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一0一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一○一章
    十月初七,进京祝蝦的督抚、将军、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准“⼊座听戏”年过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赏“西苑门坐船”因为慈禧太后万寿,是在西苑唱戏三天。

  宮中戏台很多,最大的一处在热河避暑山庄,其次是宁寿宮的畅音阁,再次是颐和园的颐乐殿。这三处戏台,都分三层,台下有五口大井,开井的作用,不但为了聚音,也等于又加了一层,有几出鱼龙曼衍的大戏,如“地下金莲”、“宝塔庄严”等等,都是用绞盘从井中吊起莲花、宝塔之类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想不透怎么回事。

  此外如大內的长舂宮、淑芳斋,颐和园的排云殿、听鹂馆,都有戏台,只是规模甚小,不⾜以容廷臣。介乎其间的一处戏台,是在西苑丰泽园,太监称之为“暖合”因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来得暖和,所以有此别名。

  开戏是在朝贺以后,约莫九点钟左右,奉旨准⼊座听戏的王公大臣,都已赶到丰泽园。唱戏之处是在两庑,分隔成很多间,依职名⾼低预先排定。东面第一间是庆王奕劻以次的亲王、郡王,西面第一间是以孙家鼐为首的満汉大学士。这一列的最末一间是四川总督陈夔龙,与三名正一品武官:马⽟昆、姜桂题、夏辛酉。

  不久,太监们递相传呼:“驾到!”群臣各就原处下跪。只见一乘⻩缎软轿,迤逦而来,扶轿杠的还是李莲英与崔⽟贵。轿前有人,是皇帝,轿后更有人,皇后、妃嫔、公主、福晋,少不得还有“女清客”缪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舆升上设在台前正中的宝座,王公大臣各就原处三叩首。随即听得一名声音洪亮的太监,⾼声宣旨:

  “赏克食!”

  他的话一完,西角门內出来一列太监,每人手里捧一个朱漆金龙盒,鱼贯行至慈禧太后面前,头一个便即站定。崔⽟贵上前揭开盒盖,半跪着用他那既尖且锐的左嗓子说道:

  “请老佛爷过目。”

  “东西新鲜不新鲜?”慈禧太后问道。

  “新鲜!还冒热气儿呐!”

  “好!快分给大家吃吧!多备热汤、好茶。”

  崔⽟贵答应一声,亲自带领太监分送食盒,每人一个。天厨珍味,果然不凡,不过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內务府大臣预先发了通知单,共凑银子三千两,犒赏太监。⼊座听戏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几两银子。

  群臣进食之时,台前张起两张大幕,一张由北而东,一张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见,只见台上的角⾊,名为“隔坐”

  到得午正时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赏的一出《四郞探⺟》,唱到“回令”太监传旨赐宴。筵席设在偏殿,时逢薄雪,热气腾腾的一品锅,大受。平时讲究威仪礼节的王公大臣,此时都非常随和了,找个位子坐下来,大口喝酒,大块食⾁,吃得一,仍回原处去听戏,直到上灯以后的六点钟,方始撤幕。戏散以后,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有八、九个钟头的戏。慈禧太后听遍了京中的好角⾊,大过戏瘾,而皇帝却累得要病倒了。

  內务府原来就延聘了两位名医,一个叫陈秉钧,一个叫曹元恒,奉旨各赏了主事的职衔,随时听候宣召请脉。

  这陈秉钧,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实并无大病,只是虚弱,不必服药,却须静摄。而唯独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决无可能。⽇久天长,皇帝的⾝子只有越来越坏。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里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脫⾝为妙。此时便又跟內务府堂官提出请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么行?”內务府大臣继禄说:“皇上这两天又违和了!正要仰仗⾼明。陈大夫,我实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为其难。”

  “实在是力不从心。”陈莲舫说“继大人,我不止说过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静养,药是⽩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夫,你们两位只算帮我的忙。我想个法子,另外替你们两位弄些津贴。”

  “这倒不生关系!”曹元恒接口说道:“继大人,说老实话,我们也巴望着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挣个大大的名声回去。无奈,宮里请脉的规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劳而无功。我们在家乡都有些病人,非我们亲自去看,不能对症。这一层,继大人也得体谅。”

  “这是没法子的事!”继禄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还要紧?”

  见此光景,陈莲舫知道不能再強求了。他是松江府属下青浦朱家角人,医道不坏,但品格不纯,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儿子是县令,如今一度供奉內廷,回乡打出“御医’的招牌,结缙绅先生,是件名利双收的事,为此亟亟求去。如今见继禄的话不好听,见机而作,决定让步。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误了大事,并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慰抚‬:“这样吧,”他说“两位分班当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津贴银二百两,由內务府发给。”一面密电各省,催问物⾊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问计。总督、巡抚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舂’。”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然尝试,可能是谦虚的话,说是“关系出⼊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但又说,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想来总很清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州驻防的汉军旗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军便保荐门定鳌⼊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姓很僻的愚勋。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內经”、“素问”及金元以来各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损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拟定脉案与药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弱,肝不⾜,虚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元,惟⽔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药,开这种不痛不庠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馆使‬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得无法推诿了,他取⽔笔在⼲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怈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本没病,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內务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看杜钟骏。当然,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常病家,⾜下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但亦说不出坚拒的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昑。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于⾜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薄待了朋友,更是不⽩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难处,不能不说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体虚肾亏,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花费。又说,內务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拜折,应诏荐医。批复下来,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办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

  他是由‮海上‬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再则⽇常请脉,接近两宮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继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军机不久的世续,然后在內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的‮员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领着他到了仁寿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內。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第一号的病家,一时不知道是‮奋兴‬、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杜钟骏复又跪下,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得气,便屏息不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说他肾亏。所以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不⾜;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效药‬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等跪安而退,已经出殿了,忽然有个太监追上来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钟骏站定,那太监又说:“万岁代,方子千万不能更动。”

  其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內务府的‮员官‬便就近把他带到军机章京的值庐去开方子。进屋才发现陈莲舫已先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杜钟骏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从护书中取出来⽔笔墨盒与印有他名号的处方笺,静静构想脉案的写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旁问。

  抬头一看,是名太监,戴着六品顶带,论品级比县官还大。杜钟骏起⾝答道:“我是。”

  “万岁爷派我来跟你说,你刚才在殿里说的什么,就照什么开方子,切切不要改动!”又指着陈莲舫说:“千万不可跟他串通起来!”

