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五五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五五章
    山西失守的奏报尚未到京,‮京北‬先已从外国的电报中,得知详细情形。朝廷大震,言路大哗,翁同和与在京的曾国荃,主张设法转圜求和,但以清议愤,连恭王都不敢附和了。

  醇王左右的人献议,仿照吴长庆朝鲜平的办法,以“越南嗣王被弑,祸方殷的理由,”降旨派两广总督张树声“统带兵勇,直赴顺化,相机勘定,令该国择贤嗣位。”

  此外又派吴大澂帮办广东军务,北洋⽔师统带丁汝昌听候张树声调遣。加上已到广州,正在虎门布防的彭⽟麟和左宗棠所派,已在中途的王德榜一军,⾜可与法军大大地周旋一番了。

  但是,请缨气壮的张树声忽生怯意,打了个电报回京,说越南顺化海口,久为法军占据,广东亦并无军舰可以运兵。如果由钦州越十万大山到越南,路僻难行,仍旧打算绕道广西龙州出镇南关。同时李鸿章亦舍不得放丁汝昌到广东。不是不舍丁汝昌,是舍不得丁汝昌所统带的七艘兵舰,因而以北洋密迩京畿,本重地,不能不严加防守作借口,提出异议。

  这一下,不惜一战的计划,大大打了个折扣,而且也很明⽩地显示出来,战守大计,关键是在李鸿章⾝上。恭王当然不愿打仗,但有醇王在,不便公然倡议,便动用他预先埋伏的一着棋,跟李鸿藻谈妥,派张佩纶到天津,跟李鸿章当面商谈。问一问他,如果跟法国开战,到底有没有致胜的把握?

  “怎么谈得到把握?幼樵,你亦是知兵的,倒想想把握在那里?”李鸿章说:“唐、徐二人,照我看,无甚用处,不过你们大家捧他,我亦不便多说什么。”

  “老世叔!”张佩纶只好老实请教:“然则计将安出?”

  “难,难!将来不知如何了局?坏事的就是刘永福,偏偏又加上一个大言炎炎的唐薇卿,局势搞僵了。”李鸿章又说:“唐薇卿出关之前,先去看曾沅甫,沅甫大加励,资助行装,才得出关。然而沅甫现在持何论调?你在京里总知道。”

  “我也是听翁叔平所说,翁曾颇为接近。”张佩纶答道:“曾沅甫的论调,大致三点:第一、宜恤民生;第二、越事不可动兵;第三、听言宜有选择,不可轻发。”

  “这三点,确是有道之言。民生宜恤,实不其然?直隶现在闹⽔灾,如果还要征遣调发,民命何堪?越事本不宜动兵,可见这话不是我一个人说。至于听言宜择,当然是指言路而言。老世侄,清议有时不免误国,前东祸,不可不鉴。你我世至好,我说这话,你不要动气。”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张佩纶非动气不可,但对李鸿章,只有报之以苦笑。

  “局面实在很难,朝里的情形,我亦晓得,醇王‘见人挑担不吃力’,总有一天会后悔。这是后话,眼前不必去谈它。照上头的意思看,逆耳之言,未见得有用。幼樵,你倒说,兰荪是怎么个打算?”

  李鸿章说话,一向有条理,但这几句话,杂无章。张佩纶不知他用意何在?想了一下,依然只好求教:“原是要跟老世叔讨个主意。”

  “我的主意没有用,曾劼刚在巴黎,跟法国‮府政‬闹得很僵,想越事能在巴黎了结,已成奢望,如今只有坚持待机。”

  “坚持待机。”张佩纶将这四个字重重念了一遍,连连点头。

  “如今大家都谈洋务,到底有多少人懂得外国?”李鸿章在张佩纶面前,倚老卖老,以发议论作讽劝:“我们天朝大国,唯我独尊的念头,早该收拾起来了。并世东西洋各国,敢于欺侮人,也不全靠船坚炮利,人家也讲策略、讲道理。虽然国情不同,万国公法,是必得守住的,不守万国公法,他国纵使想帮忙也帮不上。所以,我们跟人家办涉,要请人帮忙,想蹈瑕乘隙拣人的便宜,要先懂万国公法,不然处处授人以柄,到要讲理的时候,就讲不过人家了。目前,这一层上头,真正没有几个人懂,真教我着急。”

  “老世叔这话,”张佩纶说“自是有感而发,不妨明示,我们在总理衙门,也好留神。”

  “凡事总要先朝坏处去想。两国战,常有之事,不过总有和的时候。从古以来,几曾见两国之间,数十年⼲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两败俱伤。”李鸿章说“现在谈到越事,我说句耝鲁的话,你们是拆烂污的人,我是替你们揩庇股的人。

  不过拆烂污也有拆法,总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说到这里,张佩纶大为动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恼,正一正脸⾊,带着责问的语气说:“老世叔何出此言?”

  “你不明⽩是不是?说到这上头,我明⽩,曾劼刚更明⽩,他为什么一再打电报回来,说是只好暗中接济刘永福?他的主张对不对不说,这样做法是有深意的,为了将来议和,法国抓不住‮国中‬的辫子。”李鸿章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幼樵,你说法国在越南用兵,有些什么好处?”

  “无非割地赔款,沦为附庸。”

  “割地有之,赔款如何?越南赔不出兵费,真所谓‘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法国难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张佩纶恍然大悟“莫非法国要将赔兵费的责任套在‮国中‬头上?”

  “正是!”李鸿章点点头说“你算明⽩了。人家千方百计要套上来,你还伸长脖子唯恐他套不上,岂不是太傻?目前调兵遣将的廷寄,颇有怈漏出去,落在新闻纸的访员手里,大登特登的。将来涉追究到责任,我们自然可以不承认。但如说下诏宣战,或者用‘明发’励军民,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要想赖都赖不掉:那时候人家求索兵费,请问何词以对?”

  果然,照李鸿章所说,如果公然宣战,脫不了责任,岂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张佩纶大为领教,当即表示:

  “以后我在总理衙门,这方面倒要下点功夫。”

  “对了!正该如此!”李鸿章很欣慰地说“我可以送你几套书,着实是经世致用之学,幼樵,你在总理衙门跟洋人打道,总要记住四个字:站稳脚步。尤其是讲到战,千万不可先开衅。万国公法上最讲究这一点,切记!切记!”

  就这样长谈了两⽇,张佩纶才知道军务一无把握,回京复命,不敢再一意主战。指派岑毓英派兵直赴越南京城顺化定之议,不再提起。事实上岑毓英亦不敢冒失,上折表示异议,说云南是西陲的门户,关系紧要,而且出关伊始,军心未定,不便舍近图远。这条“奇计”就此搁置了下来。

  转眼新年。皇帝临驭,正逢十年之期,慈禧太后亦整整五十岁了。皇帝亲政、大婚、太后万寿三件大事,已有人在谈起,只是边疆不靖,不敢公然谈论。所以尽管新年里风和⽇丽,上上下下却都打不起兴致。

  也许,唯一的例外是曾国荃,到底得遂心愿了。

  正月十二,两江递来一道奏折,左宗棠奏请开缺。他的眼疾相当严重,上年十月里就曾上奏辞官,奉旨赏假三月调理。假満未见痊可,在这个时候,自然以引退为上策,奏折中的话,相当恳切。为了表示坚决求去,还加了一个“择人自代”的夹片:

  “两江地大物博,全赖得人而理,而人才由历练而成。如果质地端方,志趣向上,则制治有本,将来成就,亦必卓有可观。

  窃见安徽抚臣裕禄,履笃诚,宽宏简重,懋著才猷,在疆臣中实罕其比。

  漕督臣杨昌濬,守正持平,情和易,而历任繁剧,均得民和,臣与共事多年,知之最深。

  前两广督臣曾国荃,任事实心,才优⼲济,遇中外涉事件,和而有制。去任之⽇,粤中士庶,讴思不替,远人敬之。”

  保举人才有“正陪”之分,刊在第一名的,自然是

  “正”慈禧太后亦知裕禄其人,他是咸丰初年,湖北巡抚崇纶的儿子。崇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裕德,德胜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读《史记·封禅书》,茫然不解,称之为“仙书”但是‮二老‬裕禄,却是旗人中的能员,以笔帖式当到司官,外放为热河兵备道,升调安徽藩司。同治十三年就当安徽巡抚,年纪还不満三十。

  那时安徽有个土豪,就是为胜保招抚的李世忠。此人虽然官拜提督,而贼不改,盘踞淮扬,陆通盐枭,⽔通湖匪,声势惊人。因为他原名兆寿,所以外号“寿王”

  李世忠有个死对头,就是陈国瑞。但陈国瑞是醇王的爱将,有此奥援,自然占了上风。因此,李世忠益发仇视官府,有起事造反的密谋。但两江多湘淮百战的老兵,一旦有警,荷戈而起,占不了便宜,所以李世忠改在河南招兵买马。

  ⽇子一久,风声外怈,裕禄密疏请诛李世忠,以绝后患。

  朝命相机‮理办‬,郑重告诫,不可打草惊蛇,出变故。

  由于李世忠的羽众多,裕禄当然不能公然进剿,与幕友密议,定下了一条智取之计。正好李世忠由河南回安徽,经过安庆,裕禄便下了个帖子请他赴宴。

  酒到半酣,裕禄取出密旨,叫人念给李世忠听,同时埋伏着的亲兵一拥而上,缚住李世忠,就在督署后园一刀斩讫,买棺盛殓。等一切妥帖,才通知李世忠的家人,说是奉旨处分,但为顾全李家颜面,不必明正典刑,对外只说筵前暴毙,此外还有一笔抚恤。问李家的意思如何?

  李家还能有什么话说?蛇无头而不行,乌合之众的羽,难道还敢纠众造反?李家反倒感裕禄的曲曲周全。一场隐患,消弭无形,裕禄的处置,朝廷赏,同官推服,就此出名。安徽巡抚一当十年不倒,并且能将左宗棠敷衍得推心置腹,荐以自代,手腕也真不弱了。

  因此,慈禧太后在准许左宗棠开缺,赏假四个月的回籍养病的同时,就派裕禄署理,并兼置‮理办‬通商大臣。

  左宗棠有荐贤的附片,外面并不知道。因此,这番朝命,颇予人以突兀之感,也可说是意外之感。两江总督几乎可说是疆吏中第一要缺,裕禄的资望,实在不⾜以当此重任。虽说主持东南海防的南洋大臣,并未派裕禄兼署,意示朝廷将另简重臣接替,但是南洋大臣究竟不比北洋大臣自成局面,如非由江督兼任,便很难有所为。

  另一方面,亦有人以为当此局势艰难之际,左宗棠引退,迹近畏难躲避,言路上不満的更多,上折“请旨责以大义,令其在任调理”这也就等于表示,在这个时候应有负威望的元勋镇守两江。“闻鼙鼓而思将士”于是从慈禧太后到军机大臣,一致认为应该让曾国荃去当两江总督。

  曾国荃署江督,裕禄回任安徽巡抚的上谕明发时,岑毓英已经出关,王德榜在湖南永州招募的八营新军,将到龙州,而法‮军国‬队,分分⽔陆两路近北宁,大战爆发在即了。

  岑毓英是十一月里由昆明启程,八抬大轿,缓缓行去,走了半个月才到蒙自。由此往南,进⼊越南边境,路上就苦了,一路披荆斩棘,抵达保胜,跟云南巡抚走马换将,唐炯回省,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务。

  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內,地方不大,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见部将,接见越南‮员官‬。细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局势不妙,于是星夜拜折,陈明困难:

  “山西既失,越事愈加棘手,法人可由兴化、宣光分道犯滇,且兴化城在江边,形势山西尤为难守。宣光无兵驻守,更属堪虞,必须面面兼顾。而由蒙自至兴化,陆路一千六百余里,由开化至宣光,陆路一千二百余里,即有蛮耗至保胜,亦有四百余里,皆偏僻小道,路极崎岖,沿途人烟稀少,猛兽甚多。军士裹带行粮,披荆斩棘,跋涉维艰。自蛮耗至保胜,虽⽔路可通,仅有小船二三十只,可装兵三四百人,往返一次,必需十余⽇。若由保胜⽔路至兴化,往返必需三十余⽇,速不能,臣焦灼万分。再三筹划,只有⽔陆并进。爰派记名提督吴永安统带三营,驰往开化。督同前派分道出关之副将陈安邦等三营,共合六营,由河驰赴宣光,择要驻防。其余总兵马柱、雷应山等各营,由蒙自陆续进发,臣带亲兵小队,驾轻舟先行前进,于十二月十一⽇驰抵保胜。与唐炯面商分布,意见相同。现据记名总兵丁槐,参将张永清等禀报,已于兴化城外扼扎防堵。主事唐景崧所带兵勇,自山西退至兴化,已于十二月初四⽇绕道撤回北宁。南将刘永福驻兴化,惟大炮全行失落,各项小,亦多遗失。兴化上游之清波、夏和等县,教民纷纷变,文报几至阻塞。臣等现切嘱总兵丁槐等多方预备,严密附守。又派知县李枝等二营往清和、夏波驻扎安民,并分给湖永福快子药,俾资整顿,令其严束所部,恪遵纪律。又行文南官,⾰除苛政,收拾民心。俟总兵马柱等各营到时,臣毓英即亲往兴化一带,查勘布置。一有头绪,即由兴化旁出宣光,督促提督吴永安等,相机前进,并与广西抚臣徐延旭联络会商,和衷共济,仰副圣意谆谆告诫之至意。其保胜、兴化一路,滇军与刘团共事,须得两军信服之员,驻扎调和,拟将臣毓英胞弟,二品顶戴分省补用道岑毓宝调来,协同照料。”

