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七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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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七一章 | |
“皇帝到底那儿不舒服?”疑云塞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強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也得告诉我一声啊!”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是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那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那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舂气发动得早,年前立舂,大后天就是舂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人棉⾐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作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地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自己惹了⿇烦,宮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菗个空将乾清宮的总管太监找了来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袋?” 乾清宮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満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视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贴。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宮便一直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后。 “万岁爷遵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揷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再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宮东暖阁办事,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预子媳的房帏,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宮,才有微行之事,终于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的意思在內。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声:“是!”“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舒服。”⺟子君臣之间,可能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 之下消除了。但是宮廷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満和议抗。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內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宮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象夫妇,更不象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实了。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决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赐宴后⽗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若⽗”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宮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 几濒于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样,⽇坏一⽇。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 “你那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奴才是听人说的。”珍嫔笑道“他们都当奴才不懂事,说话不怎么瞒奴才。” “原来如此!”皇帝悚然动容“你可要当心,你听到些什么,除了我,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到处说,自己招祸。” “对!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说的‘他们’是谁? 是太监?” “是!”“是那些太监?” “这,”珍嫔娇憨地笑着“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说了。说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脸⾊说“皇上要想听这些新闻,就别追问来源,不然就听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嫔决不肯明说消息来源,也就不再多问。不过自此后,便对慈禧太后下来的名条,或者口头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着戒心,召见的时候,询问履历,格外详细。言词明⽩,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资历不相当,语言无味的却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别是內务府所属的司员,象这样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门路的。 这是怎样的一条门路?皇帝决心要弄个明⽩。在宮內,自然是李莲英经手。宮外呢?李莲英不常回家,而走门路的又不能径自进宮来跟李莲英谈,可知宮外必有一个人居间。这个人又是谁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有个道士名叫⾼峒元,是西便门外⽩云观的住持。⽩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宮,元朝改称长舂宮,因为供奉着长舂真人邱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蔵”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蔵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篆丹炉唬人的方士,⾼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宮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可是近在咫尺的⽩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了。 ⽩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为“燕九”节,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阉九”因为邱处机跟自愿投⾝宮中的太监一样。