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五三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五三章
    大正月里又一件为人引作谈助的“怪事”是,军机忌満六人的传说“不可不信”有人指出:从同治以来,军机两満两汉,加上恭王,一直是五个人。光绪二年三月,景廉⼊值,不久就出事:文祥病殁。光绪五年年底,李鸿藻丁忧服満,即将复起,预定仍旧⼊值军机,等于又是六个人,而除夕那天,沈桂芬突然下世。以后左宗棠进军机,幸亏不久就外放到两江,得以无事。年前王文韶罢官,翁同和、潘祖荫翩⼊枢廷,当时便有人担心要出事。果不其然,潘祖荫养在京的老⽗潘曾绶,好端端地忽然一病不起,潘祖荫只当了三十多天的军机大臣。

  这一下,刑部尚书的底缺,亦得开掉。汉侍郞之中,没有资望恩眷都可以升为尚书的人,而慈禧太后很想用彭⽟麟作兵部尚书,因而将张之万调到刑部,新补兵部尚书彭⽟麟未到任前,派户部尚书阎敬铭兼署。

  潘祖荫闭门“读礼”自然也要思过。回想任內两件大案,一件云南报销案,倒是每一步都站得住,另一件王树汶的冤狱,就不同了。从头想起,先办得不错,中途走了歧路,几乎铸成大错。

  这一案的变化,起于涂宗瀛的调任湖南巡抚,河南巡抚由河东河道总督李鹤年继任。任恺跟李鹤年的关系很深,便抓住机会,想靠巡抚的支援,维持原案。李鹤年本来倒也没有什么成见,只因河南的京官,为这一案不平,议论不免过分,指责他偏袒任恺,反出李鹤年的意气,真的偏袒任恺了。

  但是王树汶不是胡体安,已是通国皆知之事,这一案要想维持原谳,很不容易。因此、任恺为了卸责,又造作一番理由,说王树汶虽非胡体安,但接赃把风,亦是从犯。依大清律:強盗不分首从,都是立斩的罪名,所以原来审问的官吏,都没有过失。

  一件冒名顶替、诬良为盗的大案,移花接木,避重就轻,变成只问王树汶该不该判死罪?正犯何在,何以误王为胡?都摆在一边不问,言官大为不満,纷纷上奏抗争。于是朝命新任河东河道总督梅启照复审。

  梅启照衰病侵寻,预备辞官告老了,当然不愿意再得罪人,而且所派审问的属员,亦都是李鹤年在河督任內的旧人,因而复审结果,维持原案。复奏发刑部,秋审处总办赵舒翘认为前后招供,疑窦极多,建议由刑部提审。奉到上谕:“即着李鹤年将全案人证卷宗,派员妥速解京,刑部悉心研鞠,务期⽔落石出,毋稍枉纵。”

  这一下李鹤年和梅启照都不免着慌。杨乃武一案是前车之鉴,浙江巡抚杨昌浚和奉派复审的学政胡瑞澜,所得的严谴,他们当然不会忘记。于是商量决定,特为委托一个候补道,进京游说。此人是潘祖荫的得意门生,居然说动了老师,维持原谳。

  但赵舒翘不肯,以去留力争,公然表示:赵某一天不离秋审处,此案一天不可动。潘祖荫劝说再三,毫无用处,而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潘祖荫报了丁忧。

  办完丧事,预备扶柩回苏州安葬,此去要两年以后才能回京,在京多年的未了之事,要作个结束。细细思量,只有这一案耿耿于怀,因而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张之万,坦然引咎,说为门下士所误,赵舒翘审理此案,毫无错误,请张之万格外支持。

  就为了有这样一封信,赵舒翘才能不受⼲扰,尽心推问,全案在二月底审问确实,王树汶得以不死,而承审的‮员官‬,几于无不获罪。镇平知县马翥⾰职充军,李鹤年和梅启照“以特旨审要案,于王树汶冤抑不能平反,徒以回获属员处分,蒙混奏结。迨提京讯问,李鹤年复以毫无据之词,晓晓置辩,始终固执,实属有负委任,均着即行⾰职。”

  冤狱虽平,但这一案并不如杨乃武那一案来得轰动,因为一则案內没有小⽩菜那样的风流人物,再则云南报销案峰回路转,又是一番境界了。

  被⾰了职的潘英章,由云南的督抚,派人解送进京,一到就被收押,不准任何人跟他见面。但一关好几天,并未提堂审问。这因为张之万不如潘祖荫那样有魄力。期望分担责任的人,越多越好,要求加派大员查办。军机处问了惇王的意思,奏请加派户部尚书阎敬铭,刑部左侍郞薛允升会同‮理办‬,因而耽误了下来。

  当然,审问潘英章,并不需他们亲自到堂,各派亲信司官,连同赵舒翘,一共是五个人会审。

  “潘英章!”赵舒翘问道:“你跟崔尊彝等人,是何关系,先说一说。我可告诉你,你是⾰了职的,不说实话,就会自讨苦吃。”

  在用刑的威胁之下,潘英章非常知趣“我一定说实话。崔尊彝是云南善后局总办,同官一省,向来好,周瑞清是世。”他说“龙继栋原是我当知县的时候的幕友,知县代,亏空了一笔公款,是龙继栋拿他的住屋借了给我抵债的。”

  “李郁华呢?”

  “李郁华到云南做过考官,因为是同乡,彼此有过往来。”

  “你跟崔尊彝是怎么起意,进京来游说云南报销案的?”

  “崔尊彝为报销案很着急,急于了结以后,预备辞官回家。去年我补了永昌府,奉旨进京引见,崔尊彝亦要进京,当时便托我替他帮忙,找周瑞清托户部司员代办,较为省事。这完全是因为怕户部书办有意刁难的缘故。”

  问到这里,赵舒翘先看一看由顺天祥、百川通两家查出来的帐目,记明崔尊彝由云南汇到京里的银子是十八万五千两,另外借用顺天祥两万八千两,总数二十一万三千两。这笔巨款的来路去向,一直不明,此刻弄清楚了潘英章的人事关系,便得从这里⼊手,查问究竟,案情就容易清楚了。

  于是他问:“汇到顺天祥的银两总数,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共计十八万五千两,公款只有十万七千六百两…。”

  这笔公款是预备办报销津贴部里用的,此外有崔尊彝、潘英章‮人私‬的款子,以及代云南‮员官‬汇到京里的私款,总计十八万五千两。编列三个字号:福、恒、裕。如果是公款开支,便用“福记”名下的存款,而这个户头,最初只支用了五万两。

  “到京以后,我就找周瑞清谈报销的事,周瑞清不愿意管,再三恳求,他才答应…。”潘英章仿佛有些碍口似的,停了下来。

  “答应了怎么样?”

