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八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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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八五章 | |
下午一点多钟,骄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之下,大多是⽩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坐堂皇,面有得⾊,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职。照例⾐冠受刑。你⾝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道:“请监斩官明⽩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刑部执行。只是大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昑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慡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呵”两字的余音未断,⽩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炮轰击。”不用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內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家国⾚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理办,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內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紧攻破馆使,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理办,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奷,请旨即行正法。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內。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內奏事处,并有口谕:“给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殿将⻩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而皇帝只是用眼⾊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満。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整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 “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揖,感涕零地说:“仲华,感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索让它葬⾝海底永不见天⽇。”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 纵然如此,折中的內容还是怈漏了。陈夔龙心里大为嘀咕,细细盘算,第一,只是署理顺天府尹,替人受过,太觉不值;第二,载漪既然列名指参,可见得心有不慊,以后处处找⿇烦,迟早会栽倒在他手里;第三,大局⽇坏一⽇,顺天府上要应付宮廷,下要安抚百姓,中间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有事央托,不说别的,仅是抓车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这样一想,决意求去,找到荣禄,当面恳求。起初,荣禄还不肯放他走,最后谈到载漪的居心险恶,荣禄才觉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顺天府府尹,署理太仆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陈夔龙则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仆寺正卿。 就在这样走马换将的第二天,大局急转直下地坏了下去。⽇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七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兵及义和团一场混战。结果李秉衡所统的勤王之师,闻警先溃,宋庆、马⽟昆及直隶提督吕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禄退到杨村,联军接踵而至,不立独⾜无地,连个息的机会都没有。最后避⼊一家棺材店,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就用随⾝所带的一把牙柄小手,朝自己太⽳开了一。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为震动,召见军机、御前、总理衙门的大臣,眼圈红红地,只说:“局势坏到如此,你们总要想个法子才好!”唯一的法子就是尽速议和,但袁昶、许景澄的⾎迹未⼲,谁也不敢自蹈虎尾,无非一些敷衍的话,电催各省勤王,下诏励民心士气之类。不过,慷慨昂的还是有,最显得⾚胆忠心的是,刚由前线回来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勤王之师,仓卒成军,一上了场战,不免胆怯。”他先为所部不战而溃辩解一句,接着说道:“臣与端王、庄王商议,都说义和团还可以一用,臣不才,愿意率领义师,亲效前驱!” “能够你去挡一阵,再好不过。”慈禧太后是病急投医的口气:“既然定规了,你要早早出发才好!”“是!”李秉衡答说:“臣明天就带队出发。” “好,好!”慈禧太后向户部尚书王文韶大声说道:“户部先拨五万银子,作为两个月的恩饷!” 王文韶不大听得明⽩,不过碰头总没有错,伏倒磕个响头,答一声:“是!”“谢皇太后的赏!”李秉衡谢了恩又说:“臣还要求皇太后赏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臣想请皇太后赐宝剑一把,以为镇阵之用!” “镇阵?”慈禧太后问:“还要摆阵法?” “是!”“那好!给你一把宝剑好了。” 宮中的好剑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后,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间所造的龙泉剑,颁赐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带领三千人出师。 事先仿照“登坛拜将”的说法,将领头的、原住在庄亲王府的义和团大师兄,请上⾼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看热闹的人,诧为奇观,知礼的说是亵渎朝廷的体制,但有人为李秉衡辩护,说他拜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手中抱着的那把御赐的龙泉宝剑,不算失礼。 除了宝剑以外,还有镇阵的法物,一面黑⾊长幡,名为“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雷火的大旗,名为“混天旗”;一把长柄红⾊大羽扇,名为“雷火扇”;一对形状不一的银瓶,名为“瓶”;一个极大的铜制连环,一套九个,名为“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铜钩,名为“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岳庙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为“火牌”连同龙泉剑,共称为“八宝” 李秉衡带领“八宝”镇阵的三千义和团,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几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载勋等人,还在盼望捷报,那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庆退到通州的于家圩,十五,勤王之师张舂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务大败,死者十之四五,潞河为之不流。还有陈泽霖的一支勤王新军,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务附近,一听炮声,哗然大溃,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与他的⾼⾜启秀,还相信有天兵天将下凡助战的奇迹出现以外,其余没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够击退联军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当然,军机大臣不能只为个人之计,还得顾到慈禧太后与皇帝。 “总得替两宮预先筹一条退路才好!”赵舒翘向刚毅说: “我看仍旧只有到热河。” “这件事很⿇烦。宮里多少人,多少辎重,得要预备多少辆车?” “不要紧!”赵舒翘答说:“陈筱石预备得有二百辆在那里。” “都让军抓去了!”刚毅大摇其头:“我看不行。而且,陈筱石已经卸了。” “虽已卸,人还在顺天府衙门。到此局面,还分什么彼此,只有拿这个差使硬套在他头上。” “好吧!你试试看!” 陈夔龙是何等角⾊?赵舒翘那一套搬不动他。而王培佑庸懦无能,不独抓不到车,连陈夔龙原来移下来的八十辆都让武卫军硬借走了。同时,荣禄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则影响民心,內则有载漪窃号篡位之虞,所以对此事本不起劲。 赵舒翘⽩忙了一阵,看看不会有结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军事是决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及时用和议将联军挡住在京城外面,这点希望又完全寄托在李鸿章⾝上。