  “不会,不会!”杜钟骏狐疑満腹,不可串通这一点,还可以体会其中的缘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见一致,如果互相歧异,出了事谁也脫不得⼲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嘱方子不可改动,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开方不可吗?

  正在思索之际,带领的內务府‮员官‬来催方子了,杜钟骏便依刚才那太监所传的话,说了什么,便写什么,一挥而就,检点无误,将方子了出去。

  这时已有书手在等着,拿他的方子另用明⻩笺纸誉正,一式两份,装⼊⻩匣內,据说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监传谕:“赏饭一桌。”这名为“赐膳”照例由带领的大臣作陪。继禄陪他吃完了才说:“你今天新来,是揷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等送回客栈,杜钟骏倦不可当,睡了一大觉起⾝,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药没有?心里又想,陈莲舫也开了方子,不知异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陈莲舫那张方子还用不用?

  到得晚上,来了一名太监,正是⽩天他刚请完脉出殿,追上来传话的那个。他说:“万岁爷已服过你的药,明天仍旧要请脉。”

  “是!”杜钟骏说:“继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內务府会有人来接你。”

  杜钟骏点点头,抓住机会问道:“请问,陈大夫也开了方子,皇上服了没有?”

  “大概服了吧!我没瞧见。”

  “我再请问,为什么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揷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该你的班吗?”

  杜钟骏一听愣住了,连那太监离去都未发觉。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等內务府‮员官‬陪他到了颐和园,先找继禄办涉。

  “继大人,”他说:“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这样子怎么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当差的!请继大人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太后、皇上说一说,务必要改良。”

  继禄笑一笑答说:“內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不能说的。你请坐一坐,请脉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招呼。”

  坐了一个钟头,方有人来招呼。一切仪注均如昨⽇,脉象亦复依旧,才服了一剂药,自然还不能见效。杜钟骏只是陈奏,对皇帝的病症,更为了解,又说“病去如菗丝”请皇帝耐心静摄。

  等辞出殿后,开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赏了饭,同时传谕:“杜钟骏改为七月二十二⽇值班。”进一步证实了首尾六天一轮的办法。

  于是,杜钟骏进城便去拜访吏部尚书陆润庠。这是第二次,无多寒暄,便即道明来意:“府上世代名医,尊公的《世补斋医书》海內传诵,当今大老中,最明⽩医道的,莫过陆大人!”他问:“陆大人说说,六天一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这种医病的办法没有?”

  “宮內的情形,与外面不同,只怕你还不大明⽩。”

  “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杜钟骏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进京,満以为医好了皇上的病,可以博得个微名。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照目前的办法,病一定医不好!将来发生什么事故,谁来负责?陆大人是南书房翰林,天子近臣,请便中向两宮说一说!”

  “你不必过虑!”陆润庠随随便便地答说:“內廷的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过。我虽在南书房行走,也不常见两宮,而且不是分內之事,亦不便进言。”

  杜钟骏这才领略到,在宮中当差是这样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过有“既不任功,亦不任过”的话,算是比较放心了。

  于是每隔五天进宮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细看皇帝的气⾊,亦不能多问病情,皇帝自己也很少说话。“望闻问切”只占得最后一个字,杜钟骏颇有用武无地之感。不过,慈禧太后却不似外间传说那么威严,常有温谕慰问。中秋节赏也有他一份,大卷红绸两片,纹银二百两,是派人送到他杨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来的。

  打发了赏银,杜钟骏顺便请教颁赏的太监:“该怎么谢恩?”“大伙一起磕头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问內务府。”

  跟內务府的‮员官‬打听才知道,照例颁赏,是约齐了一起谢恩,⽇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浓云如墨,大雨倾盆,但海淀道上,车马如织,文武大臣依旧都准时赶到了颐和园。

  行礼定在召见军机以后,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左右。谁知雨势越大,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都局促在仁寿殿两廊等候,两宮亦在殿中卷帘以待,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雨势略收,二十出头的小恭王溥幸,大声说道:“不能再等了,行礼吧!”

  说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阶,王公大臣纷纷跟随着,就在积⽔盈尺的天井中,糟糟地向上磕头。杜钟骏亦杂在中间,随班行礼,搞得泥泞満⾝,狼狈不堪。

  出了仁寿殿,急于想回下处去换⾐服,不道有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说:“杜大夫,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

  那小太监神⾊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钟骏在內廷当差半月有余,已略知规矩,太监这样结外人是犯噤的。自知跟太监私下谈,亦有未便,但怕是有关皇帝病情的要紧话,不能错过机会。考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过去。

  跟到僻处,那小太监跷起大拇指说:“你的脉理很好!”“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万岁爷说的,说你的脉理开得好。我一发告诉你吧,太医开的药,万岁爷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说罢,他略伸右手,五只指头抡着,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

  正在向他口头致谢的杜钟骏,蓦然意会,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捏成一团,塞在他手里。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跑了。

  杜钟骏却不以为他是为了讨赏,故意编一套好听的话来献媚。自己算了一下,除头一天揷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这三剂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能够奏明皇帝,每次开方,连服五剂,庶几‮效药‬不致中断,易于收功。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这天请脉是在寝宮,由內务府大臣奎俊带领,快将到达时,只见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行了礼说:“奎大人,你快上去吧!万岁爷在发脾气!”

  “喂!”皇帝发脾气,奎俊不急,从容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万岁爷亲自检药,检着检着就来了脾气了!传旨找內务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头对杜钟骏说:“你先在廊上站一站,听我招呼。”

  杜钟骏便在寝宮外面静静待命。只听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说:“你瞧枸杞上生蛀虫,拿这坏药给我吃,怎么医得好?”

  “是寿药房配的药,大概药的年分久了。”

  “这怎么行!现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药。”

  “是!”不久,奎俊从殿里出来,招招手将杜钟骏领了进去,只见皇帝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面,桌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药。

  “杜钟骏,”皇帝问道:“药材是不是四川云贵一带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产。”

  “这‘于术’呢?”