他的自宮,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九⽇⽩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妇少幼女,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轩,亦往往出现在⽩云观前,就因为是⾼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帐,遁⼊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李莲英叫做“⾼大哥” “⾼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恰逢慈禧太后归政以后,颐养多暇,千方百计在找寻消遣,李莲英认为让⾼峒元跟慈禧太后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举荐⼊宮。⾼峒元的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只拣慈禧太后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一番召见,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传说,慈禧太后将⾼峒元封为“总道教司” 大清会典上只有“道录司”的官职,而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纵然慈禧太后真个封了⾼峒元为“总道教司”也是个黑官。但是,⾼峒元因为通宮噤,而有卖官鬻爵的真门路,却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皇帝也就是因为每一次⾼峒元被召⼊宮不久,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职的示谕,而猜想到这个道士大有花样。 然而要查⾼峒元的劣迹,却很困难。因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不但好些太监受他的笼络,帮他遮掩,更因为卖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因为如此,⾼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丁,鲜嫰无比,据说是⾼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丁” 万福居偏东有个院子,就是⾼峒元会客之处,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下,昌言无忌。这天来了一个客,生得肥头大耳,穿一⾝簇新的缎子⾐服,大拇指上套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光看他这一⾝装饰,便知是內务府来的人。 果然,他是靠內务府发的财,是西城一家大木厂的掌柜,叫⽟铭,承包颐和园一处工程,赚了二三十万银子。 ⽟铭来见⾼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针引线的,此人名叫恩丰,是內务府造办处的一个笔帖式,专管料帐,与⽟铭是换帖弟兄。他跟⾼峒元是下围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间,而且识得眉⾼眼低,口⾆谨慎,很得⾼峒元的赏识,有时指挥他奔走传话,总是办得妥妥帖帖。⽇久天长,成了⾼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铭之所以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正题?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 “二哥,”恩丰使个眼⾊“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那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陪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张椅子在⾼峒元⾝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道爷一定给我面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他预备了十万银子。” ⾼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十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几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员,差着一大截呢!” “那不要紧,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办也不迟。” “不行啊!道爷,”恩丰凑近去说“四川盐茶道有件参案在那里,已经打听确实,吏部拟的处分是降级三调用。要趁这个机会补他的缺,倘或放了别人,就大费手脚了。” “好家伙!”⾼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四川盐茶道! 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缺?” ⽟铭当然知道。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蔵、湖南、湖北、贵州、云南。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洪杨军兴,江南道阻,两淮的盐到不了两湖,湖北自然就近吃川盐。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后来号称“一品⾁”的四川总督吴棠在任上病殁,山东巡抚丁宝桢调升川督,锐意改⾰,重用唐炯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增。“公费” 亦就⽔涨船⾼,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蔵,西蔵⾼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同治年间,西蔵生齿⽇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蔵,过关菗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蔵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光绪初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增,菗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铭不但听恩丰详细谈过,也向好些悉川中情形的人打听过,众口一词,无不认为值得全力一谋,所以才下定决心,弃商做官。他所备的“资本”并非只有如恩丰所说的十万两银子,而是三十万两。⾼峒元当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盐茶道”既是独一无二的缺,⼊息如何,应该卖一个什么价钱,或者李莲英是不是已许了别人,都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只答说可以试一试,成功与否,还不敢说。约定三天以后给回话。 三天还是不行。因为李莲英亦没有把握,还需要几天,找到进言的机会,才能向慈禧太后试探。 这本来是要耐着子慢慢静候⽔到渠成的事,无奈官瘾如归心,不动则已,一动便不可遏制。⽟铭満心以为“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梦寐以思的还不止于⽇进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蓝顶子,绿呢大轿,盐商和茶商包围恭维的那一番官派。因此听得恩丰转来还须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对于他的劝慰宽解之词,自然也听不⼊耳。当面催促拜托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钻头觅,恨不得能面见李莲英,亲口讨一句切实回话。 ⽟铭的躁急不安,在內务府传为笑谈,然而有些人却不免怦然心动。有个也是在造办处当差的笔帖式,名叫全庚,平时看恩丰奔走于李莲英与⾼峒元之间,十分羡慕,此时心里就想,拉纤人人都会,现成放着一条路子,成功了起码有上千银子的好处,不成亦不亏折什么,何不试他一试? 他这条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景仁宮的首领王有,是他的好朋友。