当德皇宣布以老将瓦德西为联军统帅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即⽇电商各国外部,先行停战。而逗留在海上的李鸿章,却以体弱致疾为由,电请赏假二十⽇作为答复。 于是⾊厉內荏的载漪,又要杀大臣立威了!他的折子虽一参十五人,但自问能动得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內阁学士联元,以守旧派而因他的女婿——当年“翰林四谏”之一,因学政任満回京,纳江山船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寿富的影响,一变而为新,以致为载漪所厌恶。五月间连叫三次“大起”廷议和战时,载漪就要杀他,但因他是庄王府的“包⾐”出⾝,载勋不能不救。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个是兵部尚书、总理大臣徐用仪。此人籍隶浙江海盐,军机章京出⾝,但以底子是个举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亏,光绪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郞以后,就上不去了,而年纪已到七十。颇有人劝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儿亲家,也是“翰林四谏”之一的⻩体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给他,拆开来一看,只有“⽔竹居”三字。原来这是徐家别业的名称,⻩体芳的意思,当然是劝他退归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仪不受劝。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辈子,自问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说⼊阁拜相,连个一品都没有巴结到,未免于心不甘。他的打算,总要做一任尚书再告老,也还不迟。 这样到了上年十一月里,机会来了。吏部尚书孙家鼐,因为办京师大学堂有新的嫌疑被旧派排走。孙家鼐是状元,吏部去了一状元,来了一状元,兵部尚书徐郙,调补孙家鼐的遗缺,而徐郙的遗缺,则以荣禄的推荐,由徐用仪调升。 在他当侍郞时,汉尚书由汉军徐桐占缺,及至徐桐升大学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仪始终是他的部属。但徐桐并不念同姓之谊,与徐用仪非常不睦。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徐用仪兼总理大臣,凡是办洋务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铜虽是个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仪。前几年友好劝他及早菗⾝,就因为知道两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结果,毕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实,载漪对徐用仪并无多大恶感,只为徐桐有杀徐用仪的意思,载漪便无可无不可地来拿他开刀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载漪赶到了,主张将系狱已久的立山,一并列⼊,载漪自然同意。载漪此举倒不尽是为了修口袋底争风的私怨,事实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机营、武卫军、义和团几番搜劫,已成了一个空壳子。如果不杀立山,反而无以代了。 天气也怪,从七月十五起,就是沉沉地仿佛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偶尔还有霏霏细雨,那种萧索的气象,不由得令人兴起国破家亡之感。这样到了第三天,步军统领庄亲王载勋受载漪的指使,上午八点钟派兵将徐用仪、联元逮捕。同时,载漪进宮面奏,说徐用仪、联元勾结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济西什库,皆是确凿有据,请旨立即正法。 等军机大臣奉召⼊见,慈禧太后已在仓卒之中作了决定,并已传旨刑部,召军机面谕,不过拟旨而已。荣禄自然要争,他说:“外面消息很紧,京师很危险,这个时候,似乎不宜杀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审讯明确,何况今天是文宗显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暂刑部监狱,到明天问明了再办?” “现在已顾不得那许多了!”慈禧太后说:“治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这个时候就更没有人听朝廷的话了。” 荣禄无法再争。退出来正好遇见庆王,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今天又要杀徐小云,真是骇人听闻。此人总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庆王亦很着急“是啊!”他说:“袁、许一丧,再去了一个徐小云,将来议和就没有帮手了。” “我想,我跟王爷俩再请起,代为求恩。不过,”荣禄想了一下说:“这两天,咱们俩也犯嫌疑,最好邀荫轩、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较大。” “好!”庆王深表同意“幸好他们都在。” 于是荣禄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绮商量;他说:“我跟徐小云虽没有深,亦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同去。” “感同⾝受!”荣禄拱拱手说:“我再去约荫轩。” 徐桐听罢来意,未曾作答,先来一声冷笑“仲华,”他说:“你还要假作好人?照我看,这种汉奷,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我的气!” 荣禄听得这话,倒菗一口冷气,但还不死心,又说:“勉为其难如何?” “不行!”徐桐断然拒绝“我儿子奉旨监斩,我怎么能代他去求情。” 荣禄废然而返,有气无力地说得一声:“不成功!” 就这样,到了下午四点钟,毕竟又杀了徐用仪、联元与立山。随后便有一道上谕:“兵部尚书徐用仪屡次被人参奏,声名甚劣,理办洋务,贻患甚深;內阁学士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已⾰户部尚书立山,平⽇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立山、联元,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仪被逮毕命之⽇,联军前锋已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全军一万八千三百人,大炮七十门,其中⽇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独占半数有九千人之多,到张家湾的联军,亦就是⽇本军队。 其时李秉衡也是刚到。他从七月十三⽇出京时,联军已经攻陷北仓,溃兵所阻,军不能前,夏辛酉请他退守张家湾,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务不远的地方,只见马⽟昆仓皇而来,一见面就说:“鉴帅,敌众我寡,势所不敌。赶紧退!” “什么话?”李秉衡大声叱责:“军法有进无退。现在我军还有三四万之众,拚力前进,还可以挡得住敌军。” 马⽟昆看话不投机,敷衍几句,悄然退下,带着残部,直奔南宛。而⽇军却不取河西务,直攻李秉衡的大营。与万本华一军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夹击,相持了一昼夜,弹药俱尽,而⽇军却忽又解围而去,李秉衡无法,只好退守张家湾了。 这夜,李秉衡找了奏调在军的翰林院编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倾谈,回忆到京的情况,未语之先,已是双泪流。 王廷相大惊“鉴帅,”他问“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当年史阁部的处境。” 明末史可法,驻扎扬州,名为节制四镇,结果号令不行,狼狈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节制四军,这四军的无甚用处,与当年的“江淮四镇”相似,不听号令,亦复如是。感昔抚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泪了。 “初到京的时候,徐相国一见我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见太后、见端王,无不谆谆期勉,得我非一战不可。可是,拿什么来战?” 据李秉衡说,他曾向总理衙门要天津的地图,竟亦无以为应。又向荣禄要弹药,荣禄答复他,行文山东调拨。那知第二天一问,说是忘记了! “荣中堂何尝会忘记?”王廷相说:“是故意不给,他又何尝愿意鉴帅请缨。” “是啊!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看看不是路,我献过三策…。” “献过三策?”王廷相诧异地:“从未听说过呀!” “没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么,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国,调甘军当前敌。” “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军岂肯当前敌?” “原是有意难他的。” “难他就是难端王,何怪乎不见用。请问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斩裕禄以励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败就该斩,则李秉衡今⽇就不知何以自处了。 因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说的第三策,竟不曾听清楚。但亦无关宏旨,上中两策不行,第三策为下策,更不必谈了。 “我在想,史阁部当年在江淮煞费经营,到头来犹不免受困,某何人斯!