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七一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七一章
    “皇帝到底那儿不舒服?”疑云塞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強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也得告诉我一声啊!”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是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那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那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舂气发动得早,年前立舂,大后天就是舂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人棉⾐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作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地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自己惹了⿇烦,宮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菗个空将乾清宮的总管太监找了来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袋?”

  乾清宮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満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视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贴。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宮便一直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后。

  “万岁爷遵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揷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再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宮东暖阁办事,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预子媳的房帏,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宮,才有微行之事,终于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的意思在內。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声:“是!”“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舒服。”⺟子君臣之间,可能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

  之下消除了。但是宮廷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満和‮议抗‬。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內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宮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象夫妇,更不象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实了。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决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赐宴后⽗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若⽗”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宮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

  几濒于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样,⽇坏一⽇。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

  “你那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奴才是听人说的。”珍嫔笑道“他们都当奴才不懂事,说话不怎么瞒奴才。”

  “原来如此!”皇帝悚然动容“你可要当心,你听到些什么,除了我,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到处说,自己招祸。”

  “对!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说的‘他们’是谁?

  是太监?”

  “是!”“是那些太监?”

  “这,”珍嫔娇憨地笑着“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说了。说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脸⾊说“皇上要想听这些新闻,就别追问来源,不然就听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嫔决不肯明说消息来源,也就不再多问。不过自此后,便对慈禧太后下来的名条,或者口头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着戒心,召见的时候,询问履历,格外详细。言词明⽩,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资历不相当,语言无味的却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别是內务府所属的司员,象这样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门路的。

  这是怎样的一条门路?皇帝决心要弄个明⽩。在宮內,自然是李莲英经手。宮外呢?李莲英不常回家,而走门路的又不能径自进宮来跟李莲英谈,可知宮外必有一个人居间。这个人又是谁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有个道士名叫⾼峒元,是西便门外⽩云观的住持。⽩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宮,元朝改称长舂宮,因为供奉着长舂真人邱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蔵”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蔵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篆丹炉唬人的方士,⾼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宮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可是近在咫尺的⽩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了。

  ⽩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为“燕九”节,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阉九”因为邱处机跟自愿投⾝宮中的太监一样。他的自宮,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九⽇⽩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妇少‬幼女,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轩,亦往往出现在⽩云观前,就因为是⾼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帐,遁⼊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李莲英叫做“⾼大哥”

  “⾼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恰逢慈禧太后归政以后,颐养多暇,千方百计在找寻消遣,李莲英认为让⾼峒元跟慈禧太后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举荐⼊宮。⾼峒元的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只拣慈禧太后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一番召见,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传说,慈禧太后将⾼峒元封为“总道教司”

  大清会典上只有“道录司”的官职,而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纵然慈禧太后真个封了⾼峒元为“总道教司”也是个黑官。但是,⾼峒元因为通宮噤,而有卖官鬻爵的真门路,却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皇帝也就是因为每一次⾼峒元被召⼊宮不久,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职的示谕,而猜想到这个道士大有花样。

  然而要查⾼峒元的劣迹,却很困难。因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不但好些太监受他的笼络,帮他遮掩,更因为卖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因为如此,⾼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丁,鲜嫰无比,据说是⾼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丁”

  万福居偏东有个院子,就是⾼峒元会客之处,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下,昌言无忌。这天来了一个客,生得肥头大耳,穿一⾝簇新的缎子⾐服,大拇指上套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光看他这一⾝装饰,便知是內务府来的人。

  果然,他是靠內务府发的财,是西城一家大木厂的掌柜,叫⽟铭,承包颐和园一处工程,赚了二三十万银子。

  ⽟铭来见⾼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针引线的,此人名叫恩丰,是內务府造办处的一个笔帖式,专管料帐,与⽟铭是换帖弟兄。他跟⾼峒元是下围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间,而且识得眉⾼眼低,口⾆谨慎,很得⾼峒元的赏识,有时指挥他奔走传话,总是办得妥妥帖帖。⽇久天长,成了⾼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铭之所以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正题?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

  “二哥,”恩丰使个眼⾊“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那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陪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张椅子在⾼峒元⾝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道爷一定给我面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他预备了十万银子。”

  ⾼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十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几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员,差着一大截呢!”

  “那不要紧,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办也不迟。”

  “不行啊!道爷,”恩丰凑近去说“四川盐茶道有件参案在那里,已经打听确实,吏部拟的处分是降‮级三‬调用。要趁这个机会补他的缺,倘或放了别人,就大费手脚了。”

  “好家伙!”⾼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四川盐茶道!

  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缺?”

  ⽟铭当然知道。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蔵、湖南、湖北、贵州、云南。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洪杨军兴,江南道阻,两淮的盐到不了两湖,湖北自然就近吃川盐。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后来号称“一品⾁”的四川总督吴棠在任上病殁,山东巡抚丁宝桢调升川督,锐意改⾰,重用唐炯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增。“公费”

  亦就⽔涨船⾼,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蔵,西蔵⾼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同治年间,西蔵生齿⽇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蔵,过关菗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蔵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光绪初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增,菗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铭不但听恩丰详细谈过,也向好些悉川中情形的人打听过,众口一词,无不认为值得全力一谋,所以才下定决心,弃商做官。他所备的“资本”并非只有如恩丰所说的十万两银子,而是三十万两。⾼峒元当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盐茶道”既是独一无二的缺,⼊息如何,应该卖一个什么价钱,或者李莲英是不是已许了别人,都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只答说可以试一试,成功与否,还不敢说。约定三天以后给回话。

  三天还是不行。因为李莲英亦没有把握,还需要几天,找到进言的机会,才能向慈禧太后试探。

  这本来是要耐着子慢慢静候⽔到渠成的事,无奈官瘾如归心,不动则已,一动便不可遏制。⽟铭満心以为“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梦寐以思的还不止于⽇进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蓝顶子,绿呢大轿,盐商和茶商包围恭维的那一番官派。因此听得恩丰转来还须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对于他的劝慰宽解之词,自然也听不⼊耳。当面催促拜托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钻头觅,恨不得能面见李莲英,亲口讨一句切实回话。

  ⽟铭的躁急不安,在內务府传为笑谈,然而有些人却不免怦然心动。有个也是在造办处当差的笔帖式,名叫全庚,平时看恩丰奔走于李莲英与⾼峒元之间,十分羡慕,此时心里就想,拉纤人人都会,现成放着一条路子,成功了起码有上千银子的好处,不成亦不亏折什么,何不试他一试?