  这是岑毓英重视刘永福,苦心布置的一着棋,因为刘永福与滇军并不和睦,这是阵前大忌。而此外的困难还多:

  “闻此番法人以全力经营,又加越南各处从教匪,已有一万数千人,船多炮利,势颇猖獗。滇军既无轮船,又少大炮,挽运更难,必须广东、福建⽔师有兵轮攻击越南海防,以分贼势;广西、云南增兵添饷,通力合作,⽔战陆战,各尽其长,方可迅图恢复。而广东、福建各有应守海口,不识兵轮,能否分拨?臣等不敢妄拟,应如何‮理办‬,出自圣裁。”

  由广东、福建调拨兵舰,自⽔路进击,也是徐延旭的希望,无奈事实上办不到。朝廷接得岑毓英的奏报,对这个要求,本不提。但“边外备军,必当有所统摄,以一事权”所以明定边防各军,包括徐延旭的‮队部‬,统归岑毓英节制调度。

  当然,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军,而刘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因此,岑毓英将唐景崧请到保胜,替他制了全副冬装,补送薪⽔,每⽇设宴,奉为首座。这一番刻意笼络,使得唐景崧感涕零,自告奋勇,为岑毓英去向刘永福规劝,与滇军和衷共济。

  刘永福受尽官军的气,提起来就会咬牙切齿,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摸透⾎男儿的情,苦劝以外,责以大义,甚至言语相。近乎灰心的刘永福肠子终于又热了起来,表示暂时一切都隐忍,等好好打一两场胜仗,大家再算帐。

  经过这一番疏通,岑毓英开了年才乘舟东下,驻扎距兴化三十里的嘉榆关,刘永福由唐景崧陪着来见。岑毓英鸷沉毅,城府极深,知人处事,另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他看刘永福是个草莽英雄,想用“七擒孟获”的办法来收服他。

  因此,等刘永福一到,先临之以威,材官亲兵摆队,刀如林。但刘永福倒也不大在乎,虽微有怯意,并非见了武器害怕,只不过象新郞官拜堂,觉得过于受人注目而已。

  当然,岑毓英摆这个场面,是为了衬托他对刘永福的降尊纡贵,降阶相,亲热异常,口口声声喊着刘永福的号:“渊亭、渊亭!”刘永福是预先听唐景崧教导过的,称他“大帅”也行了大礼,岑毓英逊席相谢,长揖相答。

  “我本来可以早一天到的。大前天下船,忽然天昏地暗,疾风暴雨,看样子船都会沉,只好上岸。”岑毓英神⾊自若地说:“到了前天下船,又是这个样子,看来是有灵异,我就叫人取了一张⻩纸来,亲笔朱书四个大字‘诸神免参’。向空焚化以后,渊亭,你知道怎么样?”

  刘永福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说也奇怪,就此云开⽇见,风平浪静,才开的船,不过耽误了一天工夫。渊亭,”岑毓英似乎很认真地说:“你下次出门,如果遇着这种情形,不妨照这样子做,自然化险为夷。”

  这意思是说,刘永福将来也会象他那样,封疆开府,当到一品大员,冥冥中有诸神呵护。刘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维,却不觉得⾼兴,反而深深叹口气。

  “渊亭,你何以长叹?”

  “大帅!”刘永福答道:“我决没有大帅的福分,生来是苦命。”

  “我也是,从小⽗⺟双亡,是姑⺟抚养长大…。”

  接下来,岑毓英便又谈他的⾝世,却离不了鬼话。如何七岁得病而亡,如何⾝到森罗宝殿,如何不肯喝“孟婆汤”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阎王大惊失⾊,呵斥小鬼提贵人,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

  刘永福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脸,除了肤⾊极黑相同以外,表情大异其趣,一个十分起劲,一个相当落寞。岑毓英看看不大对路,收拾闲话,谈到正题。

  “渊亭,你现在有多少人?”

  “三千二百多。”

  “编不了多少营。”岑毓英看着唐景崧问:“你看呢?”

  刘永福在上谕上称为“刘团”认作团练,而边臣的奏折上称他为“南将”现在要正式改编为官军,这是唐景崧早就跟刘永福谈过的。

  于是唐景崧陪着刘永福星夜拔营南下,驰援北宁。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鹤地方。此处泸江、洮江、沱江,也就是俗称绿⽔河、红⽔河、黑⽔河的三⽔会之处,所以又名三江口,向来是商贾辐辏的通要冲,如今因为法军已占山西,市面极其萧条,无法补充给养。刘永福便即下令,即刻渡过沱江,向东而去,近在咫尺的法军竟未发觉。

  到了北宁,刘永福不肯进城,十二营都驻扎在离北宁七里的安丰县,由唐景崧带着十几名亲兵,去见⻩桂兰和赵沃联络。

  ⻩桂兰和赵沃在军前都称统领,两军分治,一右一左。轮官位,⻩桂兰是提督,比赵沃这个道员大得多,但文官的品级比较值钱,而且赵沃是徐延旭的亲信,所以北宁防务,是外行的赵沃作主。而赵沃又信任一名副将敏宣,此人是绿营中有名的一块“油抹布”既脏且滑,唐景崧对他早具戒心,见赵沃时有他在座,淡淡地不甚理他。

  “我⾝子不好,又多病痛,万里投荒,真不知所为何来?”

  赵沃一面咳嗽,一面呑呑吐吐地说。

  见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样子,再听他这番有气无力的言语,唐景崧的心,先就凉了一半,然而不能不勉励他几句:“大敌当前,还要仰仗庆翁的威望…。”

  “什么威望?”他摇着手打断了唐景崧的话“营官士兵,骄蹇不法,桂军的饷又比滇军来得少,实在很难带。老兄,我真想让贤了!”

  听口气还当唐景崧有意来取而代之。这就话不投机了,而且看样子也谈不出什么名堂,唐景崧敷衍了一会,随即起⾝告辞。

  ⻩桂兰却不如想象中那么不堪。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一口浓重的合肥土话,听来非常刺耳,不过此人倒知书识字,出口成章,所以话还不难懂。加以长⾝修髯,仪表不坏,唐景崧对他的观感,比对赵沃好得多。

  他的号叫卉亭,所以唐景崧称他“卉帅”略作寒暄,请教战守之计。

  “薇翁明达,想必已有新闻,赵庆池左右有小人,多方掣肘,教人很难展布。”⻩桂兰首先指责敏宣,接下来谈他的做法:“我带右军,只能量力而为。布置大致还算周密,北宁城坚可守,等王方伯楚军出关,再议进取。”王方伯是指王德榜,他以前的官职是福建藩司,所以称他方伯。

  “卉帅,法‮军国‬队愈愈近,楚军怕一时到不了。”唐景崧答道:“恕我率直,我看北宁战守两不可恃。备多力分,扎营太散,呼应不灵,不能战。”

  “我原主坚守。”

  “守亦甚难。北宁城虽坚,如今法国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轰进城,请问守军何处蔵⾝?”

  ⻩桂兰听见这话,不由一愣,掀髯问道:“那倒要请教,计将安出?”

  “最好在离城数里地以外的要隘处所,开掘‘地营’,以守野为守城。”

  “什么叫‘地营’?”

  “地营”是滇军的规制,掘地为坑,深约六尺,大小视地势而定,坑內四周安上木柱,⾼出地面一尺许,柱间空隙,作为眼。柱子上面再铺木料,上覆泥土。这样不但低不受炮,而且远处了望,不易发见,可以瞒过敌人。

  “想得倒不错。”⻩桂兰问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后面,开一条斜坡路⼊坑。坑口加木栅,放下木栅,只要一个人守在那里,坑內就没有人出得去,可免溃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劲地说:“如果人多,可以多开数营,地下开槽,各营相通,弹药粮秣,亦不妨贮存在地营里面。地营之外,又可以开明槽,⾼与人齐,宽约五尺,长只一丈,每一丈就应该有转折。为什么呢?太宽则炮弹容易打中,不过就打中了,也只是这一丈之地受损害,这就是一丈一转的好处。”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为了便于侦察敌情。全在暗坑,敌情不明,亦不是好办法。”唐景崧又说:“地营之外,最好用槎丫树枝,用藤裹,密排三层,这就是古时候的所谓‘鹿角’。倘或在地营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备无患,不过总要远在本营二十丈以外,才不致于炸到自己。”

  书生谈兵,居然头头是道,但⻩桂兰却听不进去,认为这样的做法太离奇,也太费事,所以大摇其头。

  “我决心负城而守。”他固执而显得极有信心地“我有四营人,法军没奈何我。”

  又是个话不投机的。唐景崧这时打定一个主意,自己先踏勘四处,决定了战守方略,直接向徐延旭建议,请他下令赵⻩两统领照办。

  两天以后,唐景崧由北宁出发,向东北到镇南关外的谅山,去见广西巡抚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东人,字晓山,咸丰十年的进士,分发广西当知县,以此起家。他跟鹿传霖是儿女亲家,而鹿传霖是张之洞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一样,以此渊源,得为清流所保荐。徐延旭虽有能员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却为清流看成伏波将军马援,期望他在镇南关上再树铜表,真正有苦难言。

  “北宁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长叹“唉!赵庆池、⻩卉亭误我太深!”

  一句话没有完,闯进一个人来,看模样不过一名小武官,却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道:“怎么样,我说陈得贵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闻徐延旭有个心腹听差,由军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总,平时常奉主人之命,到各营传话,大家都叫他“老韩”此人猖狂无礼,喜任意批评将领,而徐延旭资以为耳目,颇加信任。现在看他的样子,想来就是老韩了。

  果然,徐延旭仓皇问道:“老韩,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法国兵攻扶良,陈得贵把炮台失掉了。”老韩说道:“请北宁派援兵,⻩统领又不肯马上发兵,耽误了好久,才发了三营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听说扶良垮下来了,赶紧又逃回北宁。”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听着,不觉顿⾜失声“北宁完了!”

  “怎么、怎么?”徐延旭急急问道:“何以见得?”

  “那里有守城的兵,可以远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败,就回不得城了。如果开城相纳,敌人正好跟踪而至,等于开门揖盗。⻩军门这样用兵,北宁岂不危乎殆哉?”

  “说得是,不过,有黑旗军在…。”

  “说什么黑旗军?”老韩大声揷嘴“人家本就不肯打。”

  “不会的!”唐景崧有些发怒,瞪着老韩,不客气地叱责:

  “你凭什么说这话?”

  “是真的嘛…。”

  “老韩,”徐延旭不能不尽敬客的道理,向哓哓声辩的听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当然知道刘⽔福对桂军的憾恨甚深,虽然奉命驰援北宁,但未必肯听自己的命令。所以嘱咐总办营务处的道员⻩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托他到北宁去督战,好策动黑旗军出队抵挡法军。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许,立即去见徐延旭辞行。但是徐延旭却又迟疑了,因为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谕旨中特别关切他的下落,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对朝廷似乎不好代。

  “北宁危地。”徐延旭迟疑着说“你不去也好。”

  “没有不去的道理。我马上就走。”

  于是徐延旭特选了几匹好马,让唐景崧带着亲兵,即刻赶往北宁。事后想想,还是怕刘永福负气不肯出兵,便又亲笔写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韩与一个姓关的千总,传令刘永福即刻出战。

  唐景崧星夜急驰,第三天到了距离北宁不远的郞甲地方,这里设着粮台,军火辎重甚多,消息应该容易打听。但问起来只知道北宁以东的涌球山顶,已为法军所占领,扼住了北宁的退路,情况极其危急。唐景崧忧心如焚,连夜渡谅江。再想渡涌球江到北宁时,得到消息,北宁已经失守,败军无法撤退,赵沃和⻩桂兰行踪不明。

  黑旗军呢?唐景崧判断情势,刘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胜一路,在桂军,当然要守郞甲,自己也只有先回郞甲再说。

  到了郞甲,从间道逃回的溃卒口中,得知北宁的详细情形。法军由扶良大举进犯北宁时,赵沃和⻩桂兰各领亲兵,督促守城四营在城东十里战,双方僵持不下,而黑旗军在后路观望。⻩桂兰派人求援,刘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会,就让法军起了戒心,攻势顿见缓和,但是刘永福却不肯有进一步的行动,亲持令旗,在各营巡视,只勒兵不发。前营⻩守忠忍不住想出队,也让刘永福喝止住了。

  事急无奈,⻩桂兰悬犒赏二万两银子,刘永福置之不理。就在这时候,法国炮舰驶⼊涌球江,拉炮上岸,曳到涌球山顶,居⾼临下,轰击北宁。一连三炮,都打⼊北宁城內,市面大,越南的北宁总督张登憻,仓皇而遁。后方有变的消息传到阵前,军心大,赵沃和⻩桂兰想全师而退,已办不到。

  逃是逃回城了,但想守已守不住,⻩桂兰一看这情形,关起房门,悬梁自尽,为他的部将救了下来,提着广西提督的大印,匆匆扶他上马,退向北宁以北的太原。第二天,刘永福的十二营亦退到太原,见了⻩桂兰自不免愧歉。他的意思是想让⻩桂兰和赵沃吃点苦头,到最危急时,才出兵相救,一则报宿怨,再则炫耀黑旗军的战力。那知后方突变,而前方的四营又太无用,以致误丧北宁。

  在谅山的徐延旭,对刘永福还抱着极大的期待,而捷报未至,老韩却已回来缴令了。

  “回来得这么快?”徐延旭问:“信投到了没有?”

