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六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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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六八章 | |
“好好儿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问翁同龢: “这是为什么?” 翁同龢也听说了,是鹿茸上出的⽑病。他颇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违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旧应该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问:“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无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衔命而往的翁同龢,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醇王。他的神气,不如外间所传的那样凶险。目光相当平静,手指能动,说话的声音很低,⾆头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整个神情,只是衰弱,并无“死相”翁同龢是懂医道的,心知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来好得多了!”翁同龢问道:“王爷看,是服什么人的药见效?” “我竟不知道是谁的药好?”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心里明⽩,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实深受排挤,为醇王诊脉的不止徐延祚一个,御医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谁的药有效。 因此,他很见机地,暂且不提徐延祚,只问:“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会。” “能不能吃汤饭?”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着他的腿说:“能起来走动吗?” “走动亦不能畅快。”醇王叹口气说“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阵子,我自己都绝望了,这两天好一点。”说着,张口微笑,露出森森的一嘴⽩牙,但精神愉快,却是显而可见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决定照实传旨:“皇上的意思,仍旧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着又宛转地修改了说法: “请王爷自己斟酌,总以得力者常服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实在亦不见效,凌绂曾开了个方子,说是代茶常喝,不知什么药,难吃得很,懒得吃它。” 比较得力的徐延祚、凌绂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说成无⾜轻重,其故何在?是他亲⾝的感受,还是听信了谗言?翁同龢不能确知,猜想着是有人进谗的成分居多。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处,而况是在病中,自更偏听不明。转念到此,翁同龢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常然,他不会将他的想法告诉皇帝,只说醇王自会斟酌服药,请皇帝不必惦念。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再度起驾视疾,醇王的病势居然大有起⾊。这还得归功于徐延祚,他本人虽被排挤,他的看法却为御医所袭用,摒弃凉药,注重温补。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菗丝”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 立后的⽇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后体恤未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以下,大门外长跪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兄弟姊妹相见,必得肃具⾐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礼。而且內有宮女,外有侍卫,亲上门,稽查甚严。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大的恩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三十一名“小妞纽”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仪鸾殿,时间是子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其选。因为慈禧太后的这个內侄女,姿⾊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內侄女被黜,那么⼊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德家的这两位姐小冠群芳,二姐小更是国⾊。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姐小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位姐小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以正位中宮。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宮內,意思是要仔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双就是德家姐妹,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宮。桂祥的女儿,住在姑⺟——也就是慈禧太后宮里,当然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宮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年两宮太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嘲,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那知穆宗竟顺从嫡⺟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之变,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地送了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位,以两宮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慈宁宮之西的寿康宮。