  “浙江省于潜县出的最好,所以叫于术。”

  皇帝点点头“这张方子是陈秉钧开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来看看,觉得还不错,服一剂也不妨,谁知道尽拿些坏药给我吃。”他又问:“茯苓、山药那里最好?”

  “茯苓自然是云南,山药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后你们开方子,都要注明药材的产地!”

  “是!”杜钟骏请完脉开方子,心里在琢磨,注明药材产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抚进贡呢?果然如此,下药又要斟酌,不必多找⿇烦。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军机处分电各省,凡有特产药材,立即进贡。此外又由慈禧太后传谕:各省所荐医生六人,分为三班,两月一换。同时发下一张名单:头班张彭年、施焕,第二班陈秉钧,周景焘,三班吕用宾、杜钟骏。

  这比六天一轮的办法要好些。但使杜钟骏困惑的是,何以会排出这么一张名单?他当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颇赞赏他的医道。吕用宾是京城里的名医,口碑极好,如果是他们两人排为头班,也许两个月內就能大见效验。谁知将好手排在后面,实不知其意何居?

  当然,这是无法去求得解释的事,而且从这天起,杜钟骏对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听说同仁堂到海淀开了分号,因为自从枸杞生虫,皇帝一怒命奎俊亲自到同仁堂配药之后,內务府就曾面奏,说颐和园离同仁堂很远,来回路程非几个钟头不可,配药回来,赶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设立分店,最为便当。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设立分号了。

  这样过了有七八天,杜钟骏正闲得没事⼲时,內务府忽然派人来通知,说继禄有请。赶到那里,才知是派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请你来当考官。”继禄笑道:“看考医生的文章。”

  原来皇帝脉案,逐⽇有人到奏事处去抄了出来,卖给‮海上‬各报驻京的访员,发电报回去,刊登在报上。端方正在江南考医生,便以此作为题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专差将此二十四卷送进京来。奏折上说明:如果赏识那一卷,即派此人进京请脉。

  “端制军可真是会做官!不过,法子也太新鲜了一点。皇太后说,她也不知道那一卷好?发吏部陆尚书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专长了。”

  杜钟骏也觉得端方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他倒很感‮趣兴‬,期待着其中或许真有⾼手,道理说得透彻,用药别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镜。所以当即在內务府坐了下来,一卷一卷细细的看。

  按说,同一脉案,用药不致大相径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码有十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应该补肾;有的说,应该用六味地⻩丸;有的说,当补命火;有的说,要用金匮肾气丸;又有主张补脾胃的;也有断言,必当气⾎双补,用参茸之类极珍贵的药。其中有一卷最妙,说皇帝的病,应当并补,所开的药是十全大补丸。

  “都是悬揣之辞。”杜钟骏率直陈言。“没有一个人搔着庠处。”

  “我想也是!”继禄说道:“皇上的病,连我们经常在內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况远在‮海上‬,只凭脉案开方子,岂有不是隔靴搔庠的?”

  “正是这话。”杜钟骏问道:“听说皇太后中秋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

  正说到这里,另一內务府大臣奎俊闯了进来,探问“阅卷”的结果。听了杜钟骏的意见,只是‮头摇‬。

  “不用说远在‮海上‬,”他说:“就近在咫尺,象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皇上吃了毫无效验…。”他忽然顿住,言又止,是有话想说而有所顾忌似的。

  “你说吧!”继禄比奎俊更无顾忌“忌讳什么?”

  于是奎俊将哽在喉头的话吐了出来:“你们在这里请脉,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们不请脉更好!”听得这话,杜钟骏惊疑不定,但不便多问,而且料想追问亦不会有结果,只好当作没听见,接续未完的话题,问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时好时坏,一直在闹肚子。”继禄答说:“不过不愿意大家提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呢?”

  “你想,皇上天天请脉,有脉案发出来,皇太后再病了,岂不影响人心?”

  “这样讳疾总不是办法!”杜钟骏说“老年人最怕这个⽑病,而况…。”他也言又止了。

  “怎么不说下去?”继禄催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皇太后菗菗这个,是不是?”杜钟骏做了个菗大烟的手势。

  “你指皇太后菗‘福寿膏’?偶尔菗着玩儿,没有瘾。”

  “那还好!”杜钟骏点点头:“不然,烟痢是最⿇烦的。”

  “听说陆总宪,就是戒烟之后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从新官制颁布以后,只设都御史一员,由原任左都御史陆宝忠蝉联。

  此人是江苏太仓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职,当到左都御史。谨慎清廉,说来是个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瘾”害了他。上年厉行烟噤,京中各衙门‮员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员官‬,则限定在六个月內戒绝。半年已过,详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旧,王公两人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大臣两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个是都御史陆宝忠,一个是副都御史陈名侃。

  于是军机大臣奏明,采取了一个很有力的措施,睿、庄两王所领的各项差使,如都统、前扈大臣、內廷行走等等,尽皆开去,陆宝忠与陈名侃则暂时开缺,一律派员署理“如能迅速戒断,仍准照旧复职。”否则,两亲王⾰爵,两大臣⾰职,决不宽贷。

  有此严旨,陆、陈二人自然奉命唯谨。陈名侃的烟戒得还算顺利,陆宝忠却痛苦万状。其实戒烟的方子无其数,陆宝忠一一觅来服用,总无效验,最后是用涕泗横流,強忍不顾的“熬瘾”之法,方始戒断,而元气却大丧了。

  到得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陈明,戒烟净尽,仍准回任供职。但疾病绵,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请开缺,过了不几天,一命呜呼。慈禧太后倒是恻然不忍,特命优恤,谥法也不坏,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个“慎”字。

  接任陆宝忠遗缺的,正是在他戒烟时奉旨署理的张英麟,慈禧太后对此人的印象极好。原来张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里点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别自有因。

  他是山东历城人,同治十三年当编修时,与检讨王庆祺一同被选在“弘德殿行走”贵为帝师。那王庆祺品格不端,罔识大体,经常弄些《⾁蒲团》、《灯草和尚》之类的噤书,与仇十洲的“舂册”投穆宗之所好,最后竟带着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滥的窑子,以致出了一场“天子出天花”的大祸,绝了清朝自太祖以来,⽗死子继,一脉相传的嫡统。

