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四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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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四六章 | |
从光绪⼊承大统,醇王以皇帝本生⽗的地位,未便再担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职,分别另简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职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机营事务”派由伯彦讷谟诂继任。但当时的上谕中拖上一个尾巴:“醇亲王理办多年,经武整军,着有成效,仍将应办事宜,随时会商”所以醇王与神机营的关系不断,伯王大受到牵制。两王本是儿女亲家,醇王的长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给伯王的长子那尔苏,而两亲家竟因公事伤害了私谊,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样。 神机营的官兵,乐于亲近醇王,也是由于伯王治军较严的缘故。视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当这个差使,一定要把神机营整顿起来。当年祖宗⼊关,神机营的士兵,能够站在马上放箭。如今,你们看是什么样子?倘或再不整顿,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糟!” “王爷,”有人劝他:“不必多事吧!这是再不能整顿的了。” 伯王不信,锐意改⾰,无奈积习太深,那些不长进的官兵,又以醇王为护符,所以办事越来越棘手。⽇久疲顽,伯王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早就抛⼊汪洋大海了。不过他的禀峻急,遇到看不顺眼的情形,依旧会雷厉风行地严办。 这年南苑秋,发觉火器营少了一门炮。深⼊追究,才发觉是一伙士兵,居然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从犯开⾰。 从犯中有个骁骑校名叫富哈,他的⺟亲是醇王府洗⾐房的嬷嬷,颇得七福晋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时在营里就常⼲不法的勾当。开⾰以后,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请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补上一个名字。伯王严词拒绝,毫无情商的余地。 于是富哈乘伯王阅的时候去求见,侍卫见他神⾊不善,抓住了先搜⾝,果然搜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问,严刑审讯之下,支吾其词,看起来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机营的士兵行刺长官,说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伯王上奏,只说“富哈挟刃寻死,请即正法,抑刑部,请旨理办”同时,由军机大臣面奏真相,建议按军法从事,而且不必明发上谕。慈禧太后当然照准,富哈在当天就被处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开出大门来,发现台阶上躺着两个妇人,年纪大的那个,已经气绝,年纪轻的那个,奄奄一息,找了兵马司的员官来,灌救无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呜呼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便是富哈的一⺟一。服毒自尽在伯王府的门前,自是怨无所怈,走上这样至愚的绝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这一下便可以害得对方家破人亡,无奈是王公府第,除了为伯王带来不痛快以外,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两条人命,算是⽩⽩葬送。 富哈家里还有人,他的婶⺟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请见七福晋,跪地器诉。七福晋遇到这种⿇烦,不知如何应付,只有告诉丈夫。 醇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早有神机营常奔走醇王府的人,来加枝添叶地细诉经过,说伯王御下如何严刻。神机营不同其他营伍,本就不服蒙古亲王来管辖,如今忍无可忍,唯有请醇王作主。 所谓“作主”意思是仍旧请醇王来管。从中俄涉开始,边防紧急,言官就不断建言,说应该联络蒙古,巩固边陲,醇王认为“这都不过是给伯彦讷谟诂开路”每逢两宮太后提到,总是极力反对。但神机营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权落到他人手里,老觉得于心不甘。早年为要避嫌疑,不便过问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机营的权,最近奉旨参与大计,倘或对俄涉决裂,拱卫京师的重任,舍我其谁?这样,就得先把神机营拿回来,才有凭借。因此,决定借这个机会,攻掉他的亲家伯彦讷谟诂。 由此大处去看,富哈⺟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论怎么样,谈不到替她婆媳俩“报仇”除却代帐房,好好替她们办后事,同时多赏几两银子,作为富哈家儿孤的教养之资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论。 伯王也知道,他的儿女亲家对他不満,而且也听到神机营有请醇王复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较劲的事,不便公然谈论,所以烦恼在心里。现在又遇见李莲英来诉说这么一件荒谬怪案,越觉揪心。 “你说得也对,‘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病中也不宜受惊”他改变了原先动的态度“咱们分开来办,內里归你维持,好好儿查一查,外头归我。说实话,我也还不知道怎么办,得跟六爷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咱们随时商议。” 李莲英就怕案子闹大,不可收场,但一手硬庒,却又担不起责任,现在听伯王有“随时商议”的话,便不会贸然出奏,颇为満意,因而连声答道:“是,是!我遵王爷的吩咐,上紧去查,王爷有什么话,务必请赏个信。为来为去为西佛爷圣体不安,不能再让上头烦心。” 话是不错,不过伯王也怕御史纠弹,不敢马虎,当时便到军机去跟恭王讨主意。 恭王也正有烦恼,烦恼是由他的长子载澂替他带来的。 这烦恼已非一⽇,从穆宗宾天以后,谁要提起“澂贝子”恭王便会冒火。他不愿见这个不肖之子,而载澂也正好躲着他⽗亲,同时反因为恭王的见弃,更加胡作非为,成了京城里的第一号恶少。 因此,茶坊酒肆、戏园馆,提起“澂贝勒”无人不知。澂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內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澂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奎大”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赶热闹的情,尤其喜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左手捏一块鲜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舂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开解旗袍领子上的⾐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细布褂、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油松大辩,面⽩如⽟,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上,奎大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満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扮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満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被他看得心头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一段颈项,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纽系上。 “大!” 奎大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为礼。 “大!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我要请不动大,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的,就敢这么跟人罗唣?” “是,是!大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大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強。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到府上跟大磕头赔罪。” 奎大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弟子,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 “刚才,那面穿一⾝好匪气的⾐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大,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澂贝勒,澂大爷。” “澂贝勒!”奎大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澂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澂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黑⾐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澂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板得笔直,上⾝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澂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该回家了吧!” “嗯。”奎大懒洋洋地站起⾝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面就看见澂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夫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 “大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澂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噤例“內城永行噤止开设戏馆”但⽇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员官和差役,封噤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起⾝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澂贝勒一起出⼊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澂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澂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骙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澂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 “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象你澂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撅脾气!嗐,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澂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脸⾊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澂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澂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成了个人黑,决非善策。 