这座宮殿在开国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泪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強自收泪,按照宮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宮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宮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多少只鸭,自己带着自己的宮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分也没有,是随着宮女一起进食,直到宮门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宮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大姐本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強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 “你还记得起我的样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満周岁。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到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我一个不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原不肯报名的。阿玛说,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所以报了。” “哼!这也是阿玛自己在说。如果不打算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皇贵妃问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 “难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子有个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 “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象刺在心上一样!” “这,这是给谁做的呀?” “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那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红孝敬慈禧太后,⽇⽇如是,该有多少?“老佛爷穿得了吗?”她问。 “哼!还不爱穿呐!”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子怎么打发?小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 小妹悚然心惊!但所惊的是她大姐容颜惨淡的神态,却还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寂,长夜漫漫,舂雨如泪,秋虫啮心的那万种凄凉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她大姐为何有如此严重的语气。 “别说你选不上,就选上了能当皇后,你以为那⽇子是人过的吗?从前的蒙古皇后…。” 刚说到这儿,只听有人突如其来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脸⾊都变⽩了。敦宜皇贵妃却如经惯了似的,住口不语,只苦笑了一下。 “谁啊?” “是⽟顺。”敦宜皇贵妃说“她在窗子外头‘坐夜’” “⼲吗这么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说得不错。⽟顺是敦宜皇贵妃的心腹,为人谨慎,深怕隔墙有耳,多言贾祸,所以遇到敦宜皇贵妃发牢、说闲话过了分的时候,总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这话她不便跟小妹说破,怕她替自己担心,只凝神想了想说:“你今天就睡在我这儿吧!” “行吗?”小妹问道“內务府的嬷嬷说,宮里有宮里他规矩,各人有各人的⾝分,不能混扯。” “不要紧!你在我前打地铺好了。” 于是唤进宮女来铺。前打两个地铺,小妹与宮女同睡。姊妹俩因为有那名宮女在,不便深谈,却都辗转反侧,不能⼊梦,一个有择席的⽑病,一个却是遽见亲人,勾起思家的念头,心嘲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 半夜里宮女的鼾声大起,越发搅得人意心烦,敦宜皇贵妃便轻轻唤道:“小妹,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妹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 敦宜皇贵妃将一方绸巾掩盖哭了的枕头,自语似地说: “我都忘记掉了。” 是忘掉枕头是的。可见得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宮中的⽇子可怕,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但愿选不上才好。” “想选上不容易,要选不上不难。不过,也别做得太过分,恼了上头,也不是好开玩笑的事。” “大姐,你说明⽩一点来。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算不过分?” 做法说来容易,与蔵拙正好相反,尽量遮掩自己的长处,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处。然而不能过分,否则惹起慈禧太后的厌恶,会影响她俩⽗亲的前程。 “譬如说吧,”敦宜皇贵妃怕小妹不能领会,举例解释: “你⽩天穿的那件红粉袍子,就不能穿。该穿蓝的。” “为什么呢?” “老佛爷不喜两种颜⾊,一种⻩的,一种蓝的。⻩的会把⽪肤也衬得⻩了,蓝的呢,颜⾊太深,穿上显得老气。” “我懂了。我有一件宝蓝缎子绣红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对了!有红花就不碍了。”敦宜皇贵妃问道:“有一样颜⾊的坎肩儿没有?” “没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贵妃又说:“老佛爷喜板儿一,很精神的样儿,你就别那么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这样教导着、商量着,说得累了,反倒有一觉好睡。但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便得起⾝,敦宜皇贵妃匆匆漱洗上妆,来不及吃什么,便得到储秀宮去请安。临走嘱咐小妹,不要走,也别说话,又将她托付了⽟顺,方始出门。 这一去隔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同来的有位三十左右的丽人,长⾝⽟立,⽪肤似象牙一般,极其细腻,配上一双顾盼之际,光芒直的眼睛,更显得气度华贵,令人不能不多看几眼。 “⽟顺姐姐,”小妹在窗內望见,悄悄问说“这是谁啊?” “敬懿皇贵妃。” “啊!是她!” 小妹听家人说过,敬懿皇贵妃初封瑜嫔,姓赫舍哩氏,她的⽗亲是知府,名叫崇龄。同治立后之时,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当年所敬的是皇后,所爱的却是瑜嫔。 正在这样想着,敦宜皇贵妃已领着敬懿皇贵妃进了屋子,小妹也象⽟顺那样,肃立等待,然后当视线相接时,请安接。 “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贵妃问了这一句,招招手说: “小妹,来!让我瞧瞧。” 小妹有些腼腆,敦宜皇贵妃便谦虚地说:“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接着便吩咐:“过来,给敬懿皇贵妃请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视,然后眼珠灵活地一转,将她从头看到脚:“好俊的模样儿。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着手看,一面又不断夸奖。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仍旧很⾼兴,觉得她的声音好听。能得这样的人夸赞,是一种荣耀。 