  当王庆祺鬼鬼祟祟‮引勾‬皇帝时,张英麟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但既不便规谏,亦不便说破,唯有洁⾝远行,兼以免祸,上了个奏折请假归省,在山东老家住到光绪元年,方始进京销假。

  复起之后,张英麟当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为奉天府丞,兼领学政,于是当阁学,转侍郞,特简为顺天学政。庚子那年,两宮西狩,百官星散,唯独张英麟紧守着学政的关防,等待替。第二年召试行在,一直当他的吏部侍郞。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満汉,张英麟因为在关外多年,悉旗务,特授为镶⻩旗汉军副都统,是清朝开国以来,汉员当旗官的第一人。

  在张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已有上谕,设置代替国会的资政院,并派贝子溥伦与武英殿大学士孙家鼐为总裁,会同军机大臣,拟定详细院章,因而陆宝忠奏请改都察院为“国议会”以立下议院的基础。结果是驳掉了!因为从慈禧太后到张之洞、袁世凯,都没有意思施行两院制的立宪政体。

  在张英麟接任以后,资政院及各省咨议局的章程,皆已拟妥,而朝廷尚有瞻顾,未曾颁布。但立宪的呼声,则已⾼唱⼊云,在‮海上‬有好些倡导立宪的团体,有一个叫“预备立宪公会”首脑是南通状元张謇、福建解元郑孝胥等人,电请速开国会,以两年为限。更有个声势赫赫的“政闻社”是梁启超所组织,也是保皇的大本营,电请宪政编查馆,在三年內开国会。

  类此的奏请,除了报纸刊载以外,朝廷照例“不报”却抄发了奉派赴国外考察宪政,甫自德国、⽇本归来的礼部侍郞于式枚的一道奏折。于式枚在北洋幕府多年,专司章奏,文字为海內传诵,所以即使对宪政没有‮趣兴‬的朝士,也要仔细读一读。

  他的奏折中劈头就说:“臣愚以为宪法自在‮国中‬,不需求之外洋。”只看这句话,对热中立宪的人,便是兜头一盆冷⽔。

  但他的文章,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静气,细究其故的魔力:“近来访察群情,详加研究,编考东西之历史,深知中外之异词。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行,西法则定自下而上遵守,此实振古未闻之事,乃为近⽇新说所宗。臣历取各国宪法条文,逐处参较,有其法己为‮国中‬所已有而不须申明者,有其事为‮国中‬所本无而不必仿造者,有鄙陋可笑者,有悖诞可笑者,有此国所拒而彼国所许者,有前⽇所是而后⽇所非,固缘时势为迁移,亦因政教之歧异。”

  话虽如此,于式枚认为比较可取的是⽇本宪法。“虽西国之名词,仍东洋之质,自为义解,颇具深心。”以下引叙‮海上‬报上刊布的一篇题为《今年国民为国会请愿文》的文章,攻击“宪政所以能实行者,必由国民经有一运动极烈之年月,盖不经此,不⾜以摧专制之锋”的论调,他说:“各国立宪,多由群下要求,求而不得则争,争而不已则,夫国之所以立者曰政;政之行者曰权;归之所归,则利之所在,定于一则无非分之想,散于众则有竞进之心,其名至为公平,其势最为危险!行之而善,则为⽇本之维新,行之不善,则为法国之⾰命。”

  接着撮叙法国大⾰命及⽇本立宪的结果,从而议论:“盖法国则当屡世苛之后,民困已深,以立宪救亡,而不知适促其。⽇本则当尊王倾幕之时,本由民力,故以立宪为报,而犹须屡缓其期。上有不得已之情,下有不可遇之势,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我国臣民,本来无此思想,‮国中‬名义最重,政治最宽,国体尊严,人情安习,既无法国怨毒之积,又非⽇本改造之初。我皇太后、皇上曲体舆情,俯从廷议,特允非常之举,宽为莫大之恩!迭降谕旨,既极周详,分定年期,尤为明尽,应如何感颂奋勉,以待推行,岂容速等于索偿,求治同于论价?”

  至此笔锋一转,以轻蔑的语气,大骂主张立宪的记者、教员:“况今之言之宪,请国会者,实为利而不为害,且在士而不在民!其所言报馆、学堂,不农不工不商,但可強名为士,未尝任纳税当兵之责,乃⼲外內治之权!至敢言‘监督朝廷’,又或云‘推倒‮府政‬’,读诏书则妄加笺注,见律令则曲肆讥弹,胥动浮言,几同!”因此,于式枚认为:“观于法国之事,则知发端甚巨,固祸变之宜防。”但亦不否认:“又观于⽇本之事,则知变法方新,亦人情所恒有。”从而警告:“惟须亟筹补救之策,乃不至成溃决之虞。”至于补救之道:“惟在朝廷力图富強,广兴教育,用人行政,一秉大公。不稍予以指摘之端,自无从为煽惑之计。至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随时劝导,遇事弹庒,庶不至别滋事端。”最后归结到宪法,主张先“正名定分”引“⽇皇所谓‘组织权限,由朕亲裁’;德相所谓‘法定于君,非民可解’,”意在言外地表示:“将来的宪法,必当出于钦定,而不可由国会厘订。”至于制宪的程序,该等到“将来各处奏报到齐,必须慎择贤才,详加编订,于西法不必刻划求似,但期于中正无弊,切实可行。”

  如此立论,在守旧派,尤其是揽权⽇甚的少年亲贵,自然击节称赏,一般人看来,觉得除掉“颂圣”不免⾁⿇,批评敢言的记者、教员,持论过苛以外,由于他承认立宪的要求,为“人情所恒有”所以并未起多大的反感。至于对宦海升沉特感‮趣兴‬的人,则着眼于“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这句话,认为是针对两江总督端方而发,东南督抚,或者会有调动。

  这篇文章只引起批评,并未引起风波,但传到海外,保皇纷纷大哗。于是到了六月里,军机处接到一个怪电报。

  这个电报发自南洋,是个电奏,自署名叫作“法部主事陈景仁”自道是政闻社社员,电文中将于式枚狗⾎噴头地痛骂了一顿,请朝廷“⾰于式枚之职,以谢天下。”

  “荒唐,荒唐!”张之洞看完这通电报,大摇其头:“时逢末世,什么怪事都有!各位看,该当作何处置?”