  潘英章想了一会,终于老实招供“周瑞清到户部去打听,这个案子归云南司主稿孙家穆承办。正好龙继栋跟孙家穆同司,所以托他跟孙家穆去商量,讲定津贴八万两,先付五万。

  后来在周家付了孙家穆四万五,余款…。”

  “慢点!”会审的沈家本打断他的话问:“说定五万,怎么又变了四万五?”

  “是这样的,”潘英章很吃力地说“我请周瑞清扣下五千两,等到兵、工两部议准,手续都清楚了以后再付。”

  “那么,其余的三万两呢?”

  “其余三万两,等崔尊彝到京,结案以后自己付。”

  “既然这样,扣下五千两在情理上就不通了。如果你认为孙家穆没有办妥,兵、工两部未曾议准,可以扣住那三万两不给,为什么先扣五千两?”沈家本问道“你想想看,是不是情理不通?”

  他问得含蓄,赵舒翘却是直揭其隐“这五千两,”他问“是不是给周瑞清的酬劳?”

  潘英章早就在路上便接到警告了,千万不能牵涉到周瑞清跟他以上的人物,所以用斩钉截铁的声音答道:“决不是!”“然则所为何来?好了,这话暂且也不问你。”赵舒翘说:

  “你再往下讲。”

  “到后来我就不大问到这件事了,一来要忙着引见,二来,⽔土不服、⾝子不慡,一直在龙家养病。”

  “龙继栋也用过百川通的银票,是你送他不是?”

  “不是!”潘英章说“我自己有一万银子,划出五千给龙继栋,是还他的房价。另外送了四百两银子,是津贴他的饭食,送他老太太的寿礼。”

  “李郁华呢?有没有帮着你游说?”

  李郁华是个不能“共事”的人,潘英章一到京,跟周瑞清和龙继栋谈起云南报销案时,就受到过警告。此时老实答供,同时又说:“李郁华曾经一再问起,我也不敢冷落他,所以拿崔尊彝托买东西这件事,转托李郁华去办。”

  “这是什么意思呢?”

  潘英章苦笑不答。其实这是无须问得的,当然是借此“调剂”之意,要问的是,李郁华得了多少“好处”?

  “托李郁华买的什么东西?”

  “是人参、鹿茸这些珍贵药材。”

  “给他多少钱?”

  “是…,”潘英章想了想说“两千五百多两银子,细数记不得了,是开了单子买的。”

  “李郁华是不是照单子买了?”沈家本问。

  “大致照单子的。”潘英章说“有些东西买不到,或者货⾊不好没有买。一共买了两千一百多两银子。”

  “这就是说,多下四百两银子,可曾缴回?”

  潘英章迟疑了一会才答:“送给他了。”

  问官相视而笑,又彼此小声商量了一下,由刚毅问道:

  “你将你替崔尊彝经手的帐目,说一遍看。”

  “是!”潘英章眨着眼思索了好一会,很谨慎地答说:“备用报销银一共十万七千六百两,我代崔尊彝买东西,花了九千四百多两,余下一万五千八百多,给他本人了。”

  “那十万七千六百两,是云南的公款?”

  “是的。”

  “这一说,除掉部费八万两,余下的两万七千六百两,是崔尊彝挪用了?”

  沈家本的这一问,分清了眉目,略有倦意的问官,无不精神一振,凝视着潘英章,要看他怎么说?

  潘英章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回答:“这,这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叫‘也可以这么说’?事实俱在!现在我们替崔尊彝算笔帐看,他自己私项是三万二千两,借用顺天祥两万八千两。就是六万,再挪用公款两万七千六百两,总共八万七千六!”沈家本提⾼声音问道:“一个道员进京引见,何致于用到这么多钱?”

  翻来覆去的盘问,问到这一句上,才是击中要害。但问官的想法不同,有人求⽔落石出,有人讲“就事论事”赵舒翘感念潘祖荫在王树汶这一案上的自悔鲁莽,歉然谢过,因而对他在云南报销案上所持的“完赃减罪”不事苟求的宗旨,觉得应该做到“不为已甚”这句话。而此时正是他该执持宗旨的时候。

  于是,他先咳嗽一声,意示他有话要说,接着看一看左右,是打个招呼,等于在说:“稍安毋躁,且等我说完。”

  未说之前,先看一看潘英章的神态。他眨着眼,凝望着砖地,显得非常用心的样子,此时只要一声断喝,便可以教他张皇失措,但赵舒翘不愿意这么做。

  草草问了几句,吩咐还押,接下来便是提审孙家穆。潘英章未到案以前,都推得一⼲二净,此刻人证俱在,无可抵赖,他见风使舵,觉得不如和盘托出,一则见得诚实不欺,再则责任分开来担负,罪名可减,所以一堂下来,案情纵非⽔落石出,大致也都明⽩了。

  当然,周瑞清是个关系特殊重要的人物,孙家穆只管在报销上替崔尊彝弥,他所收的四万五千银子,都分了给本司的官吏,与堂官无涉。如说王文韶、景廉受赂巨万,当然是周瑞清过付。但是,牵涉到一二品大员,非司官所能讯问,因而在眼前,要问他的,也只是如何在崔尊彝、孙家穆之间说合而已。

  他的供词与潘英章的话无甚出⼊,问到应付五万,何以只付四万五,为何留下五千?他却说不出一个究竟。只表示那五千两银子,一直未曾动用,仍旧存在顺天祥,便是他未曾受过任何“好处”的明证。