这时的珍嫔,已由翊坤宮移居景仁宮,王有忠实能⼲,颇得信任。珍嫔向皇帝密奏的那些“新闻”就都是由他去打听来的。这天到了內务府,全庚使个眼⾊,将他招呼到僻静之处,促膝密谈。 “⽟铭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王有答道“不都当笑话在谈吗?” “倒也不是笑话。⽩花花的银子二三十万,不是假的。王老有,我倒先跟你打听,你知道这件事,怎么搁浅了呢?” “不容易打听。那面现在提防着我,明明有说有笑地,一见了我,把嘴都闭上了。”王有说道“照我看,大概因为老佛爷这一阵子心境不大好,他怕一说碰钉子,所以没敢开口。” 王有口中的“那面”和“他”都是指李莲英,彼此心照不宣。全庚亦用“他”来称李莲英:“我在想,他跟老佛爷面奏过了,老佛爷还得说给皇上。反正要由皇上代了军机,才能下上谕,既然如此,也不必一定找他。你说是不是呢?” “不行他找谁?” “找你啊!”“找我?”王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王老有,”全庚正⾊说道“你可别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试,通天的路子你有。听说你们那位主子得宠的,你又是你们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打主意?” “这…,”王有沉昑了好一会,才踌躇着说“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紧。大不了小小碰个软钉子,怕什么?”全庚又说“而况你也是为你们主子好,几万银子说句话,多好的事!” 王有心动了“可是,”他说“也得人家愿意托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着脯说:“恩丰这点拉马牵线的能耐,我有!” “好吧,你去跟人家谈谈。”王有问道“你看开价多少?” “听说恩丰经手,一开口就许了⾼道士十万,还不算⽟铭自己加捐‘过班’的花费在內。咱们当然也是要十万。就这样已经便宜了。因为恩丰经手,自然另外要好处,咱们是包里归堆在內,一共十万。” “要得太多了吧?”王有觉得漫天要价,等于空谈,犯不着去作徒劳无功之事,所以提醒全庚:“一个巡抚也不过十万。” 这是指着李鸿章手下红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说的。邵友濂由海上道升任湾台藩司,与巡抚刘铭传不和,形同⽔火,刘铭传不是好相与的人,搜集邵友濂的劣迹,预备拜折严参。督抚参监司,没有不准的道理,邵友濂得到信息,急急称病內渡,由基隆直航天津,赶到京里,托人向李莲英活动。头一天将十万两的银子,存⼊李莲英指定的银号,第二天便有上谕,悬缺的湖南巡抚,特简邵友濂接充。 这个故事全庚也知道,摇着头说:“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两年海上道才不过八万银子,最近听说有个姓鲁的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经花了十几万下去了。” 所谓“八万银子”的海上道,其事与邵友濂的故事相关。这位海上道,来头甚大,是曾国藩的小女婿,袭侯曾纪泽的嫡亲妹夫,名叫聂缉槻,湖南衡山人。他不是科第中人,好的是有一个勋名盖世的老丈人,当他在江苏候补的时候,左宗棠外放两江总督,顾念旧,派了他一个江南制造局的好差使。左宗棠离两江,接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国荃,禄位越发稳固。 当邵友濂在京里活动之际,他亦正好由试用郞中加捐道员,进京引见。一看邵友濂的门路如响斯应,便也如法泡制,不过多费一道手脚,请他的叔岳曾国荃“內举不避亲”上折力保他充任“海上道”军机所开,由皇帝圈定的海上道候简名单,聂缉槻名列第十,照常理而论,决无朱笔点中的希望,谁知竟由于內外凑合,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又有人说,曾国荃那个力保的折子,也是他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文案那里,花了一万银子才弄得到的。这个海上道的实价是九万,所以文廷式向他道贺,说是“⾜下真可谓‘扶摇直上’了。”因为有句诗:“扶摇直上九万里”是讥嘲他花九万银子买的一个海上道。 这个故事王有也知道,但却不信有人为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用了十几万,便即问道:“那姓鲁的是谁啊?” “听说叫鲁伯。”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王有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王居然也⼲这种事?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 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揷着七爷的旗号在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王有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強。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我也识得轻重,你放心好了。” 全庚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珍嫔,倒是较之王有对他的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內务府在內廷行走的人多,各宮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景行宮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王有,更了解珍嫔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凡是常有差使进宮的人都知道,帝后的感情已经冷淡得不可救药,不但单独相处谈不上,甚至每天为慈禧太后请安之时,亦是望影互避。长⽇多暇,皇帝总是跟珍嫔在一起共度⻩昏。因此,又有两首宮词,第一首是: “鶫-声催夜未央,⾼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这是说,皇帝仿佛仿照文宗当年命“懿贵妃”伺候书桌、代批章奏的故事,特召珍嫔来念奏折。第二首则是唐明皇的典故了: “凤阁舂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邠王小管吹。” 其中的旑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管声清,遥度宮墙,也可以想见皇帝在景仁宮的情致。象珍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求,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全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在王有,却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不中听,珍嫔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 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这天慈禧太后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王有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储秀宮的小太监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少了?” 储秀宮出派来的人,因为靠山太硬,无不跋扈异常,这名小太监连珍嫔都不放在眼里,那还会在乎王有?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爷”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是替老佛爷争面子,争⾝分!” 这顶大帽子庒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王有自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珍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分悬殊,如果让那小太监顶撞两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王有找来细问。 