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八五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八五章
    下午一点多钟,骄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之下,大多是⽩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坐堂皇,面有得⾊,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职。照例⾐冠受刑。你⾝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道:“请监斩官明⽩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刑部执行。只是大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昑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慡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呵”两字的余音未断,⽩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炮轰击。”不用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內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家国‬⾚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理办‬,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內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紧攻破‮馆使‬,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理办‬,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奷,请旨即行正法。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內。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內奏事处,并有口谕:“给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殿将⻩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而皇帝只是用眼⾊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満。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整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

  “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揖,感涕零地说:“仲华,感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索让它葬⾝海底永不见天⽇。”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

  纵然如此,折中的內容还是怈漏了。陈夔龙心里大为嘀咕,细细盘算,第一,只是署理顺天府尹,替人受过,太觉不值;第二,载漪既然列名指参,可见得心有不慊,以后处处找⿇烦,迟早会栽倒在他手里;第三,大局⽇坏一⽇,顺天府上要应付宮廷,下要安抚百姓,中间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有事央托,不说别的,仅是抓车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这样一想,决意求去,找到荣禄,当面恳求。起初,荣禄还不肯放他走,最后谈到载漪的居心险恶,荣禄才觉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顺天府府尹,署理太仆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陈夔龙则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仆寺正卿。

  就在这样走马换将的第二天,大局急转直下地坏了下去。⽇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七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兵及义和团一场混战。结果李秉衡所统的勤王之师,闻警先溃,宋庆、马⽟昆及直隶提督吕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禄退到杨村,联军接踵而至,不‮立独‬⾜无地,连个息的机会都没有。最后避⼊一家棺材店,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就用随⾝所带的一把牙柄小手,朝自己太⽳开了一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为震动,召见军机、御前、总理衙门的大臣,眼圈红红地,只说:“局势坏到如此,你们总要想个法子才好!”唯一的法子就是尽速议和,但袁昶、许景澄的⾎迹未⼲,谁也不敢自蹈虎尾,无非一些敷衍的话,电催各省勤王,下诏励民心士气之类。不过,慷慨昂的还是有,最显得⾚胆忠心的是,刚由前线回来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勤王之师,仓卒成军,一上了‮场战‬,不免胆怯。”他先为所部不战而溃辩解一句,接着说道:“臣与端王、庄王商议,都说义和团还可以一用,臣不才,愿意率领义师,亲效前驱!”

  “能够你去挡一阵,再好不过。”慈禧太后是病急投医的口气:“既然定规了,你要早早出发才好!”“是!”李秉衡答说:“臣明天就带队出发。”

  “好,好!”慈禧太后向户部尚书王文韶大声说道:“户部先拨五万银子,作为两个月的恩饷!”

  王文韶不大听得明⽩,不过碰头总没有错,伏倒磕个响头,答一声:“是!”“谢皇太后的赏!”李秉衡谢了恩又说:“臣还要求皇太后赏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臣想请皇太后赐宝剑一把,以为镇阵之用!”

  “镇阵?”慈禧太后问:“还要摆阵法?”

  “是!”“那好!给你一把宝剑好了。”

  宮中的好剑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后,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间所造的龙泉剑,颁赐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带领三千人出师。

  事先仿照“登坛拜将”的说法,将领头的、原住在庄亲王府的义和团大师兄,请上⾼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看热闹的人,诧为奇观,知礼的说是亵渎朝廷的体制,但有人为李秉衡辩护,说他拜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手中抱着的那把御赐的龙泉宝剑,不算失礼。

  除了宝剑以外,还有镇阵的法物,一面黑⾊长幡,名为“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雷火的大旗,名为“混天旗”;一把长柄红⾊大羽扇,名为“雷火扇”;一对形状不一的银瓶,名为“瓶”;一个极大的铜制连环,一套九个,名为“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铜钩,名为“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岳庙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为“火牌”连同龙泉剑,共称为“八宝”

  李秉衡带领“八宝”镇阵的三千义和团,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几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载勋等人,还在盼望捷报,那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庆退到通州的于家圩,十五,勤王之师张舂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务大败,死者十之四五,潞河为之不流。还有陈泽霖的一支勤王新军,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务附近,一听炮声,哗然大溃,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与他的⾼⾜启秀,还相信有天兵天将下凡助战的奇迹出现以外,其余没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够击退联军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当然,军机大臣不能只为个人之计,还得顾到慈禧太后与皇帝。

  “总得替两宮预先筹一条退路才好!”赵舒翘向刚毅说:

  “我看仍旧只有到热河。”

  “这件事很⿇烦。宮里多少人,多少辎重,得要预备多少辆车?”