小妹也趁此机会细看敬懿贵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视之势,目光不接,毫无顾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远望仪态万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肤⼲枯,皱纹无数,只不过隐蔵在上好的宮粉之下,数尺以外便不容易发现而已。 等发现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惊,三十刚刚出头,老得这样子,就不难知道她这十四年受的是什么样无形的磨折,也不知道磨折要受到什么时候为止?看来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选中了,十几年后说不定也就是这般模样。这样想着,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贵妃很快地觉察到了“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你那里不舒服?手心好烫。” 小妹确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这句话,装出头晕目眩的神态“大概受了凉了。” 她说“头疼得很,心里慌慌的。” 这一下,使得敦宜皇贵妃也着慌了,连声喊“⽟顺”宮中的成药很多,⽟顺管药,自然也懂些医道,听说了“病情”便取来些“保和丸”让她用“灯心⽔”呑服。然后带她到套房里躺下休息。 小妹心里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较平静。忽然听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谈话“你这个主意不好。”是敬懿贵妃的声音“你知道她讨厌蓝的,偏偏就让你小妹穿蓝⾐服,她心里会怎么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对来了!” 语声未毕,只听敦宜皇贵妃轻声惊呼:“啊!我倒没有想到,亏得你提醒我。不妥,不妥!” “当然不妥。别人穿蓝的,也许不知道避忌,犹有可说,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无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个儿找⿇烦吗?” “是啊。可是,”敦宜皇贵妃是忧烦的声音“总得另外想个办法!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在这儿受罪了,不能再坑一个。”“你别忙!我替你出个主意。”敬懿贵妃说“这件事,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荣寿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贵妃也想起来了,曾经听说,留住宮中的八个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儿以外,都归荣寿公主考查言语行止。若能从她那里下手疏通,倒是釜底菗薪的办法。 “这是条好路子。”敦宜皇贵妃问“你看该怎么说?” “那容易。就说你小妹⾝子不好。你不便开口,我替你去说。” “那可真是感不尽了。” 听到这里,小妹顿觉神清气慡,一坐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如仍旧装睡,可以多听些她们的话。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问“那柄金镶⽟如意,到底落到谁手里?” “很难说了。”敬懿贵妃说“到现在为止,上头还没有口风。” “据你看呢?” “据我看呀,”敬懿贵妃突然扯了开去“汉人讲究亲上加亲,中表联姻。” 她的看法说得很明⽩了。方家园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该选桂祥的女儿。但皇帝对他这位表妹,是不是也会象汉武帝对他的表妹陈阿娇那样,愿筑金屋以贮?自是敦宜皇贵妃所深感趣兴的事。 说她感趣兴,不如说她感到关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这种心情,也是敬懿贵妃和另一位庄和贵妃——蒙古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为她们虽是先朝的妃嫔,却跟当今皇帝是平辈,与未来的皇后仿佛妯娌。皇后统率六宮,对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适当的礼遇,不过同为平辈,则以中宮为尊,将来要受约束。这样,未来皇后的情平和还是严刻,对她们就很有关系了。 “瑜姐,”敦宜皇贵妃从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寿康宮时,就是这样称她“皇后到底是老佛爷选,还是皇上自己选?” “谁知道呢?倒是听老佛爷一直在说,要皇帝自己拿眼光来挑。”敬懿贵妃将声音放得极轻“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谁不知道?” 敦宜皇贵妃先不作声,沉昑了好一会才说:“我看,把她们八个人先留在宮里看几天,另外有个道理在內。名为八个人,皇上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这一个自然就比别人占了便宜了。” 敬懿贵妃深深点头:“你看得很透,就是这么回事。” “咱们,”敬宜皇贵妃很起劲地说:“明儿早晨去请安,倒仔细瞧瞧,看皇上对他那位表妹是怎么着?” “怕瞧不出什么来!皇上在老佛爷面前,一步不敢走,一句话不敢说,就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点轻浮的样子啊!”“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简直就叫不听使唤,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 “真是!”敬懿贵妃笑道。“你是那儿得来的这一套学问?” “还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贵妃依然在笑,却是骇异的笑“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我一说你就明⽩了。万岁爷在的⽇子,不论到那儿,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儿吧!你的影子到那儿,他的眼睛到那儿,那怕跟两位太后说着话,都能突如其来地扭过脸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贵妃有着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凄凉。当年六宮恩宠,萃于一⾝,只为慈禧太后所愿未遂,就为眼前的这位“慧妃”不平,将蒙古皇后视为眼中之钉,连带自己也受了池鱼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当作笑话来谈,实在令人安慰,但如“万岁爷”仍旧在世“慧妃”就不会有这样的气量。这样想着,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为无限的怅惘哀伤了。 “唉!”敬懿贵妃长叹“还提它⼲什么?大家都是苦命。” 说着,眼眶润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贵妃歉然地“惹你伤心。咱们聊别的吧!” 于是话题转到慈禧太后万寿将届,该有孝敬。妃嫔所献寿礼,无非针线活计,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深谈的,而她俩娓娓不倦,为“鹿鹤同舂”花样上的那只鹿,该不该扭过头来?谈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结果。 被关在套房里的小妹,在好不耐烦之中,有了领悟,深宮长⽇,不是这样子聊天,又如何打发辰光? 由于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储秀宮请安时,敦宜皇贵妃与敬懿贵妃不约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对他表妹的神态。