  他这条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景仁宮的首领王有,是他的好朋友。这时的珍嫔,已由翊坤宮移居景仁宮,王有忠实能⼲,颇得信任。珍嫔向皇帝密奏的那些“新闻”就都是由他去打听来的。这天到了內务府,全庚使个眼⾊,将他招呼到僻静之处,促膝密谈。

  “⽟铭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王有答道“不都当笑话在谈吗?”

  “倒也不是笑话。⽩花花的银子二三十万,不是假的。王老有,我倒先跟你打听,你知道这件事,怎么搁浅了呢?”

  “不容易打听。那面现在提防着我,明明有说有笑地,一见了我,把嘴都闭上了。”王有说道“照我看,大概因为老佛爷这一阵子心境不大好,他怕一说碰钉子,所以没敢开口。”

  王有口中的“那面”和“他”都是指李莲英,彼此心照不宣。全庚亦用“他”来称李莲英:“我在想,他跟老佛爷面奏过了,老佛爷还得说给皇上。反正要由皇上代了军机,才能下上谕,既然如此,也不必一定找他。你说是不是呢?”

  “不行他找谁?”

  “找你啊!”“找我?”王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王老有,”全庚正⾊说道“你可别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试,通天的路子你有。听说你们那位主子得宠的,你又是你们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打主意?”

  “这…,”王有沉昑了好一会,才踌躇着说“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紧。大不了小小碰个软钉子,怕什么?”全庚又说“而况你也是为你们主子好,几万银子说句话,多好的事!”

  王有心动了“可是,”他说“也得人家愿意托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着脯说:“恩丰这点拉马牵线的能耐,我有!”

  “好吧,你去跟人家谈谈。”王有问道“你看开价多少?”

  “听说恩丰经手,一开口就许了⾼道士十万,还不算⽟铭自己加捐‘过班’的花费在內。咱们当然也是要十万。就这样已经便宜了。因为恩丰经手,自然另外要好处,咱们是包里归堆在內,一共十万。”

  “要得太多了吧?”王有觉得漫天要价,等于空谈,犯不着去作徒劳无功之事,所以提醒全庚:“一个巡抚也不过十万。”

  这是指着李鸿章手下红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说的。邵友濂由‮海上‬道升任‮湾台‬藩司,与巡抚刘铭传不和,形同⽔火,刘铭传不是好相与的人,搜集邵友濂的劣迹,预备拜折严参。督抚参监司,没有不准的道理,邵友濂得到信息,急急称病內渡,由基隆直航天津,赶到京里,托人向李莲英活动。头一天将十万两的银子,存⼊李莲英指定的银号,第二天便有上谕,悬缺的湖南巡抚,特简邵友濂接充。

  这个故事全庚也知道,摇着头说:“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两年‮海上‬道才不过八万银子,最近听说有个姓鲁的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经花了十几万下去了。”

  所谓“八万银子”的‮海上‬道,其事与邵友濂的故事相关。这位‮海上‬道,来头甚大,是曾国藩的小女婿,袭侯曾纪泽的嫡亲妹夫,名叫聂缉槻,湖南衡山人。他不是科第中人,好的是有一个勋名盖世的老丈人,当他在江苏候补的时候,左宗棠外放两江总督,顾念旧,派了他一个江南制造局的好差使。左宗棠离两江,接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国荃,禄位越发稳固。

  当邵友濂在京里活动之际,他亦正好由试用郞中加捐道员,进京引见。一看邵友濂的门路如响斯应,便也如法泡制,不过多费一道手脚,请他的叔岳曾国荃“內举不避亲”上折力保他充任“‮海上‬道”军机所开,由皇帝圈定的‮海上‬道候简名单,聂缉槻名列第十,照常理而论,决无朱笔点中的希望,谁知竟由于內外凑合,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又有人说,曾国荃那个力保的折子,也是他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文案那里,花了一万银子才弄得到的。这个‮海上‬道的实价是九万,所以文廷式向他道贺,说是“⾜下真可谓‘扶摇直上’了。”因为有句诗:“扶摇直上九万里”是讥嘲他花九万银子买的一个‮海上‬道。

  这个故事王有也知道,但却不信有人为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用了十几万,便即问道:“那姓鲁的是谁啊?”

  “听说叫鲁伯。”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王有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王居然也⼲这种事?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

  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揷着七爷的旗号在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王有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強。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我也识得轻重,你放心好了。”

  全庚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珍嫔,倒是较之王有对他的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內务府在內廷行走的人多,各宮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景行宮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王有,更了解珍嫔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凡是常有差使进宮的人都知道,帝后的感情已经冷淡得不可救药,不但单独相处谈不上,甚至每天为慈禧太后请安之时,亦是望影互避。长⽇多暇,皇帝总是跟珍嫔在一起共度⻩昏。因此,又有两首宮词,第一首是:

  “鶫-声催夜未央,⾼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这是说,皇帝仿佛仿照文宗当年命“懿贵妃”伺候书桌、代批章奏的故事,特召珍嫔来念奏折。第二首则是唐明皇的典故了:

  “凤阁舂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邠王小管吹。”

  其中的旑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管声清,遥度宮墙,也可以想见皇帝在景仁宮的情致。象珍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求,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全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在王有,却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不中听,珍嫔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

  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这天慈禧太后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王有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储秀宮的小太监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少了?”