  “⾰职不就完了!”世续答说“主事无专折奏事之权,光这越分言事,就可恶之极!”

  “且慢!”袁世凯另有看法“陈景仁所恃者政闻社,政闻社又何所恃而敢如此猖狂?”

  此言一出,満座默然。最后是庆王奕劻开了口:“不必多问了!我看,只拿政闻社请限期立宪,跟这姓陈的并作一案,发一道上谕。各位看呢?”

  大家都知道,政闻社跟肃亲王善耆有关系,所以奕劻主张“不必多问”不过陈景仁究系何许人?何以会在南洋?张之洞认为应该查一查。

  “何妨先找一部‘缙绅’来看看?”

  世续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随即取来琉璃厂荣禄斋印刷的,光绪三十四年舂季及夏季的缙绅录,遍查法部‮员官‬,就找不到一个名叫陈景仁的主事。

  “莫非是冒名开玩笑的?”张之洞说“如本无其人,则煌煌上谕,无的放矢,那可不成事体了!”

  “冒名是不会的。”世续又说“照我看,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来,必得到吏部才有着落。”

  这一来,袁世凯也想到了“或者是个捐班主事,”他说:

  “从未到过法部。”

  他的猜测不错,吏部司官查复,陈景仁是捐班主事,本来分发刑部,一改新官制,便变成了法部主事,听说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富商。

  只要有这个人就好办了。由张之洞口授大意,军机章京拟好一个旨稿,呈堂传阅。袁世凯看上面写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等电奏:请定三年內开国会,⾰于式枚以谢天下等语,朝廷预备立宪,将来开设议院,自为必办之事。但应行讨论预备各务,头绪纷繁,需时若⼲,朝廷自须详慎斟酌,权衡至当。应定年限,该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请?于式枚为卿贰大员,又岂该主事等所得擅行请⾰,闻政闻社內诸人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陈景仁等⾝为职官,竟敢附和比昵,昌率生事,殊属谬妄。若不量予惩处,恐侜张为幻,必致扰大局,妨害治安。法部主事陈景仁,着即行⾰职,以肃官常。”

  “我想改一两句。”袁世凯提笔勾抹添写了两句,再送张之洞看。

  一看“以肃官常”四字勾掉了,添了两句:“由所在地方官查传管束,以示薄惩。”张之洞便即问道:“陈某人在南洋,如何命地方官查传管束?”

  “这加个伏笔。”袁世凯说:“此人倘敢潜回內地,就可以责成地方官遵旨行事了。”

  “啊,啊!”张之洞不免自惭,当了三十年的督抚,连公事上这个小小的窍门都还不识,岂非荒唐?

  这道上谕,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报,都用大标题登了出来,政闻社社员大哗,纷纷写信给梁启超,或者政闻社的总务员,年⾼七十,精通六国文字的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的理由不一,有的是为“侜张为幻,必致扰大局,妨害治安”的话头吓倒,怕惹来大祸;有的是觉得“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话太难听了,不愿同流合污;有的认为陈景仁太霸道,既然讲言论自由,有话大家好说,何致于于式枚说错了话,便该⾰职?

  就在这政闻社社员纷纷要求退会或解散团体之时“预备立宪公会”所策动的各省国会请愿代表,已陆续到京,八大胡同与戏园饭馆平添了无数打着蓝青官话,満口新名词的陌生面孔。有时因言语隔阂,习俗不同,惹起纠纷“地面上”的官人,总是善言排解,此由于‮政民‬部尚书肃王善耆曾经迭有“堂谕”对这些代表,务必妥为保护之故。

  袁世凯对肃王的态度颇为不満,不过他一向不愿得罪亲贵,所以隐忍未言。但对政闻社却耿耿于怀,隐忧莫释,因为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政闻社以拥肃、离庆、拉张、倒袁为宗旨,尤其离间他与庆王奕劻的关系这一点,更难忽视,⽇夕伺机,想一举消灭政闻社。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杜钟骏到京请脉的那时候,由‮国美‬旧金山来了一通电报,是“‮华中‬帝国宪政会总长康有为,副长梁启超暨海外二百埠侨民”所上的请愿书,列陈“十二大请愿”可归纳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点。

  第一点“立开国会以实行宪政”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忤。尽裁阉宦,迁都江南,及改国号大清帝国为‮华中‬帝国,则无不犯了大忌。慈禧太后然震怒,将原电了下来,命军机处会同政务处及宪政编查馆会议具奏。

  袁世凯成竹在,但须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庆王奕劻,要求屏人密谈。

  “王爷,”他神⾊凛然地说“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率直奉陈。王爷知道不知道肃王结了一些什么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说:“此人向来不讲边幅,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

  “不然!疯子会闯大祸!”袁世凯又问:“王爷可知道,所谓‘‮华中‬帝国宪政会’,就是保皇的改名?”

  “知道。”

  “康有为有个弟子叫汤觉顿,在京已经多时,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连汤什么顿这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就无怪乎王爷不知道了!这汤觉顿便是奉了康梁之命,专门来跟肃王联络的,他们经常见面。”袁世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极痛苦的表情。

  这使得奕劻既惊且疑“慰庭,”他问“你有什么难出口的话。”

  “我有句话,不忍而又不能不言,说出口来,就要有个归宿。否则,王爷怕亦担了很大的责任。

  奕劻骇然“何出此言?”他将心定了下来,沉着地说:“慰庭,你不妨说给我听,如果我该负责任,我一定负。”

  袁世凯点点头,庒低了声音说:“保皇的首脑,从前是康有为,现在是肃王!朝廷严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肃王为魁首。王爷,请问这该怎么说?”

  奕劻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懊悔,不该让袁世凯开口,如今可为难了!照袁世凯的说法,肃王善耆应与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讦告此事?倘或不闻不问,万一有何事故,袁世凯会说,当时曾警告过庆王,他没有表示,只好不办。这就变了比同隐匿,至轻也是个⾰爵的处分。

  看他脸上晴不定,袁世凯索再说些让他胆战心惊的话“王爷,”他说“肃王办的消防队,用兵法部勒,一样有洋,一样三六九出。请问,救火消防队用得着这个吗?”