王有对那小太监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的是要引起珍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 他替珍嫔管着帐。景仁宮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珍嫔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王有答道“老佛爷平时派人颁赏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子。老佛爷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那…,”珍嫔突然想到“别的宮里,怎么样呢?” “别的宮里也是叫苦连天。不过,他们的赏件没有主子的多,比较好些。”王有又说“就连万岁爷也不得了。新定的规矩,跟老佛爷去请安,每一趟得给五十两银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吗?谁定的规矩?”珍嫔气得満脸通红“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就会招来不痛快。譬如说吧,”王有踏上两步,弯下来,声音越发低了“万岁爷不是不愿意跟皇后照面吗?给了钱了,那儿就会想法子给挪一下子,错开了两不见。或者老佛爷那天什么事不痛快,忌讳什么,私底下递个信给万岁爷,就都是那五十两银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们随便使个坏,就能教万岁爷好几天不痛快。” “有这样的事!”珍嫔重重地叹口气,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牙“总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声一喊,却又没有别的话。 机敏的珍嫔,并不觉得王有这样突然打断她的话是无礼,她能领受他的忠心,知道这是出于卫护的鲁莽,阻止她去说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对她起戒心的话。 经过这样一顿挫,她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气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监需索的好奇之心,却还存在,略想一想,便又问道:“照这样说,大官儿进宮,也得给门包罗?” “是!”王有答说:“这原是早有的规矩。不过从前都是督抚,或者藩司进京才打发,而且是客气的面子事儿,不能争多论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谁进贡,或者老佛爷赐膳、赏⼊座听戏,都得给‘宮门费’。外省的督抚不用说,红顶子的大人也还能勉強对付,最苦的是南书房、上书房的老爷们。南书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么呢?” “也不知是谁兴的规矩,南书房翰林奉旨做诗写文章,东西的时候,得送个红包,不然就有⿇烦。” “我倒不信。”珍嫔问道“难道他们还敢玩儿什么花样?” “怎么不敢?花样多着呢!” “什么花样?你倒说给我听听。” “譬如说吧,稿子上给来块墨迹,老佛爷见了当然不⾼兴。或者东西取了来,先不上去,老佛爷不提就不说。到有一天,老佛爷忽然想了起来要查问,就说本没有来。事情隔了好多天,了没有,那儿分辩去?主子请想,这个翰林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官运还能好得了吗?” “可恶!”珍嫔恨恨地,接着又问:“皇上那儿也是这样子?” “比较好一点儿。”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别这么做。”王有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经多的了。主子就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着招小人的怨。” 听得这话,珍嫔便觉得委屈。桂祥补了工部右侍郞,德馨在江西的官声很不好,但仍旧安然做他的巡抚,只有自己的⽗亲长叙,至今未曾补缺。听说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过,不知为何没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坏话的缘故呢? 见珍嫔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宮里,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分,按说应该照应娘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珍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而况…。”她想说:“而况,我娘家是诗礼世家,没有出过贪官,也贴不起!”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而况”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王有能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王有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珍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地答说。 王有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四川盐茶道。” 珍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盐茶道,管盐跟茶叶。” “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珍嫔看到王有的脸⾊暗,很机警地想到,宮中用度不⾜,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象是在等她的回话。珍嫔觉得他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 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內务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的,也在四川待过,盐茶两项都很悉,名字叫⽟铭。”接着,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珍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铭”五个字,便问: “他是什么⾝分呢?” “候补同知。”王有答说:“正在加捐,捐成道员,才能得那个缺。”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这个数。”王有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王有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珍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 这夜一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为自己所轻视,而且皇帝亦很了解自己的情,持正不阿。如今出尔反尔,为人关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宮中用途⽇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个人可以商量,但宮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怈漏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嫔,怈漏倒是不怕,无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来探问时,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王有却误会了,以为珍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 在宮外,全庚的暗中奔走,倒有了很多切实的结果。