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五七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五七章
    福禄诺是在四月下旬离开天津的,临走之前,表示法军将派军队巡视边境,驱逐刘永福的黑旗军,同时声明将在西历的六月五⽇及七月一号,分别进驻谅山及保胜,要求中‮军国‬队先期撤退。李鸿章对这个要求,率直拒绝,但对法军巡边,不置可否,亦未奏报。在他看来,中‮军国‬队驻守边界,只求敌人不来‮犯侵‬,至于在界外巡边,自是视若无睹,彼此不生影响,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其自然,最为上策。

  那知到了闰五月初一,西历的六月二十三,法‮军国‬队九百人,由德森上校开到谅山之南的观音桥,准备来接收谅山了。

  观音桥是个要隘,桥南桥北都是⾼山,桥南有四千人驻扎,由淮军将领万重暄率领,桥北则由广东陆路提督杨⽟科,领兵三营防守。桥南万重暄的部下,因为德森出语骄横无礼,首先开火,火器不及法军精良,为敌庒制,退守桥北。德森挥军追击,想乘胜占领北山⾼地,居⾼临下,胁迫谅山。

  其时右营由敏宣的宁裕明管带,见此光景,虽忧亦喜,急急分军三队,两队埋伏左右山麓,一队曳炮上山,抄出万重暄之后,发炮下击,法军攻势受挫。于是左右翼伏兵齐出,德森大惊,九百人溃退不成队形。各军一直追到郞甲。‮国中‬方面说“歼其锐卒数百人”法国方面发布的战报说死二十二人,伤六十八人,双方的数字,大不相同,但法军大败,则毫无可疑。

  广西巡抚潘鼎新原已认定粤军无用,不给军饷,预备裁撤,有此一战,刮目相看,准发军饷,而前方所需要的军火,则始终不给。

  潘鼎新与李鸿章关系极深,对李鸿章情、作风,知之亦极深,当然要为他“保全和局”作有力的桴鼓之应,因此他在广西本就不主张备战。即令并无“保全和局”的顾虑,他亦不愿打仗,因为今昔异势,打洋人对自己的功名有害无利。

  多少年来的积习:讳败为胜,如为小胜,必成大胜,战报中夸夸其词,甚至于渲染得匪夷所思,亦不⾜为奇。那种仗是可以打的,如今有电报、有新闻纸,往往夸张战功的奏折,还在仔细推敲之中,而报上已经源源本本揭露了实况。朝廷就常引报上的消息,有所诘责,这样子毫无假借,仗就不能打了。

  而现在居然打胜了一仗,潘鼎新虽不能不发粤军的粮饷,亦不能不电奏报捷,但却不敢夸张,甚至还有意冲淡些,词气之间,仿佛表示,这是兵家常事,无⾜言功。这样做的作用有二,第一是不得罪李鸿章“保全”他主持的和局;第二是不致于使朝廷太‮奋兴‬,不然就是助长了虚骄之气,降旨如何如何,必都是不易办到的难题,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但是,打了胜仗,尤其是打了洋人的胜仗。败军之将贵如巡抚提督,⾰职的⾰职,查办的查办,正法的正法,既然功过如此分明,那么获胜的官兵,当然应该报奖。潘鼎新带兵多年,知道这一层是无论如何庒不下去的,不然影响士气,会发生绝大的⿇烦,所以不得不报。

  这一来要想冲淡其事就不容易了。同时潘鼎新远在龙州也不知道李鸿章在天津跟福禄诺涉的经过,将法军自道依约巡边,要接收谅山的话,都叙了进去。醇王一看,大为诧异,五款简约,记载得明明⽩⽩,何尝有这些巡边跟接收的话?事有蹊跷,非问李鸿章去不能得其原委。

  李鸿章当然不承认有条约以外的承诺,只承认福禄诺曾经提出节略,打算在什么时候接收谅山,什么时候接收保胜,当经严词拒绝,由福禄诺将节略上的这一项要求,用铅笔划去,并有“签字为凭”

  这个解释自是片面之词,退一步而言,既然涉中间,有此一节,不论怎么样都应该奏报朝廷,好了解法国的用心。隐瞒不报,难辞含混之咎。

  就在这时候,巴黎方面已提出‮议抗‬,认为‮国中‬违约,要求赔偿巨额兵费,并且指出,五款简约的中文本与法文本,在內容上不同。依照外惯例,条约都以法文为准,而况是法国本⾝与他国订立的条约,当然更加坚持,一切都以法文本为证据。

  事态演变至此,慈禧太后深为恼怒,一面降旨责李鸿章‮理办‬涉不善,一面对法持強硬的态度,分饬有关各省督抚、将军、统兵大员,严密防范。当然张之洞和张佩纶也接到了这道密旨。

  这时的两张,正由李鸿章伴同,由天津大沽口出海在巡阅北洋⽔师。

  其时刘铭传亦正奉召进京,路过天津,自然是北洋衙门的上宾,宿将新贵,意气轩昂。李鸿章不论为了保持他个人重臣的地位,还是实现他创办海军的雄心,都须眼前这班“红人”作他的羽翼,因而刻意笼络,除去大张盛宴以外,亲自陪着两张一吴——他的会办大臣吴大澂,出海巡阅北洋⽔师。

  出大沽口自北而东,遍阅旅顺、登州、威海卫各要塞,使张佩纶长了许多见识。当然,在天津、在船上,他与李鸿章曾多次闭门促膝,倾诉肺腑,取得了谅解。李鸿章几乎以⾐钵传人视张佩纶,唯一的要求是无论如何要在暗中协力,保全和局,否则不但创设海军无望,既有的局面,亦恐不保。

  这是李鸿章看出法国其志不小,一定会在闽海一带挑衅,但是他说不出退让的话,希望张佩纶不管如何放言⾼论,在紧要关头,能对法国让一步。除此以外,李鸿章还期望张佩纶能对抗曾国荃将南洋大臣的实权收过来,一方面可与北洋呼应支援,一方面作为未来“经画七省⽔师”的张本。

  对于这个主意,张佩纶自然深感‮趣兴‬,因而以“菗调闽局轮船聚”为名,在天津就拜发了一个奏折:

  “窃谓海防莫要于⽔师,而闽省莫要于船政。

  查闽省船政局,创自左宗棠,成于沈葆桢,造轮船以为⽔师之基,设学堂练船以为⽔师将材之选,用意至为深远。虽西洋船制愈出愈奇,局船已为旧式,而‮国中‬创设轮船⽔师,他⽇将帅必出于闽局学,一、二管驾局船之人,故待之不可不重,而察之亦不得不严。”

  所谓“局船”是福建船政局自造的轮船,一共二十二艘,驻于福建的只有八艘,其余十四艘分防各省。其中最好的一艘是“扬武”号,福建船政大臣特地遣派到津,接张佩纶,管带是一员副将,名叫张诚,接谈之下,才知道其中的‮败腐‬情形,至于练,则向无定章,所以坦率据情直奏:

  “分向无定期,合亦无定法,举各船散布海口,养而不教,势必士卒游情,船械敝蚀而后已。伏念各省文风,通都大邑每胜于偏僻小县者,序序之士,敬业乐群,狭乡之士,独学无友也。各路陆军,重镇练军每胜于零星防泛者,简练之兵,三时讲武,分泛之兵,终岁荒嬉也。”

  以下引叙西洋⽔师训练之精,然后论到‮国中‬的⽔师:

  “‮国中‬急起直追,犹惧不及,若费巨帑以造轮船,而于⽔师训练之法,忽焉不讲,惟是南北东西,转运应差为务,使兵轮管驾,渐染绿营‮博赌‬嗜好之习,将来设立七省⽔师,利未开而弊已伏。”

  这是为了整饬军纪,是建军的本要图,理由极其动听,办法却是另有用心。

  办法中首先提到曾与李鸿章“详细商”所得的结果是:

  “拟将局造轮船分防各省者,由臣陆续调回,在闽认真考察,酌定分章程,庶管驾之勤惰,船质之坚窳,机器之巧拙,械炮之利钝,臣皆了然于,改局船散漫之弊,亦即为微臣历练之资。无论海防解严,各船菗调回闽,近者三五⽇,远者十余⽇,即可回防,不至贻误,即或海上有事,而似此兵轮散碎,分防适以资敌,安能折冲?故纵横策应之功,终以大建七省⽔师为急。臣拟菗调局船,亦在闽言闽,一隅之计耳。如蒙俞允,除北洋所调‘康济’五艘,臣遵海而南,即可就近验看;广东所调‘飞云’两艘,现在驻琼转运,暂缓调回,所有南洋各舰,拟即分别电咨檄饬,陆续调至闽海练一次,仍令回防。将来分,如何酌立章程,七省实有犄角之势,三洋断无畛域之分,容与南北洋大臣,各省督抚及会办诸臣,次第考求‮理办‬,以副朝廷澄海育材之意。”

  奏折中所陈,各为“考察练”其实是想骗南洋大臣辖下的七艘“局船”回到福建,归诸掌握。同时这道奏折中还有两层极深的用意,第一是要骗取朝廷承认,凡是福建船政局所造的轮船,都归张佩纶指挥管理;第二是想确定他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宜”的⾝分地位,是凌驾船政大臣而上,与南北洋大臣及督抚并行的钦差大臣。

  拜发了奏折,立即上船,批示自然还看不到,一切消息也都为大海隔绝了。直到烟台,方始与李鸿章作别,与张之洞一起坐“扬武”号取道‮海上‬,分赴闽粤。

  一到‮海上‬,才知大事不妙,越南战火复起,和约濒于破裂“海防”由“解严”而又“戒严”最坏的是观音桥一役打了胜仗!如果是打了败仗,则朝旨必定求沿海自保为已⾜,可以无事,一打胜仗,朝廷自然得意,更无委屈求和之意,而法国亦必不肯善罢⼲休,闽海只怕从此多事了。

  张佩纶开始有些失悔了。他到底不是范仲淹,更不是陆逊“行边”固可耀武“临戎”却茫无头绪,不知如何扬天朝之威?事已如此,只得硬着头⽪,赶到福建再说。

  一到闽江口,由“北⽔道”⼊马江,未进口子,只听巨炮连轰,隆隆然仿佛从四处八方围击“扬武”号似的。张佩纶大吃一惊,口⼲心跳,自己知道脸⾊已经发⽩,但要学谢安矫情镇物的功夫,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是⼲什么?”

  “回大人的话,是长门、金牌两炮台,放礼炮恭大人莅任。”

  听得张诚的回答,张佩纶不自觉地透了口气,既惭愧,又自幸,亏得能够镇静,不然一到福建就闹个大笑话了。

  “取二百两银子。”张佩纶吩咐老仆张福:“请张副将犒赏两台兵勇。”

  于是张诚谢过赏,亲自指挥扬武号⼊口,沿江往西南行驶,江口两岸又有炮台,即以南岸、北岸为区分,照例鸣炮致敬,张佩纶再次放赏。

  绕过青洲,但见港湾深广,⽔波不兴,这里就是马尾。南面一带名为罗星塔,北面船政局,局前便有码头,船政大臣何如璋已经率领文武员弁,站班在恭候钦差了。

  何如璋是广东大埔人,同治七年戊辰的翰林,这一年正是⽇本明治天皇即位,继德川幕府的“大政奉还”之后,发生“戊辰战争”结果“倒幕派”取得胜利,由此而“版籍奉还”、“废藩置县”结束了多少年幕府专政的局面,开始了有名的“明治维新”八年以后,‮国中‬初次遣使⽇本,即由何如璋以侍讲的⾝分膺选。

  在⽇本驻留了四年,任満回国,何如璋到了京里,与旧⽇僚友相晤,大谈⽇本风景之美,诗料之丰。张佩纶问他,⽇本的“明治维新”是怎么回事?何如璋瞠目不知所对。因此,张佩纶就很看不起他,虽然科名晚一科,却不愿自居于后辈,见面直称他的号:“子义!”

  反倒是何如璋称他“幼翁”⼊船局大厅,奉为上座,自己侧面相陪“幼翁”长“幼翁”短,陈述船局的概况。张佩纶半仰着脸“嗯,嗯”地应着,简直是“中堂”的架子。

  “幼翁!”陈述完了,何如璋又问:“局里替幼翁备了行馆,是先进省,还是驻节在此?”

  “自然是进省。上头当面代,福建的应兴应⾰事宜,让我不妨先问一问穆舂岩、何小宋。我打算明天就进省。”

  这是指福州将军穆图善跟闽浙总督何璟,言下之意连福建巡抚张兆栋都不在他眼里。何如璋不知他衔着什么密命,要到福建大刀阔斧地来整顿?益发不敢怠慢,当天陪着他勘察船政局的船槽、船坞,所属的九个厂,以及教习制造和管驾的“前后两学堂”夜来设宴相邀,张佩纶辞谢不赴,何如璋将一桌尽是海味的燕菜席,连厨子一起送到行馆,张佩纶总算未曾峻拒。

  第二天一大早,何璟特派督标中军,由首县陪着,用总督所坐的八抬绿呢大轿,将张佩纶接到福州。将军督抚以下,都在南门接官亭站班侍候,一则钦差,再则“请圣安”

  凡是钦差莅临,地方文武‮员官‬照例要“请圣安”此时张佩纶的⾝分“如朕亲临”所以下了绿呢大轿,昂然直⼊接官亭,亭中早已朝北供奉万岁牌,下设香案,张佩纶一进去便往香案上方,偏左一站。穆图善跟何璟带头,鼓乐声中,领班行礼,口中自报职名:“恭请皇太后、皇上圣安。”

  “安!”张佩纶只答了一个字,这一个字比“口衔天宪”还要尊贵,是等于太后和皇帝亲自回答。

  行完这套仪注,张佩纶才恢复了他自己的⾝分,依次与地方大吏见礼——这时就不能不叙翰林的礼节了。

  何璟号小宋,广东香山人,亦是翰林出⾝,与李鸿章同年。张兆栋则比何璟还要早一科,虽非翰林,却真正是张佩纶十二科以前的“老前辈”只是“后生可畏”这须眉皤然的一总督、一巡抚,在张佩纶面前,不敢有丝毫前辈的架子,跟何如璋一样,口口声声:“诸事要请幼翁主持。”

  “‮家国‬多难,皇上年轻,诸公三朝老臣,不知何以上抒廑注?”