  储秀宮‮出派‬来的人,因为靠山太硬,无不跋扈异常,这名小太监连珍嫔都不放在眼里,那还会在乎王有?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爷”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是替老佛爷争面子,争⾝分!”

  这顶大帽子庒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王有自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珍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分悬殊,如果让那小太监顶撞两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王有找来细问。

  王有对那小太监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的是要引起珍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

  他替珍嫔管着帐。景仁宮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珍嫔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王有答道“老佛爷平时派人颁赏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子。老佛爷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那…,”珍嫔突然想到“别的宮里,怎么样呢?”

  “别的宮里也是叫苦连天。不过,他们的赏件没有主子的多,比较好些。”王有又说“就连万岁爷也不得了。新定的规矩,跟老佛爷去请安,每一趟得给五十两银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吗?谁定的规矩?”珍嫔气得満脸通红“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就会招来不痛快。譬如说吧,”王有踏上两步,弯下来,声音越发低了“万岁爷不是不愿意跟皇后照面吗?给了钱了,那儿就会想法子给挪一下子,错开了两不见。或者老佛爷那天什么事不痛快,忌讳什么,私底下递个信给万岁爷,就都是那五十两银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们随便使个坏,就能教万岁爷好几天不痛快。”

  “有这样的事!”珍嫔重重地叹口气,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牙“总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声一喊,却又没有别的话。

  机敏的珍嫔,并不觉得王有这样突然打断她的话是无礼,她能领受他的忠心,知道这是出于卫护的鲁莽,阻止她去说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对她起戒心的话。

  经过这样一顿挫,她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气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监需索的好奇之心,却还存在,略想一想,便又问道:“照这样说,大官儿进宮,也得给门包罗?”

  “是!”王有答说:“这原是早有的规矩。不过从前都是督抚,或者藩司进京才打发,而且是客气的面子事儿,不能争多论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谁进贡,或者老佛爷赐膳、赏⼊座听戏,都得给‘宮门费’。外省的督抚不用说,红顶子的大人也还能勉強对付,最苦的是南书房、上书房的老爷们。南书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么呢?”

  “也不知是谁兴的规矩,南书房翰林奉旨做诗写文章,东西的时候,得送个红包,不然就有⿇烦。”

  “我倒不信。”珍嫔问道“难道他们还敢玩儿什么花样?”

  “怎么不敢?花样多着呢!”

  “什么花样?你倒说给我听听。”

  “譬如说吧,稿子上给来块墨迹,老佛爷见了当然不⾼兴。或者东西取了来,先不上去,老佛爷不提就不说。到有一天,老佛爷忽然想了起来要查问,就说本没有来。事情隔了好多天,了没有,那儿分辩去?主子请想,这个翰林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官运还能好得了吗?”

  “可恶!”珍嫔恨恨地,接着又问:“皇上那儿也是这样子?”

  “比较好一点儿。”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别这么做。”王有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经多的了。主子就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着招小人的怨。”

  听得这话,珍嫔便觉得委屈。桂祥补了工部右侍郞,德馨在江西的官声很不好,但仍旧安然做他的巡抚,只有自己的⽗亲长叙,至今未曾补缺。听说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过,不知为何没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坏话的缘故呢?

  见珍嫔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宮里,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分,按说应该照应娘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珍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而况…。”她想说:“而况,我娘家是诗礼世家,没有出过贪官,也贴不起!”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而况”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王有能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王有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珍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地答说。

  王有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四川盐茶道。”

  珍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盐茶道,管盐跟茶叶。”

  “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珍嫔看到王有的脸⾊暗,很机警地想到,宮中用度不⾜,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象是在等她的回话。珍嫔觉得他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

  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內务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的,也在四川待过,盐茶两项都很悉,名字叫⽟铭。”接着,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珍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铭”五个字,便问:

  “他是什么⾝分呢?”

  “候补同知。”王有答说:“正在加捐,捐成道员,才能得那个缺。”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这个数。”王有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王有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珍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

  这‮夜一‬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为自己所轻视,而且皇帝亦很了解自己的情,持正不阿。如今出尔反尔,为人关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宮中用途⽇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个人可以商量,但宮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怈漏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嫔,怈漏倒是不怕,无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来探问时,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王有却误会了,以为珍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

  在宮外,全庚的暗中奔走,倒有了很多切实的结果。他是找到⽟铭手下的一个工头,跟⽟铭搭上了线。开门见山,直言相谈。⽟铭听说有这样一条终南捷径,当然愿意去走。但是,走得通走不通,却要仔细看看。

  “全大爷,你既然肯帮我这个忙,想来总也知道,我已经托了人在办。一个‘榫头’一个‘窍’,总要对得上才行。好不好这样,等我先问一问我那方面的人,再给你老回话,怎么样?”

  “这就谈不成了。”全庚答道“你那方面的路子,我当然知道。那条路子也很有名,但不见得快。为什么呢?因为转手太多,而我这里,只转一道手。你想想呢!”

  ⽟铭心想,这面先托⾼道士,再托李莲英,而李莲英得要找机会才能跟慈禧太后提。如果一时不得其便,或者提倒提过了,慈禧太后一时记不起条子给皇帝,又得找机会提醒她。这样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愿?