仓卒奉召勤王,岂有旋乾转坤之力?此行亦无非略尽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与诸公诀别了!” 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做钟祺,字味舂。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以后又⼊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集地说:“味舂,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无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強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代。”接着便喊一声:“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口,却又转⾝,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內。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说:“梅岑,这不⾜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夜一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全安,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义和团的⾝价? “不明⽩、不明⽩!”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 “王老爷!王老爷!” 王廷相掀开帐子一看,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秉衡的老仆李升,一个是他的才二十岁的儿子王履丰。 “爹!”王履丰说:“李老伯请爹赶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恳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马也备好了。你老人家请快起吧。” “王老爷,请尽快。”李升也说:“洋人近了,迟了通州怕会关城。” “关城也不要紧,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可以不走?”王履丰几乎要哭了“别辜负了李老伯的盛意。” 说完,跟李升俩,将王廷相扶了起来。初秋⾐着简单,硬替他套上一件纺绸与竹布的“两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溃兵流离,惨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进城,要回张家湾跟李秉衡共患难,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里?也许到前敌去了呢!爹不如进城暂息一息,把消息打听确实了,再寻了去也还不迟。否则,彼此错失,就是速则不达了!” 王廷相想想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才肯进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坐在柜房里,一遇旅客上门,便打听张家湾的情形与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确实消息,张家湾的守军又是不战而溃,李秉衡写了夜一的信,写到大天⽩亮,呑金自尽。兵之中,恐怕尸首都无觅处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没有多少眼泪,不过,坚持要去寻尸。王履丰劝了夜一劝不听,只得陪着老⽗出城。骑来的马,早已给溃兵抢去了,此外更无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问,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个“疯老头子”连理都不理。这样走到下午,后面有消息传来,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寻到潞河,沿路访问,谁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尸首在那里?天却暗下来了,秋风袭体,凄凉満状。极目所见,无非道路流离、悲泣呼号的无告之民。 于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飘浮不绝的尸首,突然喊一声:“鉴帅等我!”随即纵⾝一跃,投⼊潞河! “爹!”王履丰凄厉的喊,急急赴⽔救⽗。老⽗不曾救起来,自己差点灭顶,幸喜难民中识得⽔的很多,总算王履丰可以不死。 京城里的情形,比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內犯,僧格林沁、胜保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砍,所以九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 粮食店早已被抢的被抢,歇业的歇业,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城外负贩接济,城门一关,家家厨房中大起恐慌,连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来以蹋糟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鸭海味。各宮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由于深宮不如御膳房能自养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宮“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宮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宮的瑾妃跟宮女发愁。 有个宮女叫福云,从小随⽗⺟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道:“主子,咱们做⾖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做⾖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酱,比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来的⾖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腐,叫⾖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意。” “原来是⾖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爱你孝敬的这样东西。你看!不是,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妃嫔侍膳,就都肃静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宮,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宮女,喜孜孜地来说:“崔⽟贵向老佛爷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噤宁寿宮后面的珍妃。宁寿宮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芜。珍妃被噤之处,即是邻近宮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服,都蔵在里面,需用时菗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宮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贵出宮,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宮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耝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老佛爷想吃虾米拌⻩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宮女看崔⽟贵不在时,都会菗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宮女信口开河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呑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头摇:“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宮里。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宮复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內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宮中最犯噤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地葬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內,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満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宮,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怀,一摸口袋,顿时脸⾊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摸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手⾜无措。