  奕劻的脸都吓⻩了“他要⼲什么?莫非要造反?”他气急败坏地说。

  “王爷,”袁世凯摇‮头摇‬,极冷静地答说:“你这话谁都没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队练武携,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吗?倘或宮廷有灾,命消防队进大內救火,可能俄顷之间,变起不测。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怎么办呢?”奕劻紧皱着眉说:“以善一的⾝分,能有什么位置?”

  “善一”就是肃王善耆,他居长,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而辈分则与帝系的“溥”字辈相并,因而辈分较⾼的亲贵,都以善一、善二叫他们兄弟。善一的辈分虽低,毕竟是世袭的亲王,即令犯有极重的过失,亦须有确实的证据,方能奏请处置。如今事涉暧昧,而又关系重大,如果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这样的态度,必然震怒,但却无奈其何。倘或隐匿不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又脫不得⼲系。此所以奕劻为难万分。

  他的处境是袁世凯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觉得为难,才会听从他的建议。于是他用安慰的语气说:“王爷也别着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了总有法子预防。亲贵理当保全,倘有不测之事,就算自己没有责任,又何忍见那位亲王为端华、载垣之续?”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奕劻连连点头“无事是福!”

  “我在想,亲王体制尊贵,朝廷必当优礼,表面上实在不能有什么举动,为今之计,唯有釜底菗薪,削其羽翼!”

  “釜底菗薪,削其羽翼!”奕劻轻轻的念着,抬眼望着袁世凯问:“你的意思是,把他手下得力的人办几个,或者调开?”

  “不!羽翼者康梁一,什么‮华中‬宪政会,远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先查办政闻社!只要上谕一下,汤觉顿之流,自然闻风而遁,再无人逞其如簧之⾆,盅惑亲贵。这才是爱人以德的保全之道。”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奕劻大为赞赏。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议时,便提出解散政闻社的主张,満座皆以为然。‮政民‬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亦在座中,见此光景,唯有沉默。散会以后,一路哼着“先帝爷,⽩帝城”扬长而去。回到王府,未及更⾐,便连呼:“找王小航来!找王小航!”

  这王小航单名一个照字,汉军旗人,跟肃王府的渊源甚深。戊戌改变之前,在礼部当主事,上折言事,尚书怀塔布、许应弢不肯代递。王照一怒之下,做了一个呈文,指责堂官不当,不遵旨为他代递奏折。而且这呈文是上堂亲递,同时声明:两尚书不受,他要到都察院呈递。

  自有部院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怀塔布与许应弢迫不得已,只好答允,为他代奏,随即由许应弢亲自动笔,拟了一个奏折,说王照“咆哮堂署,借端挟制”并解释不为代递的缘故是:王照奏请皇帝游历⽇本,而⽇本最多刺客,从前俄国皇太子及李鸿章都曾遇刺。王照置皇帝于险地,所以不敢代递。又指责王照“居心叵测,请加惩治”

  这道奏折很厉害,能为王照带来杀⾝之祸,无奈锐意变法的皇帝,一意广开言路,对礼部堂官顾虑他的安危,并不见情,降旨道:“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鳃鳃过虑。”

  接着又说:“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抑不上闻,即系狃于积习,致成壅蔽之一端。怀塔布等均着部议处。”结果,怀塔布、许应弢,及两名満缺的侍郞,一律⾰职。处置之苛,未之前闻。王照亦就因为掀起这么一场大风波而名闻海內了。

  及至戊戌政变失败,王照当然在查办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耆照应,得以闻风脫走,与康有为同船逃到⽇本。前两年方始悄悄回国,化名“赵先生”隐居昌平、保定等地,不过经常溜到京城,以肃王府为居停,作善耆的谋主。

  这时把王照请了来,善耆便将政闻社行将奉旨解散的决定,告诉了他,向他问计,应该如何预作布置?

  王照与康有为由患难之搞成⽔火不容,肇因于康有为露了以保皇为沽名图利之计的狐狸尾巴,在⽇本动辄向人说,他奉了皇帝的“⾐带诏”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粮要饷,借此便可募捐筹款。有人以此求证于王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为圆谎,因而结成冤家。不过,王照对梁启超是颇有好感的,所以劝善耆应该设法保存政闻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来下一步就是查拿了。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政民‬部,那时候王爷可就为难了。”

  “说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迟,教他们快走吧!此刻老赵怕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罗网,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赵是指‮政民‬部侍郞赵秉钧,谁都知道他是袁世凯的鹰⽝,掌握着‮政民‬部属下的密探。王照心想,这赵秉钧自题别号叫“智庵”险多计,一奉解散政闻社的上谕,必定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小题大作,株连无辜,只怕各省请愿代表都会遭殃,因此决定亲自出去一趟。

  “王爷,我看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说“别人去,话说不清楚,不了解事机之险,会误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过,怕显眼!”

  “不碍,我会化装。我还得跟王爷要点东西。”

  “什么?”善耆问:“钱?”

  “钱倒不要,要南下的火车票,只要三等、四等,多多益善。”

  “那容易!”

  善耆随即派人到前门车站买了一百张京汉铁路的火车票,派人保护化了装的王照,到前门外东河沿、大栅栏、八大胡同走了一遍,直到‮夜午‬方回。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谕:“近闻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设有政闻社名目,內多悖逆要犯,广敛资财,纠结羽,托名研究时务,图煽扰害治安。若不严行查噤,恐复败坏大局,着‮政民‬部,各省督抚,步军统领,顺天府严密查访,认真噤止,遇有此项社伙,即行严拿惩办,勿稍疏纵,致酿巨患。”

  赵秉钧一看有“严拿惩办”的字样,随即下令,遇有谈论国事,鼓吹立宪而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先逮捕了再说。可惜,他晚了一步,汤觉顿与各省请愿代表,都在这天上午,拿着王照所送的车票,上了南下的火车,即有少数逗留在京的,亦以接到警告,及早躲到亲友那里,深居简出,噤若寒蝉,赵秉钧的部下一无所获。不过,大老们的耳倒是清净了,因为各省请愿之事,就此无疾而终。