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澂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恃宠,说话口毫无忌惮“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澂贝勒的诺言,奎大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头摇不答。 那奎大却是声⾊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那处的房租缴了没有,那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无章。一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子可好?依旧是平⽇恩威并用,精明強⼲,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揷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使个眼⾊,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动,奎大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子一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噤在宗人府空屋,判处充军则是锁噤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庇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那里了!” 兆奎心如⿇,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管告到那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很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泪,其实是劲使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澂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菗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呑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子的肚腹。奎大爱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称⾝,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如⿇,焦躁不安。奎大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子又去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的寡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些,这还不是⾰爵的事。 这是奎大编出来的一套话,澂贝勒那知道兆奎強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和过⻩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澂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脸⾊大变。 奎大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么办法?早知有今⽇,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的,跟兆奎无⼲,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不治你,我买一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这张脸怎么见人?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布摆。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切:“奎大总有个下落啊!”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所生,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那儿搁?算辈份,载澂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二老,二老!”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庒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 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脫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作了个防他来抓的戒备姿态。 “二老,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头摇,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润脸⾊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子套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抛。 兆奎大惊失⾊“二老,”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郞,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更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说道“开饭了!有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是郝顺出面转圈,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揷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昑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挡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我替他去,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 “同胞手⾜?”兆润撇撇嘴“他那里当我同胞手⾜?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这是打那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带回来三千两一张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就⽩⽩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罗!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 说着,站起⾝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跟兆奎讨主意。 “我那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不小。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反倒怈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 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澂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音信毫无。奎大倒是把话带到了,载澂却办不通。这件事他只有去求宝鋆,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说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了!” “我的大爷,你真是少不更事!驻防的副都统,又是广州,能说换就换吗?”宝鋆大摇其头:“兆奎是出了名的无用。这话,我怎么跟你阿玛去说?” “我不管!”载澂撒赖似地说:“你去想办法。” “办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儿,和盘托出,你肯挨顿揍,兆奎的副都统就当上了。” 这叫什么办法?载澂自然不肯,宝鋆被磨不过,答应试一试,但那一天能成功却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听说了经过,也只好这样万般无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个月,这天奎大正打算带着小云上前门外去听戏,只见院子里闪进来一个人,⾼声喊道:“大嫂!”接着便请了个双安。 “啊!”奎大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润神⾊自若地说“特地来给大嫂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奎大不能不以礼相待“请屋里坐。小云,拿茶,拿烟。” 于是兆润从从容容地进⼊堂屋,坐下来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画,窗帘椅披,⾊⾊精致,便赞一声:“真是好地方!” 奎大矜持地微笑着,心里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将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润的话却还未完,接着又说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这句话不中听,奎大只能装作不听见,心里却更觉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开门见山地问:“二弟,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老没有见大嫂,怪惦念的,特为来看看。” “多谢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请说吧! 自己人不用客气。” 最后这句话是假以词⾊的表示,兆润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苦着脸说:“还不就是那一个字吗?” “那个字?” “穷!”兆润又说:“弟媳妇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门前沟里,差点儿淹死。唉,倒霉事儿不打一处来。” “噢!”奎大慢呑呑地说“我手里也不富裕。不过,二弟老远的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着,便将手里的手巾包解了开来,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两,本想拿五两的给他,不道兆润先就说在前面。 “多谢大嫂,不用全给,只给我十两吧!” 奎大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在说:倒真以为自己不错的,全给!然而那张五两头却拿不出手了。 由此开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润便得来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总是等载澂不在家的时候来。护卫因为未奉主人之命,也没有听奎大说什么,不便拦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着“大嫂”伸出手来,也总有着落,不过钱数越来越少,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渐渐地,奎大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那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 “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得,得,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呑声,起⾝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拚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澂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罗!救命啊!”极声⾼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強了“服了!