⾎翻腾,几乎按捺不住。秦舞一个好勇斗狠的少年,⾜迹不出燕市,未曾见过世面,何能遣去独挡一面办这等大事?这明明是怀疑他迟迟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作个借口来他动⾝。枉托知己,原来全然不信,这叫荆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转念一想,实在也怪不得他!要谅解他报仇心切;要谅解他见识不够;要谅解他偏爱秦舞。正当荆轲这样闭目不语,心里不断在为太子丹找理由来平自己的怒气时,隐在屏后的夷姞却是急坏了!

  她初一听她哥哥的话,心便往下一沉,此时看见荆轲这等神气,深怕他说出一句翻脸的话来,搞得无法收场,所以赶紧闪⾝出现,紧皱双眉,重重叹息:“唉!哥哥,你就少说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刚跟我说过,决定不等盖聂了,偏偏你这时候来说一句先遣秦舞。何苦!”

  一听这话,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时失悔不止。但这时却不便自己承认失言,好在措词总算婉转,还有分辩的余地。“妹妹,你错怪我了!我原是来跟荆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后继,也是列国聘常有的事。”说着又转脸向荆轲投以略带歉意的微笑:“荆卿,你不会介意吧?”

  荆轲原来就打算原谅他了,加上夷姞对他的责备,越发心平气和“太子!”他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其实我比你更急。我原以为盖聂可能会为了另一个原因到燕国来找我,此刻看来,多半是我猜错了,盖聂十之八九不会来了。请吩咐下去,尽速启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満心悦,不敢放在脸上“等我叫人拣个吉⽇,出了月再走。”

  “为什么要出月走?”

  “这个月里,宜于长行的⽇子只有一个了。”

  “那一天?”

  “就是后天。太匆忙了!”

  “后天?”真是太匆促了些,荆轲想了一下,断然决热地说:“好,就是后天!”

  一傍静听的夷姞,听说后天就走,万千离愁,一齐涌上心来,顿觉魂飞魄散,浑⾝发软,连坐都坐不住了。

  “妹妹!”太子丹一眼瞥见,十分关切:“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夷姞的热泪滚滚而下,双膝一起,踉踉跄跄地躲⼊别室,随即听得哀哀哽咽的声音。

  一个哥哥、一个丈夫都明⽩了是怎么回事?太子丹心如刀割,却还不能过份形诸颜⾊,同时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妹妹,荆轲却不同,他了解太子丹此时此地的处境,更了解只有自己才能安慰夷姞--但是,这必须请太子丹避开。

  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必再过于顾忌了“太子,”他简单明⽩地说“请回东宮吧!”说着,自己先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好!”太子丹也报以率直:“请你劝劝夷姞!”

  “是!”荆轲忽然想起一件极紧要的事:“太子请留步,有一大事奉陈: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宮中侍医,我曾谈到,跟他要一服毒药。他说有张极好的方子,照方调制成丸,效用极佳。请太子嘱咐他,尽速制办,我必须带了走!”

  带走何用?不必说,是用来自裁。秦舞有匕首在手,而荆轲手无寸铁,只好服毒。此去不论成败,燕国的正副两使,都无生还之理,原是彼此都了然于心的,所以他们一切的筹划,都到刺杀嬴政为止,此后不必谈,也不忍谈。但到了这时候不能不谈,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荆卿!”他容颜惨淡地说:“先不必打算到这一步。嬴政一死,秦国的局面便不同了。那时候你被执下狱,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辇重金到咸替你上下打点,未必无生还的希望。”

  荆轲没有功夫去分辨他的话,究能做到几许?只极坚决地说:“太子,我决不存此望。此番生离,即是死别;务必请太子吩咐侍医照办,莫误了我的大事!”

  这叫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泪相看。就这时候,一声凄厉的长号,摧人心魄;荆轲顾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赶紧回⾝,走向别室。

  痛哭失声的夷姞,斜伏在地,浑⾝菗搐,那“此番生离,即是死别”八字,令人肝胆俱裂,多少天来积庒着的悲痛,此时一齐都发作了,因此,随便荆轲如何劝慰,都不能叫她止住眼泪。

  也许因为他的劝慰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缘故;心烦意的荆轲,终于负气似地说出一句话来,却有了效果!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能够放心上路?”