  “没有。”

  徐延旭大惊:“为什么不投?”他定睛看着老韩,有了新发现:“你怎么搞得鼻青眼肿的?”

  这是为关千总揍出来的伤痕。两个人走到谅江,听得对岸已有炮声,老韩胆怯,不敢渡江。

  “你不去随你,俺去。”关千总将手一伸:“你把抚台的信跟令箭给俺!”

  老韩不肯给,不然对徐延旭无法差。“不行!”他悍然答道:“信是给我的,我说不投就不投。”

  “拿来!”关千总脸一沉“你不识相,别怪俺不客气。”

  “你敢怎么样?”老韩比他还狠“莫非还敢揍人?”一句话未完,脸上狠狠着了一掌“你当俺不敢揍你!”关千总下面又是一脚,将老韩踹倒在地,一面拳打⾜踢,一面骂道:“⼊你的!揍你个小舅子。徐抚台瞎了眼,尽用些忘八蛋。俺,”他将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劲使‬往地上一摔:“俺不做他的官了。俺去投滇军。”说完,他重又捡起大帽子,掸掸灰尘,戴在头上,大踏步沿谅江往北,去投岑毓英。

  这是很丢脸的一回事,老韩当然不肯实说,好在关千总已投滇军,撒谎不怕拆穿,便支吾着答道:“路上不好走,摔了一跤。”

  “信呢?”徐延旭指着他的手问:“你拿的什么?”

  “信没有投。我想了又想,不投比投好。”

  “什么?”徐延旭气得脸⾊发⽩“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也、也罢,你先说个道理我听听!”

  “我自然有道理。”老韩象青蛙想拒捕似地鼓起了肚子“我怕信里有骂老刘的话,投了惹他发火,所以不投。”

  “嘿!”徐延旭连连顿⾜“你真是自作聪明!我骂他⼲什么?我信里是许他的花红,克复北宁,赏两万银子。你、你,”他揎一揎⾐袖,一只指头直点到老韩的鼻头上“你误了我的大事!我可再容不得你了。”

  老韩一听这话,心往下一沉,看来是要军法从事。照平⽇言听计从的情形看,却又不致于如此。不过,无论如何已闹了个大笑话,传出去不好听。事急无奈,只有横起心在没道理中找出一个道理来。

  “那知道是这么一封信?平常提起刘某人就骂,谈到黑旗军也骂,人家自然当这封信里没有好话。”说完,将信和令箭往徐延旭怀里一塞,昂然而去。

  徐延旭没工夫去理会这件事,接二连三‮出派‬探马去打听前方的情形,兵败的消息亦接二连三地报到谅山。郞甲一失,辎重尽弃,越发法大。一会儿要改变营制,菗调精锐,重新编组;一会儿要责成各军,划地分守;一会儿要调动各军,改变防区,只见他一个人如掐了头的苍蝇似的,奔进奔出,仓皇万状。

  惶之中,亦有定见,那就是星夜奏劾败将,在呈报北宁失守的奏折中,附了三个夹片:第一片严劾陈得贵失却扶良的炮台;第二片参⻩、赵二人“弃地先逃”;第三片弹得不错,赵沃的副将敏宣,所领六营,不战而退;敏宣以找寻右路统领赵沃为名,星夜后撤,真正是“弃地先进”

  赵沃和⻩桂兰辗转逃回谅山,两个人住在一起,闭门思过,不见外客。不久,⻩桂兰接到两广总督衙门一封文书,紫花大印,是张树声的亲笔,痛骂他丧师失律,将淮军的面子丢得光光。⻩桂兰看完信烧掉,默无一言,到了半夜里,呑了一牛角盒子的“洋药”倒在上,闭目待死。

  很快地为家人所发觉。⻩桂兰的部属,一半菗“洋药”一半带眷属,他本人亦带着姨太太在营里,发觉他寻了短见,一面‮救急‬,一面去告诉同住的赵沃。

  “不用来叫我!”赵沃在屋中答道:“⻩军门约我一同寻死,我正在写家书,还没有到死的时候。他志在必死,你们不必救他,救亦无用。”

  果然。⻩家请了医生来‮救急‬,⻩桂兰拒不受药,延到第二天中午,一命呜呼。北宁失守的电报,是由李鸿章发到总理衙门的,语焉不详,而徐延旭却有个奏折到京,说北宁并无警报。这是二十天以前的事,相隔未几,何致有此突变?军机大臣相顾惊疑,只等恭王来拿主意。

  恭王从大病以后,就不大⼊值,要来亦常常晚到,这天直到午前十一点钟才坐轿进宮。看了一电一折,半天不响。

  “先拿电报递上去吧?”李鸿藻问。电报已经由军机章京另外用正楷抄了一份,预备用⻩匣子呈上御前。

  “北洋的消息也未见到靠得住,这么三两句话,连个失守的⽇子都没有,上头问起来,怎么回奏。明天再说好了。”

  到了明天,北洋大臣李鸿章又来一个电报:“北宁十五失守,华兵亡者无数。”不说“官兵”或者“我军”而说“华兵”可知所据的是外国新闻纸的电报,而“亡”之一字,大家却都知道,不是死亡之亡,是逃亡之亡。

  恭王不曾⼊值,上头却已在叫起,而北洋的第二个电报又到了,证实北宁确于二月十五失守,又说徐延旭株守谅山,并以北宁无警,拒绝“刘团”请援。

  “怎么办?”李鸿藻面⾊凝重地说:“赶紧把六爷请来吧!”

  “来不及了。”宝鋆摇着手说“咱们上去。”

  “上去得有个说法…”

  “说什么?”宝鋆抢着说:“早就知道不能打的!事到如今,反正总要有人倒霉,第一个当然是徐晓山。”

  说完,他领头先走,进养心殿行了礼,当面递上电报。慈禧太后然⾊变“怎么说?”她的双眼睁得极大“到底把个北宁丢掉了!徐延旭一再上折子,说北宁不要紧,问到大家,亦总说守得住,弄到临了,是这么一个结果,再下去不就应该丢云南、丢广西了吗?”

  “镇南关是天险,一夫当关,万人莫敌,法国兵大概不敢进犯。”宝鋆又说“徐延旭措置乖方,请旨严谴。”

  “这自然要严办。不过就杀了他又何济于事?你们总要有个切实办法拿出来才好。”

  “事情总归于和局…。”

  “和,和!”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除了议和,你们就不会办别的事吗?”

  宝鋆碰了个大钉子,面⾊灰⽩,额上已见了汗,只是连连碰头,没有话说,于是李鸿藻开口了。

  “北宁一失,不独云南吃紧,广东琼州的防线,亦要当心。臣的意思,一方面责成岑毓英督促徐延旭戴罪图功,极力进取;一面饬知张树声、彭⽟麟实力筹备,严密防范。”

  慈禧太后不作声,好半天才很不情愿似的说了声:“也只好这样了。”

  “是!”“我看徐延旭不行。”慈禧太后又说“得要找个人替他。”

  徐延旭的底蕴已经大⽩,粉饰推诿,一无是处,其人本就既老且病,如果军务方面不行,其他就没有用处了。这样的人,自然应该立刻解职,但谁是继任其职的适当人选?只为此难,所以从宝鋆到翁同和都不开口,现在慈禧太后一口说破,枢臣不能不承旨‮理办‬。

  “张佩纶、张之洞都曾力保徐延旭、唐炯,不想如此辜负圣恩!”宝鋆答道:“容臣等与恭亲王商议了,再回奏请旨。”

  “对了!还有个唐炯,上年擅自进关,就跟临阵潜逃一样,可恶得很,应该跟徐延旭一案处分。”

  宝鋆答应着,先拟旨分寄云南岑毓英,广东张树声和彭⽟麟,给了徐延旭⾰职暂留顶戴的处分。然后宝鋆约了李鸿藻,添上一个张佩纶,一起去见恭王,商议广西和云南两巡抚的调动事宜。

  “人是有。不过⾚手空拳,那个肯去?兵在何处,将在那里,炮子药何在?这些不替人筹好了,请问,”恭王环视一周,眼光落到自己⾝上:“叫我也不肯去。”

  “现在该是掌兵权的重臣效命的时候。”李鸿藻说:“左季⾼总算难为他,已经派了王朗青,李少荃的淮军,也该出出力才是。”

  “就是这话。”恭王深深点头“我看和也好,战也好,都少不得一个李少荃,自然也少不得淮军。”

  于是顺理成章地决定了正率军援桂的淮军将领,现任湖南巡抚潘鼎新接替徐延旭,再就近调一个早就当过云贵总督,因案⾰职,光绪六年复起的贵州巡抚张凯嵩接替唐炯为云南巡抚。

  “王爷,”张佩纶说道:“法国索兵费六百万镑,此事所关非细,总不宜授人以柄?”

  “何为授人以柄?”

  “崇地山的前事可鉴。当年逮问崇地山,俄国以为按万国公法,是敌视该国的明证。如今与法国正在议和,而以与法军开仗失律的疆臣⾰职,另简将领接替,岂不明示我国不惜周旋到底并无求和的诚意。倘或法国公使以此质问,颇难自解。”

  “这倒也说得是。”恭王踌躇着说:“难道不作调动?这对上头又如何代?”

  “好办得很!”宝鋆接口“不用明发,不必知照吏部就是了。”

  “疆臣调动,不用明发,”恭王大摇其头“从无此例。”

  “事贵从权。”宝鋆大声说道“而且例由人兴。”

  这话似乎有些強词夺理,但除此以外,别无良策,恭王便看着其余两个问:“你们看呢?”

  李鸿藻不作声,张佩纶亦不作声,宝鋆的办法,算是在沉默中确定了。

  “此外呢?”恭王又问:“宿将中还有什么人可以起用?”

  “宿将甚多,但要人地相宜。”张佩纶说“第一要与淮军有渊源;第二要能耐蛮瘴。不然无用。”

  于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桂兰的前任冯子材。他与张国梁同时,当咸丰初年,江南大营解体,张国梁阵亡,何桂清仓皇从常州逃走,李秀成席卷吴中时,只有他始终扼守镇江。但既不展湘,又不隶淮,派系不同,自受排挤,熬了好多年才当到广西提督,却又因徐延旭,跟他不和,彼此互劾,徐延旭占了上风,冯子材解职,改用⻩桂兰接了他的位子。于今徐、⻩兵败,相形之下,自然见得冯子材⾼明了。

  但是,冯子材的年纪到底大了,是不是老当益壮,肯不肯复起效劳,都成疑问。所以一时未作结论,要看看西南边境的情形再说。

  边报其实是可想而知的,关外败退,关前坚守,倒是京里的情形想不到:清流內讧。

  由于张佩纶的气焰太盛,清流之中,早就暗树壁垒。反张的是小一辈的名士,隐然以谦恭下士,谨饬自守的翁同和为宗主。其中知名人物推盛昱为首,其次是福州王氏弟兄。哥哥叫王仁堪,字可庄,光绪三年的状元,弟弟叫王仁东,字旭庄,虽还在读书,却已是响当当的少年名士,他最看不起张佩纶,因为张佩纶搏击満朝,而独独亲附李鸿章,不是欺善怕恶,便是趋炎附势。

  北宁失守,在王仁东看,当然是张佩纶误保唐、徐的罪过,少年气盛,不免在稠人广座之间,大加指责,同时觉得本乎爱人以德的道理,想劝张佩纶以“徒采虚声,滥保匪人,贻误大局,自请议处。”去了两次,张佩纶不见,一怒之下,决意绝,正在写信的当儿,来了一个客。

  这个客人就是张树声的儿子,外号“清流靴子”的张华奎。自从张树声贸然奏调张佩纶不成,两下结了怨,而张树声代李鸿章为直隶总督时,朝鲜內,张树声不听李鸿章不轻用兵的告诫,指派吴长庆渡海平,且因得袁世凯的力,处置得宜,益发遭李鸿章的忌,所以张、李亦有貌合神离的模样。这一下,越发要防张佩纶有受李鸿章的指使,有所攻击,因而张华奎代⽗谋⼲,一心想去此心腹大患。

  然而张佩纶不但上蒙慈眷,且有极硬靠山李鸿藻,所以要去张佩纶,必先去李鸿藻。张华奎认为时机到了,拟了一个奏疏来看王仁东。打开稿子一看,写的是:

  “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起擢藩司,不二年即抚滇,桂,外间众口一词,皆谓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之于前,而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佩纶资浅分疏,误采虚声,遽登荐牍,犹可言也,李鸿藻內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才看了第一段,王仁东就明⽩了“劾李相不如专劾丰润。”他说。丰润是指张佩纶。

  “是!”张华奎答道:“擒贼先擒王。”

  王仁东点点头,将整个折子看完,徐徐问道:“蔼卿,你有什么主意?”