  “不要紧!”赵舒翘答说:“陈筱石预备得有二百辆在那里。”

  “都让军抓去了!”刚毅大摇其头:“我看不行。而且,陈筱石已经卸了。”

  “虽已卸,人还在顺天府衙门。到此局面,还分什么彼此,只有拿这个差使硬套在他头上。”

  “好吧!你试试看!”

  陈夔龙是何等角⾊?赵舒翘那一套搬不动他。而王培佑庸懦无能,不独抓不到车,连陈夔龙原来移下来的八十辆都让武卫军硬借走了。同时,荣禄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则影响民心,內则有载漪窃号篡位之虞,所以对此事本不起劲。

  赵舒翘⽩忙了一阵,看看不会有结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军事是决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及时用和议将联军挡住在京城外面,这点希望又完全寄托在李鸿章⾝上。当德皇宣布以老将瓦德西为联军统帅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即⽇电商各国外部,先行停战。而逗留在‮海上‬的李鸿章,却以体弱致疾为由,电请赏假二十⽇作为答复。

  于是⾊厉內荏的载漪,又要杀大臣立威了!他的折子虽一参十五人,但自问能动得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內阁学士联元,以守旧派而因他的女婿——当年“翰林四谏”之一,因学政任満回京,纳江山船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寿富的影响,一变而为新,以致为载漪所厌恶。五月间连叫三次“大起”廷议和战时,载漪就要杀他,但因他是庄王府的“包⾐”出⾝,载勋不能不救。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个是兵部尚书、总理大臣徐用仪。此人籍隶浙江海盐,军机章京出⾝,但以底子是个举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亏,光绪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郞以后,就上不去了,而年纪已到七十。颇有人劝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儿亲家,也是“翰林四谏”之一的⻩体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给他,拆开来一看,只有“⽔竹居”三字。原来这是徐家别业的名称,⻩体芳的意思,当然是劝他退归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仪不受劝。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辈子,自问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说⼊阁拜相,连个一品都没有巴结到,未免于心不甘。他的打算,总要做一任尚书再告老,也还不迟。

  这样到了上年十一月里,机会来了。吏部尚书孙家鼐,因为办京师大学堂有新的嫌疑被旧派排走。孙家鼐是状元,吏部去了一状元,来了一状元,兵部尚书徐郙,调补孙家鼐的遗缺,而徐郙的遗缺,则以荣禄的推荐,由徐用仪调升。

  在他当侍郞时,汉尚书由汉军徐桐占缺,及至徐桐升大学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仪始终是他的部属。但徐桐并不念同姓之谊,与徐用仪非常不睦。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徐用仪兼总理大臣,凡是办洋务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铜虽是个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仪。前几年友好劝他及早菗⾝,就因为知道两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结果,毕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实,载漪对徐用仪并无多大恶感,只为徐桐有杀徐用仪的意思,载漪便无可无不可地来拿他开刀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载漪赶到了,主张将系狱已久的立山,一并列⼊,载漪自然同意。载漪此举倒不尽是为了修口袋底争风的私怨,事实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机营、武卫军、义和团几番搜劫,已成了一个空壳子。如果不杀立山,反而无以代了。

  天气也怪,从七月十五起,就是沉沉地仿佛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偶尔还有霏霏细雨,那种萧索的气象,不由得令人兴起国破家亡之感。这样到了第三天,步军统领庄亲王载勋受载漪的指使,上午八点钟派兵将徐用仪、联元逮捕。同时,载漪进宮面奏,说徐用仪、联元勾结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济西什库,皆是确凿有据,请旨立即正法。

  等军机大臣奉召⼊见,慈禧太后已在仓卒之中作了决定,并已传旨刑部,召军机面谕,不过拟旨而已。荣禄自然要争,他说:“外面消息很紧,京师很危险,这个时候,似乎不宜杀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审讯明确,何况今天是文宗显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暂刑部监狱,到明天问明了再办?”

  “现在已顾不得那许多了!”慈禧太后说:“治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这个时候就更没有人听朝廷的话了。”

  荣禄无法再争。退出来正好遇见庆王,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今天又要杀徐小云,真是骇人听闻。此人总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庆王亦很着急“是啊!”他说:“袁、许一丧,再去了一个徐小云,将来议和就没有帮手了。”

  “我想,我跟王爷俩再请起,代为求恩。不过,”荣禄想了一下说:“这两天,咱们俩也犯嫌疑,最好邀荫轩、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较大。”

  “好!”庆王深表同意“幸好他们都在。”

  于是荣禄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绮商量;他说:“我跟徐小云虽没有深,亦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同去。”

  “感同⾝受!”荣禄拱拱手说:“我再去约荫轩。”

  徐桐听罢来意,未曾作答,先来一声冷笑“仲华,”他说:“你还要假作好人?照我看,这种汉奷,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我的气!”