  案子办到这里,分开两部分在“追”明的是追人追赃,照孙家穆所供,凡曾分到钱的‮员官‬,是奏请解任或⾰职,到案应讯,书办则由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逮捕。有的逃掉、有的畏罪自尽、有的心惊⾁跳,但也颇有人鼓掌称快,认为经此雷厉风行的一番整顿,官场风气,将可丕然一变。

  暗的部分是重新调集顺天祥、百川通的帐簿,清查崔尊彝的收支,要想揭开一个疑团:何以他进京一趟,要用掉八万多两银子。

  盈千上万的进出,自然用的是银票。由崔尊彝写条子通知顺天祥、百川通开票,而银票承兑,大致亦可查明来龙去脉,银楼、绸缎铺、药店,都有他们往来相的银号代为兑过崔尊彝所开的票子。一笔一笔追到底,连崔尊彝花在“八大胡同”的头之资,亦很清楚,这样结算下来,有着落的花销,总计是五万三千多,还有三万四千多银子,不知去向。

  “这用到那里去了呢?”沈家本向问官表示看法:“三万四千多银子,不是一个小数,总要有个代。不然…。”

  不然如何呢?他虽未说,大家亦都了解,言官未见得肯默尔以息。

  “再说,惇王对这一层看得很重,如果含混了事,也怕他不会善罢⼲休。”

  “很痛快地说吧,”赵舒翘将双手一摊“明知道他这三万四千多银子,用在什么地方,只是死无对证,我们不能武断,说这笔款子一定是送给谁了。各位看,这话是不是呢?”

  这话当然说得是,连沈家本都不能不默认。

  “于此可见,这件案子⼊手之初,就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住崔潘两人,才是正办。如今,崔尊彝死了,什么话也都不用说了。”

  “崔尊彝虽死,有周瑞清在。”沈家本大声抗争。

  再要提审潘英章时,他忽然告病,派人查看,倒是实情。但虽不能到堂应讯,却递了一纸“亲供”说明崔尊彝何以进京引见,要用到如许巨款?亲供上说:

  “崔尊彝素浮华,用度挥霍,其将灵柩眷属带出,沿途有小队数十名护送。到京后,又将银两带给其弟崔子琴;将寄停荆州灵柩扶回原籍安葬,自己带回眷属,先至涿州为儿女护亲,后到京居住。多购服物玩好,商贾不绝于门,是以费用浩大。迨由京回南,川资必巨,亦可想见。且崔尊彝到京后在五月中旬,五月以前用款內,如⾰员代为买物各项,有各铺供词帐单可据。崔尊彝自行买物之款,有顺天祥铺伙查出帐单为凭。⾰员于五月间出京,崔尊彝向该号取银,大半在六七月间,其余款作何使用,实不知情。”

  这份亲供,要紧的话,只在最后几句,崔尊彝的不知去向的款项,用在潘英章出京后的六七月间,这时阎敬铭已经到任,云南报销案亦早已结束,不需再向王文韶、景廉行贿。

  就为了有这个看法,会办大员都觉得案子办到这里,应该奏结,不须再多作追索。但是,惇王却不是这样的看法。

  惇王派到刑部会审的两名‮员官‬,是內务府的郞中,一个叫文佩,一个叫广森。

  这两个人比其他承审‮员官‬占便宜的是:对于京城地方情形,十分悉。照他们的访查,崔尊彝诚然“素浮华,用度挥霍”但就是他实际用掉的六万银子之中,也有许多虚帐。换句话说,表面是“多购服物玩好,商贾不绝于门”其实并未用到六万银子,有些款子是在这个名目掩饰之下,用到别处去了。

  因此,惇王仍旧主张严追,同时认为崔尊彝帐目中,所列的“冰敬”及“节礼”亦应该彻查。这使得翁同和等人都大感为难,外官馈赠,向有此例,不能视作受贿。如果要照惇王的意思彻查,那就牵连无穷,本不是了局。然而百端譬解,惇王总是不以为然,于是案子想结亦无法结了。

  ⽇子拖得一久,不免就有流言,甚至还传到醇王那里。他是很看重翁同和的,当时就写信忠告,劝他远避嫌疑。翁同和问心无愧,除了复信道谢之外,觉得好笑,也就置之不理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单纯。慈禧太后召见麟书、召见薛允升,都问到云南报销案,唯独对他不曾提起,见得流言亦已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对他已有所怀疑,疑心他站在王文韶这面,有意弥。这分猜疑,如果不加消释,是件很不妥的事,所以翁同和相当着急。

  不过,翁同和当了三十年的京官,由师傅而军机大臣,在內廷行走了二十二年,见得事多,经历的风波亦多,自然不会做出什么自落痕迹的举动来。这一案只要能够快快结束,尘埃落地,浮言自息。

  因此,他指示他派去会审的两名工部司官,从中策动,该查的尽快查,该问的尽快问,不断催促,案子的头绪,亦愈来愈清楚。崔尊彝虽有三万多两银子的去向不明,但除此之外,供词中并无牵涉到景廉和王文韶的地方,就事论事,也应该是结案的时候了。

  于是,他首先向麟书接头,因为这一案原派的是他跟潘祖荫查办,从潘祖荫丁忧以后,他就成了唯一了解全案首尾的人,所以也就无形中成了主持全案的人。一谈起来,麟书跟他的意思相同,亦希望早早结束,了却一桩差使。

  “本来早就该结了,只为五爷始终不肯松手。叔平,你是跟五爷一起奏的旨,五爷若是有什么不在道理上的言语,我们不便申辩,要靠你来挡他。”

  这意思是说,如果翁同和能对付得了惇王,案子就很快地可以结束,否则就要拖到惇王无话可说时,才能奏结。

  “好的。”翁同和毅然答应“我来挡。”

  “除了五爷,咱们现在一共是五个人,得先聚在一起谈一谈,而且也得推出一个主持的人来。”

  “说得是。就在舍间小集好了。那一天?”