  这样想着,便决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可是究竟是真有门路,还是瞎撞木钟,毫无影响?不能不慎重。否则⽩⽩丢一笔钱,还落个话柄,未免太不上算。

  他的这番沉昑,全庚自然明⽩,自己是初⼲这个行当,不比⾼道士、李莲英“招牌”已经做出去了“信誉卓著”上门“易”的人,会放心大胆地先付银子。因此,他亦早就想好了一个可以取信于人的办法,此时应该明说了。

  “⽟掌柜,你不必担心,事情不成,一个蚌子不要。你不妨先试一试我这面,那条路子把它停下来。等有了效验,再收你的银子,你看好不好?”

  “那太好了。”⽟铭欣然答说:“你看半个月,能不能办成?”

  “半个月当然可以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同知。”

  “我已经加捐了‘过班’的‘部照’,这几天就可以取到。”

  “好!从你取到部照那天为始,我半个月替你办成。”全庚又说“你先写张借据给我!”

  这张借据是仿照乡试买手的办法,举子在⼊闱以前,写张借据给手,书明银数及偿还⽇期,下面的“立笔据人”要写“新科举人”某某。如果法不佳,徒劳无功,没有能替人挣到一名“新科举人”笔据当然无效。此刻⽟铭所立的借据,亦须写明“新任四川盐茶道”如果不是这个头衔,这张借据便是不值一文的废纸。

  “这个办法好。不过,”⽟铭做生意的算盘亦很精,提出疑问:“倘或我从另外的路子上,得了盐茶道呢?这张借据,不仍旧管用吗?”

  “这…,”全庚想了一下答说:“这也好办。我先请问,你加捐道员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下来?”

  “大概还得十天工夫。”

  “十天加十五天,一共二十五天。你借据上的⽇子,扣准了写第二十五天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如果已经说妥了,可是上谕还得有几天,我们就再换一张借据。”

  ⽟铭细细想了一遍,认为这样做法,也很妥当,便点点头说:“好的,但望在二十五天里头成功,借据有用。万一你那里行不通,我另外再走路子,补缺的⽇子不对,这张借据自然就作废了。”

  “正是这么说。”全庚很郑重的叮嘱一句:“但有一件,‘法不传六耳’,⽟掌柜,咱们俩的心腹话,你可不能跟第三个人说。”

  “是,是。我懂!”

  懂是懂,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铭当天就把这件事跟恩丰说了。事实上也非告诉他不可,不然两面进行,各自居功,岂不要花双份的钱?

  恩丰心里自然不舒服。但跟⽟铭的情太深,不能拂袖而去,只埋怨他说:“二哥,你就有路子,也跟我商量商量再说。如今让我怎么跟⾼道士代?再说,明摆着是撞木钟的事,只为你有张借据在人家手里,就不能不搁下来,等他二十五天。不然这笔帐算不清。可是,这一来夜长梦多,万一这二十五天之中另有变化,让别人占了先,你不是⽩⽩耽误了?”

  “是啊!”⽟铭很不安地“倒是我太冒失了。”说着,便即变换脸⾊,陪个笑又说:“做哥哥的错了!老兄弟,你怎么想个法子挽回过来吧!”

  恩丰紧皱眉头,思索了好半天,叹口气说:“谁叫咱们是磕过头,换过帖的?只好我老着脸去碰钉子了。”

  “老兄弟,我知情,我知情。”⽟铭连连拱手。

  于是恩丰赶到万福居去访⾼峒元。他用的是釜底菗薪的将法,相当毒辣,一方面警告⾼峒元,这行“生意”有人来抢了,如果不是上紧巴结,逐渐会没有人上门请教,一方面又劝⾼峒元鼓动李莲英去对付王有,不论软哄硬庒,反正唯一要坚持的宗旨,就是除却⾼、李这条路子以外,不准有任何人做这行“生意”

  “不用理他!他有他的能耐,我有我的神通,大家走着瞧就是。”

  ⾼峒元看来处之泰然,其实颇为担心。因为他在宮中的相知也很多,谈起来都说珍嫔相当得宠,大概等不到慈禧太后六十万寿,加恩宮眷,晋位晋封之时,就会封妃,此人果然如恩丰所说,有王有居中牵线策动,向皇帝求官要缺,可真是一个劲敌。

  为此,特地派人通了个信给李莲英,鼓动慈禧太后传懿旨,将他召⼊宮中去讲解修炼的道法,找机会私下见了面,将珍嫔亦在替人打点谋⼲,以及全庚向⽟铭去兜揽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李莲英。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景仁宮的那位主儿,年纪还轻得很,怕不敢这么做吧?”

  “可是有王有在中间捣鬼,⽇久天长,难免动心。”⾼峒元说:“好兄弟,这个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铭这件事,我的面子可丢不起。”

  “你别忙!我保他不能成功。”李莲英沉昑了好一会,微微笑了,笑得很诡秘,也很得意。

  “怎么?你有什么绝招?”

  “也不能说是绝招。景仁宮那位,如果是厉害的,就别开口,一开了口,她就输定了。”

  “这话怎么说?”

  “就要她开口,咱们省好多事。”李莲英附着他的耳朵,道明了其中的奥妙。

  “真是妙!”⾼峒元抚掌大笑“能把那王有、全庚什么的气死。”

  从这天以后,李莲英便特别注意皇帝来请安的时候的行动,更注意由皇帝那里送来的“⻩匣子”慈禧太后虽已归政,但重要的章奏,皇帝依然派人装在⻩匣子里,送给她过目。

  凡有⻩匣子,都由李莲英亲自照管,虽不敢先打开来看,但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时,只要稍微留点神,便能知道。他特别关心的是吏部的奏折,因为‮员官‬调补和处分都由吏部议奏。四川盐茶道的参案,自然亦由吏部处理,所议的处分是⾰职。

  “这个缺可不得了。”慈禧太后自语着“两年工夫,搂了三四十万,那里找这么好的缺去?”