  张佩纶一开口便是责望的语气,何璟与张兆栋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倒是穆图善比较洒脫,直呼着他的号说:“幼樵!朝廷的意向,是你清楚,闽海的形势,我们比较悉。局势搞到今天的地步,其来有自,所谓力挽狂澜,恐怕亦不能靠一两个人的力量。都是为朝廷办事,只要开诚布公,和衷共济,就没有办不通的事。”

  这两句话,颇有些分量,加以穆图善先为名将多隆阿所识拔,以后随左宗棠西征,号称得力,算是八旗中的贤者,所以张佩纶不敢用对何、张的态度对穆图善,很客气地答道:

  “见教得是!”“说实话,朝廷的意向,我们远在边疆,实在不大明⽩,似乎和战之间,莫衷一是。”穆图善又说“幼樵,这一层上头,要听你的主意。”

  “不敢!”张佩纶因为和战大计,有些话不便明说,而穆图善又有将布防的责任加上自己头上的意思,因而发言不得不加几分小心:“军务洋务,关系密切,如今各国形势,大非昔比,和战之间,自然要度德量力,倘或轻易开衅,深怕各国合力谋我。朝廷的意向,我比诸公要清楚些,大致和局能保全,一定要保全。不过保全和局是一回事,整顿防务又是一回事,决不可因为和局能够保全,防务就可松弛不问。”

  “那当然。”穆图善说“只是闽防力薄,不知道北洋方面,是不是肯出力帮助?”

  “照规矩说,闽防应该南洋协力。不过合肥是肯顾大局的人,这次已经当面许了我,拨克虏伯过山炮二十四门,哈乞开斯洋一千二百杆。”张佩纶紧接着又说:“我想练一支新军,要炮兵四队,洋兵十几营。洋当然不够,要请北洋代办,合肥亦许了我,一定尽力。”

  这就更显得张佩纶的实力了!一到便要练军,看样子要长驻福建,那就不会久用“会办福建海疆事宜”的名义。一下子当上总督,自不可能,调补福建巡抚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因此,张兆栋心里就不好过了。

  “幼翁,”张兆栋立刻献议:“纸上谈兵,恐怕无裨实际,我看不如请幼翁先出海,将全省口岸巡阅一遍,再定筹防之计,比较切实。”

  “我也有这个意思。”张佩纶点点头。

  “那就归我预备。”张兆栋自告奋勇,要替张佩纶办差。

  张兆栋虽很起劲,而何璟对出巡一事,却不大感‮趣兴‬,因为一则以总督之尊,伴着张佩纶同行,到底孰主孰从,不甚分明,未免尴尬,再则战守之责,实在有些不敢承担,不如趁此机会推卸给张佩纶。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对穆图善拱拱手说:“舂翁,请你陪幼翁辛苦一趟,我就不必去了,说实话,去亦无益。”

  最后那句话,自承无用,张佩纶没有強迫他同行的道理。而张兆栋看总督如此,亦不便过分表示亲热,因而最后只有穆图善陪着张佩纶到海口巡视了一遍。

  看倒没有看出什么,听却听了不少。穆图善对于福建的防务,相当了解,颇不満何璟的纵容部将。谈到福建的武官中,声名最坏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署理‮湾台‬镇总兵杨在元,此人籍隶湖南宁乡,早在同治年间,以督标中军副将,调署‮湾台‬总兵,因为吃空、卖缺,为人参奏,解职听勘,且以供词狡诈,下狱刑讯,面子搞得非常难看。那知到了光绪三年,不知怎么走通了何璟的路子,竟以“侵冒营饷,已照数赔缴”奏结,开复原官。

  因为贪污下过狱的总兵,重临旧地,俨然一方重寄,‮湾台‬的百姓,自然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的。而杨在元居然又⼲了好几年总兵。上年舂天到秋天,⽗⺟先后病故,亦不报丁忧,恋栈如故,在穆图善看,真是恬不知聇。

  等二个是福宁镇总兵张得胜,他受制于手下的两名副将,一个叫蔡康业,一个叫袁鸣盛,纪律废弛,本不能打仗。不过新募了十营兵,防守长门等地的炮台,如果张得胜一调动,这十营新兵有溃散的可能。

  张佩纶一听,怒不可遏。他可以专折言事,当然可以据实纠参,只是参劾归参劾,调遣归调遣,他亦不管自己是不是有调遣总兵之权。回到省城,就拟好一道咨文,通知何璟,说海疆紧要,似杨在元这种“贪谬不肖之员,难与姑容”请何璟“遴员接署”

  他的幕友劝他,这样做法,似乎使何璟的面子不太好看。照一般的规矩,奏参杨在元最好跟总督会衔,更不宜这样径自作了开缺的决定,而况‮湾台‬的军务,已奉旨由刘铭传以巡抚衔负责督办,似乎亦不便侵他的权。

  张佩纶悍然不顾,照自己的决定行事。拜发完了参杨在元的折子,接着又参蔡康业和袁鸣盛,特别声明:“张得胜战功夙著,不便临敌易将,严加教诫,而撤该副将离营,诸军始服。”又说:“臣以书生初学军旅,来闽旬⽇,岂敢率尔纠弹?但大敌当前,微臣新将,非有恩信⾜以孚众,若不信赏必罚,深虑此军临敌必溃。”等这个折子发出以后,才将张得胜传了来,声⾊俱厉地申斥了一顿。

  消息一传,没有人敢说他跋扈,只觉得钦差大臣的威风,着实可观。何璟、张兆栋、何如璋更是惴惴不安,心里都很明⽩,李鸿藻虽跟着恭王一起倒霉,而清流的势力,却如⽇方中。张佩纶受慈禧太后特达之知,內有醇王的倚重,外有李鸿章的支持,更加惹不起。

  惹不起是一回事,张佩纶咄咄人,教人受不受得了又是一回事。特别是何璟,⾝为统辖全省文武,手生杀予夺之权的总督,却为一个后辈欺侮到如此,自觉脸面无光,十分苦恼。同时,软既不甘,硬又不可,不知该持何态度?因而长吁短叹,恨不得上奏辞官。

  他有个幕友姓赵,绍兴人。这个赵师爷从咸丰十年,何璟当安徽庐凤道时,延致⼊幕,追随他已有二十多年。赵师爷本来专习刑名,但也做得一手好诗,谈吐亦很风雅,所以东翁扶摇直上,由监司而巡抚,由巡抚而总督,对于刑名方面,虽不必再如何借重,却自然而然成了一名清客。谈诗论艺之暇,藻鉴人物,评论时局,颇有谈言微中之处,竟成了何璟的“不可一⽇无此君”的密友。

  张佩纶的作为,东翁的烦恼,自然都在赵师爷的冷眼之中。本来以为何璟一定会移樽就教,来谈他的苦楚,谁知何璟整⽇为了应付张佩纶,只跟管章奏、管兵备、管洋务的幕友打道,竟一连三天,未到赵师爷那里。

  于是赵师爷按照随园食谱,亲手做了几样好菜,又开了一坛家乡寄来的陈酒,以诗代柬,邀东翁宵夜。到了晚上,何璟应约而至,见面是強为笑的光景,赵师爷故作不解地问起:何事不乐?

  “你没有听说吗?”何璟反问一句:“丰润欺人太甚!我真正流年不利。”

  “大帅说那里话?”赵师爷斟酒相敬“这是天助大帅成功,怎么倒自寻烦恼?”

  “你要我喝一杯,倒可以。如有称贺之意,那就窃所不喻了。”

  赵师爷不响,咳嗽一声,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候的听差会意,都退了出去。

  “我请问大帅,”赵师爷低声问道:“丰润此来,是为什么?

  是不是想来立功?”

  “那还用说!不是立功,何以大用?”

  “那就是了。”赵师爷问道:“他的衔头,是会办福建海疆事务,若有功劳,难道就是他会办一个人独得?”

  “啊,啊!”何璟大有所悟:“你这话有点意思了。”

  “大帅明⽩就好。”赵师爷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李”字“丰润此来,就等于他来。和也罢,战也罢,必有‘锦囊’付予丰润,到时候自见妙用。大帅何妨坐享其成?当年官文恭在湖北的情形,大帅莫非倒记不得了?”

  何璟当过湖北藩司,是在同治年间,胡林翼早已下世,而官文仍旧是湖广总督。当年胡林翼刻意于官文,但求能畅行其志而功成不居,推让于官文的苦心孤诣,鄂中老吏,都能娓娓而言,何璟自然记得。张佩纶虽决没有胡林翼那样的雅量,自己却不妨学官文的度量,让他畅行其志,反正不论军务、洋务、紧要大事,必得会衔出奏,将来如有功劳,少不了自己的一份。

  “先不谈将来,且说眼前。丰润即令眷风得意,一时亦巴结不到大帅的位子,如今事事依着他,教他没话可说,大帅岂不省心?”

  这是暗示何璟,保眼前禄位,唯有安抚张佩纶,张佩纶既不能取而代之,就不会有所搏击。彼此都有退让的余地,所以相安无事是做得到。关键所在,就是一个“忍”字。

  想到这里,不觉深深点头。赵师爷进言有效,越发话无不尽“再退一步说,倘或局势紧迫,丰润束手,大帅…。”他突然顿住,然后问道:“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说!怎么不能说。”

  “话不中听,怕大帅动气。”

  “笑话!”何璟很快地接口“你我二十多年的游,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的情。”

  “既然如此,我就说:倘或戎机不利,丰润束手,想来大帅亦决没有挽回的妙策。到那时候,总归逃不了一败,何妨让丰润挡在前面,大帅肩上的负荷可以轻得多!”

  这一来,何璟不止于点头,而且举杯。赵师爷算无遗策,进退两得其所。何璟心安理得地向张佩纶拱手听命,说如何便如何,绝少异议。唯一自作主张的一项措施是:调集了张得胜的一个炮队,守护总督衙门。

  法国的态度相当強硬。涉分好几方面进行,第一处是巴黎,由法国总理茹费理向新任‮国中‬公使李凤苞提出照会;第二处是‮京北‬,由法国署理公使谢満禄跟总理衙门折冲;第三处是‮海上‬,总税务司赫德,接受李鸿章的委托,在向逗留不进的法国新公使巴德诺调停;第四处是天津,任何负有涉之责的法国人,从茹费理到军方代表都可以直接向他打道。

  因此,谈和的情形得很。但法国的态度却是清楚明⽩,署理公使谢満禄在闰五月二十那天,向总理衙门提出最后通牒,要求‮国中‬
‮府政‬“遵照简明条约‮理办‬,特旨通饬北圻的军队撤退,赔款二亿五千万法郞。限七⽇內答复照办,否则当自取赔款。”所谓“自取赔款”是法国打算占领‮国中‬的一个城市,作为质押。照急进的孤拔主张,打算攻击旅顺、威海卫等地,但法国总理决定占领基隆或福州,这是卖一个面子给李鸿章,因为旅顺、威海卫等处,是北洋⽔师的“口岸”

  管理总理衙门的奕劻,与李鸿章內外相维,始终不肯照醇王的意思不惜破裂,而要保全和局。千方百计想将法国新任公使巴德诺请到‮京北‬或天津,坐下来商谈,无奈法国‮府政‬坚持不照约行事,巴德诺决不北上。及至接到最后通牒,自然不能不作让步,由总理衙门照会谢満禄,保证北圻撤兵,在一个月內完成。但拒绝赔款,仍旧希望巴德诺早⽇北上,依照简约规定“会议详约”

  法国的反应,是派军舰一艘,直驶马尾。虽然一到就搁浅,但无论如何是一个警报,张佩纶急电到京,总理衙门慌了手脚,因为七⽇之期一満“自取赔款”这句话,已可证明,不是虚言恫吓。

  想来想去,只好重托赫德斡旋。赫德总算不辱使命,调解出来一个结果,‮国中‬即⽇自北圻撤兵,由南洋大臣与巴德诺在‮海上‬会商。

  但是情势是外弛內张的局面,虽然法国外部向李凤苞表示,谢満禄七⽇的限期可以不计,赔款的数目亦可商量,但马尾陆续有法‮军国‬舰开到,基隆亦有法‮军国‬舰,与刘铭传同⽇而至。只是这些強敌迫近的消息,都冲淡在一道上谕中了。

  这道上谕是派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曾国荃为全权大臣,克⽇到‮海上‬与法使议办详细条约。并派陈宝琛会谈,苏松太道邵友濂会同‮理办‬。同时指示涉应守的分际:“所需兵费恤款,万不能允,告以请旨‮理办‬。最要者越南照旧封贡。刘永福一军,如彼提及,答以由我处置。分界应于关外界分空地,以为缓冲。云南运销货物,应在保胜开关,商税不得逾值百菗五之法。以上各节,切实辩论,均由电信请旨定夺。”

  曾国荃想不到垂暮之年,还要跟洋人打一次道,而电旨所示,与法国的要求,南辕北辙,本是凑不到一块的事。而且凡事“请旨定夺”又那里是所谓“全权”?因此,对于此一新命,曾国荃深感苦恼。

  陈宝琛则更是忧心忡忡。书生典兵,会办南洋,大不了效命疆场,一死就可报答皇恩,不负平生。但是跟洋人涉,強弱之势判然,如果不是委屈求全,决不能成和议,能成和议,所签的条约,一定是丧权辱国,罪浮于马建忠。马建忠为人骂作汉奷,那自己这一来又成了什么东西?半世盛名,平生清节,都要断送其中,怎不教人着急?