他是找到⽟铭手下的一个工头,跟⽟铭搭上了线。开门见山,直言相谈。⽟铭听说有这样一条终南捷径,当然愿意去走。但是,走得通走不通,却要仔细看看。 “全大爷,你既然肯帮我这个忙,想来总也知道,我已经托了人在办。一个‘榫头’一个‘窍’,总要对得上才行。好不好这样,等我先问一问我那方面的人,再给你老回话,怎么样?” “这就谈不成了。”全庚答道“你那方面的路子,我当然知道。那条路子也很有名,但不见得快。为什么呢?因为转手太多,而我这里,只转一道手。你想想呢!” ⽟铭心想,这面先托⾼道士,再托李莲英,而李莲英得要找机会才能跟慈禧太后提。如果一时不得其便,或者提倒提过了,慈禧太后一时记不起条子给皇帝,又得找机会提醒她。这样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愿? 这样想着,便决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可是究竟是真有门路,还是瞎撞木钟,毫无影响?不能不慎重。否则⽩⽩丢一笔钱,还落个话柄,未免太不上算。 他的这番沉昑,全庚自然明⽩,自己是初⼲这个行当,不比⾼道士、李莲英“招牌”已经做出去了“信誉卓著”上门“易”的人,会放心大胆地先付银子。因此,他亦早就想好了一个可以取信于人的办法,此时应该明说了。 “⽟掌柜,你不必担心,事情不成,一个蚌子不要。你不妨先试一试我这面,那条路子把它停下来。等有了效验,再收你的银子,你看好不好?” “那太好了。”⽟铭欣然答说:“你看半个月,能不能办成?” “半个月当然可以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同知。” “我已经加捐了‘过班’的‘部照’,这几天就可以取到。” “好!从你取到部照那天为始,我半个月替你办成。”全庚又说“你先写张借据给我!” 这张借据是仿照乡试买手的办法,举子在⼊闱以前,写张借据给手,书明银数及偿还⽇期,下面的“立笔据人”要写“新科举人”某某。如果法不佳,徒劳无功,没有能替人挣到一名“新科举人”笔据当然无效。此刻⽟铭所立的借据,亦须写明“新任四川盐茶道”如果不是这个头衔,这张借据便是不值一文的废纸。 “这个办法好。不过,”⽟铭做生意的算盘亦很精,提出疑问:“倘或我从另外的路子上,得了盐茶道呢?这张借据,不仍旧管用吗?” “这…,”全庚想了一下答说:“这也好办。我先请问,你加捐道员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下来?” “大概还得十天工夫。” “十天加十五天,一共二十五天。你借据上的⽇子,扣准了写第二十五天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如果已经说妥了,可是上谕还得有几天,我们就再换一张借据。” ⽟铭细细想了一遍,认为这样做法,也很妥当,便点点头说:“好的,但望在二十五天里头成功,借据有用。万一你那里行不通,我另外再走路子,补缺的⽇子不对,这张借据自然就作废了。” “正是这么说。”全庚很郑重的叮嘱一句:“但有一件,‘法不传六耳’,⽟掌柜,咱们俩的心腹话,你可不能跟第三个人说。” “是,是。我懂!” 懂是懂,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铭当天就把这件事跟恩丰说了。事实上也非告诉他不可,不然两面进行,各自居功,岂不要花双份的钱? 恩丰心里自然不舒服。但跟⽟铭的情太深,不能拂袖而去,只埋怨他说:“二哥,你就有路子,也跟我商量商量再说。如今让我怎么跟⾼道士代?再说,明摆着是撞木钟的事,只为你有张借据在人家手里,就不能不搁下来,等他二十五天。不然这笔帐算不清。可是,这一来夜长梦多,万一这二十五天之中另有变化,让别人占了先,你不是⽩⽩耽误了?” “是啊!”⽟铭很不安地“倒是我太冒失了。”说着,便即变换脸⾊,陪个笑又说:“做哥哥的错了!老兄弟,你怎么想个法子挽回过来吧!” 恩丰紧皱眉头,思索了好半天,叹口气说:“谁叫咱们是磕过头,换过帖的?只好我老着脸去碰钉子了。” “老兄弟,我知情,我知情。”⽟铭连连拱手。 于是恩丰赶到万福居去访⾼峒元。他用的是釜底菗薪的将法,相当毒辣,一方面警告⾼峒元,这行“生意”有人来抢了,如果不是上紧巴结,逐渐会没有人上门请教,一方面又劝⾼峒元鼓动李莲英去对付王有,不论软哄硬庒,反正唯一要坚持的宗旨,就是除却⾼、李这条路子以外,不准有任何人做这行“生意” “不用理他!他有他的能耐,我有我的神通,大家走着瞧就是。” ⾼峒元看来处之泰然,其实颇为担心。因为他在宮中的相知也很多,谈起来都说珍嫔相当得宠,大概等不到慈禧太后六十万寿,加恩宮眷,晋位晋封之时,就会封妃,此人果然如恩丰所说,有王有居中牵线策动,向皇帝求官要缺,可真是一个劲敌。 为此,特地派人通了个信给李莲英,鼓动慈禧太后传懿旨,将他召⼊宮中去讲解修炼的道法,找机会私下见了面,将珍嫔亦在替人打点谋⼲,以及全庚向⽟铭去兜揽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李莲英。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景仁宮的那位主儿,年纪还轻得很,怕不敢这么做吧?” “可是有王有在中间捣鬼,⽇久天长,难免动心。”⾼峒元说:“好兄弟,这个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铭这件事,我的面子可丢不起。” “你别忙!我保他不能成功。”李莲英沉昑了好一会,微微笑了,笑得很诡秘,也很得意。 “怎么?你有什么绝招?” “也不能说是绝招。景仁宮那位,如果是厉害的,就别开口,一开了口,她就输定了。” “这话怎么说?” “就要她开口,咱们省好多事。”李莲英附着他的耳朵,道明了其中的奥妙。 “真是妙!”⾼峒元抚掌大笑“能把那王有、全庚什么的气死。” 从这天以后,李莲英便特别注意皇帝来请安的时候的行动,更注意由皇帝那里送来的“⻩匣子”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但重要的章奏,皇帝依然派人装在⻩匣子里,送给她过目。 凡有⻩匣子,都由李莲英亲自照管,虽不敢先打开来看,但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时,只要稍微留点神,便能知道。他特别关心的是吏部的奏折,因为员官调补和处分都由吏部议奏。四川盐茶道的参案,自然亦由吏部处理,所议的处分是⾰职。 “这个缺可不得了。”慈禧太后自语着“两年工夫,搂了三四十万,那里找这么好的缺去?” 这是在谈议⾰的那盐茶道被参的缘由,李莲英装作不解地问道:“老佛爷说的那个缺呀?” “四川盐茶道。” “原来就是这个缺!” 听他语声有异,慈禧太后便看着他问:“这个缺怎么样?” “奴才也是听来的,不知道真不真。”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有人在想这个缺,愿意出五万银子。这个人的名字,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木厂掌柜。如果有这回事,老佛爷可得防着一点儿。”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等拿了名单来,我该怎么说呢?” “请老佛爷代下去:先搁着,看一看再说。” 慈禧太后默喻于心,不再多说,将吏部的奏折了回去。过了两三天,皇帝携着一张简派差缺的单子来请示,四川盐茶道下面注着两个字:⽟铭。 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指着这一行字说:“先搁着!四川盐茶道是个紧要缺分,看一看再说。” “或者…,”皇帝试探着说“先派这个人署理吧?” “当然应该由川督就近派人署理。” 皇帝不敢违拗。內心觉得愧对珍嫔。⽟铭之由珍嫔举荐,原是经过一番苦心设计的。珍嫔一再考虑,原已决定不揽这种是非,无奈王有软求硬,最后只要她跟皇帝提一句,成不成都看运气,珍嫔才勉強答应下来。 这天皇帝驾临景仁宮,珍嫔故意将一张字条放在妆台上,皇帝见了当然要问,珍嫔便即答道:“有人拿了这张名条来,说这个⽟铭能⼲的,如今四川盐茶道出缺,倘或将这个人放出去,必能切实整顿。求奴才跟皇上要这个缺。奴才岂能理他?用人是家国大政,奴才不敢⼲预。就算不知天⾼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决不能听奴才胡说。” 皇帝知道珍嫔心思灵巧,明明是替⽟铭求缺,却故意以退为进,推得一⼲二净。为的是即或碰了钉子,也不伤颜面,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 这样一转念间,心自然就软了。将那张名条顺手揣了起来,决定给珍嫔一个恩典,谁知在慈禧太后这里通不过!当时虽未公然允诺,但收起名条的意思,已很明显。如今在珍嫔面前,倒有些不好代了。 回宮想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说实话为妙“你可别怨我!”他对珍嫔说“老佛爷代,这是个紧要缺分,得看看再说。 