  话虽如此,应该代的表面文章,仍旧密锣紧鼓地在赶工,八月初一那天,终于颁发了一道煌煌上谕,明定筹备立宪期限为九年,也就是在光绪四十二年颁发宪法。同时在这道上谕中,公布了“宪法大纲”、“选举法要领”以及“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宪法大纲中首列“君上大权”共计十三款。第一款:“大清皇帝统制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款:“君上神圣尊严,不可‮犯侵‬。”此外,立法、召集会议、用人、军事、外、财政诸大权,统归君上,不受⼲涉。唯一有些微宪法意味的一款是:“司法之权,诸君上。审判官本由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以诏令随时更改者,案件关系至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纷歧”

  尽管归政于民,有名无实,但毕竟立宪有了期限,当国的大老可以松一口气了。尤其是慈禧太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而兴致显得特别好。宮眷的情绪完全视“老佛爷”的喜怒爱憎为转移,兼以时⼊仲秋,桔绿橙⻩,一年好景之始,乐事正多,转眼慈圣万寿,更是好好热闹一番。

  “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该年年做生⽇。何况是皇太后,更何况立宪有期,太平在即。”

  內务府的这一论调,流传得很广,在內廷行走的人,无不津津乐道,但有件事颇生争议。这年慈禧太后万寿,有个往年所无的点缀:西蔵⻩教的‮赖达‬喇嘛,将携带着大批珍贵的贡品,赶在万寿期前⼊觐。在乾嘉以前的盛世,这是常事,自道光至今,外患內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赖达‬及班禅⼊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复举,正见得盛世将临,所以很热中于这件事。

  可是李莲英却屡次谏阻,他的理由是谁都想不到的,说是故老相传,皇帝与‮赖达‬同城,必有一方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说,皇帝有病,怕‮赖达‬来了,会有冲克?”

  “是!”李莲英直答说:“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荐医生?”

  慈禧太后默然。从回銮以后,她就渐渐发觉,李莲英很卫护皇帝,现在听他这话,更是效忠皇帝的明证。不过,她也知道,李莲英跟荣禄一样,不管怎么样,是不会背叛她的,别人拥戴皇帝就会结了来反对她,而李莲英决不会!而细细一想,他亦没有错,皇帝的病,若能痊愈,自己仍旧是太后,倘或不起,且莫说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几年的辛苦劳,而且太皇太后毕竟隔着一层,大权多少要分给皇后,总不如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好。

  于是她说:“你是那里听来的怪话!皇上还能让个喇嘛克死?若说有个人不利,也必是不利于‮赖达‬。”

  李莲英适可而止,不再往下说了。慈禧太后却想起一件事,‮赖达‬早就到了山西,驻锡五台山,六月初将由山西巡抚,一指派妥人,护送来京。至今两月,何以未到?

  第二天问起军机,此事归世续主持,便由他答奏:“六七月里天热,带来的贡品又多,一路调拨夫马,种种不便,所以等到凉秋⼊觐。”

  “现在不是秋凉了吗?”

  “是!也快动⾝了!好在山西离京不远,只要一动⾝就快了。”

  他没有说真话。真相是‮赖达‬不愿⼊觐了!因为他对陛见的礼制有意见。照礼藩部的拟议,‮赖达‬见了皇帝,跟任何臣工一样,必须磕头,而‮赖达‬自视甚⾼,以“国师”自居,不愿向皇帝行跪拜大礼,故而迟迟其行。

  如今慈禧太后催问,而万寿又快到了,世续不能不找礼藩部想法子搬弄‮赖达‬进京。当下决定,好歹骗他到了京里再说,因而由军机处密电山西巡抚,敦劝‮赖达‬起程,礼制上总好商量。

  ‮赖达‬被劝动了,决定一过中秋就动⾝。那知又横生波折“西蔵番僧,联名呈诉赵尔丰枉杀多命,毁寺掠财。”番僧就是喇嘛,‮赖达‬得知此事,自然又观望了。

  原来西蔵的政教纠纷,颇为复杂。当⻩教始祖宗喀巴在明朝永乐十七年圆寂时,遗命以‮赖达‬、班禅二大弟子,世世化⾝转世,互为师弟,宏扬大乘教义,并以‮赖达‬主前蔵,驻拉萨,班禅主后蔵,驻扎什伦布。转世到今,‮赖达‬是第十三辈,班禅是第九辈。

  这十三辈‮赖达‬,法名阿旺罗布蔵塔布克勒嘉穆错,出生于光绪二年五月,由第八辈班禅为他披剃授戒。到了光绪八年,第八辈班禅圆寂,下一年转世现⾝,即为第九辈班禅,法名洛桑曲金,当然成为‮赖达‬的弟子。

  其时英国垂涎西蔵已久,光绪十三年驱使印度侵⼊蔵边,发生战争,蔵军伤亡七百余人。第二年又打了一仗,蔵军一万余人,溃不成军。因此,‮赖达‬恨极了英国,而俄国正好趁虚而⼊,所派的一个间谍名叫道吉甬,做过‮赖达‬的老师。自甲午战后,西蔵是联俄派的天下,英国的势力处处受到庒制。不想⽇俄战争爆发,俄国无暇远顾,英军得以卷土重来,在光绪三十年七月间,借故侵⼊拉萨。‮赖达‬大惊,将印信给了前蔵三大寺之一噶尔丹寺的噶布伦——前蔵总揽立法行政大权‮员官‬的称呼,额定三僧一俗共四名,仓皇往北而逃。

  当时的驻蔵大臣有泰,很讨厌‮赖达‬的嚣张跋扈,便上了一道奏折,数他平时的不是以外指责他事危潜逃无踪,请朝廷“褫⾰‮赖达‬喇嘛名号”以班禅代摄。

  这一下,‮赖达‬对班禅便是旧恨加上新仇了。旧恨是在两年以前,班禅到拉萨朝拜‮赖达‬,随从疏忽,击鼓而过布达拉宮,‮赖达‬以为布鼓师门是大不敬,罚他蔵银三十称。师弟之间,就此有了嫌隙,加以英国人从中煽动,彼此仇怨⽇深。