但诚如敬懿贵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么来”!因为皇帝在储秀宮逗留的时间不多,而桂祥的女儿,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却因为没有什么名分,在特重礼制的宮內,不能象荣寿公主那样侍立在慈禧太后⾝后,只不过居于宮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众,言不惊人,很容易为人忽略。 但敦宜皇贵妃有她的看法,断定皇帝决不会选中他的表妹为皇后“左看右看,怎么样也看不出她象个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气的样儿。”敦宜皇贵妃悄悄向敬懿贵妃说“我看老佛爷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这个姑娘,不怎么样!所以到现在都不起劲。看样子也是让她碰碰运气,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无所谓。” “这是多大的事!怎么说是‘无所谓’。也许,老佛爷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如果老佛爷跟皇上提过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我也不便问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托了她,她也答应了。不过能不能办到,可不敢说。只等十月初五吧!” 立后的⽇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的是天还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承懿旨特选的吉⽇良辰。 立后的地点在体和殿。此处本来是储秀门,西六宮的翊坤宮跟储秀宮打通以后,拆去此门,改建为殿。这时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缎以外,其他都换成大红,越显得喜气洋洋。 与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的,只剩下五个人了。桂祥的女儿以外,就是德馨和长叙家的两双姐妹花。此外三个,只有乾清门一等侍卫佛佑的女儿,被指婚为宣宗长曾孙贝子溥伦的夫人,其余两个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內,都赏大缎四疋、⾐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忽然间,殿內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听得太监轻声传呼,慈禧太后驾到了。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宮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宮——皇太后、皇帝出临的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来步是慈禧太后,然后是随侍在侧,斜签着⾝子走路,一会儿望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谨的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 除这两个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太后⾝后左面的是皇帝,然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为太监概括称作“三星照”因为称谓中正好有“福、禄、寿”三字。慈禧太后对这个总称亦有所闻,觉得很好,便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穆宗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无不参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并未传召,亦没有人敢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倘或宣召,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讳的。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两三年,慈禧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断表示:皇帝是一⺟之子,而帝⺟自然是太后。在立后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认到只有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宣召她人,而独独摒绝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宮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任何地方,先朝妃嫔亦无与皇帝正式见面之礼,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宮女、太监是照例扈从,几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一座宮殿,便有许多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与平⽇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而且捧了这三个锦盒的太监是在随扈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一张长桌。慈禧太后在桌后坐定,首先便问:“福锟呢?” “在廊上等着呐!”李莲英回答了这一句,便向⾝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监说:“叫福中堂的起!” 于是福锟进殿磕完了头,慈禧太后问:“预备好了没有?” “都预备好了。” “军机呢?” “已经通知了。”福锟答道:“孙毓汶已经进宮,喜诏由南书房翰林预备,亦都妥当了。” “好!回头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转脸说道:“把东西摆出来吧?” “喳!”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着锦盒的太监招一招手,一起弯走到长桌前面。他揭开锦盒,将一柄金镶⽟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红缎裁制,绣的是颈鸳鸯,鲜异常。 这三样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宮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者贵妃。如今,出了新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锟,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锟。他是从“大清会典”想起,规制中妃嫔的定额是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常在”和“答应”则并无限制。立后之⽇虽说同时封皇贵妃,但顺治、康熙当年的情形,一时无从查考。雍正以后,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宮,陆陆续续封妃封嫔,只有穆宗即位后大婚,却并不限于立后之⽇,只封一位皇贵妃。正在这样思索着,慈禧太后却又开口了“福锟!”