恐怕不成了!” 听得这话,珍嫔才知道皇帝果然宠信,內心自然感而感动。但是对慈禧太后自不免怨恨在心,同时也很清楚,这完全是李莲英在中间捣鬼。此人不除,皇帝就永无亲掌大权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她蔵在心底深处的想法,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与力量,还远不到能除李莲英的时候。 王有空喜了一场。到了期限,将“新任盐茶道⽟铭”的那张借据,注销作废,退了回去。⽟铭倒算是个厚道的人,想想⿇烦了人家一场,过意不去,预备送几百银子,聊表谢意。但恩丰劝他不可如此,说这么做法,让李莲英知道了,会不⾼兴。 “那就只好对不起他们了。”⽟铭问道:“好兄弟,如今该看⾼老道这面了!你倒去问问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见上谕?” “不用问。你出银票就是,不出三天,准有上谕!” 于是⽟铭开出十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十万是正项,两万是⾼峒元的好处。恩丰将这两笔款子,存在一家相的银号中,取来两张打了⽔印的票子,上面是“四川盐茶道⽟铭”寄存银若⼲两的字样,随即转到了⾼峒元手里。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皇帝照例进储秀宮问安,慈禧太后闲闲问道:“四川盐茶道放了谁啊?” “还没有放。”皇帝答说:“儿子遵慈谕,先让川督刘秉璋派人署理。” “噢,”慈禧太后又问“上次你跟我提的,打算放谁来着?” “打算放⽟铭。” “好吧!就放⽟铭好了。” 皇帝喜出望外。当天召见军机,便代了下去。军机大臣相顾愕然,竟不知这⽟铭是何许人?但这两年的“升官图”中尽出怪点子,不必问也不能问,唯有遵旨理办。当天便咨行內阁,明发上谕。 消息传到景仁宮,王有既惊且喜,而又异常不安,托词告假出宮,赶到內务府去找全庚。相见之下,十分奇怪,全庚的脸⾊难看极了,又象死了⽗⺟,又象生了一场大病。见了王有,只是扭着头微微冷笑,然后站起⾝来走了。 王有会意,悄悄跟了出去,往南一直走到庋蔵历代帝后图像的南熏殿后面,四顾无人,只有老树昏鸦。全庚站住了脚,向“呱呱”叫的老鸦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妈的,活见鬼!” 王有已经忍了好半天了,此时见他是如此恶劣的态度,万脉偾张,无可再忍,出手便是一掌,揍在全庚脸上,跳脚大骂:“姓全的,你什么意思?谁挖了你的祖坟,还是怎么着?” 这一掌,打得全庚自知理屈,捂着脸,连连冷笑:“哼!哼!你跟我逞凶,算什么好汉?是好的,找姓李的去拚命,我才服了你!” “姓李的”三字⼊耳,将王有的怒火庒了下去“你说谁?” 他问。 “谁?还有谁,你惹不起的那一个。⽩花花十二万现银子,叫人捧了去了。哼,”全庚跺一跺脚,带着泪声发恨“一个子儿没有捞到,还叫人耍了!我死了都不闭眼。” “耍了,你说是谁耍了你?我吗?” “王老有!”全庚睁大了眼睛问:“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玩儿?” “我不明⽩你的话!来,来,你说给我听听。” 等一说经过,王有的气恼,较之全庚便有过之无不及了。他脸⾊⽩得象一张纸,双翕动,浑⾝哆嗦,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明明就是这个主儿,我们这面说了,不行,他说了就行!可又不早说,要等我们这面替他开路,那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 “就是这个,能把人肺都气炸!王老有,这口气非出不可!” 王有不响,紧闭着嘴想了好半天,才突如其来地说:“我听你的!” 这一下又让全庚愣住了:“慢慢儿想,总有办法!”他灵机一动,脫口说道:“对!‘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就是这么办!” “怎么办?” “王老有,我先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动气,咱们这是谈正经,可不敢瞧不起你们主子。招呼打在前头,话我可说得不大客气了,你们主子‘成事不⾜’,‘败事’总‘有余’吧?” 话果然不中听,但此非争辩之时,王有只答一句:“你说你的!” “我只有一句话,让你们主子怎么把原先的话收回来,要说⽟铭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更别说三品道员啦!” “这,”王有大为头摇:“怕难!” “你试试!都说你们主子厉害,也许她有一套说词。” 珍嫔在初听皇帝告诉她,⽟铭外放一事,为慈禧太后所搁置时,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之感。大错幸未铸成,真是可庆幸之事,虽然为⽟铭关说,已留下了一个痕迹,但自觉措词巧妙,还不致落个把柄,也就不管它了!总之,这是个不愉快的记忆,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复燃的情况,为她带来的是极深的忧虑。再听王有细说內幕时,更觉得事不寻常,显然的,在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会有这番始而拒绝,终于同意的变化。李莲英翻手为云覆手雨,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财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真能有不测之祸。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实在不敢再得罪李莲英。然而冷静地想一想,纵令如此,亦不能免祸。⽟铭的出⾝如此,得官的来历又如此,一到了任上,迟早会因贪黩而被严参。到了那时候,李莲英不说他自己得了十万银子,只怂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谁向皇帝保荐了⽟铭?岂非还是脫不了⼲系? 一误不可再误,补过的时机不可错失。这又不仅是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辅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着,皇帝能默运宸衷,专裁大政,有一番蓬蓬的作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饬纲常,树立威权的一个机会,倘或放过,一定会惭恨终⾝。 但是,这样做法,在李莲英看,就是公然与慈禧太后为敌,这一层关系太重,祸福难料,珍嫔实在不能不深切考虑。 彻夜苦思,终无善策,而决于俄顷的时机,却人而来了。 为了珍嫔替⽟铭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于心,觉得对她怀着一份歉意,如今随着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种望,很想看一看珍嫔所愿得遂的娇靥,是如何动人? 因此,这天一大早在储秀宮问安既毕,临御乾清宮西暖阁召见臣下以前,特地来到景仁宮,等珍嫔跪起⾝,他随即携着她的手笑道:“⽟铭的运气不坏!到底得了那个盐茶道。” “这,”珍嫔愣了一下,失声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话,话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于是笑容立即收敛,举步⼊殿,同时挥手示意,摒绝所有的侍从,只与珍嫔单独在一处时,方始问道:“这是怎么说?” 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顾忌了,珍嫔悔恨地答道:“奴才糊涂,不该跟皇上提起这个⽟铭。这个人是个市侩,决不能用!” 皇帝好生恼怒,想责备她几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顿觉于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说:“不要紧!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 说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宮西暖阁与军机大臣见过了面,接下来便是引见与召见。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満,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 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隆。” “广隆?”皇帝诧异“你说在那儿?” “广隆。”