  思量到此,决意不受这个“会办”之名。拟好电报稿子,拿去跟曾国荃商量,却很受了一顿奚落,指他独善其⾝。这倒是诛心之论,陈宝琛无话可答,当然亦不肯打消原意,照旧将电奏发了出去。

  军机处寄发的“电旨”很快地到了,陈宝琛受了一顿申斥,措词相当严厉,电文中暗示,如不遵命,便有严谴。陈宝琛无法,只好跟着曾国荃到‮海上‬。

  其实曾国荃也辞过一次,不过他幕府中有老于吏事的⾼手,顾虑到会碰钉子,不敢正面请辞,假作尚未奉到电旨,先陈所见:“疆臣战将,不敢与闻和议”军机处接到电报,自然诧异,电信瞬息即达,又是密旨,电报局何敢怠忽?细细参究,方才悟出曾国荃的妙用。当然不宜拆穿他的花样,将计就计回了一个复电,认为他是未奉电旨以前方有此电奏,如今已经将派曾国荃在‮海上‬议和一事,通知法国,倘不赶紧赴会,就是失信。如果说疆臣战将,不应议和,那么李鸿章难道不是疆臣?最后又特别慰抚,说如“所议无成,即回江宁布置,并非以办事棘手之局,责该督以必行。”

  话虽如此,曾国荃既然受命,自然希望和议有成,涉中最棘手的是赔偿兵费,如果在这一层上不能让步,议亦无益。因此,去‮海上‬以前,首先要探明朝中意向,在这方面到底作何打算?

  就在这时候,李鸿章函电驰,先作了代,声明三点:第一、北圻撤兵之事,迟延有因,依照万国公法,不算背约;第二、福禄诺临行以前,提出撤兵的限期,当时已加驳斥,既无公文照会,何⾜为据;第三、谅山的冲突,法国指华军先埋伏动手,不⾜听信,实际上是法军先开第一

  此外又有一个很要紧的电报,正就是曾国荃所亟亟乎想了解的一件事,李鸿章表示,法国如果提出赔偿兵费的要求,数十万两银子,可以允许。又说:“各国公论,万不⾜恃”这因为新派在总理衙门行走,颇为掌权的张荫桓,正在托‮国美‬驻华公使杨约翰,建议华府,调停中法争端,主张将李鸿章与福禄诺所订的天津简约,付各国公断。李鸿章怕曾国荃对此寄予深望,因而观望,所以特为提醒一句。

  就在曾国荃检点行装,准备专程赴会之际,‮京北‬方面仍在继续涉。法国代理公使谢満禄给了总理衙门一个照会,声明‮海上‬会议必须先允许赔偿,方能开议细约,法国在华的海陆军,暂以西历八月一号为期,按兵不动。这是变相的另一通最后通牒,只是将限期放宽了五天而已。同时法国非正式表示的态度,亦很強硬。据报纸记载,一旦中法涉破裂,兵戎相见,法‮军国‬舰不但会攻击福州及基隆,同时亦会攻击招商局的轮船。这个消息在他人并不注意,在李鸿章及他左右的少数人,却是⼊耳惊心,寝食难安。

  招商局是李鸿章假公济私的利薮。先以“各省在沪殷商,或自置轮船,行驶各埠;或挟资本,依附西商之籍,若‮国中‬自立招商局,则各商所有轮船股本,必渐归官局,似⾜顺商情而強国体”为名,在同治十三年奏准“试办”而这年浙江漕米北运,海舶不⾜,由李鸿章策动浙江海运局总办,候补知府朱其昴建议,即由未来的招商局承运浙漕二十万石,酬庸的条件是由朱其昴筹办招商局事宜。

  设在‮海上‬的招商局,不由两江总督或江苏巡抚管辖,却由北洋大臣遥制。李鸿章当然也知道此举揽权过甚,遇到稍微厉害些的两江督抚,一定会据理而争。所以试办之初,特为声明:“所有盈亏,全归商认,与官无涉。”将招商局的质确定为商办,就当然可以拒绝任何衙门的⼲预。

  但是招商局名为商办,其实是官办,户部虽只借出制钱二十万串,合银六万两,而东南各省藩库、海关,由于李鸿章的力量,都有“闲款”放在招商局生息,利息极薄,在七八厘之间。至于营运收⼊,光是漕米一项,每一石发⽔脚银五钱三分一厘,一年以运漕六十万石计,就可以坐收三十万银子,真正是包赚不亏的无本生意。

  为了招商局的筹办,由浙漕海运,沙船不敷应用而来,所以不得不笼络掌管浙江海运已有十余年的朱其昴,而李鸿章所信任的,却是常州的一个秀才,捐班州县分发到直隶的盛宣怀。盛宣怀又联络广东一个商人唐廷枢来对抗朱其昴,李鸿章听从盛宣怀的策划,先奏请以唐廷枢为总办,朱其昴为会办,之后加委盛宣怀和徐润为会办,而朱其昴的胞兄朱其诏创局有功,似乎不便抹煞,为了掩人耳目,亦加派在內。招商局合计一总办、四会办,而实权都握在盛宣怀手中,间接也就是握在李鸿章手中。

  由于招商局在营运上享有特权,所以一开办生意就好,但亦是一开办弊端就生,开支浮滥,冗员极多,帐目中不明不⽩的支出,比比皆是。好在名为商办,任何人亦不能⼲涉。若想⼲涉,有李鸿章挡在面面,告到京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都是李鸿章的同年沈桂芬当权,也是“內外相维”全力弥,怎么样也不能将招商局的那笔烂帐掀开来,更不用说想掘盛宣怀的

  不过两三年工夫,招商局已设了十九个分局,有十艘轮船跑南北洋航线,南起‮港香‬,北至牛庄,营业鼎盛。这一来‮海上‬的洋商船公司,如太古、怡和、旗昌各洋行,不能不联合起来排挤招商局,庒低运值,争揽客货。招商局为谋对抗,必须增加资本,扩大规模,正好美商旗昌‮行银‬,经营不善,股票跌价,盛宣怀设计收买旗昌‮行银‬,谈判成功,收买旗昌洋行的轮船,作价二百万两,码头、栈房作价二十二万两。由李鸿章奏准,两江拨借五十万两,浙口、江西、湖北共同拨借五十万两。在这笔易中,盛宣怀很发了一笔财,照例的回扣以外,还“戴了帽子”而从旗昌买来的船,计有江轮九艘、海轮七艘、小轮四艘、趸船六艘,数目虽不少,能却不见得好,成了招商局一个极重的包袱,每个月须亏负五六万银子之多。

  这是光绪二年年底的事。不到一年,就有个御史上奏,指责招商局“置船过多,载货之资,不敷经费,用人太滥,耗费⽇增。”

  董儁翰的奏折中又说:“招商局各轮船每届运载漕粮之际,各上司暨官亲幕友,以及同寅故旧,纷纷荐人,平时亦复络绎不绝。至所荐之人,无非纯为图谋薪⽔起见,求能谙练办公者,十不获一,甚至‮员官‬中亦有挂名应差,⾝居隔省,每月支领薪⽔者。”这是承漕运的遗习,照例用来“调剂”候补州县的办法,无⾜为奇,只不过从无“隔省”不相⼲的人,亦可“挂名应差”这所谓“隔省”就是指直隶而言。

  这个奏折,措词不算峻厉,但按常规,理应查办,却由于沈桂芬的斡旋,只命南北洋大臣通盘筹划,认真整顿。这反倒给了李鸿章一个机会,明里张大其词,说英商太古洋行如何“跌价倾轧”暗中承认购自旗昌洋行的轮船“年久朽敝”而整顿之法,主要的是各省官帑,超过“商股”将及三倍的一百九十万银子“缓息三年”到光绪六年起,分五期拔本,每年缴还三十八万两。换句话说,是公家免息借出巨款,供盛宣怀之流的“商人”去做生意。同时还有一个附片:“请旨敕下江苏、浙江督抚,漕米须分四五成拨给招商局轮船承运,不得短少,余归沙船装载,以示体恤。此外江西、湖北采买漕米,仍照案归局运津”李鸿章说这些整顿办法“上不亏国、下不病商”同时在折尾声明,这个折子是他“主稿”暗示招商局归北洋所管,与南洋大臣的关系不大。

  招商局那些“商总”因祸得福,而盛宣怀则更是官运亨通,补了天津道为李鸿章筹办电报局。但是旗昌洋行一案,风风雨雨,流言始终不息,而內幕亦逐渐揭露。盛宣怀经手这笔易,有明暗两面的好处,明的是得回扣百分之五,暗的是旗昌经营不善,股票跌价,盛宣怀以七折收购,再由旗昌出面实⾜卖给招商局。明暗两面的好处,总计百分之三十五,二百二十二万两银子,有七十多万落⼊盛宣怀私囊。至于李鸿章分到多少,无可究诘,只是李家在招商局有⼲股,却是尽人皆知之事。

  转眼三年已过,到了该拔本的时候,招商局的“商总”又出了花样,以积欠旗昌洋行船价六十九万两,不能不先行拔还“以免外人贻笑”的理由,请李鸿章出奏,以每年所运漕米应领⽔脚运费抵还。这就是说,如果各省漕米不招商局承运,应拔官帑,即无着落。此外又有一个附片,一则说:“招商局之设,系由各商集股作本,按照贸易规程,自行经理”;再则说:“创办之初,奏明盈亏全归商认,与官无涉”;三则说:“商务应由商任之,不能由官任之,轮船商务,牵涉洋务更不便由官任之。”这样反复声明“商办”就是为五年以后留余地,只要每年有六十六万石漕米北运,⽔脚运费抵还官帑,则到了光绪十年,官帑还清,整个招商局就都落⼊“商总”手中了。

  但是到了六月间,两江的局面有了变化,刘坤一调任江督兼南洋大臣。他是老湘军的系统,当然不会象沈葆桢、吴元炳那样听李鸿章的话。于是,湘淮两系的利益,在东南膏腴之地发生了冲突。

  首先发难的是王先谦,官拜国子监祭酒,也是响当当的清流,奏折之中有建言、有搏击,笔锋所及,盛宣怀首当其冲,王先谦替他下了八个字的考语:“营谋通,挟诈渔利。”

  “挟诈渔利”即指收买旗昌轮船有瞒天过海的计谋在內;“营谋”当然是指百计取悦于李鸿章,得获重用而言;“通”二字,在这些地方常为“通宮噤”、“通近侍”的省略语,这例也不是无的放矢,而且王先谦本人也牵涉任內。盛宣怀走通了李莲英的路子,常有“孝敬”而王先谦据说用过李莲英的钱,人言藉藉,大损清誉,然而并不影响他弹劾盛宣怀,尤其是因为其中有整顿招商局的建议,更不能不发南北洋大臣处理。

  这是光绪六年十月底的事,沈桂芬正揽大权,因而批复王先谦的谕旨,只令饬李鸿章和刘坤一,认真整饬。刘坤一主张彻查,李鸿章认为不必,只要分年拔还官帑一事有着落,即可奏复。正在相持不下时,除夕那天,沈桂芬一命呜呼,等于盛宣怀失却一座靠山,处境大为不利。

  果然,只不过隔了半个月——光绪七年正月十五,刘坤一单衔复奏,说“王先谦所奏,未为无因”指盛宣怀“蠹帑病公,多历年所,现在乃复暗中勾串,任意妄为”将他于“收购旗昌时每两菗取花红五厘,私自以七折收购旗昌股票,对换⾜额,以私囊”的內幕,和盘托出以后,严词抨击:“滥竽仕途,于招商局或隐或跃,若有若无,工于钻营,巧于趋避,所谓狡兔三窟者!此等劣员,有同市侩,置于监司之列,实属有玷班联,将来假以事权,亦复何所不至?”因而请旨“即将盛宣怀予以⾰职,并不准其⼲预招商局务”

  疆臣劾司道,很少有这样严厉的措词,只是等刘坤一来动手,为时已晚,盛宣怀已“成了气候”李鸿章因为一方面还要重用他来办电报、开煤矿;一方面公私两端都无形中受了他的挟制。私的不必说,公的上头,李鸿章不知保过盛宣怀多少次,说他“心地忠实”说他“志切匡时”而结果为刘坤一骂得这等不堪,则如无一言辩解,自己又何以代?向来保举匪人,举主连带要受处分,果然盛宣怀⾰了职,自己亦脫不了⼲系。因此,李鸿章只好抹煞良心,硬起头⽪,为盛宣怀硬顶。

  他是这样为盛宣怀“辩诬”说此人“在臣处当差有年,廉勤⼲练,平⽇讲求吏治,谙洋务商情,遂委以会办之衔,往来查察。盛宣怀与臣订明不经手银钱。亦不领局中薪⽔,遇有要务,则与唐廷枢等筹商会禀。”谈到旗昌一案,说是“即盛宣怀首发其议,亦于大局有功无过。况当⽇唐廷枢等于洋商已有成议,始邀盛宣怀由湖北前赴金陵,谒见沈葆桢。其事前之关说,事后之付价,实皆唐廷枢等主之也。”

  这个奏折实在不⾼明,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收买旗昌轮船,要特地从湖北将盛宣怀邀到金陵去向沈葆桢陈述其事,反更显得刘坤一原奏中“或隐或跃、若有若无、工于钻营、巧于趋避”这几句话,形容⼊妙。尤其是李鸿章将盛宣怀下一个“廉”字的考语,京中传为笑柄,说盛宣怀如果可当廉洁之称:则八大胡同清昑小班的姑娘,个个可以建坊旌表贞节了。

  不过,李鸿章包庇盛宣怀,所凭借的本就是他的地位声势。由于保荐薛福辰是一件大功,慈禧太后对他真个另眼相看,恭王正在支持李鸿章全力筹办“师夷之长”的各项洋务,爱惜人才,不免曲予优容,因此,尽管刘坤一的理由充⾜,还是李鸿章占了上风,盛宣怀竟得免议。

  刘坤一大为不服,第二次上折严参,而且隐然指责李鸿章有意包庇盛宣怀,说“招商局收买旗昌轮船等项,糜费帑蔵,以及收头此项轮船后,折耗益甚,采诸物议,核诸卷宗,盛宣怀等实属咎无可诿”所以“即将盛宣怀查抄,于法亦不为过,仅请予以⾰职,已属格外从宽。”

  到底刘坤一是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在疆臣的地位中,仅次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同时有湘军一系为后盾,并可望获得清议的支援,因而刘坤一仍有信心,必能惩治盛宣怀这个劣员。谁知奏折到京,正在慈安太后暴崩之后,国有大丧,而且暴崩的原因不明,举朝惶惑,谁也没有心思来管这件事。这给了盛宣怀和李鸿章一个绝好的机会。各方面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刘坤一的奏折虽如烈的火药一般,威力強大,无奈药线受嘲,竟没有能炸得起来。