  这是在谈议⾰的那盐茶道被参的缘由,李莲英装作不解地问道:“老佛爷说的那个缺呀?”

  “四川盐茶道。”

  “原来就是这个缺!”

  听他语声有异,慈禧太后便看着他问:“这个缺怎么样?”

  “奴才也是听来的,不知道真不真。”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有人在想这个缺,愿意出五万银子。这个人的名字,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木厂掌柜。如果有这回事,老佛爷可得防着一点儿。”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等拿了名单来,我该怎么说呢?”

  “请老佛爷代下去:先搁着,看一看再说。”

  慈禧太后默喻于心,不再多说,将吏部的奏折了回去。过了两三天,皇帝携着一张简派差缺的单子来请示,四川盐茶道下面注着两个字:⽟铭。

  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指着这一行字说:“先搁着!四川盐茶道是个紧要缺分,看一看再说。”

  “或者…,”皇帝试探着说“先派这个人署理吧?”

  “当然应该由川督就近派人署理。”

  皇帝不敢违拗。內心觉得愧对珍嫔。⽟铭之由珍嫔举荐,原是经过一番苦心设计的。珍嫔一再考虑,原已决定不揽这种是非,无奈王有软求硬,最后只要她跟皇帝提一句,成不成都看运气,珍嫔才勉強答应下来。

  这天皇帝驾临景仁宮,珍嫔故意将一张字条放在妆台上,皇帝见了当然要问,珍嫔便即答道:“有人拿了这张名条来,说这个⽟铭能⼲的,如今四川盐茶道出缺,倘或将这个人放出去,必能切实整顿。求奴才跟皇上要这个缺。奴才岂能理他?用人是‮家国‬大政,奴才不敢⼲预。就算不知天⾼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决不能听奴才胡说。”

  皇帝知道珍嫔心思灵巧,明明是替⽟铭求缺,却故意以退为进,推得一⼲二净。为的是即或碰了钉子,也不伤颜面,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

  这样一转念间,心自然就软了。将那张名条顺手揣了起来,决定给珍嫔一个恩典,谁知在慈禧太后这里通不过!当时虽未公然允诺,但收起名条的意思,已很明显。如今在珍嫔面前,倒有些不好代了。

  回宮想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说实话为妙“你可别怨我!”他对珍嫔说“老佛爷代,这是个紧要缺分,得看看再说。

  恐怕不成了!”

  听得这话,珍嫔才知道皇帝果然宠信,內心自然感而感动。但是对慈禧太后自不免怨恨在心,同时也很清楚,这完全是李莲英在中间捣鬼。此人不除,皇帝就永无亲掌大权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她蔵在心底深处的想法,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与力量,还远不到能除李莲英的时候。

  王有空喜了一场。到了期限,将“新任盐茶道⽟铭”的那张借据,注销作废,退了回去。⽟铭倒算是个厚道的人,想想⿇烦了人家一场,过意不去,预备送几百银子,聊表谢意。但恩丰劝他不可如此,说这么做法,让李莲英知道了,会不⾼兴。

  “那就只好对不起他们了。”⽟铭问道:“好兄弟,如今该看⾼老道这面了!你倒去问问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见上谕?”

  “不用问。你出银票就是,不出三天,准有上谕!”

  于是⽟铭开出十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十万是正项,两万是⾼峒元的好处。恩丰将这两笔款子,存在一家相的银号中,取来两张打了⽔印的票子,上面是“四川盐茶道⽟铭”寄存银若⼲两的字样,随即转到了⾼峒元手里。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皇帝照例进储秀宮问安,慈禧太后闲闲问道:“四川盐茶道放了谁啊?”

  “还没有放。”皇帝答说:“儿子遵慈谕,先让川督刘秉璋派人署理。”

  “噢,”慈禧太后又问“上次你跟我提的,打算放谁来着?”

  “打算放⽟铭。”

  “好吧!就放⽟铭好了。”

  皇帝喜出望外。当天召见军机,便代了下去。军机大臣相顾愕然,竟不知这⽟铭是何许人?但这两年的“升官图”中尽出怪点子,不必问也不能问,唯有遵旨‮理办‬。当天便咨行內阁,明发上谕。

  消息传到景仁宮,王有既惊且喜,而又异常不安,托词告假出宮,赶到內务府去找全庚。相见之下,十分奇怪,全庚的脸⾊难看极了,又象死了⽗⺟,又象生了一场大病。见了王有,只是扭着头微微冷笑,然后站起⾝来走了。

  王有会意,悄悄跟了出去,往南一直走到庋蔵历代帝后图像的南熏殿后面,四顾无人,只有老树昏鸦。全庚站住了脚,向“呱呱”叫的老鸦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妈的,活见鬼!”

  王有已经忍了好半天了,此时见他是如此恶劣的态度,万脉偾张,无可再忍,出手便是一掌,揍在全庚脸上,跳脚大骂:“姓全的,你什么意思?谁挖了你的祖坟,还是怎么着?”

  这一掌,打得全庚自知理屈,捂着脸,连连冷笑:“哼!哼!你跟我逞凶,算什么好汉?是好的,找姓李的去拚命,我才服了你!”

  “姓李的”三字⼊耳,将王有的怒火庒了下去“你说谁?”

  他问。

  “谁?还有谁,你惹不起的那一个。⽩花花十二万现银子,叫人捧了去了。哼,”全庚跺一跺脚,带着泪声发恨“一个子儿没有捞到,还叫人耍了!我死了都不闭眼。”

  “耍了,你说是谁耍了你?我吗?”

  “王老有!”全庚睁大了眼睛问:“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玩儿?”