⽟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因为,奴才听说,四川盐茶道的出息,比木厂多出好几倍去。” 皇帝然大怒,但強自抑制着问道:“你能不能说満洲话?” “奴才不能。” “那么,能不能写汉文呢?” 这一问将⽟铭问得大惊失⾊,嗫嚅了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个能听得清楚的字来:“能。” “能”字刚出口,御案上掷下一枝笔,飞下一片纸来,接着听皇帝说道:“写你的履历来看!” ⽟铭这一急非同小可,硬着头⽪答应一声,拾起纸笔,伏在砖地上,不知如何区处? “到外面去写!” “喳!”他这一声答应得比较响亮,因为事有转机,磕过了头,带着纸笔,往后退了几步,由御前侍卫,领出殿外。 乾清宮外,海阔天空,⽟铭顿觉心神一畅,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举目四顾;领出来的御前侍卫,已经不顾而去,却有一个太监从殿內走来。认得他是御前小太监,姓金。 “好兄弟!”⽟铭上去,窘笑着说:“你看,谁想得到引见还带写履历?只有笔,没有墨跟砚台,可怎么写呀?” “你没有带墨盒?” “没有。” 小太监双手一摊:“那可没有办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他随手掏了一张银票,不看数目就塞了过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监去而复转,缩在菗子里的手一伸,递过来一个铜墨盒。⽟铭大失所望,他所说的“行方便”不是要借个墨盒,而是想找个手。 事到如今,只有实说了。他将小太监拉到⾝边低声说道:“好兄弟!文墨上头,我不大在行,你帮我一个忙,随便找谁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银子。喏,钱现成!” 说着又要去掏银票,小太监将他的手按住,平静地答道:“一千银子写份履历,谁不想⼲这种好差使?可是不成!万岁爷特地吩咐,让我来看着你写。你想我有几个脑袋,敢用你这一千银子?再说,万岁爷也许当殿复试,让你当着面写个字样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吗?” 这一来,⽟铭才知事态严重,面⾊灰⽩,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快写吧!万岁爷在那儿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烦,你写得再好,也给折了!” “那里会写得好?”⽟铭苦笑着,蹲下⾝去。 于是小太监帮他拔笔铺纸,打开墨盒,⽟铭伏⾝提笔,笔如铅重,庒得他的手都发抖了。 “快写啊!”“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法。” “好吧,你写:奴才⽟铭…。” ⽟铭一笔下去,笔画有蚯蚓那样耝,等这“奴”字写成,大如茶杯。小太监知道不可救药了,尽自头摇。 “奴才⽟铭”四个字算是写完了,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写的是这四个字,就再也无法辨识。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监问“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镶蓝旗。” “那你就写上吧!” 已经急得汗如雨下的⽟铭,央求着说:“好兄弟,请你教给我,‘镶’字怎么写?” 那小太监心有不忍,耐着子指点笔画,而依样葫芦照画,在⽟铭也是件绝大难事,结果成了一团墨猪。接下来,蓝字很不好写,旗字的笔画也不少。勉強写到人字,一张纸已经填満了。 “卷吧!”小太监已经替他死了心了,觉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这样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这份履历行不行?” 本不成其为履历,那还谈得到写得好坏?不过,小太监知道他此时所需要是什么?亦就不吝几句空言的安慰“你们当大掌柜的,能写这么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旗下出⾝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头。你放心吧!” 果然,这几句话说得⽟铭愁怀一放,神气好看得多了,随即问道:“我还进去不进去?”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候旨吧!” 于是小太监捧着他那份履历,进殿复命。皇帝已经退归东暖阁,正在喝茶休息,一见⽟铭的笔迹,然震怒“什么鬼画符?真是给旗人丢脸!”他重重地将那张纸摔在炕几上,大声吩咐:“传军机!” 于是御前侍卫衔命到军机直庐传旨。礼王世铎大为紧张,他对太监、侍卫,一向另眼看待,此时讶异地低声问道:“这会儿叫起?是为了什么呀?” “大概是为了新放的盐茶道。皇上生的气可大了。” “为什么呢?⽟铭说错了什么话?” “倒不是话说错了,字写得不好。”侍卫答道“皇上叫写履历,一张纸八个大字,写得七颠八倒,皇上说他是‘鬼画符’。” “是了!辛苦你,我们这就上去。” 进见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准备“⽟铭那十二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了。”孙毓汶说“看样子,那个缺得另外派人。” “这得让吏部开单子啊!”世铎说道“咱们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给吏部送个信,让他们预备。”说着,孙毓汶便吩咐苏拉:“请该班。” “请该班”是军机处专用的“行话”意思是请轮班的军机章京。照例由达拉密与值⽇的“班公”进见。这一班的达达密叫钱应溥,浙江嘉兴人,曾是曾国藩很得力的幕友,在军机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尽献言之责,不同于一般的军机章京,此时便说:“单子亦不必吏部现开,原来就送了单子的,因为特旨放⽟铭,单子不曾用,检出来就是。不过,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继任人选,请王爷跟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间,要见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几廉顽立懦,有益治道。” “卓见,卓见!”孙毓汶很客气地说“请费心,关照那位将单子开好,随后送来吧!” 代完了,全班军机进见。⽟铭还在乾清宮下,苦立候旨,望见世铎领头,一行红顶花翎,颤巍巍地由西面上阶,认得是全班军机大臣。心想“礼多人不怪”上前请个安,或许能搭上句把话,打听打听消息,总是件好事。 念头转定,撩起袍褂下摆,直奔台阶,只听有人喝道: “站住!” 站定一看,是个蓝翎侍卫,便即陪笑说道:“我给礼王爷去请个安。” “给谁请安也不管用了!”那侍卫斜睨着他说:“找一边儿蹲着,凉快去吧!今儿个,你还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听这话,⽟铭吓得魂飞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蓝翎侍卫问一问吉凶祸福,人家已经走得老远了。 “这个⽟铭,”皇帝气已经平了,思前想后,⽟铭总是自己派下去的,谁也不能怪,所以只简略地说道:“文理不通! 本就不能补缺。” “是!”世铎答道:“让他归班候选去吧!” 皇帝点点头问:“他那个缺该谁补呢?” “这得要看资序。吏部原开了单子的。” “单子在那儿?” 世铎不敢说,已经在检了。因为天威莫测,预知召见为了何事,是犯忌讳的,所以他只这样答说:“得现检。不过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检来!该什么人补就归什么人补,你们秉公理办。” “是!”世铎回头向孙毓汶低声说了一句:“莱山,你看看去。” 孙毓汶心里明⽩,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补了盐茶道这个缺,是防着慈禧太后另有人下来,也许仍是⽟铭一流的货⾊。那时候既不能违慈命,又不能振纪纲,会形成极大的难题。同时有“秉公理办”的面谕,可见皇帝的本心正如钱应溥所说的,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既然如此,军机乐得办漂亮些,也买买人心。 因此等将单子拿到手里,先细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张元普,下面注的简历是:“浙江仁和;戊辰进士;刑科掌印给事中;加级五次、纪录两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这一榜中,吴大澂现任漕督,宝廷更是由吏部侍郞外放福嘲主考,因为“江山九姓美人⿇”而自动被放,早已⻩粱梦醒,而此人连个“四品京堂”亦还未巴结上,也太可怜了。 