  夷姞一惊,吓得不敢哭了,其实,眼泪一时间也倾泻将尽了!她惊惶地看着荆轲,她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气短了?

  “妹妹!”荆轲软弱地说“你千万不能再哭了!我什么都能忍受,就你的眼泪是例外!”

  这一说,夷姞立刻又觉得眼眶发酸,赶紧转过脸去,勉強挣扎出来三个字:“我不哭!”

  “这才对!”荆轲也在心里极力挣扎着,不让自己的悲痛怈露,他装作相当冷静地说:“还有两天相聚,大家该说些要紧的话!”

  什么是要紧的话?夷姞想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荆轲转念,这时候不该再说过份虚伪的话,于是又加上一句:“只怕我办不到!”

  这是最低限度的实话。夷姞想到自己,一别以后,又岂止想念?那样的⽇子片刻都过不下去!便这一念,她作了最后的决定,而且变得很‮奋兴‬了。

  这是情绪上一种极奇怪的变化,荆轲甚为困惑,直觉地感到决非好现象。不过,虽有隐忧,他却能轻易抛开,原因出于心理上的倦怠,多少天来,心境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受,而一渡易⽔,又将有更沉重的责任加于双肩,他意识到唯有在这空隙之间,他可以澈底松驰一下,把元气恢复过来,好担当未来的艰巨!

  随着这一转念,他的倦怠的感觉更甚了。他是如此地‮望渴‬着休息、‮望渴‬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享受、‮望渴‬着忘掉⼊秦一事——就象从未发生过一样。然而他无力去追求那一切,懒得什么都不愿动,一手撑地,闭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虑,问长问短,反招惹了⿇烦,他会就在那里一横⾝躺了下来。

  夷姞还是放他不过。从轻轻的脚步声和渐渐加浓的⾐香中,他知道她到他⾝边来了,却是懒得说话,懒得张眼。

  “嗨!你怎么回事?”夷姞推着他说,声音中带着娇憨的笑意。

  “我懒得动!”荆轲趁势一歪⾝,靠在她肩上。

  “这样子不行。你好好睡下来!”

  “不!”荆轲一把捏紧了她的手“你别走!这样子很好,我觉得非常舒服。”

  “你这个人!”夷姞笑道“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罢,索让你睡安稳些!”

  夷姞的肩头,实在无法承受他的倚靠,她斜伸‮腿双‬,自己先坐好了,然后扶着他睡下来,枕在她的怀中。这一下,两个人都觉得舒服了。

  “你好象胖了些。”荆轲仍旧闭着眼说。

  “瞎说!你从那里看出来的?”

  “不用看,我的头感觉得到,我枕着的地方,温馨丰腴,象没有骨头似地。”

  “好意让你这样枕着,反骂人没有骨头。该打!”荆轲笑了,捉住她一只手,放在嘴上亲着。她用另一只手‮摸抚‬着他的脸和发,內心无限的怜爱,希望通过她的一只手传达给他。

  但仅是这样,到底是不能让她満⾜的,于是她说“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好!你说吧。”

  夷姞思索了一会笑道:“可又实在没有话好说。”

  “不是没话,是话太多了,不知说那句的好?”

  “对了!”她惊喜地失声而喊“正是这意思,你怎么猜得到的?”

  荆轲闭着眼又笑了,故意把耳朵贴着她的温暖的‮腹小‬“我听得出你心里的声音。”他说“你⾝体里面有个小精灵在偷偷儿地告诉我。”

  这一来,叫夷姞又羞又气,真的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再这样子,我可不理你了!”说着,便去推他。

  “喔!”荆轲睁开眼,赶紧陪笑“别生气,别生气!我赔礼。”

  夷姞噗哧一声,破颜而笑。娇羞的‮晕红‬未褪,益显‮媚妩‬,荆轲心旌摇,忍不住把手圈了过去,把脸凑了过去,她不亦不拒,终于默许他‮吻亲‬了她。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荆轲还不忍放开手,夷姞想想太便宜了他,便轻轻一推,说道:“好了!该正正经经说话了。”

  荆轲心満意⾜,定定神与她相拥并坐,眨着眼问道:“刚才说什么来着?”

  “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夷姞伸出纤纤一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不是在问你,怎么猜到我心思的吗?”