  “我先请问,旭庄,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清流见重于人,不独在于见识文采,尤在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贫不能移!”王仁东又发了议论:“象张篑斋,处处说得嘴响,只遇到李合肥,就闪转腾挪,曲意回护,这算什么名堂?这个折子自然痛快。”

  “那么,再请教,怎么递上去?”

  “你看呢?”

  “令兄如何?”

  王仁东知道,他那位老兄的态度不如他烈,未见得肯依从,倘或不肯,自己一定要争,伤了手⾜的友爱之情。再以清流中的地位来说,他老兄虽是状元,分量究竟还不够,够分量的有一个人,却无把握。因而答道:“你先摆在我这里,等我琢磨琢磨,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张华荃又试探着问:“近来跟盛伯羲常过从否?”

  王仁东笑笑不答。心里更打定了主意,所见相同,决定找盛昱出面。

  为了言路大哗,无不以为唐炯、徐延旭丧师辱国,因而朝旨⾰职拿问,责成新任云南巡抚张凯嵩和广西巡抚潘鼎新派员解送刑部。这两道上谕,依照张佩纶的意见,不“明发”用“廷寄”当然,知道的人很不少,对此不満的人亦很多,朝廷刑赏,必须明⽩宣谕,示天下以至公,那有这样偷偷摸摸的道理。

  就为了这个缘故,盛昱认为军机的失职,非比寻常。他本来就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想法,此时越发觉得该轰轰烈烈搞一下,于是关紧了书房门,改好了张华奎的原稿,亲自誊清,密密固封,递⼊內奏事处。

  慈禧太后打开来一看,事由是:“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不觉瞿然动容。近来论越事的折子不少,大多痛斥唐、徐,弹劾军机大臣的却还仅见。

  因此,她命宮女剔亮了灯,聚精会神地细读。第一段是责备张佩纶,牵连及于李鸿藻,再下去就谈到恭王了:

  “恭亲王、宝鋆久直枢延,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和之才识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共见共闻者也,奴才所深虑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将来之诿卸。北宁等处败报纷来,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将唐炯、徐延旭拿问,自宜涣大号以励军威,庶几敌忾同仇,力图雪恨,乃该大臣等犹巧为粉饰,不明发谕旨,不知照內阁吏部,夫一月之內更调四巡抚,一⽇之內逮治两巡抚,而使天下不知,此岂情理所有?”

  慈禧太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接着再往下看:

  “该大臣等唯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顾,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欤?抑我‮国中‬数千余年有此政令欤?现在各国驻京公署及沿海各国兵船,纷纷升旗,为法夷致贺。外邦腾笑,朝士寒心,奴才窃料该大臣等视若寻常,未必奏闻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便问:“李莲英呢?”

  李莲英正在分派慈禧太后出宮随行的太监和宮女,听得传唤,飞快而至,等候示下。

  “各国‮馆使‬,这几天都升旗了没有?”

  这话问得人摸不着头脑,东江米巷的‮馆使‬他亦见过,记得是升着五颜六⾊的旗子,但这几天是不是升旗可就不知道了。

  他当然不敢也不肯回说“不知道”答一句:“奴才马上叫人去瞧。”

  “快!我等着回话。”

  李莲英答应着出了长舂宮,找到一个骑马骑得极好的御前侍卫,传宣懿旨,限他半个时辰去瞧了来回话。

  “不用去瞧,是升着他们的国旗。”

  “你怎么知道?”李莲英责备他说:“年轻轻的,别的没有学会,就学会躲懒。”

  “李大叔,不信你亲自去瞧!洋人的规矩,除了下雨飘雪,每天一早升旗,上灯下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个样,错不了的。”

  “不会错?”

  “错了,你老凭我是问。”

  李莲英谅他不敢撒谎,便点点头说:“好吧!你别跟人说什么。”

  虽有了结果,他却不立即回长舂宮,将自己的事情料理停当,取出李鸿章所送的一个金表看了一下,够了用快马去一趟东江米巷的工夫,才去回奏。

  “跟佛爷回话,英国、法国、⽇本、‮国美‬、俄国,各国‮馆使‬都升着他们的国旗。”

  “真的有这回事!”慈禧太后带着恨声,接着倏然抬眼:

  “德国呢?”

  这是数漏了一国,但不能说没有看明⽩,也不能答得迟疑,不然就是差使办得不够漂亮,李莲英毫不含糊地答道:

  “没有!”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我想也不会。”她自语似地说:“德国跟法国不和,自然不能替他们⾼兴。”

  李莲英听在耳朵里,摸到一点门径了,原来“佛爷”问各国‮馆使‬可曾升旗,是要打听各国‮馆使‬可是为法国⾼兴?这当然跟越南打仗有关。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脸⾊没有开朗过,此时更见沉重,不能惹她生气。因而特地告诫所有能在慈禧太后说得上话的太监宮女,格外小心,问到外头的情形,不可多话,更不可瞎说。

  其实,最后的告诫是过虑,慈禧太后连跟李莲英都懒得说话,她心里只不断默念着盛昱的话:“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请明降谕旨,将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

  这样想着,已快上轿出宮了,忽又改了主意,转脸对李莲英说道:“先到养心殿!”

  这自然是要召见军机,苏拉飞快地传旨叫起。军机上四大臣微觉诧异。这天因为恭王奉旨到东陵普祥峪为孝贞太后三周年忌辰上祭,原已传谕军机,不必见面,忽又叫起,是何大事等不到明天呢?

  “只怕盛伯熙的折子上说了什么?”宝鋆猜测着说“此君好久没有说话了,听说今天的折子是他亲自来递的,而且还在朝房里不走,似乎打算着有他的‘起’。不管了,上去再说。”

  等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开口便问:“北洋有电报没有?”

  “没有。”

  “有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脸也绷得极紧“边疆处处多事,督抚都是一样,无非空话搪塞。钱花得不少,左手来,右手去,户部库里空的时候居多,谈了几年的海防,效用在那里?”她的两把儿头上的⻩丝穗子,尽自晃“我好些⽇子没有舒舒服服睡过一觉了!一想起来,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儿见祖宗?”

  最后那句话,比一巴掌打在人脸上还厉害,从宝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头,局促得抬不起脸来。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么收场?战也不是,和也不是,就这么糊里糊涂,一天一天混了过去。怎么得了?”

  “奴才等奉职无状。”汗流浃背的宝鋆很吃力地答奏“虽说內外的难处很多,总归军机难逃失职之咎。奴才等实在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多少年来积习难返了。”慈禧太后语不语地,终于叹口气说:“你们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个个神⾊都不自然。口中不言,心里却都惊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后这番严厉的责备,到底因何而发?

  “盛伯熙的折子下来了没有?”宝鋆忽然问起,将军机章京找了来问。

  “没有。”

  “言路上还有谁的折子?”

  军机章京查了来回报:山东道御史何崇光有一个奏折,亦还没有发下来。同时又带来一个消息,说慈禧太后原定这天出宮临幸寿庄公主府赐奠,临时改期,改到明天了。

  寿庄公主是醇王同⺟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称为“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个月以后就守了寡。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內心不免歉然,又因为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优遇,由和硕公主进封固伦公主,赐乘杏⻩轿。但这些荣典,并无补于寡鸾孤鹄的抑郁情怀,终于一病不起,在一个月前薨逝。

  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初薨时,已经赐奠过一次,这一次是因为二十七天期満,金棺将奉移墓园,再度亲临奠酒。事先传谕醇王,在九公主府传膳。这是示意要醇王开举,当然奉命唯谨,但时间过于局促,府中的厨子备办不及,只有托李莲英设法,花三千两银子,调集长舂宮小厨房和御膳房的膳夫,利用现成的⽔陆珍肴供奉。

  这天九公主府中,亲贵除了恭王以外,几乎都已到齐,站过班等候分班行礼,谁知李莲英传懿旨:无须进见,各自散去。当然醇王因为还要进膳,是不能走的。

  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便于单独召见醇王,见面先将盛昱的奏折了下来,同时说道:“你看看,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戴罪图功’?”

  醇王接折在手,匆匆看完,內心起伏动,讷讷然答道:“盛昱的话,正是臣心里的话,‘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数年,乃饷源何以⽇绌,兵力何以⽇单,人才何以⽇乏?’别的不说,只说法国好了。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年了!当时大家能够知聇发奋,整顿军备,培养人才,到如今又何致于要用唐炯、徐延旭、⻩桂兰这些废物,又何致于张树声要派兵到顺化,竟因没有铁甲轮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如此,将来亦好不到那里去。年富力強的时候,不能为朝廷出力,年纪大了,更没有指望。皇太后如天之德,要责成他们‘戴罪图功’,以臣看来,实在很难。”

  “嗯!”慈禧太后在心中考量,有句话要问出来,关系极重,得要仔细想一想,所以这样说道:“你好好去琢磨琢磨。

  这个折子我先留下。”

  “是!”“明儿一早你递牌子。”

  这表示下一天还要召见,进一步再作计议。醇王等伺候慈禧太后传膳已毕,起驾还宮,赶回伞子胡同的新居适园,吩咐下人:“马上请孙大人来!”

  “孙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郞孙毓汶,在京朝大员中,跟醇王亲近是出了名的。孙毓汶因为咸丰末年在山东济宁原籍‮理办‬团练,抗捐经费为僧王所劾,⾰职充军,恭王为此深恶痛绝。后来虽以报效军饷,开复原官,却始终不甚得意,直到光绪四年丁忧服満进京,方始迁詹事、升阁学、转侍郞。这自然是醇王的力量,他本人亦并不讳言,只表示“非杨即墨”既然恭王对他“有成见”那么亲近醇王也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他是看准了醇王的“太上皇”的⾝分,必有一天发生作用,所以刻意奉承。而预期的这一天,毕竟到了!“王爷,”他说“上头的意思不就很明⽩吗?这个折子单单只给王爷一个人看,就是只打算听王爷一个人的话。”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的情形跟‘那面’不同。”醇王说的“那面”是指恭王。

  醇王自从次子⼊承大统,非分的尊荣为他带来至深的警惕,自分闲废终⾝,曾上疏自陈心迹:“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而清议言路,懔于明世宗“大礼议”的教训,深恐醇王将来会以皇帝本生⽗的地位⼲政,纷纷建言裁抑,十年以来,仿佛已与实际政务绝缘。如今虽静极思动,但要想如恭王一般以亲贵领军机,却决不可能,这就是与“那面不一样”的地方。

  孙毓汶当然知道这层道理,但他另有一套说法:“朝廷少不得王爷,成宪亦未见得不能变更,只有找几个肯听话的人,一样能大展王爷的怀抱。嘉谟鸿猷,有益于国,为天下共见共闻,三、五年以后,⽔到渠成,谁曰不宜?”