  其时李鸿章又出了花样,决心要将各省存在招商局的官帑,归⼊北洋。他的办法是,配合向德国订造“钢面铁甲船”的海防计划,奏准以招商局每年用漕米⽔脚为担保,拔还各省的官帑,移充订造铁甲船款不⾜之数。这一来,等于扯断了各省跟招商局的关系,以大部分官款所办的招商局,竟越来越象“商办”了。

  这个金蝉脫壳与移花接木两计合并而成的策略,相当成功,官帑营运的收益,都归⼊商股,所以官帑还是一百多万两,且大半属于北洋,而商股则由七十余万增至三百余万。但是,招商局毕竟为北洋大臣所创办,总理衙门跟户部亦可⼲预,这一点“官气”脫不掉,无法化作一家一姓的事业。

  那知道法‮军国‬舰将会攻击招商局输船的消息,李鸿章与他的左右,在⼊耳惊心,苦思焦虑之下,竟“死棋腹中出仙着”可以利用来作为一个让招商局脫胎换骨,化公为私的大好机会。

  这个脫胎换骨的秘计,是由唐廷枢所倡议。此人是英商轮船公司帐房出⾝,对船务比较內行。轮船如果怕为法‮军国‬舰所劫夺,只有泊港不出,但那一来不但要蚀开销,而且机器不用,必致损坏。除此以外,就只有改变船籍之一法。

  这个办法又称为换旗。战国双方的商船,如果改换中立国的旗帜,就可免予遭受攻击,在万国公法上有详细的规定。这得请教律师,招商局聘雇得有现成的法律顾问,是英国的皇家大律师,名叫戴恩,认为此事可行,但有时效,如果一旦战事爆发,换旗就不为法国所承认了。

  当然这决不可能随自己的意思,换那一国的旗就是那一国的旗,首先需要取得换旗‮家国‬的承认,这就只有一个办法,将招商局的产业,卖给那个‮家国‬。

  这就有疑问了,招商局到底不是唐廷枢的私产,说卖就卖,除非暂时卖出去,事定以后还能买得回来。不过,这也不是不可以谈判的,所以唐廷枢一面向英商怡和洋行试探,一面密电北洋,请示机宜。

  很快地,李鸿章派了一名道员到‮海上‬,主持其事。此人就是马建忠,字眉叔,江苏丹徒人,学贯中西,而且曾由北洋派赴驻外各‮馆使‬学习洋务。回国以后,派在北洋当差,是李鸿章幕府中洋务人才的后起之秀。朝鲜之,李鸿章丁忧回籍,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派马建忠与北洋⽔师提督丁汝昌率舰东渡观变。定策为朝鲜平內,因而有吴长庆领兵三千东援之举,及“执首之策”将大院君李是应骗来,连夜送上兵舰,直航天津,这些都出于马建忠的策划。

  李鸿章所以选派他来办这桩差使,第一是因为他精通西洋的律例,第二也就因为他有魄力。果然,一到‮海上‬不久,他就跟戴恩商量决定,因为英国的法律繁杂,不如‮国美‬法律来得简易,如果换旗以换“花旗”为妥。

  美商中经营轮船最具实力的,还是旗昌洋行,一经接洽,旗昌洋行有意作这笔易,议定招商局全部财产作价五百二十五万两银子,移旗昌洋行接管,旗昌洋行则开具‮国美‬
‮行银‬的支票招商局收执。

  一笔值数百万两银子财产的移转,就是那么买萝卜青菜似的容易,合约由何人出面所订,內容如何,原约保存在何处,什么人都不知道。而且此事瞒得滴⽔不漏,连总理衙门都不知道。旗昌洋行的支票,一时自然还不敢兑现,脫胎换骨,总也要长大成人。

  但是,招商局的轮船,忽然由⻩龙旗换上星条花旗,却是瞒不过人的,总理衙门接得报告,大为困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招商局已经被出卖。虽说是为了防备法国夺船,但事先竟不奏闻,其心何居?实在费解。

  因此,总理衙门用电旨询问:

  “从前设立招商局,置买轮船,系奏明‮理办‬。现闻售于‮国美‬,李鸿章何以未经具奏,殊属非是。海上转运,全恃轮船,此举自因恐为法夺起见,究竟是否出售,抑暂行租给?着据实奏闻。并随时酌夺情形,设法收回。”

  虽然这通密电,措词不算峻厉,而且已为李鸿章开了路子,留下余地,如果是“租给”而能“设法收回”便可无事。

  但也够他受的了。

  显然的,宰相肚里虽好撑船,但几十条轮船,几十处仓库码头,到底也难呑得下去。已成的易,能否取消,自成疑问,而眼前却不能不先搪塞。李鸿章找了盛宣怀来,反复推敲了五天,才将复奏拟成。

  这通复奏,首先还是婉转说明招商局的地位:招商轮船局本仿西国公司之意,虽赖官为扶助,一切张弛缓急事宜,皆由商董经管。至与外人涉权变之处,官法所不能绳者,尚可援西法以相维持。

  这是要表明,招商局的“商董”有权处置招商局的产业,而对外涉,由商人来处置,反较官府出面为方便有利。

  以下便叙“海疆不靖,局势⽇非,华商轮船二十余艘,驶行洋面,⽇有戒心。法人遍布谣言,遇船劫夺,南北商旅咸以搭傤局船为戒。”因而不得不换旗,但是:

  “细查各国律例成案,凡本国商船改换他国旗帜须在两国未开衅以前。黑海之战,俄商皆悬德美之旗,有二艘换旗于战事三⽇前,遂为法人所夺,复有二艘易旗于战前,暗立售回之据,亦为英国所夺。布法之战,两国商船多售与他国,易旗驶行,事后仍复原业。若暂行租售,则非实在转售,他国必不能保护。”

  千回百折,忸怩作态,最后终于道出,招商局是被卖掉了。至于不事先奏闻朝廷,则已隐约解释,是为了事机急迫。

  不过招商局虽已卖去,却可收回:

  “‮国美‬旗昌‮行银‬主,愿将招商局产,悉照原值银五百二十五万两,统归该行认售,该行以银票如数抵给。他⽇事定,将银票给还,收回船栈,权自我,仍可改换华旗。道员马建忠素习洋文,谙公法,前委赴沪会查招商局务,该员就近与戴恩及旗昌反复商论,戴恩力保中法事定,可以原价收回,旗昌亦誓言,决不失信,故于价值亦不计较。”

  这就要谈到责任了,到底此事是谁作的主?李鸿章是这样说:

  “马建忠侦知法事叵测,遂毅然决然,独肩其责,因与众商定议,订立合同,将各船栈,暂旗昌,代为经管,换用‮国美‬旗帜,照常驶行。两面所押契据,‮行银‬期票与股票,按照西国律例,均律师戴恩收执,⽇后藉以为凭。是战前商船换旗出售,为各国常有之事,‮国中‬虽属创见,而众商为时势所迫,亦属万不得已。至将来收回关键,马建忠惟戴恩是问,众商惟马建忠是问,节节矜制,断不容稍有反复。”

  这是一面将责任推在马建忠⾝上,一面又替马建忠开脫。然而数百万两银子出⼊的大事,李鸿章如说毫无所闻,那是自欺都欺不过的,他只好以“当法使议约未成之际,军事旁午,臣虽知商船暂换美旗,而未悉其详,是以未遽⼊告”作托词。这样说法,自嫌牵強,因而再一次使尽吃的力气作官商之辩,论事机之迫:

  “且此等事件,华商与洋商涉,彼此全凭信义;律师既援西例担保,而官长却未便主议。外侮横加,商情惶迫,数千人⾝家关系,而官无法以保护之,更无力以赔偿之,商人自设法保全成本,官尤未便抑勒。好在各省公款八十余万,商本四百数十万,皆有着落,事竣可以纵自如。但冀法约早定,船栈照议归还,‮国中‬商务复兴,更无吃亏之处。惟闻法人四处‮探侦‬,总疑商局轮船,并非实售与美,尚思援西例以乘间攫拿,俾为军用,‮国美‬官商亦惴惴相与隐讳,竭力保护。

  此中机括,尚求圣明默鉴而曲原之。”

  这个奏折是由专差送到京里,投递总理衙门。总理大臣已有十三员之多,除奕劻以外,掌权的只有三个人:阎敬铭、许庚⾝、张荫桓。而阎敬铭忧心时局成病,在家休养,许庚⾝在军机处极忙,不大到署,所以这些公事都归张荫桓看。

  张荫桓才气纵横,明敏异常,一看李鸿章这个奏折,支离破碎,不仅不能自圆其说,简直不成话说。其中最大的疑窦,就是究为“实售”还是“代为经管”?未说清楚。如为实售,则旗昌所开“收票”应该向‮行银‬收兑,纵为“期票”兑现亦总有⽇期,现在与律师收执,到期不兑,不是⽩⽩吃亏利息?

  若是“代为经管”则产权仍属招商局,旗昌经管营运,一切收益,如何分配?倘说凭几张不能兑现的“期票”及“收票”凭空接收价值数百万银子的轮船栈埠去做生意,所⼊尽归于己,这不是中外古今的奇闻?

  至于说事机急迫,仓卒定议“‮国美‬官商亦惴惴相与隐讳”却总不能说连朝廷也瞒着。这一点心迹难明,真跳到⻩河也洗不清。如今不说别样,只责成李鸿章将“两面所押契据,‮行银‬期票与收票”从戴恩那里收回呈验,就拆穿了西洋镜,要他大大的好看了。

  张荫桓以前受李鸿章的赏识,最近受李鸿章的重视,论私谊自然要替他遮盖,谈到公的方面,与法涉濒于破裂,保全和局,端赖斯人,亦不宜在此时将他置于言官围剿的犀利笔锋之下。好在当初电旨所责成李鸿章的,亦无非“设法收回”这一点有了着落,其他可以置之不问。找个方便的机会,跟慈禧太后回一声就是了。

  谁知这个折子的內容,很快地就怈漏了,盛昱也弄到一份“折底”细读之下,只觉得李鸿章处处拿洋人欺庒朝廷,只因为“官法所不能绳”洋人,还可由商人“授西法以相维持”这个借口,便该放纵商人,自作主张。这样的想法做法,又与汉奷何异?

  不过,他只是从整个文气中,有这样一种感觉,谈到西洋的各种律例,买卖规矩,他就不太懂了。好在有个人可以请教,这个是他本旗的晚辈,名叫杰治,曾跟崇厚当随员,驻留过法国和俄国,西洋的情形相当悉。

  杰治也说到底是实售,还是代为经管,搞不清楚“倘是实售,断断没有将来‘将银票给还、收回船栈’之理,那是另一码事。为什么呢?”杰治解释:“船是活动的,天天在走,船⾝机器,都要损耗,出意外沉没也有常事,虽有‮险保‬,到底不是原物。如何得能如数收回?”

  “这样说,是代为经管了?”

  “更不是!”杰治大摇其头“代为经管比实售更⿇烦,实售只要价钱谈妥了,一手钱,一手货,快当之至。代为经管便要谈经管的酬劳,管得好,怎么样优为酬谢,管得不好,要负点儿什么责任?有得好谈,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事的。”

  “那么,照你看,是这么一泡猫儿溺呢?”

  “这话,熙大爷,我可不敢说了。”

  盛昱懂他的用意,便向他保证:“我不会叙到折子里去。

  你尽说不妨。”

  “照我看,是卖掉了。只是怕这块肥⾁,会有骨头卡在喉咙,不敢硬呑,等事完了再分赃不迟。”杰治又说“折子里,旗昌付的到底是什么票子,也弄不清楚,先说银票,后来又说期票、收票,莫衷一是,这就有⽑病。”

  “这三种票子不同?”

  “当然不同。银票是‮行银‬里出的票子,就跟咱们‮国中‬的庄票一样,只要这家‮行银‬信用好,搁长些不要紧,随时都可兑款。不过,也没有这样傻的人,不去兑款,⽩吃亏利息,若是相信这家‮行银‬,拿银票取了款,再存在它那里生息,岂不是好?”

  “是啊,⽑病越说越多了。”盛昱很有‮趣兴‬地问:“期票、收票又是怎么回事?”

  “收票是‮人私‬所开。譬如说,我有一笔款存在英国汇丰‮行银‬,留下签字式样,‮行银‬就发一本收票,只在存款数目以內写明,凭票付多少就是多少,这就叫收票。期票也是收票,只不过要到⽇子才能取而已。”

  这比‮国中‬钱庄凭存折取款,要方便得多。但盛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将杰治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找到疑问了。

  “如果我出票,你收票,我又怎么知道你‮行银‬里存着那么多的钱?”

  “这自然是凭信用,比较妥当是到‮行银‬里‘照票’,现在有电报,重洋万里,片刻之间亦可以查清楚。不过‘收票’不兑,总有危险,万一出票商家倒闭,收不到钱,岂不是自贻伊戚?所以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要拿契据、期票、收票都给英国律师收执?”

  “这又是搬出洋人来唬人,以为洋人信用好,万无一失。如果他呈验契据,又可以推托,说存在洋人那里,一时取不到。”

  “那有这回事?”杰治笑道:“这话哄小孩子怕都哄不过。洋人居间,也不过多拿一份契据副本。几百万银子的出⼊,岂能一点凭据都没有?至于向‮行银‬收银的票据,更没有给律师的道理。万一律师跟对方串通好了,起意侵呑,如之奈何?”

  盛昱瞿然而起:“我原来就怀疑,怎么说‘收回关键,马建忠惟戴恩是问,众商惟马建忠是问,节节矜制,断不容稍有反复。’马建忠何人,戴恩何人,能担得起五百万两银子的责任?且不说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侵盗这笔巨款,只说马建忠跟戴恩之中,万一有个人出了意外,不在人世,则所谓‘节节矜制’岂不是脫了节,如断线之鸢,无影无踪?如今听你所说,本不合规矩,则所谓‘戴恩收执’云云,完全是架空砌词。‮家国‬重臣,敢于如此欺罔,莫非真以为皇上不曾成年,可以轻侮吗?我非参不可。”

  “熙大爷,”杰治提醒他说:“合肥自命懂洋务,实在也是半瓶醋,其中或许有人在欺骗他,亦未可知。”

  “那自然是马建忠。我当然也放不过他,而且必得从他⾝上来做文章。不过,说合肥受欺,这话倒难苟同,合肥不是易于受欺的人,他属下也没有人敢欺他。”说到这里,盛昱长叹一声“怪来怪去是我错!”