  “喔,喔!这容易得很,因为我心里也是这样的想法。”

  说破了,真是不⾜为奇,但也更耐人寻味,夷姞喟然感叹:“人,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议!”

  “看来有一番绝妙的议论。”荆轲笑道:“请教!”

  “我在想,心与心的通是怎么来的呢?难道有一道无形的车辙,自然而然地由我心里通到你心里吗?”

  她的想法很怪,但不能不说很深,荆轲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态度,相当认真地问道:“那么,以你的解释呢?”

  “我无法解释,我只有疑向。有些人,一辈子相处,彼此的想法各异,永远都谈不到一起。有些人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家世不向,⾝份不同,但是--。”夷姞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象你我一样。”荆轲接着她未完的话说“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好象两个人生的是周样的一颗心。”

  “对了!也许这就是一个解释,你我的心,天生相同。可惜,天下世界同心的人,不遇的多,相遇的少。”

  “此所以我要感谢苍天,待我特厚!”荆轲为情所驱,把夷姞紧紧搂着,流下了感的眼泪。

  “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遇见了你!”夷姞在他耳边低声地说。

  “我也是。”荆轲答道:“我小时候做过许多梦…。”

  “是些什么梦?”她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很多!”他想了一下说:“甚至做过长生不老,⽩⽇飞升的梦。可是,从未梦想到会娶一位公主做子。”

  “只因为我是公主吗?”

  “象你这样的公主,不值得我骄傲吗?”

  “答非所问。”夷姞笑着骂道:“你就会诡辩!”

  “这因为你问的话太利害!”荆轲谈兴,紧接着又说:“这且不谈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从前所做的梦,包括⽩⽇飞升在內,那一切的美梦,即使都能够实现,我也不稀罕了。我情愿要你!这才是真正的美梦!”

  这话使夷姞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她自然相信他的话丝毫不假,但却故意这样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他又反问一句:“你要我怎样来证明我的真心?”

  夷姞突然心中一动,不暇思索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我做任何事来证明你的真心?”

  “正是如此。”

  “决无推托?”

  “荆轲言出必行,何况对你!”

  “好!我希望你放弃⼊秦的计划。就在今夜,咱们悄悄儿⾼飞远走,到那东海之滨,隐蔵起来,厮守终生。”

  荆轲大惊失⾊!就象看见了天崩地坍那等从来不敢想象的事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心里只是不断自问:这话什么意思?这话什么意思?

  坏了!夷姞也受吓了,心想,这个试探太严重了!本来他倒是一往无前,绝无后顾之心,现在反在他心里种下一个恶因,将来到了咸,在那紧要关头,忽然想到她今天这几句话,雄心一挫,贪生之念随之而起,那岂不误了大事?

  于是,她赶紧笑道:“我是说笑话!”

  在荆轲看,她的笑容是勉強做出来的,只不便再迫问其事,顺着她的口气回答:“我也知道你在说笑话。”

  说是这样说,神情之间,疑虑未释,以致于夷姞失悔不止。转念一想,原有绝他后顾之心的办法,这时候不⾜为虑,于是她的笑容就又变得很自然了。

  这使得荆轲愈感惑。她的意存试探,已经明⽩,不明⽩的是试探的目的?是不相信他存着必死之心,还是真个舍不得与他永别,忽起背叛家国⽗兄的念头,想劝他情奔呢?不论是那个念头,都使他万分苦恼。他细想一想,认为夷姞决不会信不过他,然则真有偕隐东海之滨的意图吗?夷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果然如此,却教他遇着天大的难题了,他的默默有所思,使得夷姞也起了疑惑。⿇烦是她自己惹起来的,虽然以后自会无碍,而眼前她却无法忍受一个为她所疑惑的丈夫,于是,索再试探一下。

  “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个笑话,并不可笑吧?”

  “是的。”荆轲率直回答。

  “为什么呢?”

  “你在试探我。”

  想不到他一语道破,倒教夷姞窘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她说。

  “没有试探的意思最好。”荆轲停了一下,神⾊愈显严肃“我不以为你会信不过我此行的决心,我也不相信你会陷我于不义,所以我相信这定是个笑话。不过,老实说,这个笑话实在并不可笑。”说到这里,他变为委屈恳求的低声:“妹妹,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不要自寻烦恼好吧?”