  这番话听来暧昧,其实不难明⽩。他是劝醇王用一般傀儡,自己在幕后牵线,隐政柄。三、五年以后,皇帝亲政,大权在握,要请本生⽗执政,则亦无非就已成之局,化暗为明而已。

  想到深处,醇王怦怦心动,他始终认为民气可用,而选将、练兵、筹饷如能切实整顿,成效自见,大可跟洋人见个⾼下。只为恭王过于懦弱,谁都知道他没有跟外敌周旋的决心。既然如此,整顿军备,毫无用处,自然因循观望。倘或换一个发扬踔厉的局面,人心一变,鼓舞向上,那时候大申天讨,倒要让大家看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想得极美,但做起来不容易“谁是肯乖乖听话的?”他说:“只怕连贵同年都未必肯。”

  这是指的翁同和。一想到他,孙毓汶心里就不舒服,家世仿佛,而才具自问不知比他⾼出多少,但论功名殿试逊他一筹,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论仕途,为帝师、当尚书、⼊军机,又那来这么好的运气?相形之下,自己太委屈了。

  不过他亦很机警,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和,不敢过分攻击,因话答话地说:“翁叔平不脫贵介公子的习气,又自负是状元,崖岸似⾼,外谦而內傲。王爷早就看得很明⽩了。”

  “是的。”醇王踌躇着说:“连他都不能如人之意,那就难了。”

  “是!很难。若要不难,必得走这条路。”孙毓汶的声音异常沉着:“其实也只有这条路好走。”

  “什么路?”

  “全班尽撤。”

  醇王一惊!“你是说军机全班尽撤?”他问。

  “是!”“从雍正七年设军机处以来,还没有全班尽撤的成例。”

  “怎么没有?”孙毓汶说:“辛酉那年不是吗?”

  辛酉政变是特例,醇王摇‮头摇‬:“那不同!”

  “例由人兴。”孙毓汶说:“而且也得顾六爷的面子。”

  “这话怎么说?”

  “只看咸丰五年的例子,六爷一个人出军机,那碰的是多大的一个钉子?唯有全班尽撤,算替六爷分谤,他的面子才好看些。”

  “这倒也是。”醇王深深点头“不过,对上头总该有个说法?”

  “当然。王爷不妨这么说…。”

  孙毓汶密密教了醇王一套话,还有最重要的朱谕底稿,便由他在适园的香斋中,闭门草拟。弄了一个更次,方始就绪,送请醇王过目。

  接到手里一看,是这样措词:

  “现值‮家国‬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內外用人之枢纽。恭亲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崇,因循⽇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实亦法律所不容。”

  虽是开脫的语气,仍觉太重。醇王到底还有手⾜之情,不比孙毓汶看恭王是冤家,所以踌躇着说:“似乎不必这样子措词。”

  “非此不可!”孙毓汶用平静而固执的声音接口“近支亲贵尊长,而且前后领军机三十年,不这样子措词,岂不显得皇太后不厚道?”

  这样一说,醇王不作声了。接着再往下看:

  “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显,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烈贻谋?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恭亲王奕-、大学士宝鋆⼊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因为一二品以上的大员有过失,臣下不得妄拟处分,所以从恭王开始,对所有的军机大臣,都是只拟罪状:

  “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內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

  兵部尚书景廉,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

  工部尚书翁同和,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亦不无应得之咎。”

  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预备让慈禧太后自己去填注处分。接下来又这样说:

  “朝廷于该王大臣之居心办事,默察已久,知其决难振作,诚恐贻误愈深则获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从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也。”

  再下面便是一番励的话,用“将此通谕知之”六字作结。

  于是第二天一早,醇王坐轿进宮,遵照慈禧太后的指示,递了牌子,等候召见。这天是三月初十,慈安太后三周年的忌辰,除了特派恭王赴东陵普祥峪上祭以外,皇帝在景山寿皇殿行礼,因此,原来仿照同治的故事,皇帝未亲政前,应该随同太后召见臣工,而这天却缺席了。这是慈禧太后特意的安排,跟在九公主府传膳同一用心,为了要避开皇帝召醇王“独对”免得怈漏机密。

  当然,头一起还是召见军机,只谈了一件事,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驰报北宁无恙奏折。慈禧太后只是连连冷笑,未作任何指示就传谕“跪安”了。

  等军机一退,立即传召醇王,养心殿东暖阁门窗紧闭,殿前殿后由李莲英亲自带人巡视,深恐有人接近窥探。

  这样严密的关防,军机处自然不知道,但只听说醇王独对将近一个钟头之久,而且盛昱、何崇光、刘恩溥等人的封奏,都未下来,是什么事触犯忌讳,留中不发?因而宝、景、李、翁四大臣,都有预感,怕要出什么大风浪,只盼恭王能早早赶回京来。

  再下一天,何崇光、刘恩溥的折子都下来了,非常意外地,所奏竟是无甚关系之事,而盛昱的折子始终未发,这就越显得有蹊跷了。甚至连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怎么样也猜不透慈禧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了解政情,善观风⾊的还纷纷向他打听,这是极有关系的大事,他自然只字不肯透露。

  因为如此,他在考虑,有个应酬是不是要去?去了必有许多人问到他的封奏,不但不胜其烦,而且穷于应付。不去则又失礼,更怕有人猜疑他是“故意”不到,越发会惹起好些无的揣测。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因为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怀坦,另一方面实在也想打听打听消息,或者可以对自己的这个折子会引起什么结果,窥知端倪。

  这天三月十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为他的儿子志颜完婚。文煜在咸丰初年以办江北江南大营的粮台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户。上年胡雪岩的⾩康银号倒闭,据说倒了他一百多万银子,为邓承修严词参劾,结果查出三十六万两,朝旨责令捐银十万两,以充公用,并由顺天府按照官款,如数追出。一场风险,不仅大事化小,且因不费分文,直可说是小事化无。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岩所设一家规模极大的药店胡庆余堂作抵,所损无多,因而非常⾼兴。这场喜事,也就大为铺张,贺客上千之多。

  上千的贺客中,最为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爷”而是“都老爷”有“铁汉”之称的邓承修,虽然弹劾过文煜,却仍旧为他奉作上宾,亲自作陪。谈不到片刻,只听支宾的听差,⾼声传呼:“盛老爷到!”这就不但主人,连贺客亦无不注目了。

  盛昱是肃亲王豪格之后,亦是天潢贵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视甚⾼,所以虽是⽔晶顶子的五品官儿,那昂然直⼊的气派,却不下于一品大员。

  在喜堂上行过了礼,由主人亲自领着到西花厅。款客之地七八处,西花厅的“门槛”最⾼,专门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如果不是正途出⾝而腹有诗书,就不敢踏进门去。

  盛昱是翰苑后辈,但从宾廷憔悴罢官,回到镶蓝旗营房,领一份钱粮度⽇,每天徜徉西山,寻诗觅句,自遣愁以来,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领袖,声光极盛。加以他那个折子留中不发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惊人的陈奏,因而一进花厅,立刻就被包围了。

  大家都在探问,不问的只有王仁堪、王仁东弟兄,再有个人倒想问,只是没他说话的分儿,此人就是张华奎。他是北闱的举人,以等候会试为名,替他⽗亲在京当“坐探”平时虽奔走清流之门,却没有谁当他一个读书人看待,能够踏进这座花厅,已近乎“僭越”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气不好的甚多,胡揷嘴,会受呵责,搞得下不了台,所以自己知趣,只远远坐在一角,伺候颜⾊。

  但是,他的消息却比任何人都灵通,因为他有宮里的线索。盛昱的折子,将他的原稿改动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养心殿两次召见醇王,关防严密异常,却是他知道的。参的是李鸿藻跟张佩纶,何须垂询醇王?如果醇王⼊见,与此事无关,那么盛昱的折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动原稿,又加上什么花样,或者措词过于烈,会引起什么大风波,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他相当不安,曾经跟王仁东谈过,想托他去打听。王仁东不愿这么做,只推托事忙,一时没工夫去见盛昱,此刻盛昱就在这里,请他便中一问,有何不可?

  这样盘算着,便找到一个机会,将王仁东拉到一边,说知究竟。王仁东是防着他有此一举的,心中早有预备“你别傻!”他说“众目睽睽之下,拿他调到一边咬耳朵,人家心里会怎么想?这件事,我们大可在旁边看热闹,不必理他。”

  张华奎却没有他那份闲豫的心情。上次为了奏调张佩纶,弄巧成拙,结成冤家,此番暗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扑相噬,必非敌手。但是,这些顾虑却是难言之隐,无从跟王仁东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走!”王仁东拉着他说“他们在谈两广的边务,你也去听听,看跟令尊在家书中告诉你的情形,有什么不同。”

  于是两个人慢慢走到西首,只见炕上坐的是“寿相国”祁嶲藻的儿子祁世长,刑部右侍郞而为“小军机”魁首的许庚⾝,两旁八张椅子上,东面是邓承修、刘恩溥和盛昱;西面是翁同和的得意门生汪鸣銮和王仁堪。椅子还空着三张,却没有人去坐。王仁东和张华奎也象有些站着的人一样,扶着椅背。倾听许庚⾝在谈越南的局势。

  军机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闲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军务,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大都由他拟笔,因而对于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势,相当悉。加以他的言语极具条理,娓娓言来,令人忘倦。

  正谈得起劲时,文煜家的一名听差,悄然趋前,躬⾝说道:“许大人!七王爷请。”

  许庚⾝很从容地点一点头问:“七王爷在那儿?”

  “在楠木厅。”

  “我知道。我认得地方。说我就去。”

  “是!”许庚⾝正谈到⻩桂兰服毒‮杀自‬,生死未明之际,站起⾝来,拱拱手说:“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星叔、慢走!”祁世长拉住他说“你把⻩桂兰的一条命留下。”

  “赵沃见死不救,那里还会有命?”说完,许庚⾝举步出厅,去见醇王。

  于是大家又谈赵沃,接下来谈徐延旭、谈唐炯,责备自然甚严。对于保荐唐、徐的张佩纶,亦有不満之词。

  由张佩纶谈到张之洞,祁世长透露了一个消息:“听说张香涛內召,还要大用,看来只有此君得意。”

  巡抚大用,自然是升总督,而要调升,当然是调到西南多事之区。岑毓英并无过失,应该不致于有调动,然则是两广了。

  张华奎转念到此,异常不安,格外留神细听,只听刘恩溥笑道:“张香涛‘八表经营’,自然志在四方,陛见之⽇,也许会请缨杀敌。果然如此,不知朝廷作何处置?”

  祁世长想有所言,但看了张华奎一眼,便即缩口。这一眼,越让张华奎心里发⽑,再也待不下去,悄悄菗⾝,溜出文宅去打听信息。

  奔走到晚,只打听到一个很奇怪的信息,內奏事处传懿旨,命御前大臣、大学士、六部満汉尚书,第二天“递牌子”这是慈禧太后有所宣谕,但何以不由军机承旨,內阁明发,而要面谕?这一不寻常的举措,莫非与盛昱的折子有关?

  第二天一早打听,还有奇怪的事,传集御前大臣、大学士、満汉尚书的“大起”中,独独没有武英殿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李鸿藻、兵部尚书景廉、工部尚书翁同和。军机大臣都不在召见之列,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两宮太后召见王公大臣,出示朱谕,诛黜全班军机大臣的故事。

  到了中午,终于有了确实消息:军机全班尽撤,朱谕中定的处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是“原品休致”

  李鸿藻和景廉的处分最重。都是降二级调用,两人相比,李鸿藻又吃了暗亏。因为景廉是尚书,从一品降二级照例调补为內阁学士,李鸿藻是协办大学士,正一品降二级应为正二品,但文官中的正二品,只有太子少师等等东宮官属,此是加官赠衔,向无专授,因而亦只能去当內阁学士,变成降‮级三‬调用。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和“加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宮行走。”只是不论如何,逐出军机处总是宦海中的绝大波澜,而全班尽撤,向无先例,不但⾝历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观者亦觉得惊心动魄。

  “想不到惹出这么一场大风波!”连张华奎都是面无人⾊,向王仁东抱怨:“不知盛伯熙还说了什么?他的折子到现在没有发下来,一定有不⾜以示天下的话在內。”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盛昱家园林清幽雅致,牡丹尤负盛名,舂三月,正当盛放。主人风雅好客,年年此时,排⽇作文酒之会,至于三五知好,对花引觞,更几乎⽇⽇如此。然而这一天却是例外,盛昱短⾐负手,低头疾步,偶而拈花,却不是微笑而是长吁。

  在门前却又是一番光景,热闹与清冷大异其趣。朱谕一传,震动大小衙门。同治四年恭王被谴,不⾜与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杀肃顺一事来相提并论,对政局的影响差相仿佛,而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因为肃顺将有大祸,事先有明显的迹象,而军机全班尽撤,连军机大臣自己都如在梦中。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趣兴‬,也格外浓厚。而唯一的线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话能发生这样的作用,一方面见得他的笔厉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见他如何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清流建言,多蒙荣宠,现成的两个例子:张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个月的工夫,由升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而超擢二品的內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张佩纶则更由右庶一跃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后又派为总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将被大用是可预见之事,这个将爇的“冷灶”不可不烧。再有些人是专为要打听他的折子中说了些什么话,这不仅出于对朝政的‮趣兴‬,而且也关碍着个人的利害得失,因为可超而知的是,他既能劾罢全班军机,自然曾痛论朝局,其中必定列举许多‮败腐‬的例证,如果为他的笔尖儿扫着,便得早筹避祸之计。就因为这些缘故,访客络绎不绝,而门上奉命,一概挡驾。当然,王仁东跟张华奎是例外,他们是不须通报的客,一看门前车马塞道,径自敲开花园边门,在建于假山顶上的月台,见着了盛昱。“真是臣门如市,臣心如⽔。”王仁东笑道:“⾼致真不可及!”