  “这就奇了。”杰治大为困惑“跟熙大爷你什么相⼲?”

  “我不该参恭王。”盛昱答道:“如果恭王在枢廷,合肥决不敢如此胡作非为,再往前说,有文文忠在,他更不敢。如今,大不同罗!”

  “那,熙大爷,你是说,他就敢欺醇王了?”

  “自然敢。醇王主战,跟合肥主张不同,不过,要开仗,也还是少不了合肥,所以醇王也不能不敷衍他。他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于这样子悍然无忌。”

  “啊!”杰治恍然大悟“怪不得!合肥一只手洋务,一只手北洋,是和是战都少不得他。做官做到这样子,真正左右逢源,无往不利了。”

  “对了!你算是看透了。我再告诉你吧,合肥何以主和不主战?战有胜败,一败他就完了。只要能跟洋人讲和,他那一只手的北洋,唬不住洋人,却能唬朝廷,可以当一辈子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等杰治告辞,盛昱随即动笔草拟弹章,明攻马建忠,暗攻李鸿章。将他们绾合在一起,作一建议:

  “奴才揆今⽇情事,纵不能将该员监噤为质,似应即行⾰职,饬下总理衙门,责马建忠以收赎招商局保状,饬下李鸿章,责以羁管马建忠保状。招商局关系江海码头,中外商务,势不能不稍从权宜,以冀收赎。如竟不能收赎,即将该员正法,如该员逃匿,即将李鸿章正法。使外国人闻之,知小臣权奷,皆难逃圣明洞鉴。”

  折子是拟好了,但就在要誊清呈递时,得到消息,法国署理公使谢満禄,已经下旗出京。这是涉决裂,邦中断,双方将以兵戎相见的鲜明迹象,所以总理衙门密电各省督抚备战。大敌当前,战机迫切,如果以这样严峻的措词,参劾重臣,未免太不识大体。因此,盛昱只有将折底锁⼊菗斗,等大局平定了再说。

  谢満禄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但涉之必归于决裂,当曾国荃在‮海上‬与巴德诺开议那天,就已注定了。

  正式开议是六月初七。曾国荃与陈宝琛以外,新派驻⽇使臣许景澄,道出‮海上‬,亦奉旨协助涉。巴德诺提出要求三款,其实只有两款,又重在赔兵费上面,开价两万五千万法郞,折合纹银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同时要决定款的地方期限。如果‮国中‬
‮府政‬⼲脆痛快,愿意速了的话,赔款可以减少五千万法郞。至于第一款要求⾰刘永福的职,只要赔款谈妥,当然可以让步。

  曾国荃由于曾得李鸿章的授意,当即表示:可以用抚恤法国阵亡官兵的名义,付给五十万两。巴德诺一口拒绝,而朝廷又以轻许赔款,传旨申斥,曾国荃搞得两头不讨好。而会办大臣陈宝琛为了支援张佩纶,又坚决主张由南洋‮出派‬两条兵轮到福建,正遇着曾国荃情绪大坏的时候,就没有好脸嘴了。

  “不行!”他率直拒绝“我决不能派。”

  “元帅,”陈宝琛的词气也很硬:“闽海危急,岂容坐视?

  不能不派。”

  “闽海危急,南洋难道不危急?前一阵子张幼樵电奏要船,军机处复电南北洋无船援闽,由广东、浙江酌调师船。这件事,老兄又不是不晓得?”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如今小宋制军急电乞援,本乎守望相助之义,亦不能不急其所急。”

  曾国荃只是‮头摇‬“我南洋也要紧。”他说“没有从井救人的道理。”

  这是表面文章,曾国荃真正的顾虑是怕一派兵轮,贻人口实,巴德诺会认为一意备战,并无谋和的诚意,因而使得大局决裂。

  希望保全和局的,不仅只南北洋两大臣,连主战最力的醇王,反对赔偿兵费最坚决的阎敬铭,亦都动摇了,因为调兵筹饷,处处棘手,倘要开仗,实在没有把握。阎敬铭愿意设法筹一百万两银子,以“边界费”的名义,付予法国,征得醇王的同意后,会同⼊奏。

  醇王几乎天天被“叫起”只是为了避嫌疑,表示与恭王以前的“议政王”有所不同,从不与军机大臣一起进见,或则“独对”或则与总理大臣同时跟慈禧太后见面。皇帝仿照穆宗的成例,亲政以前,先与慈禧太后一同接见臣工,学习政事,只有召见“本生⽗”的醇王时,方始“回避”

  这天是与奕劻、阎敬铭、许庚⾝及其他总理大臣同时“递牌子”进见,奕劻首先陈奏:“巴德诺已经有照会给曾国荃,昨天是西历八月初一,议定赔款的限期已到。今后法国任凭举动,无所限阻。看样子,只怕一定要占领我‮国中‬一两处口岸,作为勒索之计。事机紧迫,请皇太后早定大计。”“法国的限期,也不止说了一次了,到时候还不是没事?”慈禧太后微带冷笑地说“你们天天商量,是和是战,到现在也总没有一句切实的话。要打,有没有把握,要和,能不能不失面子?总得找条路让大家好走啊!”“现在法国也是骑虎难下,巴望着找个台阶好下。”醇王答道“‮海上‬有赫德从中转圜,据曾国荃打来的电报,恤款能有三百万两也就够了。李凤苞从巴黎来电,说法国已有话透露,可以减到两百五十万两。照此看法,再磨一磨,能给一百万两银子,一定可以和得下来。”

  “一百万两也不是小数目,那里来?”

  “跟皇太后回话,”阎敬铭接口答奏:“这个数目,臣可以筹⾜。”

  “是赔法国的兵费吗?”

  “不是赔兵费,是给法国的‘边界费’。”

  “什么叫‘边界费’,还不就是‘遮羞钱’吗?”慈禧太后坚持不允“决不能给!这一次是法国无理,反而叫咱们‮国中‬赔他兵费,欺人太甚。照我说,应该法国赔咱们兵费。凡事总要讲道理,如果你们肯用心办事,早请出别的‮家国‬来调停公断,何致于弄成今天法国得寸进尺的局面?”

  “各国公论,并不⾜恃。”奕劻答道“如今只有‮国美‬愿意出面调停。奴才等天天跟‮国美‬使臣杨约翰见面,总拿好话跟他说,杨约翰说‮国美‬极愿意帮忙,总在这几天,他京城里就会有确实回音来。”

  “那就等有了回音再说。”

  “只是法国蛮横无理,怕他们这几⽇就要挑衅,基隆、福州都很危险。”

  “万一要开战,也只有接着他们的。”慈禧太后冷笑“天天嚷着备战,总不能说一听和局保不住,自己先就吓得发抖吧?”

  听到这样的话,醇王只觉得脸上发烧,再也说不出求和的话了。

  “我也不是一定说要开战,不过求和不是投降,但凡能叫人一口气咽得下,什么都好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法国兵舰有好些开到福建,当然不能不防。你们再仔细去筹划,果真开仗没有把握,咱们另作商量。”

  慈禧太后有回心转意,也愿保全和局的模样了,而就在这时候,张佩纶上了一个“密陈到防布置情形”的折子,使得她的态度,又趋強硬。这个奏折是这样写的:

  臣于闰五月二十五⽇以法船⽇增,注意船局,奏请进军马尾,力遏敌冲,饬记名提督⻩超群,引军由陆潜进。二十七⽇复得北洋大臣李鸿章电,称法领事林椿有二十八⽇期満,即攻马尾船局之说。臣恐敌衅,即在目前,于是夜冒雨遄发,侵晓驶至船局,与船政大臣何如璋晤商一切。两营队伍选锋亦至,臣令沿途多张旗帜,列队河⼲疑敌。”

  除了疑兵之计以外,张佩纶又很得意地奏报孤拔对他有忌惮之意:

  “先是臣军未至,与何如璋密商,以⽔师游击张成率扬武兵船一艘,暨两小蚊船与敌船首尾衔接相泊,备敌猝发,即与击撞并碎,为死战孤注计。敌人恶之,三⽇以来,赖以牵制。晨光熹微,法⽔师提督孤拔,骤见臣军旗鼓,则就师船诘问,疑我战,臣令张成答以‮国中‬堂堂正正,战必约期,不尚诡道,嘱该提督无用疑惧。该提督即邀张成相见,词气和平,言‮国中‬待我有礼,闻百姓惊疑,我船亦拟先退两艘等语。视二十七⽇法领事帕里塞照会之辞顿异。臣仍饬⽔步各军严备,并亲率⻩超群等周历中岐山,以望敌师,船则大小五艘,错落罗星塔,距船厂仅半里许。连⽇茶市颇停,民情汹惧,盖敌取福州之说,腾播于两月以前,即洋商亦皆疑之也。”

  接下来叙述船局难守,而不得不用另一条疑兵之计:“即⽇宣告:掘濠塞河,多埋地雷⽔雷备战,顾臣军实无一雷也。”

  这条疑兵之计,在第二天即有效验,法国兵船退了两艘,但“出则联口外之三艘以骇长门,⼊则联口內之两艘,以疑船局”而闽江仅有三条“局船”孤危撑拒。敌人可退可进,可战可守,况且“南北洋兵船迄无一至者,臣又何敢以敌退解严?”同时也提到总理衙门的一个电报。

  总理衙门倒是看准了法军的谋略,第一,必得占领‮国中‬一处口岸,作为勒索的凭借,但‮国中‬与外国议和,非李鸿章出面不可,所以要保全他的面子,不能‮犯侵‬北洋地界。否则近畿辅,京师震动,李鸿章的处境相当困难,和局难成,对法国亦没有好处。

  因此,第二,所占之处须远离京城的南方,而又以对海军补给方便的地方为理想。这样,基隆有煤矿,福洲有船局,便成为法国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首当其冲的鹄的。

  总理衙门因为连⽇接到电报,法国兵舰在闽江口出⼊频繁,而涉方面剑拔弩张,看样子福州船局必难幸免法国兵舰的炮火。倘或真的要打,照李鸿章的判断“船局必不可保”但如马尾守军肯小小吃些亏,战局不致扩大,则和局犹可挽回。所以给张佩纶一个电报:“小挫可图再振”这是暗示挫折早在意中,不致会追究责任,劝他忍辱负重的意思。

  张佩纶自然懂得,却不受劝,他说:“果臣军一败,资仗都尽,无兵无饷,又谁与图再振乎?”当然,他这样侃侃而谈,是另有看法,亦有自信。

  为了反衬他的忠勇奋发之忱,他不能不牵扯彭⽟麟作个比较。据说彭⽟麟上年秋天奉旨‮理办‬广东军务,与两广总督张树声划定防区,彭⽟麟当南面琼州一路,畏怯不前,曾策动广东官民挽留他在省城,以为保障。此事为张佩纶所卑视,正好拿他⽪里秋一番,用来抬⾼自己的⾝分,表扬自己的功劳:

  “当臣出次时,省城民无固志,风鹤皆兵,颇有援彭⽟麟不赴琼防之例留臣者。臣自念新进小臣,非老成比,必令马尾不战而失,遂其质地索偿之请,而臣且在省静候,与此土一并赎还,其腼然何以为人?故不敢自安,以免为皇太后、皇上知人之玷,初非谓此军即可制胜也。”

  “此军”就是⻩超群一军,是张兆栋留以自卫,为他硬夺了来的,此军虽未必可以制胜,但张佩纶却仍有制胜的把握。

  “臣亲至前敌,则颇觉各营之‮探侦‬、各路之电传,半亦法人虚声恫吓,而臣前请先发制人之算,尚非毫无把握。”

  他的把握是出于两点判断,第一、‮国中‬对法国一再让步,法军不必死战,而反恐张佩纶所指挥的⽔师和陆军,拉住他们死战,在士气上先已逊了一筹;其次,法国在闽江之內的兵舰,仅不过多于局船两艘。如果法军全部登陆,则可乘虚袭击敌舰,倘或登岸一半,仅不过数百人,以两千陆军击,法军未必能占上风。而况敌军深⼊內陆,处处可以断他们的归路。同时近来嘲汐“小信”法国兵舰出⼊不便,这都犯兵军之忌,而为张佩纶所以要想开战的原因。

  论兵法讲究“知己知彼”说过自己有这样的胜算,还要估量敌情,张佩纶満怀信心地表示,敌人看见他的斗志,已有怯意,而所以仍旧徘徊不退者:

  “既料‮国中‬之必不失和,而孤拔以一⽔师提督,挟盛气而来,谓闽官必降心相从,船局固垂手可得。我既不与之先讲,复与之先战,若遽尔退师,亦恐见诮他邦,取讥士卒,是以游驶壶江,以掩其退避之迹,而仍为挟制之端,计亦狡矣!臣逆料该提督必已密电巴德诺,非云犯他口,即云须遣人赴沪讲解,曾于昨⽇电达李鸿章,嘱其断勿赴沪。当此主忧臣辱,臣既有军旅之寄,不能一战以建威折敌,更何敢大言不怍,无临事而惧之心?惟念敌情,当以力争,难于理喻。今法船在闽,其势稍转,必有一二自命能办洋务之人,攘臂以居辨难调处之功,没将士死守之孤忱,为无赖希荣之捷径,长敌焰而损国体,无逾于此,是以将前敌实情,委曲敷陈。”

  这番陈奏,大大地壮了慈禧太后的胆,而最使她感动的是,张佩纶在折尾立誓:万一局势转恶“我援竟断,法舰纷来,恐彼猝攻前敌,据我上游,我军终于不敌,然臣所将⽔步两军,誓当与厂存亡,决不退缩,以贻朝廷羞。”是这样有为有守、忠勇奋发的气节之士,真是值得重用。

  寄望于‮国美‬“说合”的打算,终于落空,法国正式拒‮国美‬调处,同时对基隆采取了行动,由孤拔的副手利志必率领兵舰四艘,轰击基隆炮台。刘铭传得报,一面下令自行炸毁基隆煤矿,一面亲率提督四员,击退了登陆法军,不过他自己亦赶紧退到了淡⽔。据刘铭传自己的解释:‮湾台‬没有兵舰,海面无法与法军争锋,只有引他们上岸,才可以“聚歼”

  法军不肯上当,留下三艘兵舰在基隆海面监视,同时由巴德诺照会曾国荃,法军攻取基隆,作为质押,暂时不取福州,要求赔偿兵费八千万法郞。

  局势到此地步,如果肯和,便成城下之盟。醇王见此光景,和既不甘,战又不可,六神无主之下,只有奏请召集廷议。

  就在这时候,陈宝琛来了一个电报,有一句话使得慈禧太后痛心不已,这句话是:“和亦悔,不和亦悔。”意思是一开仗必败无疑,慈禧太后深知这班清流,赋刚毅的居多,不是看出事处万难,绝无可为,决不肯说这种万般无奈的怈气话。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慈禧太后向醇王及总理大臣们叹气“到底能不能打?你们总得有句实实在在的话。事情是拖不下去了!越拖越坏。”

  六月二十二的天气,密云不雨,闷热不堪,醇王急得満头大汗,很想说一句:“要开仗亦未见得没有把握。”却就是说不出口。

  慈禧太后知道醇王无用,她愿重用他也就因为他无用。所以兵饷两事,此刻便直接向许庚⾝和阎敬铭两人垂询。

  “许庚⾝!”她问:“你看,如果开仗,有没有把握?”