  这番话说得夷姞心里,波澜大起,既惭愧、又安慰,还有浓重的悔意和歉意,但皆不免因为他的苦恼的神情而归于惨痛。

  于是,她如做姊姊的‮慰抚‬受屈的弟弟一般,伸手在他脑后一勾,笑道:“好了,我今天不走,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荆轲喜出望外,以退为进地说一句:“我不敢存此奢望。”

  “我骗你⼲什么?”夷姞说了真话“此刻来说,是个顺⽔人情,其实我早就决定了,我今天不回去。我想——,就哥哥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怪不得她刚才那样‮奋兴‬!荆轲恍然大悟,原来她也珍惜着这有限的时光,打算着在一起好好消磨,这不又是“同心”的证明吗?

  “唉!”他喜地赞叹着“人生到此,真的,也就够了!”

  夷姞懂得他的意思,笑笑不响,管自己走到外面,把季子找来,老实告诉她,今夜要住在荆馆.然后又亲自决定了晚膳的食品,叫季子帮着庖丁去准备。

  就在这时,太子丹派遣了东宮舍人来见荆轲,邀请他进城赴宴,并且说明,是专为他和秦舞这两位使节饯行。荆轲作难了,转脸看着夷姞:“如何?”

  夷姞不即回答,先问东宮舍人:“可曾邀了陪客?”

  “太子说了,只是小聚话别,未请陪客。明天晚上还有一场正式的大宴,除了文武大臣以外,荆先生的朋友电都请了。”

  “这不妥。”夷姞神⾊凛然地问:“你可知道荆先生此行的使命?”

  “已听太子告诉我了。一切准备工作,都由我亲自在办。”

  “那很好。不过你总该保密,事先也不可稍露形迹。所以,请你报告太子,什么饯别、送行,这些繁文缛节,一概取消。今天荆先生要休息,明天晚上与太子杯酒话别——记住!不是什么大宴,只约请秦舞、徐夫人、⾼渐离、宋意、武平这几位就行了。”说到这里,夷姞转过脸去,看着荆轲,意思是向他征询:可是如此安排?

  “这样很好!”但荆轲有一点不同意;“如果有人来送行,不必拦阻;形迹过于神秘,反倒容易引起猜疑。”

  东宮舍人应诺告辞,荆轲送出屋外,西风袭人,暮霭初起,一片黯淡的秋容,给他带来了茫茫无依的感觉。一霎时万种凄凉,涌上心头,旋即化为无边的恐惧,此时心里所想到的,只是一个夷姞。

  “妹妹,妹妹!”他一路喊着,踉踉跄跄地奔了进去。正在菗空晚妆的夷姞,抛下巾栉,急步了出来,荆轲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长长地了口气。

  “你的手好凉!”夷姞又侧面就着窗外的光看他的脸⾊“你脸上一点⾎⾊都没有!你,你是怎么回事?”

  在她⾝边,他的恐惧已消失了,但是无法跟她说明心境,只惭愧地低下头去,并且強笑着。

  “吓我一大跳!”夷姞实在有些困惑,不过他不肯说,她也不肯去问,就那样,让他紧握着她的手。

  “公主!”窗外季子的声音“请到延曦阁中去吧!”

  就这片刻的功夫,天⾊已黑了下来,走出屋外一看,灯火次第亮起,等行到延曦阁前,回头一望,満园辉煌,连关闭了的⽔榭,都在廊上揷遍了点燃的火炬,倒影⼊池,璀璨可观。

  “好极了!”荆轲心头的影,为这一片繁密的灯火扫除得⼲⼲净净,惊喜地问夷姞:“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夷姞⾝后的季子在回答。

  “啊,季子,你真可人!”荆轲笑道:“倒象是办喜事。”

  “就算它是一场喜事好了。”

  “原是喜事。”季子接口说了这一句,抢上两步,推开屏门,侧⾝俯伏:“荆先生,公主,请!”

  阁中已重新布置过了,一片红⾊,喜气洋洋。显然的,这也是季子的主意。

  等他们俩跨⼊门內,季子轻轻把门关上,却在门外说话:“公主!肴馔酒浆,尽在里面了。不奉呼唤,无人会来。饭后请早早安置。”说完,随即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于是夫妇俩相视一笑,并肩坐下,荆轲抢着先替夷姞斟了—爵酒,说道:“这‮夜一‬完全是咱们两个人的了。妹妹,你可能不动感情,先听我说几句正经话?”