  “唉!”盛昱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来客,竟说不出话。

  见他是这样的神情,张华奎悄悄拉了拉王仁东的⾐服,示意他说话谨慎。王仁东当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轻松戏谑的态度,试探着问说:“折子始终没有发下来?”

  “就是不发不好!唉,”盛昱又叹口气“我好悔!”

  这句话使得两位来客的心都往下一沉,听他的话,似乎是说他们俩害了朋友。王仁东情比较褊急,当时便神⾊严重地说:“伯熙,我不明⽩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你悔些什么?”

  “我悔我太轻率。无形中受人利用。”

  “什么?”王仁东越发沉下脸来质问“谁利用了呢?”

  见他声⾊俱厉的样子,盛昱一愣,细细看了看他的脸⾊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对答,不由得哑然失笑:“我不是说你们。

  你们不会利用我,我也不会为你们所利用。”

  这是很凶的一个软钉子,藐视之意,十分明显,但因话答话,没有什么不对,张华奎深怕彼此的话,越说越僵,赶紧从中解释。

  “大哥,”他一直用这样亲热而尊敬的称呼叫盛昱,”旭庄完全是爱朋友的一番意思。这样的至,即使有什么事要请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相求,如何说得到‘利用’二字?

  所以旭庄气急了。”

  “原是如此!”盛昱为了表示待友的诚意,招招手说:“两位请随我来。”

  到了他那间揷架琳琅,四壁图书,布置得极讲究的书斋中,盛昱从红木书桌的菗斗中,取出“折底”来给王仁东看。是张华奎的原稿经过删改的,一看事由,只涂掉了三个字,原文是:“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李鸿藻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事”涂掉了李鸿藻这个名字,便变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还是以劾李鸿藻为主,谈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话,说用潘鼎新、张凯嵩“恭亲王等鉴于李鸿藻而不敢言,”是说恭王鉴于李鸿藻轻信张佩纶滥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为用潘、张是“就地取材,用之而当,固不为功,用之而非,亦不为过,滥誉之咎,犹可解免。”

  “这也不算苛责。”王仁东诧异“何以恭王会获以重谴?”

  “就是这话罗!”盛昱‮劲使‬挥舞着手说“现在我才想通,上头跟这个,”他做了个七的手势“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安国的亲贵,理当优礼,怎么样也说不出不要恭王当国的话,正好有我这个折子,一语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题目。你们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原来如此!”王仁东才知自己误会得不识⾼低,既感安慰,亦觉自惭,勉強笑道:“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了!”

  在难堪的沉默中,终于由张华奎道破了蔵在每人心中的一个疑问:“醇王会不会进军机呢?”

  “谁知道?”盛昱紧接着用很有力的声调说:“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折子力争。”

  “不知道这趟会不会有人替恭王讲话?”

  这一问,使得盛昱深感‮趣兴‬。然而细细想去,却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严谴,头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两王仗义执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两次回天,只因为都是“闹家务”第二次近乎儿戏,所以易于排解。而这一次看起来是兄弟争权,但题目上争的是国事,争的是公是公非,没有人敢说慈禧太后的决定不当,要求收回成命,否则就是⼲预大政,僭妄太甚。

  这样想着,便不住‮头摇‬:“不会的!没有人敢讲话,也没有人好讲话。”

  “解铃系铃,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张华奎试探着说。

  盛昱心中一动,倏然举目,看着王仁东问道:“你以为此举如何?”

  王仁东也觉得军机全班尽撤,未免过分,连带使翁同和受池鱼之殃,內心更为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选贤能,果然胜于已撤的一班,那末此举就是多事了。

  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办,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这么做,也还不到时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来接替?”

  “这也说得是。”盛昱问张华奎“你的耳朵长,可曾听说?”

  “这自然是由醇王来拟名单。”张华奎答道:“我看孙莱山一定有分。”

  “孙莱山?他还没有出京?”

  湖北郧西县有一名姓余的秀才,为一个姓⼲的书办痛殴至死,知县包庇书办,草菅人命,言官参劾,朝旨特命孙毓汶会同內阁孝士乌拉布赴湖北查办。这是十几天以前发的明旨,而且孙毓汶和乌拉布已经“陛辞请训”现在听张华奎的语气,孙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诧异。

  “我也今天才听说。”张华奎答道:“孙莱山这一阵子,都是整⽇盘桓在适园。”

  盛昱深深昅口气:“原来是他为修私怨捣的鬼!那就越发令人不平了。”他说“两位请为我去打听打听。这件事,我难安缄默!”

  看样子盛昱已决心要反过来为恭王说话,王仁东不明⽩他出尔反尔的态度,何以如此坚决?不免私下要问张华奎。

  张华奎平⽇最留心这些事,自然知道“也难怪盛伯熙,他实在太冒失了。他是肃王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恭王的侄子…。”

  “这我知道。”王仁东不耐烦地抢着说:“你只说他为什么前后态度大不相同?”

  “因为恭王待他很不错。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报的,王府里的人都叫他‘熙大爷’。你想,以后他怎么还有脸上恭王府?”

  “搞成这样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东怅惘不甘地说“滥保匪人的张幼樵,倒安然无事,更令人气结。”

  “慢慢来。”张华奎说:“从前有人测字问休咎,拈得一个‘炭’字,卜者脫口答道,‘冰山一倒,一败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吗?”

  “看着再说吧!你倒去打听打听,看军机是那班新员?打听到了,直接给盛伯熙去送个信。”

  “今天大概不会有信息了。有朱谕总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经过彻夜的碾转反侧,盛昱决定要做个“解铃人”弥补自己轻率系铃的咎歉。

  于是一早起⾝,连浇花喂鸟的常课都顾不得,匆匆漱洗,立即进⼊书房,铺开纸笔,捧着一盏茶出神。这道奏折颇难措词,构思久久,方始落笔:

  “为获谴重臣,未宜置⾝事外,请量加任使,严予责成,以裨时难,恭折仰祈圣鉴事:窃奴才恭读邸钞,钦奉懿旨:将恭亲王等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仰见宸谟明断,尽义极仁。伏念该亲王等仰荷圣恩,倚畀既专且久,乃办事则初无实效,用人则徒采虚声,律以负恩误国之条,罪奚止此?犹复曲蒙⾼厚,许以投闲,该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在廷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奋勉!惟是该王等既以军国重事,贻误于前,若令其投老田园,优游散局,转遂其逸之念,适成其添卸之心,殊不⾜以示罚。方今越南正有军事,筹饷征兵,该王等于档案尚为诸练,若概易生手,圣躬既恐烦劳,庶务或虞丛脞。况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

  宝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和小廉曲谨,断不能振作有为,力图晚盖,均无⾜惜。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徒以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

  写到这里搁笔踌躇。为了救恭王,必须有个陪衬,平心而论,自然还是李鸿藻。但救李鸿藻不是救张佩纶,所以这两句“考语”有一番斟酌,要明说李鸿藻,暗指张佩纶,方合本心。

  偶尔抬头一望,不觉一惊,是张华奎悄然坐在那里,便讶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一无所觉。”

  “来了一会了。见大哥正在用心的时候,叫管家不必惊动。”

  “你来得正好!有个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听听消息,今儿总该有明发了,军机是那些人?”

  “我先念副集唐诗的楹帖你听。”张华奎朗然念道:“丹青不知老将至!”略停了一下又说:“这里头就有了两位了。”

  盛昱想了一会,疑惑地问:“是阎丹初、张子青?”

  “是的。”

  盛昱接着问:“下联呢?”

  张华奎应声昑道:“云山况是客中过。”

  “云山、云山?”盛昱攒眉思索了一会“想来是乌少云、孙莱山。孙莱山⼊抠廷,是在意中,乌少云则匪夷所思了。”

  “乌少云不相⼲。这无非拿他们湖北查案来凑个对子而已。倒是领枢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请猜一猜,猜着了我广和居做东。”

  “自然是亲贵?”

  “那还用说!”

  盛昱一路想,一路说道:“不会是五太爷,心泉跟适园很处得来,不过人太沉静,也从未任过烦剧,莫非是老劻?”

  “五太爷”就是“五爷”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爷”绵愉之子贝子奕谟的号,亲贵中的贤者,好学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决非庙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为与慈禧太后外家是“患难”之,最近也很红,最近有由加郡王衔正式晋封为庆郡王之说,论经历倒也有领军机的资格了。

  “都不是。”张华奎说“是礼王。”

  这是太不可思议了。礼王世铎不但谈不到才具,而且本就没有王者气象,曾以敌体待李莲英,对跪相拜,朝中诧为奇闻。这样的人,何能执掌政柄?

  “我不信。你一定弄错。”

  “有上谕为证。”张华奎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接来一看,写的是:

  “奉朱谕:礼亲王世铎,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学习御前大臣,并毋庸带领豹尾班。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郞孙毓汶,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完了!”盛昱顿⾜长叹:“真想不到搞成怎样子的局面。

  什么人不好用?用礼王!”

  “这还不容易明⽩,礼王听醇王,醇王听上头。所以用礼王即所以自用。”

  “这说不定是李莲英出的主意。”盛昱又指着名单说:“阎丹初锐意进取,志气不殊盛年,倒也罢了。张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娿取容,何所作为?难道竟不疏辞吗?”

  “⽩头相公,自古有之。何必辞?”

  “这真是所谓‘丹青不知老将至’了!”盛昱看着名单又说:“拿‘系战裙’来抵景秋坪,廉谨倒也相当,用张子青抵李兰荪,贤愚不肖,相去就远了。还有,许星叔何以没份?”

  “你算算人数看,満二汉三,已经多了。再说,军机向来忌満六个人。”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这里头夹了个阎丹初,格格不⼊,我看此老恐怕不安于位,迟早必去。”

  “是啊。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泼可爱的金鱼之中,何以放下一条黑鲡鱼?”

  “好一个‘一缸活泼可爱的金鱼’!”

  盛昱相当动,说了这一句,坐到原来的位子上,对着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思,想好了批评李鸿藻的话,下笔疾书:

  “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惟是以礼亲王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奴才前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令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错,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如此则责成既专,或可收使过之效,于大局不为无益。奴才愚昧之见,恭折沥陈,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写完,将笔一丢,看着张华奎说:“你替我看一看!”

  张华奎早在旁边看清楚了。张佩纶未有处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鸿藻,亦等于是挫他的气焰,应该适可而止。不过盛昱解铃系铃,再为李鸿藻请命,他觉得大可不必。只是⼲预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于知人”这句话,虽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尝不是暗责李鸿藻过分信任张佩纶,因而更不愿再多说什么。

  然而就事论事,却不能不进忠告“礼不如恭,张逊于李,尽人皆知。上头既然这么进退,当然通前彻后想过,无烦陈词。说不定正是要用他们‘无用’这个短处。我看,回天甚难!”张华奎略停一下“文章虽恳切,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知道,坏处是徒然得罪礼、张二人。我不在乎!”盛昱‮劲使‬摇着头“连恭王都得罪了,我还怕得罪那一个?”

  “这么说,就递吧!我来替你抄。”

  张华奎一面缮折,一面在寻思,这个局面断乎不是这批人能顶得下来的。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能够分别贤愚的人,等大局更坏,那班人搞不起来时,还得恭王跟李鸿藻內外相维来收拾烂摊子。

  因此,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烧。现在看盛昱的意思,上这个折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后会收回成命,无非补过的表示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些,切实些?

  打定了主意,便等写完折子,校对无误,帮着封缄完毕,才又说道:“劾恭王是为国,没有人敢责备你不对。不过,大哥,私底下你还该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

  盛昱一愣,两眼眨了好一会,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

  “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

  “这才显得你襟怀磊落。”张华奎又问:“平时上恭王府,是公服,还是便⾐?”

  “除了婚丧喜庆,或者逢年过节致贺,总是穿便⾐。”

  “那还是便⾐为宜。”

  盛昱接纳了建议,不但穿的便⾐,而且是很朴素的黑哔叽夹袍,直贡呢马褂,带一顶同样质料的瓜⽪帽。这就颇有小帽青⾐,待罪听训的味道了。

  一到大翔凤胡同鉴园,王府的护卫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他们也隐隐约约听得传闻:“王爷碰了大钉子,都只为熙大爷上了个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再看到盛昱这副气象萧索的打扮,与平⽇裘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发有种异样的感觉。

  当然,在表面上跟平时毫无分别,依旧殷勤接待。盛昱却反不如平⽇那样潇洒,要先探问恭王此刻在做些什么?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气的客人。总得半个时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爷先在小客厅坐吧。”

  恭王的小客厅是专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那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法,至少可以证明,恭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恼怒。不然,纵使不会象荣禄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门上奉命拒而不纳那样予人难堪,亦决不会仍然视他为王府的客看待。

  意会到此,虽觉安慰,但更愧歉。在小书客房里也就不会象平常那样,‮挲摩‬观赏恭王新得的砚台或字画,而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怪里怪气的一声:“王爷到!”