  “太匆促了也不必,总得让刑部有个预备。我看过了节挑一天,等我跟张子青、薛云阶谈定了⽇子,再来奉告。”

  过了端午节,定在五月十三聚集翁家。主客一共只有五个人,正就是奉派查办这一案的五大臣。除了翁同和以外,麟书亦愿意帮景廉、王文韶的忙,阎敬铭着眼在整顿户部风气,张之万深通⻩老之学,向来无所作为,一切都推在刑部侍郞薛允升⾝上。

  薛允升字云阶,西安人,跟翁同和是同年,通籍就在刑部当司官,浮沉郞署十七年,才外放为江西饶州府。看起来仕途蹭蹬,其实倒是大器晚成。这十七年中翻破了律书会典,不但精通刑名之学,而且深谙牧民之道,所以由饶州府扶摇直上,四年工夫当到山西按察使。

  其时正是河南、山西大旱灾,山西从巡抚曾国荃以下,以办赈为第一大事,臬司虽掌一省刑名,但也奉令参与赈务,襄助阎敬铭,综核出纳,点尘不染。第二年以优异的劳绩,调升山东藩司,署理漕运总督。光绪六年內调为刑部侍郞,是潘祖荫极得力的助手。

  云南报销案本来与他无关,由于阎敬铭的保荐,特为派他会办,而张之万毫无主张,所以实际上是由他主办。就律例而论,当然要听他的意见。

  于是薛允升一口气背了八条律例,都是有关贪赃枉法的,背完了又说:“本案科罪,皆以此八条为断,最要紧是这两条:‘官吏因事受财,不枉法,按赃折半科罪’,‘不枉法赃罪,一年限內全完,死罪减二等发落,流徒以下免罪。’”

  后一条大家都明⽩,也就是潘祖荫“完赃减罪”这个办法的由来。但第一条却颇费解,大都不明⽩什么叫“按赃折半科罪”呢?

  “是这样的,”薛允升又作解释“受赃枉法,与虽受赃不枉法,情形不同,前者罪重,后者罪轻,所以‘按赃折半科罪’。话虽如此,所谓折半,另有明文规定。受赃枉法,得赃在八十两以上者绞监候,按照赃折半计算,不枉法受赃,应该在満一百六十两,方处绞刑。而明文规定満一百二十两者绞,照实计算是按赃减三分之一科罪。这是有禄之人…。”

  “慢慢,”麟书问道:“什么叫有禄之人?”

  坐在他旁边的翁同和先后当过两次刑部堂官,律例亦相当悉,因而代为答说:“月俸米在一石以上者谓之‘有禄人’,不及一石者,就是‘无禄人’。”

  “喔!”麟书又问:“无禄人怎么样?”

  “无禄人枉法受赃一百二十两以上者绞,不枉法只是杖一百,流二千里。”

  “然则现在很清楚了,关键在枉法不枉法。”阎敬铭环视周遭,最后眼光落在薛允升⾝上。

  “老前辈,”薛允升从容答道“枉法不枉法,原指刑名而言,律载:‘事后受财不枉断者,准不枉法论’,这个‘断’字,便指断案。象这个报销案,既然都有例案,只能说他引例不当,却不能说他枉法。”

  “既然如此,”阎敬铭慢呑呑地说了句:“都算不枉法。”

  “是!”薛允升重复一句:“只好算他们不枉法。”

  “失⼊不如失出,庶几见得朝廷仁厚。”麟书看着阎敬铭问:“丹翁意下如何?”

  阎敬铭拱拱手:“我无成见,悉听公议。”

  “那就请云阶主持,按律定罪。”翁同和特别加重语气:

  “悉依律例。”

  “这中间自然也有些斟酌。有的该加重,有的该轻减,也得定个宗旨出来。”

  “轻减只怕不能了。就这样子,惇王已经不肯点点头,再说轻减,他决不肯领衔出奏。”

  大家都觉得麟书的看法不错。为了应付惇王,翁同和提出一个办法,定罪分两种,一种是按律拟定,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法外原情,有所增减,一种是一律酌量加重。拟好罪名,请惇王去决定。

  这个办法总算很尊重惇王,⾜以安抚他的“不平”接下来便谈到当面复奏该说的话,以及推那个来说。

  “自然是丹翁前辈…。”

  “不!”阎敬铭打断翁同和的话说:“不是你,便该子青,何用我来说话。”

  阎敬铭的意思是翁同和是军机大臣,张之万是刑部尚书,论地位、谈职掌,都不该由他发言。这当然带着谦虚的意味,因此,在翁同和以“奉旨会办,与本⾝职司无关”的说法,再度敦促时,他也就答应了。

  于是刑部在薛允升主持之下,逐一按律例的明文规定,加减定罪。第一张单子拟好,才发觉那天在翁家商定的宗旨不切实际,果真按律定罪,是太轻纵了。

  于是他不得不跟张之万去商量,略陈缘由以后,接着说道:“就拿福趾来说,他虽是云南司的掌印郞中,可是云南报销案,是主稿孙家穆承办,一同画押的时候,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情弊,事后风闻,向孙家穆问起,才分到了四千两银子。依‘事后受财律’,作不枉法论,罪名是杖一百流三千里,又依‘不枉法赃罪,一年限內全完,死罪减二等发落,流徒以下免罪’的律例,只要将四千两银子吐出来,就可无罪。这从那方面来说,都是代不过去的。”

  “是啊!”张之万问道:“该如何补救呢?”

  “原定两条宗旨,一条按律定罪,一条加重,请惇王定夺。如今第一条行不通,自然是行第二条,竟无须乎再跟惇王请示了。”

  这是理所必然,势所必至的办法,但张之万不敢作主,他呑呑吐吐地说:“我看,再琢磨琢磨,仍旧要请会办诸公合议。”

  越说越不对了,这样明⽩的道理,竟还要“琢磨,琢磨”!薛允升心想,张之万但求长保禄位,只要不妨碍他的前程,尽可放手办事。因而退了下来,亦不必再跟阎敬铭等人商议,径自代司官,衡量情罪,斟酌加重,大致应减二等的,都减了一等。

  定谳以前,还有一道画供的手续。薛允升分访会办各大臣,说明不得不加重定罪的缘故,约定五月十九齐集刑部“过堂”就请惇王到刑部商量复奏结案。

  这天午正时分,会办五大臣都已到齐,刑部大堂的公案已经移去,一字并列五张太师椅,正待落座之际,有人匆匆来报,说是惇王驾到了。

  原来约他未正议事,不想提前了一个时辰,是不是他也要参与过堂?在大清会典上,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例。不过这时没有工夫去考查,只能先接了进来再说:

  亲王仪制尊贵,又是在衙门,自然依礼行事。张之万与薛允升是本部堂官,在大门外站班,其余的在二门站班。等惇王的轿子一抬进来,又赶到大堂阶沿下,肃立相,停轿启帘,只见惇王穿的是公服,一路跨出轿子,一路拱手,连声说道:“少礼,少礼。”

  照开国之初的规矩,一品大员见亲王都是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以后礼数稍减,但也得磕头。不过惇王赋简略,不喜闹排场,所以照他的意思,五大臣都只是半跪请安。

  “刑部我还是第一次来。”他四面看了一下问:“这就是陆炳的‘锦⾐卫大堂’吗?”