  “好!我赞成。把话说过了,就不准再提伤感的事。”

  “对极了!”荆轲双手捧起酒爵:“妹妹,你如肯听我一句话,你就⼲了这一爵酒——答应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噢!”

  “能做到的,自然做到。你说吧!”

  “我走了以后,你别想念我。”

  “那容易,”夷姞毫无难⾊地⼲了酒。

  这反叫荆轲不信了“你莫口是心非!”他说。

  “我从未跟你说过假话。”夷姞提出同样的要求:“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样:一路上别想念我。”说着,也替他斟了一爵酒。

  “我不敢说不会。只尽力去排遣就是了。”

  “不行!”夷姞固执地说“你也一定要做到。”

  荆轲举起了酒,已近边,却又颓然放下:“这样子,不成了你骗我,我骗你了吗?”

  “原是你自己行出来的花样。”夷姞笑道:“说什么正经话,找些有趣的事谈谈是正经。”

  “对!这也是正经话。”荆轲擎爵在手,却只是盯着夷姞的脸看。

  这把夷姞看得不好意思了,笑着骂了句:“贼眼灼灼,看什么?”

  “我在想,燕国的燕支虽好,也得看用在什么人脸上?”

  “那里是燕支?酒上了脸了。”夷姞摸着发烫的双颊:“不行!你不能把我灌醉了,自己不喝。”

  他故意表示不信。她拉着他的手去试她的双颊,可是已经发烫?他又故意说试不出来,于是她更凑近些,脸贴着脸,斜倚在他怀中,幽幽地说道“真的醉了!今夜我要尝尝醉的滋味。”

  果然,就这一爵洒,就这片刻的功夫,她已脸泛舂⾊,星眼微饧,那一份薄醉的娇慵,格外逗人绮思,荆轲昅了口气说“我也醉了,心醉无已!”

  夷姞恬适地靠着他的脯,一动都不想动,好久,她说:“轲!唱个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无如我一向眼⾼手低,久不唱了。”

  “你们卫国的人,不都善于歌谣吗?《卫风》的音节最美,你唱一曲我听!”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郸道上,曾在旅舍中听任姜唱过《硕人》,歌声虽然遥远,却还依稀可忆。于是他喝口酒润一润喉,用匕箸敲击着酒爵,应节唱道: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音律的精细,自不必说;由于歌中灌注了深情,使夷姞更觉得绸缪宛转,十分动听。自然,她也明⽩歌词中对她的赞美。

  “如何?”他问。

  “好!”“何以奖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何?”说着,夷姞抛给他一朵极甜的娇笑和‮魂勾‬慑魄的一瞥。

  “这不够!”

  “你还要什么?”

  “一切!”荆轲答道“你今夜所能给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就都给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

  “其实你不必开口提出什么要求。”夷姞轻声又说“你今夜所希望得到的,我都会给你。”

  “那岂不叫我喜出望外?”荆轲笑着喝尽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们最初的‮夜一‬,可也是最后的‮夜一‬,明天晚上,我不能在这里。”

  “唉!”荆轲黯然叹息:“最初也就是最后,可见人生短促!”

  “罚酒!”夷姞故意这样,要引去他的伤感“有约在先,不准再说伤心的话。你违约了。”

  “该罚。”荆轲又満引一爵,喝得太急,呛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好半晌,他的气才顺了下来,于是她提出告诫:“你在路上可不准借酒浇愁,不醉不休。”

  “嗯。不会。”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没有个贴⾝的人照应你的起居。”

  “我不在乎。”荆轲夷然不以为意地“频年飘泊,旅途中不致露宿,我就觉得很好了。而且,去⽇无多,起居琐事,有没有人照应,何⾜萦怀?”

  “话不是这么说,在我看,只要你在世一⽇,便一⽇不能没有人照应。”

  “有你这一句就够了。妹妹,”荆轲紧握着她的手说:“说实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说了!”夷姞伸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必你,怎么办呢?只好各人料理自己。记住我这句话!”

  “对!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别后的一切,就在这句话中说开了;且顾今宵,‘与子同梦’!”

  一场秋天的舂梦,既凄凉,又旑旎! Www.NiLxS.CoM
上一章   荆轲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荆轲》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荆轲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荆轲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