  “我不明⽩你的话!来,来,你说给我听听。”

  等一说经过,王有的气恼,较之全庚便有过之无不及了。他脸⾊⽩得象一张纸,双翕动,浑⾝哆嗦,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明明就是这个主儿,我们这面说了,不行,他说了就行!可又不早说,要等我们这面替他开路,那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

  “就是这个,能把人肺都气炸!王老有,这口气非出不可!”

  王有不响,紧闭着嘴想了好半天,才突如其来地说:“我听你的!”

  这一下又让全庚愣住了:“慢慢儿想,总有办法!”他灵机一动,脫口说道:“对!‘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就是这么办!”

  “怎么办?”

  “王老有,我先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动气,咱们这是谈正经,可不敢瞧不起你们主子。招呼打在前头,话我可说得不大客气了,你们主子‘成事不⾜’,‘败事’总‘有余’吧?”

  话果然不中听,但此非争辩之时,王有只答一句:“你说你的!”

  “我只有一句话,让你们主子怎么把原先的话收回来,要说⽟铭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更别说三品道员啦!”

  “这,”王有大为‮头摇‬:“怕难!”

  “你试试!都说你们主子厉害,也许她有一套说词。”

  珍嫔在初听皇帝告诉她,⽟铭外放一事,为慈禧太后所搁置时,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之感。大错幸未铸成,真是可庆幸之事,虽然为⽟铭关说,已留下了一个痕迹,但自觉措词巧妙,还不致落个把柄,也就不管它了!总之,这是个不愉快的记忆,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复燃的情况,为她带来的是极深的忧虑。再听王有细说內幕时,更觉得事不寻常,显然的,在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会有这番始而拒绝,终于同意的变化。李莲英翻手为云覆手雨,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财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真能有不测之祸。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实在不敢再得罪李莲英。然而冷静地想一想,纵令如此,亦不能免祸。⽟铭的出⾝如此,得官的来历又如此,一到了任上,迟早会因贪黩而被严参。到了那时候,李莲英不说他自己得了十万银子,只怂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谁向皇帝保荐了⽟铭?岂非还是脫不了⼲系?

  一误不可再误,补过的时机不可错失。这又不仅是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辅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着,皇帝能默运宸衷,专裁大政,有一番蓬蓬的作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饬纲常,树立威权的一个机会,倘或放过,一定会惭恨终⾝。

  但是,这样做法,在李莲英看,就是公然与慈禧太后为敌,这一层关系太重,祸福难料,珍嫔实在不能不深切考虑。

  彻夜苦思,终无善策,而决于俄顷的时机,却人而来了。

  为了珍嫔替⽟铭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于心,觉得对她怀着一份歉意,如今随着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种望,很想看一看珍嫔所愿得遂的娇靥,是如何动人?

  因此,这天一大早在储秀宮问安既毕,临御乾清宮西暖阁召见臣下以前,特地来到景仁宮,等珍嫔跪起⾝,他随即携着她的手笑道:“⽟铭的运气不坏!到底得了那个盐茶道。”

  “这,”珍嫔愣了一下,失声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话,话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于是笑容立即收敛,举步⼊殿,同时挥手示意,摒绝所有的侍从,只与珍嫔单独在一处时,方始问道:“这是怎么说?”

  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顾忌了,珍嫔悔恨地答道:“奴才糊涂,不该跟皇上提起这个⽟铭。这个人是个市侩,决不能用!”

  皇帝好生恼怒,想责备她几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顿觉于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说:“不要紧!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

  说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宮西暖阁与军机大臣见过了面,接下来便是引见与召见。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満,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

  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隆。”

  “广隆?”皇帝诧异“你说在那儿?”

  “广隆。”⽟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因为,奴才听说,四川盐茶道的出息,比木厂多出好几倍去。”

  皇帝然大怒,但強自抑制着问道:“你能不能说満洲话?”

  “奴才不能。”

  “那么,能不能写汉文呢?”

  这一问将⽟铭问得大惊失⾊,嗫嚅了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个能听得清楚的字来:“能。”

  “能”字刚出口,御案上掷下一枝笔,飞下一片纸来,接着听皇帝说道:“写你的履历来看!”

  ⽟铭这一急非同小可,硬着头⽪答应一声,拾起纸笔,伏在砖地上,不知如何区处?

  “到外面去写!”

  “喳!”他这一声答应得比较响亮,因为事有转机,磕过了头,带着纸笔,往后退了几步,由御前侍卫,领出殿外。

  乾清宮外,海阔天空,⽟铭顿觉心神一畅,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举目四顾;领出来的御前侍卫,已经不顾而去,却有一个太监从殿內走来。认得他是御前小太监,姓金。

  “好兄弟!”⽟铭上去,窘笑着说:“你看,谁想得到引见还带写履历?只有笔,没有墨跟砚台,可怎么写呀?”

  “你没有带墨盒?”

  “没有。”

  小太监双手一摊:“那可没有办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他随手掏了一张银票,不看数目就塞了过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监去而复转,缩在菗子里的手一伸,递过来一个铜墨盒。⽟铭大失所望,他所说的“行方便”不是要借个墨盒,而是想找个手。

  事到如今,只有实说了。他将小太监拉到⾝边低声说道:“好兄弟!文墨上头,我不大在行,你帮我一个忙,随便找谁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银子。喏,钱现成!”

  说着又要去掏银票,小太监将他的手按住,平静地答道:“一千银子写份履历,谁不想⼲这种好差使?可是不成!万岁爷特地吩咐,让我来看着你写。你想我有几个脑袋,敢用你这一千银子?再说,万岁爷也许当殿复试,让你当着面写个字样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吗?”

  这一来,⽟铭才知事态严重,面⾊灰⽩,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快写吧!万岁爷在那儿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烦,你写得再好,也给折了!”