最后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噤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 初九⽇,录京中某君家书:“宮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横行无忌,太后亦不能噤止。都中內城,自正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馆使围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焚香磕头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奇紧,有某君向⽇以三十万两存放某票号內,此次因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郞,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战竟⽇,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內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加杀害,再三求解始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贵一回宮,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严重,崔⽟贵便问:“什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贵不悦,呵斥着说:“你这是⼲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议。’” 一听这话,崔⽟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来嘲,想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昼还很长,太尚未下山,可是按规矩,宮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宮门未闭,而崔⽟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宮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隙,崔⽟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的青筋突起,那副心⾎上冲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捡到的。”刘⽟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沉。而就在此时,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 “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了给他,并由崔⽟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慰自,轻轻易易地脫出了漩涡,可以不至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发了崔⽟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慡”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鬼使神差让刘⽟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宮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宮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宮女,被三四个宮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昑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宮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內中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等人置诸重典,不⾜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示,不论热河行宮,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満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噤城,反来得全安。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內,保护圣躬之责。至于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海上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馆使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噤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出权政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练的大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宮里先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宮里一,会成什么样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崔⽟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噤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种慌张的神⾊,不由得大感不安。 “⽟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腿双请安,用平静的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庒了下去,因为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贵答说:“不相⼲!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宮的寿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家国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上冲,満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怈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慡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铁青,浑⾝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噤的诸般苦楚。然后,拚着⽪⾁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蔵之已深的牢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宮墙上端的昏⻩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大胖得近乎耝蠢的“文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昑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布,肤⾊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宮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宮。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来,大声吩咐:“找崔⽟贵!” 崔⽟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手,把守宁寿宮通大內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宮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宮西暖堂出来,绕西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贵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宮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 “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家国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的。”珍妃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贵!” “喳!”崔⽟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炸爆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袖,她劲使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劲使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要想推她⼊井,不易办到,崔⽟贵便从她⾝后,拦一把抱紧,自己⾝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套⼊井栏,随即⾝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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