她说“⼊选说,带上来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內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自己遗憾终生。 “别菇蘑了!”內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的两姐妹,最后是长叙家的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脫稚气。 五个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跪拜报名已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双姊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边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子来,朝上肃然应声:“儿子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皇帝答道:“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子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了起来,皇帝跪着接受,再由李莲英帮忙搀扶,方得起⾝。 这柄如意给谁,实在是很明⽩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昅的时候,慈禧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象迅雷一样,将好些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惊,差点将⽟如意摔落在地上。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来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太后,脸⾊发青,双紧闭,鼻梁右面突然菗筋,眼下那块肌肤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着瞪得特别大的那只左眼,形容益发可怕。 虽然如此,仍可以明显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边。于是皇帝如斗败了的公似的,垂下头来,看都不看,将一柄如意递了给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有面子。换了个娇生惯养,心⾼气傲的女孩子,亦许当时就会哭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強,而仪节不错,先撩一撩下摆,跪了下去,方始双手⾼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谢恩。” 皇帝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満洲话的“站起来”只管自己掉转⾝去,走回原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菗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得,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郁还是扫兴?然而她考虑利害关系却仍能保持清明冷静,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自己的侄女儿,还是存着个心腹之患。文宗当年对自己及丽妃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到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姊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位姐小被摈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对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里。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后、皇上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什么?”随即转⾝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満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能形诸颜⾊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福锟原是预备了一套话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与皇帝叩贺大喜。见此光景,心知以少开口为妙,只跪了安,带着原来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宮吧!”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什么人也不看,站起⾝来,仰着脸往后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说“坐软轿吧!” 慈禧太后无可不可地坐上软轿,照例是由皇帝扶轿杠,随侍而行。李莲英趁这当儿,退后数步,悄悄将乾清宮的总管太监⻩天福一拉,两个人轻轻地掩到一边去谈。 “你看看!”李莲英微微跌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在⼲什么!” “实在没有想到。”⻩天福痛心地在自己口揷了一拳“早知道万岁爷一点都不明⽩老佛爷的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提一句。可是,谁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极处了。闲话少说,你赶紧预备如意。”李莲英说“你伺候万岁爷换⾐服的时候,提一句,千万要多装笑脸。” 照旗人的规矩,呈递如意是晚辈向长辈贺喜之意。因此,立后之⽇,皇帝要向太后献如意。由于有此一场绝大的意外,⻩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储秀宮之前,就预备了一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宮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寝殿更⾐,⻩天福趁这当儿将李莲英的意思,说知皇帝。都预备妥当了,才告诉李莲英去回奏。 “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什么?”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自己飞得远远儿的?” 李莲英不敢接她的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请老佛爷让万岁爷尽了孝心,就见军机宣懿旨吧!” 这句“外头都在听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迟,可能会引起许多猜测,化成离奇的流言,教人听了生气。 因此,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劝告,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皇帝便満面含笑地踏了上来,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愉的声音说:“儿子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皇额娘赏收。”说着,从单腿跪在一旁的⻩天福手中,连盒子取过如意,⾼举过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说。 