  “那里会写得好?”⽟铭苦笑着,蹲下⾝去。

  于是小太监帮他拔笔铺纸,打开墨盒,⽟铭伏⾝提笔,笔如铅重,庒得他的手都发抖了。

  “快写啊!”“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法。”

  “好吧,你写:奴才⽟铭…。”

  ⽟铭一笔下去,笔画有蚯蚓那样耝,等这“奴”字写成,大如茶杯。小太监知道不可救药了,尽自‮头摇‬。

  “奴才⽟铭”四个字算是写完了,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写的是这四个字,就再也无法辨识。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监问“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镶蓝旗。”

  “那你就写上吧!”

  已经急得汗如雨下的⽟铭,央求着说:“好兄弟,请你教给我,‘镶’字怎么写?”

  那小太监心有不忍,耐着子指点笔画,而依样葫芦照画,在⽟铭也是件绝大难事,结果成了一团墨猪。接下来,蓝字很不好写,旗字的笔画也不少。勉強写到人字,一张纸已经填満了。

  “卷吧!”小太监已经替他死了心了,觉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这样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这份履历行不行?”

  本不成其为履历,那还谈得到写得好坏?不过,小太监知道他此时所需要是什么?亦就不吝几句空言的安慰“你们当大掌柜的,能写这么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旗下出⾝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头。你放心吧!”

  果然,这几句话说得⽟铭愁怀一放,神气好看得多了,随即问道:“我还进去不进去?”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候旨吧!”

  于是小太监捧着他那份履历,进殿复命。皇帝已经退归东暖阁,正在喝茶休息,一见⽟铭的笔迹,然震怒“什么鬼画符?真是给旗人丢脸!”他重重地将那张纸摔在炕几上,大声吩咐:“传军机!”

  于是御前侍卫衔命到军机直庐传旨。礼王世铎大为紧张,他对太监、侍卫,一向另眼看待,此时讶异地低声问道:“这会儿叫起?是为了什么呀?”

  “大概是为了新放的盐茶道。皇上生的气可大了。”

  “为什么呢?⽟铭说错了什么话?”

  “倒不是话说错了,字写得不好。”侍卫答道“皇上叫写履历,一张纸八个大字,写得七颠八倒,皇上说他是‘鬼画符’。”

  “是了!辛苦你,我们这就上去。”

  进见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准备“⽟铭那十二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了。”孙毓汶说“看样子,那个缺得另外派人。”

  “这得让吏部开单子啊!”世铎说道“咱们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给吏部送个信,让他们预备。”说着,孙毓汶便吩咐苏拉:“请该班。”

  “请该班”是军机处专用的“行话”意思是请轮班的军机章京。照例由达拉密与值⽇的“班公”进见。这一班的达达密叫钱应溥,浙江嘉兴人,曾是曾国藩很得力的幕友,在军机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尽献言之责,不同于一般的军机章京,此时便说:“单子亦不必吏部现开,原来就送了单子的,因为特旨放⽟铭,单子不曾用,检出来就是。不过,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继任人选,请王爷跟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间,要见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几廉顽立懦,有益治道。”

  “卓见,卓见!”孙毓汶很客气地说“请费心,关照那位将单子开好,随后送来吧!”

  代完了,全班军机进见。⽟铭还在乾清宮下,苦立候旨,望见世铎领头,一行红顶花翎,颤巍巍地由西面上阶,认得是全班军机大臣。心想“礼多人不怪”上前请个安,或许能搭上句把话,打听打听消息,总是件好事。

  念头转定,撩起袍褂下摆,直奔台阶,只听有人喝道:

  “站住!”

  站定一看,是个蓝翎侍卫,便即陪笑说道:“我给礼王爷去请个安。”

  “给谁请安也不管用了!”那侍卫斜睨着他说:“找一边儿蹲着,凉快去吧!今儿个,你还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听这话,⽟铭吓得魂飞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蓝翎侍卫问一问吉凶祸福,人家已经走得老远了。

  “这个⽟铭,”皇帝气已经平了,思前想后,⽟铭总是自己派下去的,谁也不能怪,所以只简略地说道:“文理不通!

  本就不能补缺。”

  “是!”世铎答道:“让他归班候选去吧!”

  皇帝点点头问:“他那个缺该谁补呢?”

  “这得要看资序。吏部原开了单子的。”

  “单子在那儿?”

  世铎不敢说,已经在检了。因为天威莫测,预知召见为了何事,是犯忌讳的,所以他只这样答说:“得现检。不过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检来!该什么人补就归什么人补,你们秉公‮理办‬。”

  “是!”世铎回头向孙毓汶低声说了一句:“莱山,你看看去。”

  孙毓汶心里明⽩,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补了盐茶道这个缺,是防着慈禧太后另有人下来,也许仍是⽟铭一流的货⾊。那时候既不能违慈命,又不能振纪纲,会形成极大的难题。同时有“秉公‮理办‬”的面谕,可见皇帝的本心正如钱应溥所说的,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既然如此,军机乐得办漂亮些,也买买人心。

  因此等将单子拿到手里,先细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张元普,下面注的简历是:“浙江仁和;戊辰进士;刑科掌印给事中;加级五次、纪录两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这一榜中,吴大澂现任漕督,宝廷更是由吏部侍郞外放福嘲主考,因为“江山九姓美人⿇”而自动被放,早已⻩粱梦醒,而此人连个“四品京堂”亦还未巴结上,也太可怜了。

  当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还着眼在“加级五次”上面,便即问道:“他这个加级是怎么来的?”