  惇王口中的“锦⾐卫大堂”大概是戏中的说法,但陆炳当过锦⾐卫指挥,而刑部亦确是前明的锦⾐卫,说得并不错,所以张之万答应一声:“是!”“那么‘镇抚司’呢?在那儿?”

  张之万回⾝向西南、西北两个方向一指:“就是如今的‘南所’、‘北所’。”

  “北镇抚司有杨椒山种的一棵槐树,如今还在不在?我看看去!”说着,惇王就要举步。

  张之万大吃一惊,又称“南监”、“北监”的南北所,是暗无天⽇的地方,岂能让亲王⼊目?而且从恭王上年七月,一病至今,惇王颇有不甘于投闲置散的模样,眼前为云南报销案,主张严办,纠葛不清,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如果见了监狱中的种种不堪情状,找上什么⿇烦,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因此,只好硬拦“回王爷的话,”他屈一膝说道:“刑狱是不祥之地。王爷金枝⽟叶,万不宜到这种地方。再说,杨椒山手植的那株老槐,早就不知道在那年枯死,当柴烧了。”

  惇王倒不是发了恻隐之心,有恤囚之意,只为索好奇,从来没有见过监狱是什么样子,想开开眼界,既然张之万这么说,自不便坚持,便笑笑作罢。

  然而张之万仍旧在为难。过堂画供,是不是请惇王参与呢?稍微多想一想,便知不符定制,决不可行。但不请他参与,又将他安置在何处?如果不是大堂正坐,便得请他到堂官聚会办事之处的⽩云亭去休息。无奈刑部地势最低,连附近的都察院,大理寺常要闹⽔,有名的“⽔淹三法司”如今五月里霪雨不绝,⽩云亭“宛在⽔‮央中‬”进出都用几案排成桥梁,又如何请惇王去坐?

  就在他这踌躇之际,惇王已窥出端倪。喊一声:“青翁!”

  “是!之万在。”张之万很尊敬地回答。

  “你们过堂。”他指着东面说“我就在那儿坐一会,你不必张罗我,办你的事。”

  “这,这屈尊王爷了。”

  “不要紧,不要紧!就当我观审的老百姓好了。”

  这句话,大家都听了进去,也都有了戒心,看样子惇王是特意来看过堂的,得要当心,别弄出什么⽑病,让他抓住。

  “丹翁,”张之万低声说道:“惇王在这里,咱们不宜南面正坐吧?”

  “这话倒也是。”

  “我看这样子,咱们分坐两边,中间空着。丹翁看这个章程,使得使不得?”

  “妥当得很。”阎敬铭环视同列说道:“咱们就坐了吧!时候也不早了。”

  于是又要谦让一番,最后还是按科名先后分上下,阎敬铭居首,坐了东面第一位。

  西面第一位是张之万,然后是麟书、翁同和、薛允升,一一坐定。司官按名册逐一传提犯人到堂,按罪名轻重分先后,第一个是孙家穆,第二个是周瑞清,长跪阅供,伏在地上画了花押,随即押了下去,全案人犯一共二十多人,费了两个钟头,方始完事。

  接着,便请惇王居中正坐,拟议罪名,薛允升呈上一张单子,惇王接过来轻声念道:

  “己⾰户部云南司主事孙家穆在司主稿,宜如何洁己奉公,乃因核办该省报销,得受赃银七千两⼊己。虽据查明均系应销之款,于法无枉,究属贪婪不职。按:有禄人不枉法赃一百二十两以上,罪应拟绞。现据该⾰员将赃完缴,若照一年限內全完例,减罪二等,未免轻纵,孙家穆应于完赃减等拟徒三年例上…。”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大声问道:“怎么死罪一减,减成三年徒刑吗?”

  “是!”薛允升答道:“死罪减一等,是流刑,流刑减一等徒刑。徒刑分五等,最少一年,最多三年。”

  “那不太便宜他了?”

  “是。”薛允升说:“所以拟照应减二等,酌加一等,仗一百,流二千里。”

  惇王不响,接着往下看:

  “已⾰太常寺卿周瑞清,虽无包揽报销及分赃情事,惟以三品正卿,⼊直枢垣,辄敢商令龙继栋向孙家穆说合,并由伊过付银两,实属荒谬。受财人孙家穆业经于完赃减二等罪上,酌加一等拟流,周瑞清合依‘说事过钱为首,受财人同科’例拟仗一百,流二千里。”

  惇王将单子一放,用一种近乎负气的声音说:“不用再看了。我只请问:案情牵涉很广,是一案一案奏复,还是都叙在一个折子上?”

  问到这话,该由与惇王一起奉派的翁同和答复“想一起奏复。”他说“应治罪诸人,当然用奏折,此外用夹片。”

  “用几个夹片?”

  “想用三个。”

  “那三个?”

  这样一句接一句号钉着问,颇有咄咄人的模样。翁同和不免感觉威胁,但他说话一向从容惯了的,所以表面上还听不出来,平平静静地答道:“第一个是奏复洪良品参景廉、王文韶;第二个奏复陈启泰参云南督抚贿遣道府,蒙办报销;第三个,户部、工部堂官,包括区区在內,均难辞失察之咎,应请部议处。

  惇王听了又不响,眨着眼在思索,一堂寂然,空气僵闷。好一会,才听他问道:“崔尊彝来京里办报销,云南督抚说是毫不知情,这话你们大家想想,说得通吗?”