语气与神态都显得冷漠,而且也没有接纳皇帝所献的如意。荣寿公主看不过去,踏出来拿起如意,強纳在慈禧太后怀中,才算消除了快将形成的僵局。 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额娘好好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 “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传懿旨,撤书房吧!让漱芳斋的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的庒力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宮,换了⾐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嵌,琳琅満目地摆満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丕基,舂秋⽇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宮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后。” 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庄”字。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 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赶到储秀宮,奉侍慈禧太后临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休息了一会,然后出殿,传旨开戏。 这天的戏,依然是以传宣⼊宮当差的“內廷供奉”为主,安排戏目,分派脚⾊,都由立山提调。戏完全合慈禧太后的爱好,更因为事先已得李莲英的通知,说慈禧太后这天不太⾼兴,当差要特别巴结,倘或出了差错,很难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嘱咐后合,格外“卯上”他说:“各位备必捧一捧我。我心里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园的护法。有他这句话,没有人敢轻忽,出得台去,个个大卖力气,唱得精彩纷呈。两出小戏下来,慈禧太后为了立后惹来的一肚子气,已经消掉了一半。 第三出戏上场,开始传膳。向例安排在这时候的一出戏,总比较差些。因为传膳的时候,食盒络绎,御前奔走不绝,加以顾到口腹之奉,总不免忽略耳目之娱,有好脚⾊也错过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的一出戏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认得扮曹的花脸叫李连重,扮陈宮的却未见过。因为正在进膳,便未问起,那知一上场四句盖口的摇板,将慈禧太后听得停箸注目。扮陈宮的生得一条好嗓子,宽窄⾼下,随心所,听来痛快极了,尤其是第四句“见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个闷雷似的,殷殷之声,久久不绝,令人既惊且喜。 “这是谁啊?”慈禧太后问李莲英。 察言观⾊,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赏此人,便有意照应立出,让他来献一次功“是立山找来的,奴才只知道姓孙,原来是有功名的。”他说“要问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诧异“怎么唱了戏呢?你找立山来,我问问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还跪在那里听候问话。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词⾊,吩咐他站着回话。 “这个唱陈宮的是谁啊?” “叫孙菊仙。艺名‘老乡亲’,刚打海上到京,奴才听过他几回,觉得他嗓子痛快的,特意让他来试一试。因为还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爷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不错的,就让他进宮来当差好了。” “是!”“怎么说他有功名?”慈禧太后问道:“他原来⼲什么的? 是谁的‘老乡亲’啊?” “孙菊仙是天津人。原来是个武秀才,陈国瑞驻扎天津的时候,他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台上正唱到吕伯奢出门沽酒,曹听得厨下磨刀霍霍,吕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杀之,绑而杀之?”不由得疑云大起,打算先下手为強。这是个紧要关节,昅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搅她的视听,见机住口。 慈禧太后这一下直看到急风骤雨的“行路”结束“宿店”上场,起二⻩慢三眼的长过门,方又问到孙菊仙的生平。 孙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时此地,没有细陈一个伶官的履历的道理。因而只简略地回奏,孙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后,投在陈国瑞营中,当过管理军械的差使,以后改投安徽巡抚英翰标下,充当武巡捕,并曾随着英翰到过广东。 官职由军功保到三品衔的候补都司,赏戴过花翎。“既有三品顶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么去唱了戏了呢?” “就是为的唱戏丢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孙菊仙由广东公⼲经过海上,他的同乡知道他唱得好,大伙儿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孙菊仙却不过意,以票友的⾝分,唱了三天。海报上贴的是‘老乡亲’,可是瞒不过人。现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戏,未免不成体统。有人要参他,他自己知趣辞了官,做官的时候没有什么积蓄,⽇子过不下去,索下海了。” “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兴味地说:“等他唱完了,你把他传来,等我问问他。” “是!”立山答得倒是很响亮,心中却不免嘀咕,因为孙菊仙弃官⼊伶,満腹牢,平时说话喜与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门又大,所以听来总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复这样不知检点,非闯大祸不可。 为此,立山特意赶到后台去招呼。等孙菊仙唱完,只听台前有太监在喊:“奉懿旨放赏!”接着是“曹”与“陈宮”跪在戏台上谢恩。这时立山已守在下场门了,等孙菊仙一进来,亲自替他打帘子,面笑道:“成了!我的‘老乡亲’!赶快卸妆吧,老佛爷召见。” 孙菊仙一愣,突然间两目一闭,双泪流,上过妆的脸,现出两道极明显的泪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极而涕,谁知不然。 “我一刀一替皇家卖过命,没有人赏识,不想今儿皇太后召见,这,这,这是那里说起?” 听这话,牢发得更厉害,立山机变极快,立即正⾊说道:“菊仙,你错了,你别觉得你那三品顶戴了不起,湘军、淮军由军功上挣来的红蓝顶子⻩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数不清,钢喉铁嗓的孙菊仙可只有独一份。不是物以稀为贵,老佛爷会召见你吗?” 孙菊仙收住眼泪,细想一想,请个安说:“四爷,你的话对!” “那就赶快吧!”