  “是京察上来的。”军机章京答说。

  三年考绩,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级,张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带着笔没有?拿单子重新写一张,第五改成第一。”

  于是在孙毓汶一手安排之下,当天就由军机处承旨发出一道上谕:“新授四川盐茶道⽟铭,文理欠通,不堪任使,着即开缺,归班候选。该缺着由刑科给事中张元普补授。”

  张元普从同治七年中了进士,分发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补为山东道御史,转刑科给事中,为人碌碌,一无表见,除了忠厚谨慎以外,别无所长。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穷得家无长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论缺分好坏,总比借债度⽇来得強。谁知平地青云,居然放了四川盐茶道。这个缺不谈陋规“外快”光是额定的养廉银,照“缙绅录”所载,每年就是三千五百两。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债”可以还清,而且还能多几千两银子,回乡置几十亩薄田,可免子孙冻馁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过望,感皇恩,至于垂涕。⽟铭也曾哭了一场,只是同样一副眼泪,哀乐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实在不能甘心,⽟铭着恩丰找⾼峒元去办涉,要讨回那十二万银子。

  “十二万银子小事,我赔也还赔得起。不过,将来宮里有什么大工,广隆还想不想承揽?他得琢磨琢磨。”

  这是一种威胁,如果⽟铭一定要索回原银,他的广隆木厂,就再也不用想做內务府的生意。所失孰多?这把算盘当然要打。不过“善财难舍”恩丰说道:“平⽩丢了十二万银子,还丢了一回人,⾼道爷,请你设⾝处地替他想一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丢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见是何等大事?怎么在皇上面前,胡言语!再说,煮了的鸭子,凭空飞了,其中自然有鬼,而这个‘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谁。这且不去说它,他那十二万银子,也不算⽩丢。”⾼峒元招招手将恩丰唤近了又说:“颐和园虽花了两三千万银子下去。工程还没有完。跟当年的圆明园一样,颐和园是个无底坑,多少银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总管反觉得欠了他一个情要补报,将来随便替他说句话,就十个十二万两都不止了。”

  “是,是!”恩丰连连点头“我回去开导他。”

  ⽟铭一经“开导”恍然大悟,转怒为喜,索又备了几样古玩,托⾼峒元送进宮去,打算着切切实实李莲英。

  “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莲英把玩着⽟铭所送的那一个羊脂⽟的鼻烟壶说“总得想个法子,给他弄点儿好处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机会。”⾼峒元问道“我就不明⽩,怎么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间有人捣鬼?”

  “当然!”李莲英向东面努一努嘴“景仁宮。”

  “这可得早早想办法。”⾼峒元低声问说“老佛爷怎么样?”

  “还看不出来,仿佛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

  ⾼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你得提一提!

  不然要不了两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那时候是谁的天下?会是珍嫔的天下吗?这个疑问似乎是可笑的,而细想一想不然。李莲英很了解,如果说权势的相争如一架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储秀宮,另一端是景仁宮,而皇帝虽为枢纽,却无偏倚,那就不⾜为虑“⽔大漫不过桥去”珍嫔永远无法盖得过慈禧太后。

  可忧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显的迹象,皇帝不甘于⺟子如君臣的情势,他要做一个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抚心说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话,慈禧太后确也侵夺了皇帝不少的权力,无形之中就会得他倾向景仁宮,变成以二对一。这样,天平两端的消长之数,就不问可知了。

  这一连串的念头,风驰电掣般在心头闪过,李莲英觉得悚然于⾼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愿也不便承认⾼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视。

  “你放心吧!”他说“成不了气候。”

  “成了气候就难制了。”

  “成气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李莲英又说:“一切都跟平常一样,你就当没有这回事,该怎么着怎么着,內里都有我!”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宮一个王有,內务府一个全庚,一条线通过珍嫔,直达天听。⽟铭大碰钉子那天,事先珍嫔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谈。事后,全庚称心快意地四处扬言:“早就知道⽟铭那家伙非落得个灰头土脸不可!”这些情形摆在一起来看,內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莲英觉得栽在珍嫔、王有和全庚手里,是绝大的屈辱,一记起这件事,心头就会作恶。然而他还是忍着,忍着等机会。

  这个机会是可以预见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会问起:“外头有什么新闻呐?”

  这天问到,李莲英平静地答道:“还不都是谈⽟铭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慈禧太后问道“我听崔⽟贵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没有使成,所以撺掇皇帝给了⽟铭一个难堪,是这样子吗?”

  “不是。说珍嫔想使人的钱,是有些人造出来的,崔⽟贵就信以为真了。”

  “那么,是为什么呢?”

  “是,”李莲英低声答道:“珍嫔劝万岁爷要自己拿主意。该用谁就用谁,不用谁就不用谁!让大家都知道,是万岁爷当皇上,大权都是皇上自己掌着。”

  慈禧太后然变⾊,额上青筋暴起,眼下菗搐得很厉害,盯着李莲英看了好一会,忽又放缓了声音问:“你不说⽟铭原是珍嫔保举的吗?可怎么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是,原是珍嫔保举,只为老佛爷…。”李莲英磕个头说:“奴才不敢再往下说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着,好半天不言语。淡金⾊的斜照着她半边脸,明暗之际,勾出极清楚的轮廓,宽广的额头,直的鼻子,紧闭的嘴,是显得那么有力,那么深沉。李莲英在想:生着这样一张脸的人,似乎不应该生那一双受惊生气了便会发抖的手。

  “翅膀长硬了,就该飞走了。飞吧!飞得远、飞得⾼,飞个好样儿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语着,然后转脸吩咐:“你记着提醒我,等皇帝来了,我要告诉他,那两姊妹该晋封了。”

  李莲英不明⽩她是何用意,只答应一声:“是!”“飞吧!飞得⾼、飞得远,飞个好样儿的我看!”说着,慈禧太后站起⾝来走了,沉着地踩着“花盆底”洒落背上的冉冉斜,悄悄没⼊暗之中。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