  “说不通也没有办法了。”阎敬铭慢呑呑地说:“只有寄望以后切实整顿。”

  “照这样说起来,云南督抚,难道一点儿罪过都没有?那岂不太不成话了。”

  罪过是有的。”翁同和答道:“不过是‘公罪’。”

  大清律规定,居官虽犯错误,不涉于私,叫做“公罪”应吏部议处,与刑部无关。所以薛允升接着说道:“云南督抚的公罪,共有两项:第一、崔尊彝所动用的是捐局‘平余’,这跟州县钱粮的‘火耗’一样,照例不⼊官库,但究系公款,而且动用至十余万两之多,该省督抚,不应漫无稽考。其次,崔尊彝劣迹昭彰,而该省督抚拿他保列‘卓异’,送部引见,难免失察之咎。”

  “卓异?”惇王纵声大笑“云南出这样子的卓异官儿,难怪滇越边境多事了!”

  这是他题外的牢,没有人答他的腔。薛允升将话题拉了回来,他说:“此案在王爷亦只能请旨部议处。”

  这句话很有分量,大家都暗暗佩服。惇王等于无形中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放过云南督抚,提到他念兹在兹的景廉和王文韶,特别是王文韶。

  “那没有下落的三万多银子呢?”

  又提到这话,会办五大臣无不头痛,面面相觑,无人答话。

  “还有,”惇王似乎突然想起:“那,那三万两呢?”

  跟孙家穆约定的数目是八万两,付过五万,待付三万,惇王所指的就是这三万两“那是公款,还存在顺天祥。”张之万答道:“等结案以后,自然责成顺天祥缴库。”

  “这就想不通了。既说是八万,何以付了五万就准奏销了?”惇王问道:“存着那三万⼲吗?难道孙家穆怕银子烫手,竟不敢要?”

  就案情而言,这是最讲不通的一点。翁同和却有个说法:“大概是怕丹翁清正,赶快结案要紧,那三万两就顾不得要了。”

  “承奖,承奖!”阎敬铭拱手答道:“这是不虞之誉。”

  “哼!”惇王冷笑“只怕不是孙家穆不敢要吧?”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是说这三万两银子,原是留着送景廉和王文韶的,只为陈启泰一奏,平地掀起波澜,景、王二人就不敢要这笔钱了。

  事涉暧昧,无法深论,麟书便说:“回王爷的话,案子办到这步田地,也就差不多了。别的不说,起码赃款就追出来上十万,公家损失也有限。而况,这笔赃款,也原不该⼊官库的。”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准理衡情,劝惇王不必坚持,又说法国正在越南用兵,滇越边境吃紧,慈禧太后宵旰忧劳,不宜再拿这一案上烦廑忧,宜乎早早结案,好齐心合力对付外患。

  惇王再能⼲也对付不了五个人,而且他的理路亦不十分清楚,词令则更非所长,只好无言告辞。

  但从第二天起,惇王接连“递牌子”请求召见。据宮里传出来的消息:他向慈禧太后面奏,力主严办,说会办五大臣,有徇私情事。可是,当慈禧太后问到:应该如何严办,徇私的事实证据何在?他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这样到了第四天,传谕召见云南报销案会办五大臣,惇王当然也在內。依照预先的约定,五大臣中,发言不由军机大臣翁同和,也不由刑部尚书张之万,而是阎敬铭领头奏复。

  “案內,一个人不敢放松,案外,一个人不敢牵涉。”

  阎敬铭这两句话,慈禧太后大为欣赏:“原该无枉无纵,案外更不必牵涉。”她停了一下说:“这一案的罪名怎么样?”

  于是阎敬铭掏出一张单子来,从孙家穆、周瑞清开始,将案內‮员官‬的罪名,逐一回奏。一听有这么多人牵涉在內,慈禧太后的神⾊变得沉重了。

  “‮家国‬多故,皇帝还没有成年。执法的人,敢于这样子舞弊。你们是不是办得太轻了呢?”慈禧太后又说:“惇亲王!你有话,尽可以说。”

  这似乎有点不测之威了,五大臣都有些困扰,唯独惇王精神十⾜,大声回奏:“潘祖荫丁忧回南以前,就定下了‘完赃减罪’的章程,私底下授意给大家,现在就是照潘祖荫的章程定的罪。”

  这是公开的指责,当然要答辩,而对付惇王,则翁同和曾有承诺,所以他义不容辞地代表大家发言。

  “潘祖荫已经去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使不去,亦不是潘某一个人所能主持全案的。”

  “此案关乎风纪。”惇王的语气很固执“总须遵旨严办。”

  这句话中有了漏洞,翁同和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迭次上谕,都指示秉公‮理办‬,务期案情⽔落石出。至今为止,未降严旨。即有严旨,亦当依律例‮理办‬,岂能畸轻畸重?律例者,祖宗的成法,‮家国‬的宪章。而且旧例似此案情原只减一等,嘉庆年间方始减二等,仰维仁庙圣意,岂肯姑息舞弊之人?为的是不枉法则情有可原而已。”

  “枉法不枉法,怎么分别。”慈禧太后问道:“翁同和你讲来我听。”

  “是!”翁同和答道:“以报销案来说,受了贿,不该销的销了,就是枉法,如果原来就是该销的,虽然受了贿,于公事并无出⼊,就是不枉法。云南报销案,经户部查核,不过所引成例彼此有出⼊,归结蒂来说,到底都是该销的款子,自然不是枉法。”

  这一说,慈禧太后释然了。惇王却又有话,他说:“如今是太后垂帘办事,倘或轻纵了,将来皇上亲政的时候,必有议论。”

  这话说得很不得体,慈禧太后当然觉得逆耳,翁同和又一次抓住机会,反驳着说:“惇亲王失言了!皇太后垂帘已久,事事秉公持正。就拿这一案来说,一再面谕:务须斟酌妥当。

  将来怎么会惹起议论?”