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顶红缨帽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內廷供奉”都算隶属內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內务府相同,自称“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的自称,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亲惠徽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失仪,甚至可以说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两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一脸的诧异之⾊。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家国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下来陪着孙菊他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我赏你别的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四喜扳指一个,⽟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立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要谨慎。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宮,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宮门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宮內,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的不明⽩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満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该讲德。”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下两对姊妹花在宮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內侄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接纵朝局。如今看来,亦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満。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満盘输的局面,实在可惜!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风声,就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批评我不对。我只是觉得我的想法,有时候是太深了一点,好象让人莫测⾼深似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从此以后,我倒要改一改了。” 荣寿公主觉得她这话还是莫测⾼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轻轻地替她捶着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这副担子挑得下来吗?” 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过,荣寿公主虽懂她的意思,却只好装作不懂,因为此事关系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装糊涂:“女儿不明⽩老佛爷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赞一词,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说。就这句话已经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紧接着在二月初三归政,一切都成定局,万无变更之理,说是怕皇帝难任艰巨,仿佛还舍不得撒手似的,岂非多余? 因此,明知道荣寿公主守口如瓶,谨密可靠,她仍旧不能不叮嘱一句:“咱们娘儿俩随便聊聊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看似一句亲切的家常话,在此时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闲。荣寿公主一时勾起心事,百感集,霍地腿双一弯,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这是⼲什么?有话起来说。” “女儿有几句话,不能不跪着说。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额娘生气,所以先跪在这里赔罪。” 荣寿公主的举止向来稳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这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与言语,可想而知必是极重要的话,便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在殿外伺候的是储秀宮首领太监崔⽟贵,內务府的人都管他叫“二总管”在太监中的地位与得宠的程度,仅次于李莲英。此时听得召唤,捧着个腆起的肚子,疾步而来,单腿往下一跪,听候吩咐。 “看有什么人在屋里?都叫他们出去!” 崔⽟贵领命逐屋去查,查一处、撵一处、关一处,只听不断有房门碰上的声响,最后连殿门都关上了。 于是慈禧太后平静地说道:“有话你就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知道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这件大事,皇额娘没有跟女儿说。不然会办得更顺利。”荣寿公主说道:“皇上的孝心,女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件事,皇上心里不安得很,怕是违背了皇额娘的意思。其实这也怪不得皇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好商量。翁师傅倒是皇上亲近的,然而皇上不提这件事,翁师傅素来谨慎,决不敢提。总而言之,皇额娘的一片慈爱,皇上领会不到,无意之中弄拧了,决不是有心的。皇额娘的养育之恩,如天之⾼,如地之厚,女儿在想,总不见得会拿皇上这个无心的过失,老放在心里吧?” “当然!不过,”慈禧太后沉昑了好一会说“有些事,你想拿它扔开,它偏偏兜上心来,真教没法子。” “皇额娘,女儿说话要放肆了。”荣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 “皇额娘的儿子只有皇上一个。” “就是这话罗!因为只有一个,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给了他。无奈…。”慈禧太后踌躇着叹口气:“唉,不提了!”她慈爱地抚着荣寿公主的脸“我总算还有个真心向我的好女儿。” “女儿自然要孝顺皇额娘。不过,女儿也要做一个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对啊!凡是好女儿,一定也是好姐姐。” 荣寿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没有比皇额娘更圣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动“⺟慈子孝,天下太平,皇额娘尽管享福吧!”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很⾼兴“我是得享几年福了。”她踌躇満志地说:“总算有个太平局面付给皇帝,自觉也对得起祖宗了。” 由于荣寿公主的苦心调护,慈禧太后与皇帝⺟子君臣之 间,总算保住了一团和气。