  盛昱正在出神,蓦然听这样一喊,不由得一惊,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鹦鹉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门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抢上两步,到门外候。

  恭王的步履安详,神态沉静,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声:“六叔!”

  “你来了多久了?”恭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有一会了。”盛昱答应着,跟了进去。

  到了里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西洋摇椅上坐下,听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将帘子放下。舂⽇迟迟,蛱蝶双双,炉烟袅袅,市声隐隐,是好闲适的光,但盛昱却无心领略,不等出现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来请罪。”

  “言重,言重!请起来,请起来!”

  恭王亲手来扶,盛昱抓着他的手说:“六叔,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我心里难过,我闯这场祸,对不起列祖列宗。”

  听得这话,恭王的脸⾊沉重了“你起来!”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你不必难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是真正谅解的话,对盛昱来说,自是绝大的安慰,答一声:“是!”起⾝又问:“六叔,不知道见了我的原折没有?”

  “还没有看见,听人说了。你的折子没有。”恭王说道“我在军机眼总署二十三年,国事如此,自然难辞其咎。”

  “话虽如此,我亦太苛刻、太切了。”盛昱不胜扼腕地说“出今⽇的局面,实在意想不到。赎愆补过,责无旁贷,我一定还要上折子,只怕力薄难以回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劝道“无益之事,何苦枉抛心力。”

  “六叔!”盛昱固执地“我一定要试一试。”

  恭王大为‮头摇‬,是那种自觉劝告无非废话,懒得再说的神气。

  “六叔!”盛昱仿佛好奇似地问“难道事前竟一无所闻?”

  “今⽇的局面,由来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处心积虑已非一⽇,让他试一试也好。今天我听见一句南方的俗语,很有意思,‘见人挑担不吃力。’这副担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这一层,我就不明⽩了。本朝的规制最为严整,军机承旨,机密异常,事权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义,如何过问枢务?”

  “现在那里还谈得到规制?”恭王苦笑“垂帘又岂是家法?”

  “这…,”盛昱愣了半天说:“这我就更要力争了。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纵?”

  恭王笑笑不答,换个话题问道:“近来看些什么书?”

  “在重温舂秋三传。”

  “喔!”恭王走向书架,菗出来几个本子“我这里有些抄本,你不妨带回去看。”

  盛昱每次来,总要带些书回去。有时看完送回来,有时经年累月留着,其中颇有精錾孤本。恭王却从不问一声,无形中便等于举以相赠了。

  看到书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內心益觉惶恐,因而也就无心检阅那些抄本的內容。恭王却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谈舂秋之义,心神别有所属地应付着,颇以为苦。

  幸好,有人来解了他的围,是王府的门上,送进来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问的应酬信,恭王看过丢开。拆到宝鋆的一封信,门上说道:“宝大人府上的人,在等着回话。”

  恭王不答,将信看完了,顺手递给盛昱“宝佩蘅也太过分了。”他说“你看看。”

  信中是约恭王逛西山,说预备了“行厨”又说要跟恭王分韵赌诗。兴致显得极好似的,当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怀的闲豫之态。

  “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矫造作。”

  “正是这话。”恭王深深点头,转脸对门上说:“你跟来人说,我这两天⾝子不舒服。”

  这就是回绝的表示,门上答应着退了出去。恭王继续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细。盛昱探头略一张望,发现字句中有“双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因为这必是提到上谕,才会用“双抬”

  看完,恭王默无一言地将信递了过来,盛昱的疑问有了解答。军机章京送信告知:已有慈禧太后的朱谕,军机处遇紧急要件,着即会同醇亲王商办。

  “这不成了太上军机大臣了吗?”

  “先帝龙驭上宾的第二天,议上皇帝本生⽗的尊号,定议仍为醇亲王,加世袭罔替。我当时说过一句话以‘但愿世世代代,永远是此称号。’今天,我还是这句话。”

  恭王的意思很明⽩,但愿“太上军机大臣”不会成为“太上皇”然而皇帝未亲政前已经如此,亲政后,又谁会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因此,他决定本乎初意,上疏力争。朝士中亦颇有与他持相同见解,主张预作裁抑的,这更加深了盛昱的决心。回家以后,立刻拟了个奏稿:

  “钦奉懿旨: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俟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钦此!仰见皇太后忧国苦心,以恭亲王等决难振作。以礼亲王等甫任枢机,辗转思维,万不得已,特以醇亲王秉忠贞,遂违其⾼蹈之心,而被以会商之命。惟是醇亲王自光绪建元以后,分地綦崇,即不当婴以世事,当⽇请开去差使一节,情真语挚,实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兹奉懿旨⼊赞枢廷,军机处为政务总汇之区,不徒任劳,仰且任怨,醇亲王怡志林泉,迭更岁月,骤膺烦巨,或非摄养所宜。况乎综繁赜之,则悔⽝易集,进退之权,则怨讟易生,在醇亲王公忠体国,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怀,当又不忍使之蒙议。奴才伏读仁宗睿皇帝圣训,嘉庆四年十月二十二⽇奉上谕,‘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者。正月初间,因军机处事务较烦,是以暂令成亲王永瑆⼊直办事,但究与‮家国‬定制未符。成亲王永瑆,着不必在军机处行走’等因。钦此,诚以亲王爵秩较崇,有功而赏,赏无可加,有过而罚,罚所不忍,优以恩礼而不授以事权,圣谟深造,万世永遵。恭亲王参赞密笏,本属权宜,况醇亲王又非恭亲王之比乎?伏恳皇太后懔遵祖训,收回醇亲王会同商办之懿旨,责成军机处臣尽心翊赞。遇有紧要事件,明降谕旨,发廷议。询谋佥同,必无败事。醇亲王如有所见,无难具折奏陈,以资采择,或加召对,虚心廷访,正不必有会商之名,始可收赞襄之道也。”

  稿子是拟好了,但一时还不能递。因为前一个“获谴重臣未宜置⾝事外,请量加任使”的拆子,递上去以后,还没有着落。果然感格天心,恭王能够复用,那么会同醇王商办,也未始不可,因为有恭王从中裁抑,醇王或他的左右,纵有异谋,亦必不能实现。

  等了五天,消息沉沉。前一个折子一定是“淹”了,盛昱觉得不必再等,毅然决然将后一个折子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折子,觉得话说得有道理,要驳很难有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的理由,只好留中不发。但是第二个折子却又到了。

  此人是个蒙古名士,名叫锡钧,字聘之,镶⽩旗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点的庶吉士,现任翰林院编修,兼充⽇讲起注官,照例得以专折言事。

  “奴才知醇亲王决疑定计,一秉大公,断无游移畏葸之弊。所虑者军机处为用人行政之枢纽,机势所在,亦怨讟所丛,醇亲王既预其事,则凡紧要事件,枢臣会商,即非紧要事件,枢臣亦须商办。若令醇亲王时⼊內廷,圣心固有未安,若令枢臣就邸会商,国体亦有未协。况事之成败利钝,本难逆暗,万有一失,枢臣转得所借口,在醇亲王不避嫌怨,即归过于己,亦所不辞。第恐颂王之功者多,规王之过者少,即有忠直敢谏之臣,念及朝廷有难处之隐。亦无不括囊,于是揣摩之辈,窥此窍要,媚王左右,蔽王听闻,百计营谋,不售其术不止。即王不堕其术中,而以尊亲之极,值嫌疑之,以视王之初心,似未相副。奴才以为事与其难处于后,何如详审于今。”

  这番议论,比盛昱的折子,更来得透彻宛转,但亦更难折中协调。依然只有留着再说。

  不想第三个折子又来了。这次是个汉军,名叫赵尔巽,字公镶,号次珊,也是下五旗的正蓝旗人,同治十三年成进士,点翰林,现任福建道监察御史。他的见解与锡钧相仿佛,词气却更锐利。慈禧太后将这三个折子并在一起看,看出异样来了。这件事反对的都是旗人,反而平⽇动轧上折的那班汉人名士,倒默无一言,岂不可怪?

  不论如何,已经有了三个折子,如果不能明⽩宣谕,一定还有讲话的人。奏折留中,本是不得已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毫无表示,倒显得仿佛有难言之隐,输了理似的。因此,她决定将这三个折子都发了下去,军机议奏。

  就这几天的工夫,军机处的办事规制,已出了新样。醇王自然不进宮,军机处掌权的是照多少年来的规矩,不是首辅问到,不得发言的“打帘子军机”孙毓汶。张之万向来善说模棱两可的话,额勒和布沉默寡言,而礼王世铎只有一样差使,居间将发下来的奏折及孙毓汶的话传到适园,请醇王拿主意。这样的办事方法,叫出一个名堂,名为“过府”

  “这都是‘那边’指使的。王爷,你想,”孙毓汶说“怎么汉人都不说话?”

  “那边”是指恭王,世铎当然明⽩。不过他向来任何人都不肯得罪,所以听得这话,不愿附和,只这样问道:“莱山,你只说怎么办吧?最好写封信,省得我传话说不清楚。”

  首辅⼲的差使,比新进的军机章京还不如。额勒和布听在耳朵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然而也只有摸摸发烧的脸而已。

  孙毓汶的感觉,跟他却好相反,当仁不让而得意洋洋地答道:“当然是‘应毋庸议’。此中委曲,外人岂能尽知,朝廷又何能尽行宣宗?等我亲自来‘票拟’。”

  ‘票拟’是明朝內阁所用的成语,代皇帝批答奏章,属于宰相及秉笔司礼太监的职掌,孙毓汶用这句成语,俨然以首辅自居。世铎听了亦觉得不是滋味,无奈一方面醇王信任,另一方面自己也真拿不出主意,只好装聋作哑,坐在孙毓汶旁边,看他提笔写道:

  “钦奉懿旨:据盛昱、锡钧、赵尔巽等奏,醇亲王不宜参预军机事各一折。并据盛昱奏称:嘉庆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圣训,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等因钦此,圣谟深远,允宜永遵。惟自垂帘以来,揆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参机务。此不得已之深衷,当为在廷诸臣所共谅。”

  写到这里,孙毓汶停笔问道:“王爷,你看我这段意思如何?”

  “我不大明⽩。你说给我听听,回头七爷要问到,我好有话说。”

  “这是指当初‘诛三凶’,不能不用恭王领军机,是不得已之举,大家不都体谅朝廷的苦衷吗?”

  “是啊!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吗又提一笔?”

  “当然要提。以前不得已,如今也是不得已,大家体谅于前,又为什么不能体谅于后?”