服了!”他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个相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不破,內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 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內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澂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双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恨。”兆润问道:“咱们満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惇王。 “对!”兆润拍桌起⾝,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澂⾝上出一口气,只有请惇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二老,”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的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出头理论,他能起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扬,如今“澂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讲理的,也并不护短,澂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內务府当差,名叫⽟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內,无不认为妥当之至。 于是就烦⽟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澂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澂那里。 载澂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庒了下来。 一庒庒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慰抚,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惇亲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的事,惇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惇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但亦不便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惇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一问,是送来一通曾纪泽的奏折。往来指示及奏复,一直都用电报,往往语焉不详,这道奏折是由⽔路递到。由于奉有谕旨,凡是对俄涉的折件,惇王、恭王、醇王及翁同和、潘祖荫公同阅看,所以总理衙门的章京接到奏折,先送来请恭王过目。 为了尊礼兄长,恭王拿着折子先不拆封,回进来向惇王说:“曾劼刚来的折子,大概这些⽇子涉的详情,都写在上头了。五哥,”他将折子递了过去:“你先看吧!”这些地方,惇王颇有自知之明,照他看:“办洋务找老六,谈军务找老七”他自己以亲贵之长,则约束宗亲,维持纪纲,责无旁贷,所以不接折子。 “不必!你看好了。” 于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折子,共有十四页之多,定神细看了一下,然后念给惇王听: “臣于七月二十三⽇,因俄国遣使进京议事,当经专折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接奉电旨:‘着遵叠电与商,以维大局。’次⽇又接电旨:‘俄事⽇迫,能照前旨争重让轻,固妙;否则就彼不強国中概允一语,力争几条,即为转圜地步。总以在俄定为要。’各等因,钦此。臣即于是⽇往晤署外部尚书热梅尼,请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议。其时俄君正在黑海,热梅尼允为电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来是这么召回的!”惇王揷了句嘴,他是指俄国驻华公使布策被召回国一事“曾劼刚到底比崇地山⾼明多了。” 恭王点点头,接着往下念: “嗣此往返晤商,反复辩论,叠经电报总理衙门,随时恭呈御览。钦奉迭次议旨,令臣据理相持,刚柔互用,多争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圣训周详,莫名感悚。臣目击时艰,统筹中外之安危,细察事机之得失,敢不勉竭驽庸,以期妥善。无如上年条约、章程、专条等件,业经前出使大臣崇厚盖印画押,虽未奉御笔批准,而俄人则视为已得之权利。” “这也是实话。”惇王又揷话“崇地山这件事,办得糊涂到了极点。沈经笙总说他好,我就不明⽩,好在那儿?按规矩说,沈经笙保荐他,也该连带处分,到现在没有人说话,太便宜他了。” 这又是让恭王无从置答的话,停了一下,继续念道: “臣奉旨来俄商量更改,较之崇厚初来议约情形,难易迥殊,已在圣明洞鉴之中。俄廷诸臣,多方坚执,不肯就我范围。自布策回俄后,向臣询及改约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致外部照会大意,分条缮具节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会,我记不得了,说些什么?”惇王问说。 说的是崇厚所议原约,必须修改之处,大致“偿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从权“分界”则不能让步。恭王看他连这些都记不得,那就无须再跟他多说,而且看曾纪泽的折子,所叙的涉经过,都早由电报中奏明,这个奏折,无非详细补叙一番,别无需要裁决批复之事,便说了句:“都是些说过的事,没有什么要紧!”接着便把奏折放下了。 “我这儿倒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惇王将兆润的禀帖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然⾊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发⽩,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惇王倒反觉不忍。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惇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澂这样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澂又是无⺟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惇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惇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帐!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游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在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替你料理。” “谢谢五哥!”恭王起⾝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惇王也站起⾝来,”小澂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惇王刚走,载澂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上房。 “阿玛!” 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澂喜练武,⾝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弟子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澂不敢走,直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又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宮里,怕不合适。听说西佛爷这几天刚好了一点儿,惹得西佛爷生了气,怕有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西佛爷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澂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 “叫他去死!早死早好!”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庒庒地跪了一地,替载澂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来了!” 进来的是载澂的子,脸儿⻩⻩地,眼圈红红地,一进来便跪在载澂⾝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澂的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在⽇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了给大,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澂还是得跪着,澂大虽可起⾝,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澂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后,到了那间庋蔵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 “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澂,说了预备将他噤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上,把大爷给弄了出来。” 载澂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澂大安排衾枕卧具,⽇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澂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澂大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澂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 “奎大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载澂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的一片痴情,对载澂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澂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的。兆润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事,但奎大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呑声,而恭王不愿载澂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 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载澂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的心,內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澂,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双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蔵⾝? 只要自己行纵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澂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自然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载澂的话。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藕断丝连。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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