当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还着眼在“加级五次”上面,便即问道:“他这个加级是怎么来的?” “是京察上来的。”军机章京答说。 三年考绩,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级,张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带着笔没有?拿单子重新写一张,第五改成第一。” 于是在孙毓汶一手安排之下,当天就由军机处承旨发出一道上谕:“新授四川盐茶道⽟铭,文理欠通,不堪任使,着即开缺,归班候选。该缺着由刑科给事中张元普补授。” 张元普从同治七年中了进士,分发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补为山东道御史,转刑科给事中,为人碌碌,一无表见,除了忠厚谨慎以外,别无所长。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穷得家无长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论缺分好坏,总比借债度⽇来得強。谁知平地青云,居然放了四川盐茶道。这个缺不谈陋规“外快”光是额定的养廉银,照“缙绅录”所载,每年就是三千五百两。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债”可以还清,而且还能多几千两银子,回乡置几十亩薄田,可免子孙冻馁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过望,感皇恩,至于垂涕。⽟铭也曾哭了一场,只是同样一副眼泪,哀乐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实在不能甘心,⽟铭着恩丰找⾼峒元去办涉,要讨回那十二万银子。 “十二万银子小事,我赔也还赔得起。不过,将来宮里有什么大工,广隆还想不想承揽?他得琢磨琢磨。” 这是一种威胁,如果⽟铭一定要索回原银,他的广隆木厂,就再也不用想做內务府的生意。所失孰多?这把算盘当然要打。不过“善财难舍”恩丰说道:“平⽩丢了十二万银子,还丢了一回人,⾼道爷,请你设⾝处地替他想一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丢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见是何等大事?怎么在皇上面前,胡言语!再说,煮了的鸭子,凭空飞了,其中自然有鬼,而这个‘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谁。这且不去说它,他那十二万银子,也不算⽩丢。”⾼峒元招招手将恩丰唤近了又说:“颐和园虽花了两三千万银子下去。工程还没有完。跟当年的圆明园一样,颐和园是个无底坑,多少银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总管反觉得欠了他一个情要补报,将来随便替他说句话,就十个十二万两都不止了。” “是,是!”恩丰连连点头“我回去开导他。” ⽟铭一经“开导”恍然大悟,转怒为喜,索又备了几样古玩,托⾼峒元送进宮去,打算着切切实实一李莲英。 “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莲英把玩着⽟铭所送的那一个羊脂⽟的鼻烟壶说“总得想个法子,给他弄点儿好处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机会。”⾼峒元问道“我就不明⽩,怎么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间有人捣鬼?” “当然!”李莲英向东面努一努嘴“景仁宮。” “这可得早早想办法。”⾼峒元低声问说“老佛爷怎么样?” “还看不出来,仿佛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 ⾼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你得提一提! 不然要不了两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那时候是谁的天下?会是珍嫔的天下吗?这个疑问似乎是可笑的,而细想一想不然。李莲英很了解,如果说权势的相争如一架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储秀宮,另一端是景仁宮,而皇帝虽为枢纽,却无偏倚,那就不⾜为虑“⽔大漫不过桥去”珍嫔永远无法盖得过慈禧太后。 可忧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显的迹象,皇帝不甘于⺟子如君臣的情势,他要做一个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抚心说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话,慈禧太后确也侵夺了皇帝不少的权力,无形之中就会得他倾向景仁宮,变成以二对一。这样,天平两端的消长之数,就不问可知了。 这一连串的念头,风驰电掣般在心头闪过,李莲英觉得悚然于⾼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愿也不便承认⾼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视。 “你放心吧!”他说“成不了气候。” “成了气候就难制了。” “成气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李莲英又说:“一切都跟平常一样,你就当没有这回事,该怎么着怎么着,內里都有我!”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宮一个王有,內务府一个全庚,一条线通过珍嫔,直达天听。⽟铭大碰钉子那天,事先珍嫔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谈。事后,全庚称心快意地四处扬言:“早就知道⽟铭那家伙非落得个灰头土脸不可!”这些情形摆在一起来看,內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莲英觉得栽在珍嫔、王有和全庚手里,是绝大的屈辱,一记起这件事,心头就会作恶。然而他还是忍着,忍着等机会。 这个机会是可以预见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会问起:“外头有什么新闻呐?” 这天问到,李莲英平静地答道:“还不都是谈⽟铭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慈禧太后问道“我听崔⽟贵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没有使成,所以撺掇皇帝给了⽟铭一个难堪,是这样子吗?” “不是。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是有些人造出来的,崔⽟贵就信以为真了。” “那么,是为什么呢?” “是,”李莲英低声答道:“珍嫔劝万岁爷要自己拿主意。该用谁就用谁,不用谁就不用谁!让大家都知道,是万岁爷当皇上,大权都是皇上自己掌着。” 慈禧太后然变⾊,额上青筋暴起,眼下菗搐得很厉害,盯着李莲英看了好一会,忽又放缓了声音问:“你不说⽟铭原是珍嫔保举的吗?可怎么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是,原是珍嫔保举,只为老佛爷…。”李莲英磕个头说:“奴才不敢再往下说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着,好半天不言语。淡金⾊的斜照着她半边脸,明暗之际,勾出极清楚的轮廓,宽广的额头,直的鼻子,紧闭的嘴,是显得那么有力,那么深沉。李莲英在想:生着这样一张脸的人,似乎不应该生那一双受惊生气了便会发抖的手。 “翅膀长硬了,就该飞走了。飞吧!飞得远、飞得⾼,飞个好样儿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语着,然后转脸吩咐:“你记着提醒我,等皇帝来了,我要告诉他,那两姊妹该晋封了。” 李莲英不明⽩她是何用意,只答应一声:“是!”“飞吧!飞得⾼、飞得远,飞个好样儿的我看!”说着,慈禧太后站起⾝来走了,沉着地踩着“花盆底”洒落背上的冉冉斜,悄悄没⼊暗之中。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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