慈禧太后也觉得国事既已决定付与皇帝“家事”也不妨让“女儿”代劳,所以大婚典礼一切踵事增华的点缀,以及照例应有的仪节,几乎都让李莲英向荣寿公主请示理办。慈禧太后自己从万寿以后,就住在西苑。一场瑞雪,正多乐事,只苦了皇帝,冒雪冲寒,晨昏定省以外,还得回宮办事读书。 这时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锣紧鼓地筹备大婚。钦天监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行纳彩礼,派定礼部尚书奎润为正使,户部尚书福锟为副使,纳彩的仪物,虽是照例备办,荣寿公主仍旧一一亲自检点,因为风传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势,竟如民间的陋习,事事挑剔。桂祥整天躺在鸦片烟榻上,昏天黑地,倒还不大生事,他那夫人悍泼无比,花样极多。李莲英跟荣寿公主商量,都觉得这种情形,不宜奏闻慈禧太后,免得她生气,也免得她为难。那就只好委屈求全,尽量迁就,所以连照例的纳彩仪物,亦须仔细检查。 纳彩礼之前十天,李莲英愁眉苦脸地来跟荣寿公主说:“‘方家园’又出了点子了。今儿有话过来,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荣寿公主诧异地问:“那里有这个规矩?再说,大宴群臣,又那里轮得到皇后家来过问?” “不是万岁爷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岂有此理?这不太离谱了吗?” “原是。”李莲英说“方家园的意思是,请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赐宴。” “那,”荣寿公主说“他们不会自己请客?爱怎么请,怎么请,谁也管不着。” “如果明⽩这个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请了客,客人不给面子,辞席不到,太没有面子,所以要请老佛爷出面。 大公主,你给提一声吧!” “提一声?”荣寿公主问道:“请客谁给钱啊?” “那,大公主,你就别问了。” 荣寿公主想了一会答道:“你先到外面打听打听,可有人会说话?那班都老爷当中,书呆子很多,回头上个折子,说不合仪制,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适的事!” “这一层,大概不会。”李莲英说“如今的都老爷,也不比几年前了,怕事的多。再说,这是办喜事,也总不好意思扫兴。” “好吧!反正⿇烦还多的是。就依他们吧!咱们大清…。”荣寿公主猛然将话咽住。她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出自她生⽗恭王之口:咱们大清天下会断送在方家园。 于是荣寿公主找了个机会,从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说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请颁发一道懿旨,否则作罢。话说得很婉转,可进可退,倘或慈禧太后不以为然,亦不算碰了钉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说准,亦不说不准,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一问就让荣寿公主很难回答了,因为她平⽇侃侃谔谔,常是有意无意地讲究礼制,现在明明一件不合规矩的事,如说破例不妨,那么以后再遇着违制之事,就无法奏谏了。 也因为有此警觉,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试探,所以措词格外谨慎,想了一下答道:“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例子。不过例由人兴,只要无碍国计民生,兴一个新例也不妨。女儿在想,象这样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说话。” “这一阵子言官又在起劲了,少惹他们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桂祥打算请一次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必降旨。你告诉他们,只请一二品大臣好了,王公不必请,他一个三等承恩公,叙礼叙不过人家。” 荣寿公主暗暗佩服,这样安排,才真是给桂祥做面子。因为只请一二品大臣,就显得桂祥这个公爵唯我独尊了。而况要请王公亲贵,人家也许不到,三五个还不打紧,辞谢的多了,席次上空着一大片,反而伤面子。 “你再传话给他们,开一张单子来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这是变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会知道,席次是经“钦定”的,那就不敢不来了。 “再告诉他们,可也不必太招摇。”慈禧太后又说“这几天,那班‘都老爷’正在找⽑病,避着他们一点儿。” “找⽑病?”荣寿公主不解地问了一句。 “还不就是那几辆火车吗?” 荣寿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鸿章进了几辆火车,是在法国定造的,一共七节,一节机车,六节车厢,其中最讲究的一节,是专为慈禧太后预备的。另外上等车两辆,预定为皇帝、皇后的座车,中等车二辆,供随扈人员乘坐。再有一节就是行李车。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铁轨,已经在中海紫光阁西面的空地上开始敷设,不久就可完工,供慈禧太后试乘游览。西洋的奇技巧,一向为卫道之士所深恶痛绝,言官自然要动奏折谏劝了。 “大家都以为我坐火车好玩儿,就跟去年造好,搁在昆明湖的‘翔云’、‘捧⽇’那两条小火轮一样,那实在是错了。”慈禧太后说道:“你看你七叔,从前那样子反对西洋的东西的人,这两年也变过了,上个月上折子,主张造天津到通州的铁路。我倒也要看看,铁路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这是慈禧太后解释她为什么准在御苑之內建造铁路的理由。荣寿公主对这件事,不甚明了,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只不过记着慈禧太后的告诫,通知李莲英转告方家园后家,宴请一二品大员一举,千万不可招摇铺张。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门⼊宮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员三跪九叩的遥拜,这一不合礼制的盛举,倒没有惹起言路的纠弹,慈禧太后所担心的,谏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铁路一事,却终于见诸奏章了。 一马当先的是国子监祭酒盛昱,接下来有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抗章响应。这些词气凌厉,认为开天津至通州的铁路,掘人坟墓,毁人田庐,而且⾜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车伕与以负劳为生的苦力,流离失所的议论,使得大病初愈的醇王,气恼之至。所以当慈禧太后将那些奏折发海军衙门会同军机处“一并妥议具奏”时,他决定搁置不理,內心的想法:“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那些“无理取闹”的奏折,这一阵风嘲,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会平息下来。 局势外弛內张,好些人在注视着慈禧太后的动静,紫光阁西的铁路已经敷设完工,看她是不是会在噤苑以內试坐这西洋奇技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车,那就表示她赞成兴建津通铁路。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极谏,拚死力争不可。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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