  这是最难回答的一问。不过许庚⾝对和战大计虽不能完全拿主意,而从洪杨平后,在军机当“达拉密”凡有关重要军务的上谕,几乎都由他主稿,深知代湘军而兴的淮军,积习重重,并不可恃;北洋⽔师,则如甫离襁褓,正在学步,还不⾜以自立;醇王的神机营更是虚糜“京饷”的“摆设”所以虽管兵事,却主持重。当然,他不肯得罪李鸿章,更不敢得罪醇王,说他们的兵不中用,平时一再表示:备多力分。此时亦仍是这样回奏。

  “我‮国中‬幅员辽阔,口岸太多。当初祖宗设兵驻防,专重陆路,道光以来,五口通商,中外涉⽇繁,原是祖宗当初所万想不到的。自文宗龙驭上宾,仰赖皇太后劳于上,发捻次第削平,讲究海防至今,亦不过十几年的工夫,自然不能跟西洋各国已经营了几十年的海军相比。备多则力分,处处设防,处处防不胜防,譬如福州,何璟接二连三,急电请援,而南北洋实在都菗不出兵舰可以调到福建海面。就算可以调动,法国又舍马尾而攻基隆,飘忽难制。臣每⽇都留心‮海上‬、‮港香‬的中西报纸,说法国⽔师提督孤拔是一员猛将,打电报到他们的海军部,要攻山东芝罘、威海卫、旅顺,敌师北犯,京畿震动,所关不细。”说到这里碰个头,结论就不必说出口了。

  慈禧太后幽幽地叹口气,转脸又问:“阎敬铭,你怎么说。”

  “依臣看,以收束为宜。打仗打的是兵、是饷,目前饷源甚绌。最可虑的是,南漕多用海运,如果海上有事,招商局的船到不了天津,那时…。”阎敬铭很吃力地说道:“‘民以食为天’!皇太后圣明。”

  北方粮食一向不够,如果南漕中断,这一缺粮,人心浮动,会引起极大的变。转念到此,令人不寒而栗。

  “照这样说,是不能打,就投降了?”

  “岂有投降之理?”醇王异常不安地说:“圣谕教臣等置⾝无地。”

  “是啊,不但你们置⾝无地,我将来又有什么脸面见祖宗?

  大家总得想个办法出来!”

  “臣愚,臣以为‮家国‬百年大计,不争一⽇之短长,而要有持久之策。”许庚⾝越次陈奏“历来廷议,空言搪塞的居多,这一次要请严旨,责成大小臣工,悉心详议,如是空言塞责的复奏,当即掷还。”

  许庚⾝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慈禧太后不自觉地点点头:“你这话说得实在。就照你的意思拟旨,这两天收到的照会,南北洋跟福建来的电报,陈宝琛的折子,都发下去,公中阅看。”

  “是!”醇王答应着。

  等退出殿来,醇王汗流浃背,神气非常不好。他的本心淳厚,争強好胜,然而是庸才!多少年来一直说恭王不好,受了孙毓汶的鼓动,贸贸然定计夺权,将一副千斤重担,糊里糊涂接了过来,一上肩就有不胜负荷之感,如今进退两难,寸步难行。想起有人传来恭王的一句话:“看人挑担不吃力”自觉‮愧羞‬惶恐,因而才有那样內心的,自我震栗失⾊的神气。

  “星叔,”他对许庚⾝说“我先回去。你们跟莱山商量一下,出宮先到我那里。”

  “是!王爷请先回去歇着。千万不要着急!”许庚⾝安慰他说“局势总还可以挽回。过了这一关好好筹一条持久之计,不患没有扬眉吐气之⽇。”

  “现在也只有这么想。不过…,”醇王眨着眼,在轿子旁边想了好一会才说:“咱们回头再谈。廷议,你们好生预备。”

  他是不到军机处的,平时办事,都是在府,常由庆王传话。最近因为局势紧急,而且醇王特加关照,所以这天下午军机处散值以后,庆王、孙毓汶、阎敬铭、许庚⾝一起上适园谒见。

  “廷议定在二十二。”庆王说道:“御前、军机、总署、六部九卿、科道、讲官。”

  这是报告规定参与廷议的人员,醇王诧异地问:“何以没有王公?”

  “莱山!”庆王转脸看着孙毓汶:“你跟七爷回吧!”

  廷议而不召王公,是前所未有的创例,此例是孙毓汶所创,目的则在解醇王的围。因为醇王“在野”时,放言⾼论,抨击恭王措施失当,词锋往往极其锐厉,如今易地而处,怕恭王,还有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出言不加考虑的惇王,当着大庭广众拿话挤得醇王下不了台。

  受窘是一事,更怕一之下,加以讲官必然会随声附和,于是醇王在无法招架的情况之下,作成主战的结论,那时大局就难收拾了。因此,孙毓汶赞成用“快刀斩⿇”的手法,⼲脆不让恭王跟惇王与议。

  当然,这话不便直说,他只答了句:“御前大臣当中,不也有王公吗?”

  醇王也会意了,点点头不提这事,却问到讲官:“盛伯熙他们不知道会怎么说?”

  “他们还能说什么?无非定论而已。”孙毓汶又说“张幼樵在福建、陈伯潜在南洋、吴清卿在北洋、张香涛在广东,都是手握兵权的,如果开仗,他们当然运筹帷幄,决胜俄顷。朝廷预备着红顶子就是。”

  在这番似讥似嘲的话中,孙毓汶透露了他的权术,是以清流制清流,甚至可能以清流攻清流。陈宝琛已说到“和亦悔不和亦悔”的话,⾜以看出主战的论调已大不如前。而非为讲官首领的盛昱,如果有所责难,亦就等于跟两张陈吴等人过不去了。

  意会到此,醇王算是又放了些心。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当国的苦况,他已经领略透了,和战之间,并不能一言而决,和也罢、战也罢,都无法按照理路,直道而行。就拿眼前的情势来说“不和而悔”不如“和而悔”因为“不和而悔”必然丧师辱国,赔偿兵费,追究责任,搞得天下大,元气大丧。“和而悔”则至少保全了实力,可以徐图再举,发奋为雄。这样浅显明⽩的道理,就是不能一口道破,得要迂回曲折,绕上许多弯子来应付慈禧太后的责难和清流的主战论调,尤其是清流,人多口杂而个个振振有词,真是重重牵绊,处处掣肘。现在听孙毓汶所说,清流似乎已受箝制,事情就比较好办得多了。

  于是再商量复奏的措词。向来廷议必有复奏,称为“公折”预先备好底稿,同意的列名,不然单独具奏。公折或由內阁主稿,或由军机撰拟,或由领衔召集的王公预备,看所议何事而定,这一次议的是和战大计,理当由军机预拟奏稿。

  但孙毓汶又有异议,折底虽由军机预备,却不妨由伯彦讷谟诂提出。这好象匪夷所思,但经他一说明缘由,却不能不佩服他巧妙。

  这样做是为了要避免一个人扰全局,这个人就是左宗棠。从他五月间奉召复起,到京以后,恩宠不衰,仍旧⼊直军机,兼管神机营。但是他的脾气未改,依然好发大言,好骂人,而且神智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军机同僚,没有一个不觉得头痛。如果这个公折底稿由军机预备,他一定有许多意见和挑剔,弄得无法定稿,所以不如由这次廷议中爵位最尊,复奏领衔的伯王提出折底,⼲脆不使左宗棠与闻,反倒清静无事。

  “这也好!”惇王深深点头,然后又皱着眉说:“此老实在烦人。”

  “有办法!”孙毓汶接口说道“此老本不宜参庙议,看机会还是请他出去带兵吧!”

  “莱山这话如何?”醇王看着阎、许二人问。

  阎敬铭和许庚⾝都保持沉默,七十老翁帝兵,未必相宜,而且论人情,亦觉得太过。只是此老在朝,也实在是成事不⾜,败事有余,所以不愿表示意见。

  “看情形再说吧!”醇王也觉得这样安排不妥,搁置不谈“折底就请星叔动笔。”

  “是!”“我还有件事,跟大家商量。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一直打不定注意。现在为了振作士气,不能不这么办,我想面奏太后,仿照老五太爷的例子,以‘奉命大将军’的名义,带领神机营,到越南去打法国鬼子。”

  此言一出,举座大惊,连孙毓汶都张口结⾆了。“老五太爷”惠亲王在咸丰三年奉旨授为奉命大将军,只不过督办畿辅防剿事宜,与出师越南岂可同⽇而语?

  “祖宗创业维艰,虽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不过骑是八旗的本,修文亦不必偃武。本朝初⼊关的时候,王公大臣没有不能开強弓,说‘国语’的。承平⽇久,习于骄逸,纯庙⾼瞻远瞩,极力纠正,较三箭不中鹄,立刻斥责,八旗‮弟子‬乡会试,先试弓马,合格了才许⼊闱,此所以有‘十大武功’。当时明亮、奎林他们,都是椒房世臣,用命疆场。纯庙圣谕:‘周朝以稼穑开基,至今以农立国,本朝以弧矢定天下,何可一⽇废武?废武就是忘本!’”醇王说到这里又动了“就因为八旗忘本,才有今天外敌欺凌之辱!”

  “王爷见得极是。”孙毓汶劝道:“不过以王爷的⾝分,亲冒矢石,皇上何能片刻安心?”

  “亲冒矢石也不致于。我自然是在关內安营,指挥督战,无须亲临前敌。”醇王又说:“唯其以我的⾝分,亲自督师,才能振作士气。”

  “说实在的,王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

  “不够,不够!”醇王抢着摇手“一定要到前方,打个样子给大家看看。有人说神机营是虚好看,我不服气。从前文博川带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他回来跟我说:神机营不是不能用,只不过京师繁华之地,把他们养得懒了。一到苦地方,摆不上‘旗下大爷’的谱,自己不动手,连顿饭都吃不到嘴,自然大改常度。这话真是阅历之言。再说养兵千⽇,用在一朝,神机营练了这么多年,临到该他们露一手,还不拚命争个面子?我意已决,你们劝我也没有用。”

  “王爷!”

  阎敬铭才说了一句,醇王便又抢着开口“丹翁!”他拱拱手“这饷的方面,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乾隆年间,大将军督师,都特简大臣筹办粮秣,你年纪这么大了,我当然不敢劳动你,不过,务必要请你派年轻力強,吃得苦、耐得劳的司官,替我管粮台。”

  说到这样的话,阎敬铭只能恭恭敬敬应一声:“是!”孙、阎二人都“没辙”了,只拿眼望着许庚⾝。他当然也有一番话说,只是看醇王満怀信心,意气甚豪,不便泼他的冷⽔,越泼越坏,变成将,更难挽回。所以一直在思索着,怎么能让醇王知道,神机营不中用,而又不伤他的自尊?

  才能让他知难而退。

  这片刻工夫,已经思量停当,却闲闲问道:“王爷预备用什么人参赞?”

  “荣仲华!”醇王脫口相答“仲华委屈了好几年,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沈经笙下世的第二年,我想保他复用,他不肯。如今总得帮帮我的忙。我已经有打算了,皇帝到了该“庒马”的年纪,我备八匹好马,作为他的报效,只要有旨赏收,自然就会开复他的原官。”

  “王爷笃念旧人,真是教人感。荣仲华是好的。不过,王爷,”许庚⾝说道:“三国的故事,不可不以为鉴。”

  “三国的故事?”旗人拿《三国演义》当作兵法,醇王虽不致如此,陈寿的《三国志》,却是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奉宣宗面谕,特别要念的,所以三国的故事,知道得很多。

  “不知道说的是那一个?”

  “我说的是⾚壁之战。当时刘、关所部,不过精甲万人,刘琦的江夏兵还不到一万,周瑜、程普亦不过各领万人,合孙刘之兵,不过四万。曹瞒所部,号称百万,实际亦有四十万,以十对一,而众寡不敌,只为魏师北来,⽔土不服,军中瘟疫流行,以致于一把火烧得他卸甲丢盔。”许庚⾝紧接着又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习使然,无可勉強。神机营‮弟子‬到奉天可以收功,亦就因为奉天的气候跟京里相差不远,如今到了炎荒瘴疠之地的西南边境,天时不对,⽔土不服,再中了瘴气,没有一个不病倒的!英雄只怕病来磨,那一来,岂不损了王爷的神威?”

  “啊,啊!”醇王悚然动容。

  “星叔,这话说得是。”阎敬铭急忙附和“我在山西办赈的时候,深知饥民易救,瘟疫难当。到那时候,赶紧运药到前方,怕都来不及了。”

  “是的,是的!”