  荣禄听得这话,倒菗一口冷气,但还不死心,又说:“勉为其难如何?”

  “不行!”徐桐断然拒绝“我儿子奉旨监斩,我怎么能代他去求情。”

  荣禄废然而返,有气无力地说得一声:“不成功!”

  就这样,到了下午四点钟,毕竟又杀了徐用仪、联元与立山。随后便有一道上谕:“兵部尚书徐用仪屡次被人参奏,声名甚劣,‮理办‬洋务,贻患甚深;內阁学士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已⾰户部尚书立山,平⽇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立山、联元,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仪被逮毕命之⽇,联军前锋已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全军一万八千三百人,大炮七十门,其中⽇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独占半数有九千人之多,到张家湾的联军,亦就是⽇本军队。

  其时李秉衡也是刚到。他从七月十三⽇出京时,联军已经攻陷北仓,溃兵所阻,军不能前,夏辛酉请他退守张家湾,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务不远的地方,只见马⽟昆仓皇而来,一见面就说:“鉴帅,敌众我寡,势所不敌。赶紧退!”

  “什么话?”李秉衡大声叱责:“军法有进无退。现在我军还有三四万之众,拚力前进,还可以挡得住敌军。”

  马⽟昆看话不投机,敷衍几句,悄然退下,带着残部,直奔南宛。而⽇军却不取河西务,直攻李秉衡的大营。与万本华一军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夹击,相持了一昼夜,弹药俱尽,而⽇军却忽又解围而去,李秉衡无法,只好退守张家湾了。

  这夜,李秉衡找了奏调在军的翰林院编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倾谈,回忆到京的情况,未语之先,已是双泪流。

  王廷相大惊“鉴帅,”他问“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当年史阁部的处境。”

  明末史可法,驻扎扬州,名为节制四镇,结果号令不行,狼狈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节制四军,这四军的无甚用处,与当年的“江淮四镇”相似,不听号令,亦复如是。感昔抚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泪了。

  “初到京的时候,徐相国一见我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见太后、见端王,无不谆谆期勉,得我非一战不可。可是,拿什么来战?”

  据李秉衡说,他曾向总理衙门要天津的地图,竟亦无以为应。又向荣禄要弹药,荣禄答复他,行文山东调拨。那知第二天一问,说是忘记了!

  “荣中堂何尝会忘记?”王廷相说:“是故意不给,他又何尝愿意鉴帅请缨。”

  “是啊!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看看不是路,我献过三策…。”

  “献过三策?”王廷相诧异地:“从未听说过呀!”

  “没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么,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国,调甘军当前敌。”

  “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军岂肯当前敌?”

  “原是有意难他的。”

  “难他就是难端王,何怪乎不见用。请问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斩裕禄以励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败就该斩,则李秉衡今⽇就不知何以自处了。

  因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说的第三策,竟不曾听清楚。但亦无关宏旨,上中两策不行,第三策为下策,更不必谈了。

  “我在想,史阁部当年在江淮煞费经营,到头来犹不免受困,某何人斯!仓卒奉召勤王,岂有旋乾转坤之力?此行亦无非略尽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与诸公诀别了!”

  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做钟祺,字味舂。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以后又⼊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集地说:“味舂,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无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強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代。”接着便喊一声:“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口,却又转⾝,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內。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说:“梅岑,这不⾜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夜一‬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全安‬,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义和团的⾝价?

  “不明⽩、不明⽩!”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

  “王老爷!王老爷!”

  王廷相掀开帐子一看,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秉衡的老仆李升,一个是他的才二十岁的儿子王履丰。

  “爹!”王履丰说:“李老伯请爹赶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恳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马也备好了。你老人家请快起吧。”

  “王老爷,请尽快。”李升也说:“洋人近了,迟了通州怕会关城。”

  “关城也不要紧,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可以不走?”王履丰几乎要哭了“别辜负了李老伯的盛意。”

  说完,跟李升俩,将王廷相扶了起来。初秋⾐着简单,硬替他套上一件纺绸与竹布的“两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溃兵流离,惨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进城,要回张家湾跟李秉衡共患难,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里?也许到前敌去了呢!爹不如进城暂息一息,把消息打听确实了,再寻了去也还不迟。否则,彼此错失,就是速则不达了!”