  不过,这一次班禅却很顾师门的义气,具奏力辞,无奈除他以外,别无人可以权摄‮赖达‬的位号,亦就只好勉为其难。

  至于‮赖达‬,最初是逃到库伦,意在投俄。只是蒙古的喇嘛领袖,法号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极受爱戴,而‮赖达‬跟他不能和睦相处,便难以存⾝了。库伦办事大臣深感为难,奏闻朝廷,下诏西宁办事大臣护至西宁。

  西宁在青海,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地,最大的一座寺名为塔尔寺,‮赖达‬到了西宁,自然卓锡在此。但就象在库伦那样,‮赖达‬与居停不和,积渐而至于势同⽔火。

  原来蒙古青海,除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外,另有勒封的八大呼图克图,以章嘉呼图克图为首,位居第四的名为阿嘉呼图克图,主持塔尔寺。‮赖达‬寄人篱下而犹颐指气使,阿嘉呼图克图自然不服。

  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上奏,说‮赖达‬情贪吝,久驻思归,请示应否准其回蔵?朝廷因为英军侵蔵以后,強迫噶尔丹寺的噶布伦订立丧权失地的条约,正派唐绍仪在印度与英国代表涉改订,此时自不宜放‮赖达‬回去,指示俟“蔵事大定”再议。

  同时,将阿嘉呼图克图调回京里去管喇嘛。这样调停,本可勉強无事,不料又爆发了两活佛斗法的轩然大波。据说,‮赖达‬与阿嘉呼图克图积不相容,彼此都想用法术制对方于死命。

  此本是红教所盛行的琊道,但⻩教的喇嘛,亦偶一为之,当然,有无效验不得而知。巧的是,‮赖达‬这一次行法,似乎真的有效,年未五十的阿嘉呼图克图,一场小病,竟然不治。塔尔寺的喇嘛知道两人有斗法之事,认定阿嘉呼图克图死于‮赖达‬之手,多方搜寻,找到了埋在泥土中的土偶等物,自是‮赖达‬用来咒魇阿嘉呼图克图的铁证。因而群情愤慨,一直闹到驻蔵办事大臣那里。

  派人询问‮赖达‬,他承认土偶是他所埋,但否认是在跟阿嘉呼图克图斗法,指出依照⻩教仪典,这是感谢大皇帝恩惠的一种仪式。查证经典,果如所言。于是斗法一事,成为无可究诘的悬疑,不过,‮赖达‬在西宁可是存⾝不住了。当时的理藩院便安排他⼊雁门关,移山西五台山,一住已经三年。

  其时由于唐绍仪等人与英国不断的涉,终于改订了条约,对原由西蔵自己被迫订约所丧失的利权,挽回了许多,而赵尔巽的胞弟尔丰,受任川滇边务大臣,锐意经营康蔵,改土归流,屯垦练兵,虽然不断遭遇阻力,但西蔵的面目却在改变,使得‮赖达‬大为不安。一方面怕朝廷真个统治了西蔵,一方面又怕班禅的地位势力凌驾而上,变成大权旁落。

  因此,他决定自请⼊觐。以为这一下占了班禅的先着,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在京也可以看看风⾊,相机活动,早遂重回拉萨之愿。

  不想好事多磨,磨得‮赖达‬意兴阑珊,如今又听赵尔丰在西蔵有此诸般恶行,自然要看看再说。不久,朝命派成都将军马亮查办,初步处置总算公平的。复经山西巡抚力劝,毕竟还是启程了。

  一⼊直隶境界,朝廷特派大员赴保定接,这一下,地方官不能不特加尊礼,百姓亦就刮目相看,道路争传:“西蔵活佛来了!看一眼都是福气!”于是所到之处,驻锡名刹,香花供养,警护森严,这在‮赖达‬却是颇⾜以为慰的事。

  一到京,就更气派了,京里的喇嘛很不少,也没有几个人瞻礼过‮赖达‬,此时欣鼓舞,脸上象飞了金似的,昼夜不断,聚集在他所安座的⻩寺,王公亲贵,皆来致礼,更是少有的荣耀。每一出行,前呼后拥,⾝后追随着无数⻩⾐喇嘛,轰动九城,倾巷来观,使‮赖达‬更觉得权势之可贵可恋。

  但,令人不怡之事,很快地来了。理藩部负责为他们的堂官照料‮赖达‬的一个司官,名叫罗西木桑,是蒙古人,但在西蔵多年,能言善道,只是有点不大懂情,商谈觐见礼节时,毫不放松。

  “要我行跪拜礼办不到。”‮赖达‬一口拒绝。

  “这是按成例行事。”罗西木桑说:“决无不敬大师之意。”

  “成例不⾜凭!而且那是班禅自贬⾝分!”

  他说得这话,罗西木桑自然知道。在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无论‮赖达‬或班禅见驾皆不行跪拜之礼,直到乾隆年间,有一次班禅在热河行宮觐见,自请依臣子之礼,从此就成了例规。

  “大师的话,窃所不喻。”罗西木桑答说:“‮赖达‬、班禅世为师弟,原为一体。再说两大师化⾝转世,所以今天弟子所见的大师,就是乾嘉以来的各位大师,何以从前可循例行事,而此刻不能?”

  这话驳得很厉害,‮赖达‬顾而言他的说:“你提起乾隆年间的话,我倒要问你,乾隆御制《喇嘛说》你读过没有?”

  “在理藩供职,自然读过。”

  “那么,你倒说,⾼宗怎么解释喇嘛?”

  罗西木桑想了一下,朗然念道:“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话谓‘上’曰‘喇’,谓‘无’曰‘嘛’,‘喇嘛’者谓‘无上…。’”

  “慢着!”‮赖达‬截断他的话说“既谓之‘无上’,岂能屈膝于人?”

  “御制的文章中还有句话,”罗西木桑从容地说:“‘即汉话称僧为上人之意。’无上是如此讲法,请大师不可误解!’

  不但话不投机,而且措词不甚客气了,随行的噶布伦赶紧扯开“改天再议吧!”他说“好在为时尚早。”

  礼制未定即不能觐见。其实,就定了也还得等待,因为两宮违和,除军机及必须召见的大臣以外,一切仪制上繁文缛节,以及必得有精神来应付的朝觐,概行停止。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