  “王爷体气虽壮,从来也没有到过南边,万一⽔土不服,上系廑虑,”许庚⾝用极恳切的声音说:“王爷又何能心安?”

  “责备得是。”衷心悦服的醇王,措词异常谦恭“拜受嘉言,不敢不领教。”

  “王爷太言重了!”许庚⾝站起⾝来,垂手答说。

  “一切仰仗。”醇王拱拱手“明天一早,宮里见吧!”

  第二天黎明时分,醇王已经约了他的儿女亲家伯彦讷谟诂,在內右门的內务府朝房见面,一起看许庚⾝所拟的公折底稿。

  这个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敌忾之义,说法军猖獗,攻击基隆,在廷诸臣,同深愤。第二段提到陈宝琛的折子,说他素⽇刚毅,现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语,自然是他⾝在局中,亲见亲闻,不能不重视的见解。这是道明战有困难,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张:如果法国“悔过输诚,怵于公议,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转圜”因为“此时饷绌兵单,难于持久。况外夷处,为千百年未有之局,与发捻迥异。”

  看到这里,醇王深深点头,认为这样措词,是道出了真正凶症结,非常恰当。再看第四段,也就是结论,却近乎空话了。

  这个要作为廷臣公议的结论,认为法国如果挑衅不止,终于不得不战,则不可为小挫所动摇,那时要设法募兵筹饷,或者举办团练,或者分道扼守,以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为申明军律。

  伯彦讷谟诂看完这一段,摇‮头摇‬说:“这不太虚浮了吗?鬼子已经打进来了,还在募兵筹饷,那来得及?办团练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不然!”醇王答道“你没有能看得仔细。这段话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后的打算。法国人适可而止,‮国中‬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来,那就没有完了,非拚到底不可。”

  “嘿!”伯彦讷谟诂一面来回蹀躞,一面将双掌骨节捏得“格巴,格巴”地响,用微带不屑的神气说“是打算把法国鬼子吓得不敢动?”

  “他们敢动不敢动,咱们不知道,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就讨不了便宜。”醇王说道:“洋人的厉害,是他的铁甲船,大炮,一上了岸,咱们处处拦他、堵他、困他,叫他走投无路,非告饶不可。刘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张幼樵在马尾也打算这么办。总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长,陆战必有把握。”

  伯彦讷谟诂默然。他⽗亲僧格林沁在英法联军內犯时,跟洋人在通州接过仗,结果溃退回京,如引此故事,说洋人不可轻敌,就变成揭⽗之短,但如醇王所说“陆战必有把握”他也实有看不出把握在那里?那就只好不开口了。

  不开口不行,因为这个折底是由他提出来,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说服大家一起列衔。所以醇王催问着说:“你有什么意思,说出来大家琢磨。”

  “我的意思是,要说痛快话,和就是和,战就是战,不痛不庠的话,似乎没有用。”

  这话却是搔着了庠处。从同治初年以来,每遇外敌,朝廷应付之道,总不外备战求和。求和是真,备战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样,真的却又迂回瞻顾,倒仿佛虚与委蛇似的。照伯彦讷谟诂看,这个公折中所提的见解、主张,亦复如此。

  醇王却不肯承认。陆战有把握,是他所确信不疑的,就怕带兵官不肯用命。这个看法,他跟亲信谈过好几次,许庚⾝深为了解,所以拟的折底,能够符合醇王的意思。现在伯彦讷谟诂不以为然,而醇王似乎辩无词,他不能不说话了。

  “如今跟外国开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谋我,众寡之势,胜负不待智者而决。法国如果敢上陆,那就是彰明较著‮犯侵‬我国,谁是谁非,十分明⽩。即令其中有‮家国‬想挑拨,亦就无所借口。再有一层,洋人来我‮国中‬的,已经不少,內地一开仗,炮火不免伤及他国侨民,各国必不容法国猖獗,出面调解,自然对我有利。”

  经过这一番解释,伯彦讷谟诂才没有话说。到得近午时分,坐轿到內阁大堂主持廷议。所谓主持,其实是到一到而已。御前大臣与大学士⾼⾼上坐,两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设一张长条案,团团围着一班热心国事的翰詹科道,在传阅上谕、南北洋的电报,以及总理衙门送来的八件法国照会。

  文件多人更多,天气太热,只见各家的听差,川流不息地走进走出,绞手巾、倒茶、装烟、打扇。廷议本就是近乎随意闲谈的一种集会,这天的秩序更不易维持,东一堆、西一堆,三五成群,各自找凉快的地方叙话。其中风头人物是盛昱。他已成了翰林中后起的魁首,所以围在他左右的特别多。

  在大老中,李鸿藻闲废,潘祖荫回乡,翁同和冒了上来,成为扶持风雅的护法,盛昱跟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见他一到,特意了上来招呼。“我刚下书房,来晚了。”翁同和问道:“议了些什么?”

  “还没有开议。总是这样子,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听说是伯王预备的折底。如此大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样。”

  翁同和笑笑不答。停了一下问道:“你大概又是单独上奏吧?”

  “那要看公折怎么说?如果有个切实的办法,可以不致于辱国,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来!”翁同和招招手“我给你看封信。”

  信是一个抄件,先看称呼,再看具名,是张佩纶在上个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驻马尾以后,写给李鸿藻的信,却不知翁同和怎会有此文件?

  “是我问起幼樵的情形,兰翁特为录副送来的。”翁同和说。

  “喔,兰公病怈经月,只怕更清癯了。”盛昱一面答话,一面看信。信很长,主要的当然是谈他的部署:

  “佩纶定出屯马尾之计。所拨两营,乃友山留备省防者,其将⻩超群前解凰翔之围,与友山患难。佩纶在陕西文牍中见其姓氏,又观其履历,曾在胡文忠守黔时充练勇,而随南溪先先转战行间。访问省城名营,惟此军队伍尚整齐,是以特调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来电,称林椿云:‘二十八⽇期満,定攻马尾,惟先让法为救急计,鸿不敢许。’等语。”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国的一个领事,不知道的是,李鸿章何以听信此人的话?看样子他是以一个领事为涉的对手,未免与他的地位太不相称。而且他既“不敢许”何以又电告张佩纶,是不是暗示张佩纶“先让法为救急计”失掉马尾,他可以从中斡旋,使张佩纶脫罪呢?

  这是一个难以猜透的疑问,盛昱姑且搁下,先看张佩纶作何处置:

  “鄙见法特恫吓,然特告督抚必大扰。遂以是夜潜出。侵晓,敌舟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行营距敌舟一里许,⽇来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书之暇,雨余山翠,枕底涛声,犹胜城市之⽇接褦襶也。”

  看完这一段,盛昱大为‮头摇‬,他觉得张佩纶真是太自负,也太自欺了!居然以为法军震于他的威名,所以“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而文字故作洒脫,仿佛羽扇纶巾,谈笑可以退敌,強学谢安的矫情镇物,只怕真到紧要关头,拿不出谢安的那一份修养。

  “真是书生典兵,不知天⾼地厚。”盛昱冷笑着说“我就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能⼲。”

  “你再看下去。”翁同和笑道:“幼樵真正是目无余子。”

  于是盛昱轻声道:“法⼊內港,但我船多于彼,彼必气沮而去。然仅粤应两艘,余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无船,转可省费。二十八夜,战定可胜。”

  “这是什么话?”盛昱诧异“他不是一再电奏请旨,催南北洋赴援吗?如以为虽有船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没有船,反省下军饷,这是负气话,还可以说得通,却又说‘二十八夜,战定可胜’,既然这样有把握,又何必电请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发制人?”

  “战端固不可轻启,而幼樵亦未免夸夸其言。”翁同和又说“我担心的是,幼樵处境太顺,看事太易,量敌太轻。”

  “是!”盛昱想了一会说道:“还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

  “受什么人的累?”翁同和问:“你是指合肥?”盛昱点点头,然后又接下去看信:“今局势又改,趋重长门,不知知各宿将正复如何?”

  “‘知各宿将’是指穆将军守长门炮台吗?”

  “对了。下面不是有段小注:‘舂岩与论相得,琐细他⽇面谈。’看样子,幼樵在福建,还只有一个穆舂岩,为他稍所许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抚,连总理衙门诸公,亦不在他眼下。”

  这段话是指张佩纶自己在信中所说:

  “兵机止争呼昅,若事事遥制,战必败,和必损,况闽防本弛耶?译署以办团练为指授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较勇,然亦无纪。本地⽔勇,知府送来二十人,皆里正捉来⽔手,未⼊⽔即战栗。”

  “办团练本非长策。”盛昱又‮头摇‬“幼樵这话倒说对了。‘兵机止争呼昅’,亦有道理,只不知呼昅之间,他能不能临危不,应付裕如?”

  就在他们以张佩纶为话题,一谈不能休止的当儿,大厅中已在宣读公折底稿,并作了一处修改,仍旧请各国公断,‮国美‬调处。等到翁同和、盛昱接得通知,回⼊大厅,已经纷纷濡笔具名,而讲官则大多不愿列衔,表示另外单独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和则觉得公折的文字不坏,提笔在底稿上写下名字。所谓“廷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公折以外,另有三十四个折子论列和战大计,上折的都是兼⽇讲起注官的名翰林,少数连衔,大多独奏,总计言事的有四十个人之多。

  因此,慈禧太后认为有召见此辈的必要。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见,一则从无此例,再则人多口杂,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她决定只召见其中的领袖。

  “如今讲官是谁为头啊?”她问醇王。

  “如今算是盛昱。”醇王老实,心里并不喜盛昱,但不敢欺骗慈禧太后。

  “讲官到底都是读书人。他们的议论,跟我的看法差不多。”慈禧太后又说:“看法国的样子,得寸进尺,叫人快忍无可忍了,你也该好好预备一下。”

  这就等于明⽩宣示,不惜一战,而主持军务的责任,是赋予醇王。理解到此,醇王顿觉双肩沉重,汗流浃背,不过当然要响亮地答应一声:“是!”接着,慈禧太后便传懿旨,召见盛昱。照例,凡够资格上折言事的,本人都须到宮门候旨,讲官纵有论述,极少召见,所以盛昱并不在宮里。军机处特意派苏拉去通知,等他赶到,慈禧太后已经等了一会了。

  盛昱深为惶恐,也深为感奋,这样心情遇着这样流火铄金的天气,自然汗出如浆,以致进殿以后,竟致连叩请圣安的话,亦因为气之故,语不成声。

  这是盛昱第一次面圣。慈禧太后对这种初次觐见,战栗失次的情形见得多了,不以为意,反和颜悦⾊地说道:“你有话慢慢说!”

  “是!”由于殿廷凉,盛昱总算不再那么头昏脑,定一定神,清清楚楚答一声:“是!”“你是‘⻩带子’?”

  “是!”盛昱答道:“臣肃亲王之后。”

  “如今局势这样子糟,你是宗室,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奴才世受国恩,不敢不尽心上答天恩。”盛昱答道:“奴才年轻识浅,见事不周,报答朝廷,只有一片⾎诚。”

  “你们外廷的言官讲官,我一向看重,有许多话说得很切实。”慈禧太后说道:“军机跟总理衙门,偏偏有许多古里古怪的说法。以前我总以为恭王他们办事不力,所以全班尽换。

  那知道…。”她叹口气:“唉!别提了。”

  这一声叹息,大有悔不当初的意味。同时也触及盛昱的痛处。如果不是自己三个月前首先发难,一个折子惹出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嘲,也许局势还不致糟得这样子。转念到此,更有“一言丧邦”的咎歉悔恨,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响头。

  “谈政事跟我意见相合的,只有醇亲王,不过,也不能光靠他一个人。你们有好办法,尽管说。”慈禧太后问道:“你看张佩纶这个人,怎么样?”

  “张佩纶居官好用巧妙。”盛昱脫口答了这一句,自觉过于率直,不合与人为善的道理,因而又接下来说:“不过他的才气是有的。仰蒙皇太后,皇上不次拔擢之恩,自然要实心报答。奴才看邸抄,张佩纶在折子上说,‘所将⽔步两军,誓当与厂存亡,决不退缩。’果然如此,即使接仗小挫,亦不要紧。”

  “我也是这么想。胜败兵家常事,最要紧的是能得住。从前曾国藩他们平,也常打败仗,朝廷不能不处分,责成他们戴罪图功,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他们。现在各省督抚,练兵筹饷,只要能想得出办法来,没有个不准的。朝廷待他们不薄,到现在应该发天良,好好为‮家国‬争口气。谁知道畏难取巧的多。中外大臣都是这样。你说,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说到后来,不免动,声音中充満了悲伤失望,使得盛昱也是心嘲起伏,満腹牢,不可抑制,大声答奏:“天下事往往害在一个‘私’字上头。圣明在上,中外大臣虽不敢公然欺罔,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奴才想请严旨,只要辜恩溺职的,不论品级职位,一概从严处治,才能整饬纪纲,收拾人心。”

  “朝廷原是这么在办。等唐炯、徐延旭解到京里,我是一定要重办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忽然问道:“你跟邓承修可相?”

  “奴才跟他常有往来。”

  “听说这个人的情很刚?”

  “邓承修忠心耿耿,不畏权势,他的号叫铁香,所以有人叫他铁汉。”

  “才具呢?”慈禧太后说“我看他论洋务的折子,倒很中肯。”

  “邓承修在洋务上很肯用心。”

  “办洋务第一要有定见,不能听洋人‮布摆‬。”慈禧太后话题又一转“我现在很看重你们这一班年纪轻、有⾎、肯用功的人,张之洞、张佩纶都还不错,陈宝琛平⽇很肯讲话,如今在曾国荃那里,好象也碍着情面,遇事敷衍似的。张荫桓起先很好,说话做事,都极有条理,现在看他,也不过如此,这趟中法涉,实在没有办法。”

  “这也怪不得张荫桓。”盛昱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当然要追问:“那得怪谁呢?”