  王廷相想想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才肯进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坐在柜房里,一遇旅客上门,便打听张家湾的情形与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确实消息,张家湾的守军又是不战而溃,李秉衡写了‮夜一‬的信,写到大天⽩亮,呑金自尽。兵之中,恐怕尸首都无觅处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没有多少眼泪,不过,坚持要去寻尸。王履丰劝了‮夜一‬劝不听,只得陪着老⽗出城。骑来的马,早已给溃兵抢去了,此外更无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问,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个“疯老头子”连理都不理。这样走到下午,后面有消息传来,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寻到潞河,沿路访问,谁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尸首在那里?天却暗下来了,秋风袭体,凄凉満状。极目所见,无非道路流离、悲泣呼号的无告之民。

  于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飘浮不绝的尸首,突然喊一声:“鉴帅等我!”随即纵⾝一跃,投⼊潞河!

  “爹!”王履丰凄厉的喊,急急赴⽔救⽗。老⽗不曾救起来,自己差点灭顶,幸喜难民中识得⽔的很多,总算王履丰可以不死。

  京城里的情形,比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內犯,僧格林沁、胜保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砍,所以九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

  粮食店早已被抢的被抢,歇业的歇业,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城外负贩接济,城门一关,家家厨房中大起恐慌,连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来以‮蹋糟‬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鸭海味。各宮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由于深宮不如御膳房能自养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宮“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宮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宮的瑾妃跟宮女发愁。

  有个宮女叫福云,从小随⽗⺟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道:“主子,咱们做⾖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做⾖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酱,比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来的⾖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腐,叫⾖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意。”

  “原来是⾖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爱你孝敬的这样东西。你看!不是,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妃嫔侍膳,就都肃静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宮,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宮女,喜孜孜地来说:“崔⽟贵向老佛爷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噤宁寿宮后面的珍妃。宁寿宮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芜。珍妃被噤之处,即是邻近宮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服,都蔵在里面,需用时菗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宮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贵出宮,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宮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耝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老佛爷想吃虾米拌⻩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宮女看崔⽟贵不在时,都会菗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宮女信口开河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呑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头摇‬:“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宮里。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宮复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內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宮中最犯噤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地葬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內,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満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宮,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怀,一摸口袋,顿时脸⾊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手⾜无措。最后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噤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

  初九⽇,录京中某君家书:“宮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横行无忌,太后亦不能噤止。都中內城,自正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馆使‬围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焚香磕头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奇紧,有某君向⽇以三十万两存放某票号內,此次因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郞,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战竟⽇,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內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加杀害,再三求解始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贵一回宮,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严重,崔⽟贵便问:“什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贵不悦,呵斥着说:“你这是⼲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议。’”

  一听这话,崔⽟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来嘲,想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昼还很长,太尚未下山,可是按规矩,宮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宮门未闭,而崔⽟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宮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隙,崔⽟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的青筋突起,那副心⾎上冲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捡到的。”刘⽟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沉。而就在此时,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

  “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了给他,并由崔⽟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慰自‬,轻轻易易地脫出了漩涡,可以不至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发了崔⽟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慡”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鬼使神差让刘⽟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宮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宮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宮女,被三四个宮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昑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宮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內中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等人置诸重典,不⾜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示,不论热河行宮,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満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噤城,反来得‮全安‬。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內,保护圣躬之责。至于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海上‬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馆使‬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噤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出‮权政‬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练的大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宮里先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宮里一,会成什么样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崔⽟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噤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种慌张的神⾊,不由得大感不安。

  “⽟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腿双‬请安,用平静的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庒了下去,因为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贵答说:“不相⼲!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宮的寿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家国‬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上冲,満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怈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慡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铁青,浑⾝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噤的诸般苦楚。然后,拚着⽪⾁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蔵之已深的牢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宮墙上端的昏⻩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大胖得近乎耝蠢的“文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昑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布,肤⾊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宮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宮。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来,大声吩咐:“找崔⽟贵!”

  崔⽟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手,把守宁寿宮通大內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宮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宮西暖堂出来,绕西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贵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宮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

  “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家国‬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的。”珍妃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贵!”

  “喳!”崔⽟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炸爆‬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袖,她‮劲使‬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劲使‬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要想推她⼊井,不易办到,崔⽟贵便从她⾝后,拦一把抱紧,自己⾝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套⼊井栏,随即⾝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