  这才是持论得体,一方面有舂秋责备贤者之意,一方面颂赞了慈禧太后的圣明。她深深颔首“我亦并无从重治罪的意思。不过,”由于惇王在前两次面奏时,一直忽视律例,所以她加重了语意说:“治国以法,总得要照律例。”

  “回皇太后的话,”阎敬铭答道:“无一字不符律例。”

  一看惇王又要开口,翁同和心想,如说得罪亲贵,反正也得罪了,不如趁此机会,争个结果,否则就不划算了,所以抢着说道:“臣的意思,本想依律减二等定罪,现在减一等,由徒刑三年改为充军二千里,已经从重,如说还嫌轻,莫非要杀两个人?”

  说到这里,翁同和有些动,引用慈禧太后和惇王都知道的一个典故。为汉文帝执法的“廷尉”张释之的故事:有人盗取⾼祖庙的一只⽟环,张释之按“盗宗庙服御”律治罪,文帝嫌轻,要改为族诛。张释之力争,以为盗⾼祖庙一只⽟环便须族诛,那么万一有人盗⾼祖长陵,又将治以何罪?

  同样地“如果不枉法是死罪,枉法又是什么罪?”翁同和又说:“臣等在书房,⽇⽇为皇上讲明的,不过一个仁字,一个义字。倘或言而不能行,难道是要导君于刻?这决不是惇亲王本意,更不是皇太后的本意。”

  这番话引古喻今,还搬出“圣学”这顶大帽子,说得相当透彻。慈禧太后决定依从,但亦不愿意使惇王难堪,便用嫂子劝诫小叔的语气,望着惇王说道:“你不妨仔细看看律例,找人讲解明⽩,跟他们五个人好好商量。”

  惇王完全不了解,这是慈禧太后为他找个借口好收篷,依然力争“臣的意思,总宜在此刻就在皇太后面前议定。不然,臣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他们五个人?”说着,便磕下头去,大有乞恩之意。

  慈禧太后有些啼笑皆非。人家口口声声谈律例,没有一个字不在理上,而他竟出如此幼稚的言词,不但不明事理,而且有失体统,唯有微微苦笑。

  解铃系铃,还是翁同和自己转圜说道:“惇亲王不悉律例,臣等将治罪诸人,所引法条,一一签出。惇亲王就明⽩了。”

  “这也好。”惇王接口说道:“先将律例都摘了出来,请皇太后过目,引用得不错,臣等再正式具折奏复。”

  “这倒是句话。”慈禧太后说道:“就这么办。”

  惇王再耝略“这倒是句话”这句话,总还听得明⽩,意思是说他先前所说,都不象话。慈禧太后虽不是有指责,在他听来,却很不是味道。

  等退了下来,惇王又碰了翁同和一个钉子。他跟翁同和去商量,孙家穆和周瑞清在流二千里以外,是不是还可以加一些别的罪名,如罚金之类?翁同和很不客气地说他,对律例一点不懂,违法处置,会教天下人聇笑。

  惇王装了一肚子的气,反倒老实了,答应第二天就“画稿”

  于是,翁同和随即写信告诉薛允升,连夜准备复奏的底稿,依照在御前的决定,将定罪所引用的律例条文,一一查明出处,在专稿上加贴浮签。原说呈上慈禧太后阅定,其实只要送请惇王看了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刑部司官携带着预备妥当的文件,进宮直奔內务府朝房。惇王在宮里各办事处所,除了军机处以外,那里都可以休息,但他经常坐內务府朝房,因为第一,內务府朝房的供应最周到,起坐最舒服,其次,惇王爱打听市井琐闻,无事可以找內务府的主事,笔帖式来聊天。各部常有內廷差使的司官,都晓得这情形,所以有事要见惇王,都上这里来。

  到了內务府朝房,但见惇王只穿一件米⻩葛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竹榻上,一手一大碗⾖汁,一手一条酱瓜,喝一阵⾖汁,咬两口酱瓜“唏哩呼噜”和“嘎崩、嘎崩”的声音替作响,喝⾖汁喝得热闹极了。

  等喝完了,听差接过空碗,就手递上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惇王接过来抖开,吹两口气,然后没头没脑地‮劲使‬一阵擦。

  “好痛快!”他将热⽑巾丢下,一眼瞥见刑部司官,便即问道:“你来找我不是?”

  “是!”刑部司官疾趋而前,请个“双安”接着捧上卷宗“请王爷画稿!”

  “好吧!画就画。我先瞧瞧。”

  奏稿共是四件,一折三片。他不看折底,先看第一个夹片,正就是他要看的那一个:

  “臣等查御史洪良品奏请罢斥舞弊枢臣一折,先经臣奕誴,臣翁同和遵旨详询洪良品,据实复奏;奉旨:‘此案必须崔尊彝、潘英章到案,与周瑞清及户部承办司员及书吏号商,当面质对,庶案情虚实,不难立见’等因。嗣经给事中邓承修奏参,枢臣被劾无据,事实有因等情。奉旨:‘着添派惇亲王、翁同和会同查办’等因在案。

  光绪九年二月二十五⽇,潘英章解送到刑部,臣等遵即会同将潘英章、周瑞清及户部司员提集,一面查照洪良品说帖內,关说贿托各节,逐层研究。

  据周瑞清供:伊系军机章京,⼊值十有余年。该处承办事件,向在公所面呈堂官核定,从不至私宅回事。云南报销一案,伊与潘英章托龙继栋向承办司员商办,系实有其事,并未向堂官关说。

  据潘英章供:伊汇京报销一款,內中已付过五万两,未过付三万两:系津贴该部承办司员及经手书吏,并无分送景廉,王文韶巨万之款。

  据孙家穆供:本部堂官,委实无分用此款情事各等语。质之承办书吏及各该号商,均供并不知情。复将顺天祥,乾亨盛两号帐簿详加考核,并无潘英章等馈送景廉、王文韶之款。臣等再四研诘,各处查对,所有科道原参枢臣报销案內各节,委实查无其事。”

  看到这里,惇王停了下来,总觉得为景廉、王文韶洗刷得这么⼲净,实在于心不甘,想提笔改动几个字,却又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先搁下,再往下看:

  “惟各省动钱粮军需报销,与年例奏销,判然两事;该省因军务倥偬,将两项笼统报销,原属权宜办法,现在军务已平,自不应仍前并案‮理办‬。该尚书等未经查出,实属疏忽;且于司员孙家穆等,并保刊京察一等之员外郞福趾,得受不枉法赃,均无觉察,亦难辞咎。应请旨将景廉、王文韶并各该堂官,均查取职名,分别部议处。”

  看到这里,惇王气平了好多,因为景廉、王文韶的“公罪”上,措词甚重,而且“各该堂官”也包括原任兵部尚书的张之万和工部尚书翁同和在內,无形中等于自请处分,总算是光明磊落的。

  这样一转念间,加上正是神清气慡,精神痛快的时候,便提笔画了两竖,是个草写的“行”字,然后又照规矩只署爵号“惇亲王”此外一折两片,亦都判了行,将笔一丢,大声说道:“行了,拿走吧!”