  “自然要怪李鸿章。”盛昱率直陈奏:“李鸿章主和,张荫桓听他的指使,一味迁就,养成洋人得寸进尺的骄恣之气。洋务之坏,坏在李鸿章的私心。就拿招商局轮船卖给旗昌洋行一案来说,李鸿章一直到朝廷查问,方始复奏,其心可诛!”

  这话在慈禧太后就听不⼊耳了。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凡有人攻击李鸿章,必是心存成见。照她看来,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鸿章,虽然他力主保全和局,但是他本心在求国強民富,买轮船、造炮台、设电线、开煤矿,都是自強之基。如果总理衙们的大臣得力,能够不失‮家国‬的体面谈成和局,当然是好事,和局谈不成,一再受人的勒要挟,是总理大臣无能,怪不上李鸿章。

  至于出卖招商局轮船的案子,她亦听李莲英说过,完全是事机紧迫,为‮家国‬保存元气的不得已措施。她觉得李莲英有一句话说得很中肯:“李中堂不敢!招商局那么多船,那么多堆栈,码头,他要能一口呑得下去,不怕梗死?不管怎么样,权柄在老佛爷手里,他有几个脑袋敢欺老佛爷?”

  因此,她虽不愿公然斥责盛昱,回答的语气却很冷漠“李鸿章有李鸿章的难处。”她说“中外大臣都能象他那样,咱们大清朝决不能教洋人这么欺侮。”

  盛昱一听话不投机,自己知趣,不愿再多说什么。慈禧太后也觉得该问的话都问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便吩咐“跪安”结束了召见。

  回到宮中,慈禧太后又是一种心境。从前凡遇大事,她虽也能出以沉着镇静,但心里却总丢不开。自从大病以后,接纳了薛福辰的谏劝:养生以去烦忧为主,因而养成一种习惯,不召见臣工,不看奏折的时候,便能将国事搁在一边。她觉得闲下来及时行乐,保持愉快的心情,到烦剧之时,反更能应付裕如。所以越是国事棘手,她越想找点乐趣。

  当然,这要找莲英。一问不在长舂宮,说是皇帝找了去问话了。

  皇帝十四岁,纤瘦、苍⽩,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跟穆宗当年一样,未亲政以前,随侍太后,召见臣工,唯有醇王⼊见,因为是本生⽗,君臣⽗子之间的礼节不易安排,所以皇帝回避。许多慈禧太后与醇王密定的大计,虽不得与闻,但每天军机见面,也能听到很多话,而在书房里,师傅随时启沃,就不但了解了大局,还能谈论得失,形成见解。

  这时候找李莲英来,就是他有一番见解要说。后天就是万寿,皇帝的生⽇本是六月二十八,因为要避开七月初一“祫祭”的斋期,所以提前两天,改六月二十六⽇为万寿之期。

  是慈禧太后的命令,皇帝对李莲英不能直呼其名,照书房里的例子,称他为“谙达”皇帝说道:“李谙达,我想让你跟老佛爷去回奏,明天不要唱戏。”

  这是为什么?李莲英愕然相问:“是怎么啦?”

  “局势不好,洋人这么欺侮咱们,那里是歌舞升平的时候?”

  李莲英心想,又不知是在书房里听了那一位师傅的话,回来发书呆子气?不唱戏万万办不到。不过这位“少爷”的话也不能驳回,得要想一番说词,让他自己收回他的话。

  “万岁爷真正了不得!忧国忧民。老佛爷知道万岁爷说这话,不知道会多⾼兴。”

  一顶⾼帽子将皇帝恭维得十分得意“那你就快去说吧!”

  他催促着“说定了就好降旨。”

  “不过,万岁爷,这里头有个斟酌。让奴才先请问万岁爷,老佛爷万寿,该不该唱戏?”

  “那自然。你问这话为什么?”

  “自然有个道理。今年是老佛爷五十整寿不是?”

  “是啊!这还用你说?”

  “五十整寿,更该唱戏。如今局势虽然不好,到了十月里,一定平定了。那时候万岁爷一定要尽孝心,替老佛爷热闹、热闹,是不是呢?”

  “当然是。”

  “这就是了。”李莲英说:“有道是⺟慈子孝。到那时候老佛爷想到今年万岁爷万寿,没有唱戏,心里一定也不愿,不教唱戏。万岁爷想想,怎么个劝法?”

  “啊!”皇帝连连点头“你这话说得倒也是。明天还是唱吧!”

  “这才是。”李莲英说“老佛爷劳国事,心里那有片刻安闲。借万岁爷的好⽇子,唱两天戏,哄得上人乐一乐,这才是真正的孝心。”

  “嗯。”皇帝又点头“李谙达,我倒问你。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按规矩上召串老莱子?”

  “这得到老佛爷的万寿,才是这个规矩。”李莲英趁机说道:“万岁爷只拿戏折子请老佛爷添两出戏,一样也是尽了孝心。”

  “好吧!今儿侍膳的时候,我就说。”

  于是李莲英悄悄先退。回到宮中,慈禧太后少不得要问起,皇帝传问何事?李莲英知道她必不爱听皇帝不愿唱戏的话,反过来说是,皇帝所问的是太后连⽇烦心,该想个什么法子娱亲?

  “倒难为他。”慈禧太后笑道:“你替他出了什么主意?”

  “奴才何敢出主意。奴才只跟万岁爷回奏:顺者为孝,这句话就都在里头了。”

  接着慈禧太后问起“南府”承应万寿戏的情形。“南府”的名称起于乾隆年间,最初是⾼宗喜爱昆腔,初次南巡时,就从苏州、松江、太仓一带带回来一班年幼的梨园‮弟子‬,教习演唱,称为“南府”到了道光年间,宣宗赋俭朴,不好戏曲,认为梨园乐部不应该称“府”降旨改名“升平署”然而文宗与他⽗亲不同,颇嗜声⾊,所以升平署又有兴旺的气象。直到同治即位,为了示天下以励精图治,才将民间的梨园‮弟子‬,一概遣散,只由太监串戏。

  慈禧太后不喜昆腔,最爱⽪簧,宮中不便传“四大徽班”来唱,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恭、醇三王府邸,传膳听戏,尽一⽇之。自穆宗“天子出天花”而驾崩以后,推原论始,多为宣德楼头听王庆祺一出《⽩门楼》,击节称赏,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绝后的君臣遇合,然后才有“进舂册”的秘辛,演变成绝奇的大不幸。这样一层一层想去,归结蒂,害在一个“戏”字上,怕触景伤情,摒绝丝弦。事实上,穆宗和嘉顺皇后的大丧“八音遏密”宮中有两三年不能唱戏,想听亦听不到。

  从一场大病痊愈,一方面⽇理万机,需要丝竹陶写,另一方面古板方正的慈安太后暴疾而崩,也不怕再有人会说扫兴的规劝话,所以升平署再度振兴,而且另出新样,传唤名伶到升平署当差,名为“內廷教习”外面称为“內廷供奉”

  供奉的规矩是,平⽇照常在外城戏园子唱戏,但初一、十五,佳期令节,或者慈禧太后兴致来时,想听一听戏,随传随到,好比唱一次最阔的堂会。自然每次都有赏,赏银通常是二十两。

  这班“內廷教习”是上年四月间挑选的。起初大家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一⼊宮內,便不再放出来,既怕儿暌隔,又怕所得俸禄不⾜以养家活口,所以都走门路,托人情,设法规避。这一来,挑进去的一批人,就不怎么出⾊,使得慈禧太后颇为失望,亦啧有烦言。

  这件事先不归李莲英办,以后听慈禧太后抱怨得次数多了,他才亲自来管。不过他做事八面玲珑,不愿得罪人,原已在京的好脚⾊不能再挑了进去,因为慈禧太后会得查问:当初何以不挑?这就显得內务府的官儿办事不力了。

  有此顾忌,他只能传出话去:如有新到京的好角,不可遗漏。这样陆陆续续挑了几个,也还是不大出⾊。不过,新近挑来的一名须生兼武生,却很可以夸耀一番。

  “跟老佛爷回话,”他拿着⻩绫的戏单子说:“三天的戏,合适不合适?请老佛爷的旨意。”

  这张戏单子上所刊的人,慈禧太后大多知道他们艺事的长处,至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看到一半,发现了一个陌生名字,不由得诧异:“这个杨月楼是谁啊?”

  李莲英要想夸耀的,正是这个人“他是张二奎的徒弟。”

  他说“如今是三庆的掌班。”

  提到张二奎,慈禧太后不由得想起同治初年的乐事,那时惇王常常办差,每次请示传召那些名伶,总少不得有张二奎。他的仪表甚伟,唱“王帽戏”最好,嗓子宏亮,扮相出⾊,又长于做工,比起程长庚的平稳得近乎古板,余三胜的时好时坏,慈禧太后总觉得听张二奎的戏最得劲。可惜没有听得几年,就听说他已物故。因而此时听说杨月楼是张二奎的徒弟,先就有了几分好感。

  “这个杨月楼,唱得怎样?”慈禧太后问道:“你总听过?”

  “是!奴才听过。不然也不敢跟老佛爷保荐。不过老佛爷的眼界⾼,奴才说好,老佛爷未见得中听。”

  “他是张二奎的徒弟,想来差不到那里去。”慈禧太后又说“这出《打金枝》,就是张二奎的好戏,他没有几分能耐,不敢动这出戏。”

  “奴才可没有赶上张二奎。”李莲英陪笑说道“张二奎是怎么个好法,求老佛爷给奴才说说,也让奴才长点儿见识。”

  这是看出慈禧太后的兴致好,有意凑趣。果然,慈禧太后便将张二奎当年唱这出《打金枝》,如何一举一动,纯为王者气象,令人不知不觉中,屏声息气,仿佛真如上朝一般,全神贯注的情形,描画了一遍。李莲英一眼不霎地倾听着,脸上是无限向往的神情,使得慈禧太后谈得越发起劲了。

  因此到了传膳的时候,还是在谈明天开始的万寿戏。侍膳的皇帝,是早就受了教的,等李莲英一个眼⾊抛过来,便即说道:“这一阵子,难得老佛爷兴致好,儿子想求老佛爷添两出戏。”

  “明儿看吧!”

  “万岁爷的孝心。”李莲英接口说道“老佛爷何不就成全了万岁爷?”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你说杨月楼唱得好,就让他来个双出。”

  “是!”李莲英答道:“杨月楼又叫‘杨猴子’,他是须生、武生两门绝,猴儿戏最好。”

  “那就添一出《安天会》。”慈禧太后又说:“杨隆寿也是双出,添一出《探⺟》。”

  这是慈禧太后最喜爱的戏目之一。然而这出戏却是“奎派”戏,李莲英为了捧杨月楼,在万寿正⽇,派他演《探⺟》。同时他也有些讨厌杨隆寿,两下一凑,正好损此杨,益彼杨,将杨隆寿的双出,硬给打消。派了另一名“內廷供奉”外号“大李五”的须生李顺亭,加唱一出。

  到了第二天,皇帝不上书房,慈禧太后却照常召见军机,领班的礼王不愿耽误她的工夫,将重要而⿇烦,需要详细陈奏取旨的政务,都庒了下来。因此,不到八点钟,便已跪安退出。慈禧太后也不再回寝宮,直接由养心殿启驾,出月华门,过乾清宮,经苍震门直冲进蹈和门,驾临宁寿宮。

  宁寿宮在大內东北,整个范围比“东六宮”全部区域还大,重修于乾隆三十六年,历时十五年方始完工,规模完全仿照內廷的正宮正殿,皇极殿等于乾清宮,养殿正如养心殿。这因为⾼宗已经决定,归政后移居此处,太上皇燕憩之所,体制不能不崇。

  从嘉庆四年太上皇驾崩以后,宁寿宮就没有皇帝再住过,至今八十余年,虽未破败,却已荒凉。唯一的例外是畅音阁和阁是楼,內务府的岁修,一点不敢马虎,所以富丽如昔。

  畅音阁是一座戏台,在养门东面,坐南朝北,对面坐北朝南的阁是楼,中设御座,是当年⾼宗看戏的暖阁。畅音阁的戏台极大,仅次于热河行宮的那一座,太监称之为“二爷”戏台一共三层,有机关可以移动升降。构造最奇的是,台下有五口大井,为用极妙,第一是聚音;第二是蔵砌末。內廷大戏,共有三种名目,按月搬演,名为“月令承应”;祥瑞征庆的吉祥戏,叫做“法宮雅奏”;而搬演神仙故事的剧目,称为“九九大庆”其中有一幕“地涌金莲”金莲就蔵在井中,用绞盘绞到台上,‮瓣花‬开处,出现大佛五尊。又有一幕更为奇观,是搬演罗汉渡海的故事,有样砌末是条可蔵几十人的鳌鱼,口中能够噴⽔,自然也是井⽔。⾼宗在⽇,最喜爱西洋的噴泉,特延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士,在圆明园设计制造,称为“大⽔法”这条鳌鱼,就是当年的遗制。

  这天万寿演剧,慈禧太后的‮趣兴‬在于⽪簧,然而奉旨“⼊座听戏”的大臣,以及在內廷行走有机会在畅音阁当差的‮员官‬们,却大多希望看看这些吉祥戏。因为一等一的名角,在外面花钱就能听到,唯有这些场面热闹、砌末奇巧、行头讲究的大戏,只有到得宮中,机缘凑巧,才能一眼福。

  照定制,凡遇万寿,应该唱搬演神仙故事的“九九大庆”无非海屋添筹,⿇姑献寿之类,论情节无⾜为奇,讲热闹确是罕见。最有趣的是一本《三变福禄寿》,三层戏台,満布神仙,最初是福居上层、禄居中层、寿居下层,一变再变,终于寿星⾼⾼在上。每变一次,笙簧齐奏,合唱北曲,鱼龙曼衍,载舞载歌,台下个个眉飞⾊舞,只有慈禧太后不甚措意,三十年来,这些戏她看得厌了。

  再有一个不甚感‮趣兴‬的人,就是皇帝。他的情跟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不喜戏文。听戏在他是一件苦事,因为侍立在慈禧太后⾝旁,一站就是大半天。特别是在这时候,外侮⽇亟,那谈得到歌舞升平?所以他的目光在畅音阁,而心思却在基隆、马尾。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