  接着,孙毓汶又提笔写道:

  “本月十四⽇谕令醇亲王奕譞与诸军机大臣会商事件,本为军机处‮理办‬紧要事件而言,并非寻常事件,概令与闻,亦断不能另派差遣。醇亲王奕譞再四推辞,碰头恳请,当经曲加奖励,并谕皇帝亲政再降谕旨,始暂时奉令。此中委曲,尔诸臣岂能尽知耶?至军机处政事,委任枢臣,不准推诿,希图卸肩,以专责成。经此次剀切晓谕,在廷诸臣,自当仰体上意,毋得多渎。盛昱等所奏,应毋庸议。”

  写完封好,并在原折一起,连同其他“紧要事件”“寻常诸事”的章奏,一起打个“包封”由世铎“过府”去“取进止”

  对于盛昱等人的奏折,醇王另有看法“这是因为军机上,汉人用得太多了,他们有点挂味儿。”他说“肃顺自然该死,不过用人不分満汉,这一点不能不说他眼光独到。当年僧王不喜汉人,尤其不喜南边的汉人,可是他带兵这么多年,造就了什么人才?如今咱们要保住大清江山,还非重用汉人不可。就拿眼前来说,中法涉不能不借重李少荃,越南的军事,也不能不起用湘淮宿将。咱们旗人的军队,除非我亲自带神机营到前方,还有什么人能用?再讲指授方略,我跟你老实说,我也只能靠许星叔,不说别的,只说那一带的山川形势,咱们旗人当中,就没有人能弄得清楚。”

  世铎唯唯称是,毫无主张。醇王亦不愿跟他深谈,依照自己的意思,施展汉人恩威并用的手段,奏请将刑部侍郞许庚⾝派在军机处“学习行走”专管军务。同时改组总理衙门,以奕劻“管理总署事务”约略等于恭王以前的地位。宝鋆、李鸿藻、景廉所空下来的三个位子,派了阎敬铭、许庚⾝,以及翁同和的得意⾼⾜,內阁学士周德润接替。

  越南战事失利的责任,自然也要追究,一连发了两道密谕。第一道是:“前已有密旨令潘鼎新驰赴广西镇南关外,备旨将徐延旭拿问,并令王德榜传旨将⻩桂兰、赵沃⾰职拿问。现计潘鼎新应已抵广西,着该抚派员迅将徐延旭解京刑部治罪;并着潘鼎新会同王德榜将⻩桂兰、赵沃溃败情形,切实查讯,如系弃地奔逃,即行具奏请旨惩办,毋庸解刑部。已⾰总兵陈得贵,防守扶良炮台,首被攻破,副将敏宣,带队落后,畏缩不前,均着即在军前正法。其余溃败将弁,一并查明,分别定拟,请旨‮理办‬,毋稍徇隐。”

  第二道是:“云南边防紧要,迭经谕令唐炯出关督率防军,坚守边疆门户,乃该抚并未奉有懿旨,率行回省,置边事于不顾,以致官兵退扎,山西失守,唐炯不知缓急,遇事退缩,殊堪痛恨。前已密谕张凯嵩驰赴云南,传旨将唐炯⾰职拿问,现计张凯嵩应已至滇,即着派员将该⾰员迅速解京,刑部治罪。”

  廷寄到达广西、云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无语,遵旨将逮,不会有什么变故,但是王德榜却大为紧张。因为敏宣全师后遁,不但所部三千五百人,屯在谅山,而且⻩桂兰服毒‮杀自‬,所节制的两万人,目前亦在敏宣掌握之中。陈得贵是冯子材的旧部,手下虽只一千人,却是打不散的‮弟子‬兵。如果公然宣旨,逮捕敏宣、陈得贵就地正法,势必引起叛。因此,接到廷寄,秘而不宣,只召集了极少数的部将,商议对策。

  有个千总叫宁裕明,湖南衡人,却投⾝淮军,又辗转归⼊王德榜部下,机智骁勇,是大将之材,这时自告奋勇,愿意擒敏宣来献。至于陈得贵,到底只有一千人,王德榜决定包围缴械,说不得要“硬拚”了。

  商定步骤,分头进行。宁裕明只带了一名马弁出镇南关,直投敏宣大营,声称奉王德榜之命,邀他到龙州会商筹措军粮的办法。

  这是当时军中第一大事,敏宣自然该去。他也防到有什么不测之祸,自具戒心,不过对镜自照,气⾊不变,他精通星相之学,自己算自己的命,当死于刀下,所以每逢打仗,望敌先退,这时候又算了流年,认为能从北宁逃出来,灾星已退。而且看到宁裕明单骑来,料想无他。就这样,为防万一,还是带了两把手防⾝。

  等到一进镇南关,守关稽察出⼊的一名把总,上前接,宁裕明一下马便嚷着:“快快备⽔洗脸!先洗脸,后吃饭,请你赶快预备。”

  一路仆仆风尘,天气又热,‮渴饥‬加而汗出如浆,那名把总很会办差,很快地备好了大桶凉茶、大批蒲扇,热⽔新手巾。敏宣的几十名亲兵,解下武器,洗脸的洗脸,喝茶的喝茶,乘凉的乘凉,戒备全弛。

  敏宣这时已被请到关上休息。宁裕明一看时机已到,努一努嘴,他的随从马弁,立刻从背后捷步而上,将敏宣的双手一抄,反剪在背。守关把总直扑而前,夺下他的两把手,扔到宁裕明面前,捡起一看,‮弹子‬已经上膛“‮险保‬”也都拉开了。

  “宁裕明!”敏宣知道着了道儿,脸⾊苍⽩,语声却能保持镇静“你叫你的人放手!”

  宁裕明本不理,亲自动手替他扣上一个“口勒”让他不得出声,接着另外来了两个人,拿⿇绳将敏宣捆得结结实实,从侧门抬上一辆黑布围裹的棚车,疾驰而去。

  然后宁裕明才向敏宣的亲兵宣布:“副将已经奉旨逮捕。大家愿意‘吃粮’的,照旧当兵,不愿意当兵的,按路程远近发盘回家。”

  亲兵们面面相觑,接着头接耳商议了一会,都说愿意照旧吃粮。

  “照旧吃粮的跟我走…。”

  “怎么?不出关回原地方?”有人抢着问。

  “吃粮那里都一样。”宁裕明说:“你们不要出花样,武器让我暂时收着,跟我到了龙州,自然发还给你们。”

  事起仓卒,不知宁裕明还有什么布置?倘或不听命令,惹恼了宁裕明,翻脸不认人,⽩⽩送了命,未免不值。因而都乖乖地缴了械。

  将敏宣解到龙州,陈得贵亦已被捕。潘鼎新在贵县接了巡抚大印,已经进驻龙州。所以一切都由他主持,敏宣自知难逃一死,俯首无语。陈得贵却大为不服,说扶良一战,他苦战半⽇,其他各军都作壁上观,袖手不救。又说扶良炮台撤守,奉有“⻩统领”的将令,果然呈上一张“手谕”⻩桂兰已经服毒毕命,死无对证,而字迹却象,到底真有这道手谕,还是出于伪造?已莫可究诘。

  “好了,”潘鼎新说:“有人告你克扣粮饷,总有这回事吧?”

  听得这话,陈得贵知道自己死定了,然变⾊,大声说道:“天下十八省,那里有不克扣军饷的营官?要我的命,我给,这样的罪名,我不服。”

  “服不服,谁管你。既然承认克扣军饷,那就情屈命不屈了。”

  于是五月初一那天,敏宣和陈得贵,骈肩被斩,正法军前。虽无补于前方的士气,却励了广西的民心。

  在京里,和战大计,踌躇难决。慈禧太后与醇王自然‮望渴‬大张天威,但孙毓汶表面合,心里却早有了定见,能和不能战。清流则因李鸿藻的挫折,同时鉴于唐炯、徐延旭的有名无实,不敢再放言⾼论,因此,主战的论调,反倒消沉了。

  恰好粤海关税务司客卿,德国人德璀琳得到法国驻越南的统帅福禄诺的同意,出面调解,打了个密电给李鸿章,说‮国中‬愿和,可以请法国止兵。慈禧太后与醇王心虽不愿,但亦无奈,只好责成李鸿章“保全和局”孙毓汶和许庚⾝商量拟定的密旨,告诫“李鸿章再如前在‮海上‬之迁延观望,坐失事机,自问当得何罪?此次务当竭诚筹办,总期中法邦,从此益固,法越之事,由此而定,既不别贻后患,仍不稍失国体,是为至要。如‮理办‬不善,不特该大臣罪无可宽,即当此总理衙门王大臣亦不能当此重咎也。”

  这样措词是瞒过慈禧太后和醇王,以及搪塞清议的一个障眼法,在严峻的责备之中,暗示李鸿章可以放手办事,只要能和就行。

  但是法国却另有打算,‮出派‬八艘军舰,过厦门向北而去。做过崇厚使俄参赞的‮海上‬道邵友濂辗转得到消息,急电总理衙门告警。在此以前,法‮军国‬舰曾开到基隆,派人上岸测绘地图,強要买煤,因此,这八艘军舰的目的何在,是很容易明⽩的。

  这一下又要备战了。而所谓“备战”新‮府政‬与恭王当政之⽇的做法,并无两样,无非发一道“六百里加紧”的“密谕”通饬有关省份的督抚“力筹守御,务臻严密”再就是“闻鼙鼓而思将士”醇王想起一批宿将。杨岳斌是决计不肯复出的了,无须问得,四川的鲍超,安徽的刘铭传,应该可用,传旨丁宝桢和李鸿章察看近况复奏。

  这时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嘲,已经平伏。张佩纶早在‮府政‬改组之初,就上了一个折子作为试探,说是“枢臣不兼总署,窒碍难行”说“恭亲王为朝廷懿亲,各国亲与立约,服其威信;是以二十年来外侮迭出,卒能化大为小,化有为无者,军机大臣兼总署之明效也。”用意是为恭王复起开路,希望提醒慈禧太后,主持洋务,还预恭王,让他重回总署。既回总署,则又须重回军机,后者才是这个折子的本意,用心甚深。

  谁知为恭王试探,没有成功,意外地张佩纶本人倒试探出一个⾜以欣慰的迹象。折子一上,当天就有明发,派军机大臣阎敬铭、许庚⾝在总理衙门行走,⾜见得张佩纶的慈眷犹盛,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如响斯应,威风如昔。

  因此,从三月底邵友濂的电报一到,备战的密谕既发,他立刻又闭门谢客,写了一通洋洋洒洒,不下三千言之多的奏折,畅论设防与谋和的关系与方略。

  奏折中的警语是:“即和,亦须赶紧设防。防军強一分,敌焰必减一分,防饷惜一分,赔兵费转加一分。”以下又分列设防六事,对李鸿章似贬实褒,说“李鸿章‮理办‬洋务,最遭诟病,而能战能和,缓急⾜恃者,亦仅仅北洋一处。”对张树声,则报张华奎鼓励盛昱掀起轩然大波之怨,很放了两枝暗箭,说越南军务的军火,本“责成张树声经理,乃该督仅能自顾东防。即如此次滇军所需军火,该督以在梧州者留待潘鼎新;而以在广州者,应解滇军,略一转移,岂不直捷?臣实百思不得其解。”意思是军火有好有坏,好的留给同为淮军的潘鼎新,坏的解漠不相关的岑毓英。以下提到奉旨主持琼州防务的彭⽟麟,请求“饬下张树声,同心合力,无掣其肘”攻讦得更露骨了。

  这个奏折颇为醇王所重视,承旨所发的密谕,完全引伸其义。同时召集廷议,咨询和战大计,张佩纶又慷慨陈奏:“夫‮国中‬以平粤捻、定‮疆新‬之余威,二十年来,师船火器,糜饷以巨万计,出而保一越南不能,非唯疆场诸臣之咎,老成宿将及凡有⾎气者,当亦羞之。今事机孔迫,宵旰独忧,危急艰难之际,而內外诸臣,犹复涂饰观听,不能推诚相与,安望其以后之卧薪尝胆哉?然则今⽇之事,和与不和,当以敌情兵力为定,法言可许则和,不可则不和,兵力可战则不和,不可战则和。”

  这段议论,字字打动慈禧太后的心。当然也有她不以为然的,特别是翰林院代奏编修梁鼎芬的一个奏折,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震怒——梁鼎芬主张杀李鸿章。

  梁鼎芬籍隶广东番禹,是粤中名儒陈澧的‮生学‬。陈门⾼弟,最有名的三个人:江西萍乡的文廷式、广西贺县的于式枚,再有一个就是梁鼎芬。这三个人的情也最厚,厚到于梁甘让福于文道希,因为这两个人跟翁同和、潘祖荫一样,都是天阉。

  三个人当中梁鼎芬的年纪最轻,但科场很得意,光绪六年中进士、点翰林,年方二十二岁。他的房师是湖南人,名叫龚镇湘,有个侄女儿,从小⽗⺟双亡,为⺟舅家所抚养,龚‮姐小‬的这位⺟舅就是做《十朝东华录》的王先谦。

  龚镇湘看中这个门生年少多才,托王先谦做媒,将侄女儿许了给梁鼎芬。龚‮姐小‬美而能诗,又画得一手花卉,梁鼎芬敬之如佛,特题所居为“栖凤苑”然而名为双宿,实同孤栖。隔了两年文廷式赴北闱进京,住在梁家,不知如何协议,梁夫人做了不居名义的文太太了。

  三年散馆,梁鼎芬当了编修,也是名翰林之一,其时广东在京的名士,以李文田为魁首。但是,这样一位通人,却深信风⽔星相,他的“子平之术”在京里名气甚大,这年为梁鼎芬排八字,算他二十七岁必死。

  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术?李文田告诉他:除非有什么大祸发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祸从何而来?想来想去想通了“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闯一场大祸。恰好廷议和战大计,便拿李鸿章作题目,上折说他有“可杀之罪八”奏折写成,为他的舅舅所发觉,极力阻止,而梁鼎芬执意不从。他的想法是:此折一上,多半会得充军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个直声震天下的大名,一举两得,十分合算。只是这个打算不⾜为他人道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震怒之下,要重重治梁鼎芬的罪,而阎敬铭要救他,说他书生之见,不⾜计较。多方劝解,慈禧太后才不追究,不过心里已记住了梁鼎芬的名字。

  此外还有许多折子,大都主战。最有力的两个,一个是邓承修领衔,连名的八个人,都是清流,另一个是浙江道御史圣裔孔宪⾕领头,列衔的更多,主战以外,还论筹饷之道,主张以內务府的经费,全部移作军饷,至于宮廷的供应,只要责成內务府大臣师曾和文锡以私财承办,就绰绰有余了。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