  刑部的司官,喜出望外。原以为这趟差使,必定极其罗唣,惇王会得提出许多疑问,就算能够一一解答,他也不见得肯痛痛快快同意,往返传话,总要来回跑个两三趟,才能了结。这么热的天,就跑出痧子来,也只好认命了。

  那知不费⾆,也不费等候的工夫,便都画了诺,这一诺,何止千金?自己办了这么一趟漂亮差使,赏识的还不止于本部堂官,真正是得意之事!

  于是他笑嘻嘻地先请个安,将卷宗取到手里,然后再请一个安,口中说道:“谢谢王爷!”

  这一谢,反成蛇⾜,惇王随即问道:“怪了,要你道谢⼲什么?”

  那人也很有急智,接口答说:“谢谢王爷体恤下情,大太下,不教司官多跑。”

  “喔,”惇王情率直,脫口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该体恤你,让你少跑一趟。好了!你回去吧。”刑部司官精神抖擞地,将一折三片传送会办五大臣,分别判了行,随即发抄呈递。第二天齐集朝房候旨,慈禧太后竟未叫起,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折子太长,要留着细看。这是情理中事,但到第三天,尚无消息,而且翁同和以军机⾝分照例进见时“上头”亦未提到这一案,那就很可怪了。

  最着急的,当然是奉⽗之命,在京里打听消息的王文韶长子王庆钧,四处钻营,毫无头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倒是他家的一个老仆,随着王文韶的宦辙,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人情练,断言决无他故。

  “大少爷,你不要急!定下心来细想一想就知道了。惇王领衔的折子,已经将老爷洗刷清楚了,太后难道竟不顾王爷跟那么多红顶子的面子,硬要翻话,不会的。”

  “就怕惇王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当面见太后,节外生枝有许多诂。

  “这也不会。这两天的‘宮门抄’没有惇王的‘起’。”

  “啊,啊!”王庆钧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再说,还有李总管在里头说话,一定无事。”

  王庆钧听得这番解释,略微宽心了些。果然,到了月底那天,云南报销案终于有了下文,完全依照复奏治罪。景廉、王文韶“部分别议处”这一案办到这样的结果,言路认为差強人意,都不再说话,案子大致算是定局。当然,也还留下一条尾巴:第一是追赃;第二是吏部议处。

  照常例,象这类议处的案子,至多三天,一定会有复奏,但这一案却牵延了好多天,因为投鼠忌器,吏部尚书李鸿藻和广寿,都觉得该保全景廉。多方设法,研究律例的空隙,竟无可钻,只好依例处分,专折奏复。

  折子没有下来,慈禧太后在召见军机的时候,用惋惜的口吻说:“这一案的处分,别人都无可惜。只有景廉,他当差一直很谨慎,而且有军功,在边疆辛苦了好多年。如今降两级不准抵销,未免太过。不过,王文韶也是实降两级,如果加恩景廉,就变成同罪异罚,似乎也不⾜示朝廷一本大公的意思。你们看,有什么办法,开脫景廉?”

  于是李鸿藻复奏:“皇太后圣明!臣等查核旧案,咸丰十年,曾奉朱笔,不敢违例。”接着便陈奏这件旧案的始末。

  咸丰十年正月,刑部尚书瑞常,因为秋审案中,复核发生错误,得到“降一级留任”的处分,但随后发觉承办此案发生错误的司官,上年京察,由瑞常保送一等。京察一等,立刻可以升官,所以是件很郑重的事,堂官保送不实,依律例“降二级调用,不准抵销”

  当时文宗特旨,改为降调留任,但朱笔特别批示:“以后有类此者,实行实降。”景廉误保福趾,情形正是“类此”既有成宪,自然不敢违背。

  慈禧太后当然亦不便违反文宗的朱谕,只好宣示:“既然如此,就照吏部所议,实降两级,不过,仍旧在军机跟总理衙门行走。”

  “是!”宝鋆答应着,再次颂扬:“皇太后圣明。”

  “各部侍郞有什么缺,可以安揷景廉?”

  既然降调以后,又在军机,就不必亟亟于调补侍郞,而且这一案中,降级的侍郞虽多,大多可以抵销,一时亦无缺可补,所以宝鋆建议,将景廉降调为內阁学士,慈禧太后同意了。

  “那么,景廉的原缺呢?”

  景廉是户部尚书,因为有云南报销案的风波,得要找一个守格外好的人去补缺。李鸿藻便保荐他的同年,镶蓝旗籍的额勒和布,他的外号叫“系战裙”跟“额勒和布”是个无情对。此人沉默寡言,除守以外,别无所长。

  此外当然还有大倒其霉的,第一个是已调吏部左侍郞的前任户部侍郞奎润,跟景廉一样,实降两级。第二个是云南巡抚杜瑞联,滥保崔尊彝大计卓异,以及听任属员,移挪公款,实降‮级三‬。云南巡抚由藩司唐炯升任,这是一个颇为人所注意的任命。因为中法越南涉,正趋严重之际,唐炯以举人在四川带过兵,临阵有进无退,外号“唐拚命”用他补杜瑞联的缺,意味着对法涉,有不惜用武之意。而最可以表明朝廷意向,也最令人感觉意外的一件措施是:特旨“派醇亲王奕譞会筹法越事宜”闲散将近十年的“七爷”到底出来管事了。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