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三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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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三七章 | |
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动异常,平⽇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 睡过夜一,余怒未息,強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启程,准备如何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纸,捧上御案,是调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郞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內务府大臣,一个⾰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 这等于公然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內阁学士兼礼部侍郞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候,他⼲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郞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郞中升到侍郞,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龄姓瓜尔佳氏,満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答一声:“是!”“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出派去修陵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了职,又正好补他的人私,居心是何等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脉愤张,脸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他一场。 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 “把御前大臣都找来!” 御前五大臣,⽇⽇在內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分!” 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朱笔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不敢奉诏!” 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內,一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政事,离间⺟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头摇“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 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了给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 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 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给惇亲王,转给军机。” 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 “已⾰总管內务府大臣崇纶、明善、舂佑,均着加恩改为⾰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內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病,恐怕不⾜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去亲王,降为不⼊八分辅国公,仿佛闲散宗室,⽇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本的用心奷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 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真个就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昑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 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 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満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內。那尔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紧通个消息给两宮太后!” “我明⽩。”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 醇王懂了,皇帝虽⾰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 “不要紧。好好当差去吧。” 于是那尔苏进⼊西暖阁,御前五大臣仍旧回到月华门朝房候旨,但恭王⾰爵的朱谕虽已收回,停园工的明诏却还未下,所以心头都沉重异常。 “奉旨:即刻召见军机大臣、御前大臣。” 一个太监传了旨,第二个又紧接着来:“奉旨:再添上翁师傅。” 这天因为临时由太监口传:“无书房”所以翁同龢正与南书房翰林潘祖荫,在庋蔵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椠》,赏心惬意,深喜眼福不浅之际,忽然听得苏拉传报,说皇帝指名召他与军机大臣、御前大臣一起进见,始而诧异,继而欣喜,终于疑虑了。 诧异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师傅,罕有与军机、御前一块儿“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师傅、谙达,只有自己奉召,而疑虑者亦在此!皇帝与十重臣之间的格格不相调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个,说不定会遭什么池鱼之殃。 因此,他急急赶到月华门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的是李鸿藻、沈桂芬与恭、醇两王,要问,当然是问李鸿藻。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他低声探询:“为什么召见要添上我一个?” “大致是为了园工责备大家,何不早说。”李鸿藻说:“连带提到你,说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话也没有?” 听这一说,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问道:“兰翁,道路传闻之词,可否⼊奏?” “不妨!”李鸿藻答道:“非切危言,不⾜以动天听。” 有了这句话,翁同龢的胆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话。等到午正时分,太监到军机处传旨召见,同时下了一封朱谕,撤消了魁龄等人的任命,说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随班进见,果然,皇帝第一个就问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应有所见,何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这一个月,皇上到书房才七天,六天作诗作论,辰光紧迫,不容臣有所献议。”翁同龢又说:“臣此次进京,道路听闻,流言甚多。说皇上的孝思诚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体圣意,假公济私,种种欺蒙,园工一兴,将数十年不能完工,动支国帑,何止一两千万?为了戡平大,筹措军饷,百姓吃苦,都以为值得,如果为了少数人的私囊,壑难填,百姓觉得苦不出头了。长此以往,人心涣散,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平和,所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恭王问:“捐输银两,不是你领头的吗?” “是!”恭王答道:“臣要顾皇上的面子。臣总以为皇上天亶聪明,必以为事不可为,有下诏停工之一⽇,则天下归美于君,岂非盛事?” “你的话倒说得好听!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甚至惊动两宮皇太后,告我一状,这不是离间⺟子吗?” 这话牵涉到醇王福晋,醇王便磕头说道:“臣等决不敢。臣等仰体圣心,为尽孝思,不愿下诏停工,因而奏请两宮皇太后作主。两宮与皇上慈孝相应,岂是臣下所能离间?” 由此展开辩,皇帝面红脖子耝地大骂言官沽名钓誉,恭王与醇王自恃长亲,渺视皇帝,话越说越多,也越离谱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劲道发怈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机会说道:“今⽇之事,须有归宿。请圣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气虎虎地问:“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四海平定,库蔵充裕了,你们准不准我修园?” “是,是!”有好几个人齐声回答,最后仍旧是恭王发言“如天之福,到那时候一定把圆明园修起来。” “好了!顺了你们的意了!你们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话了吗?”皇帝悻悻然地说。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圆明园诏谕中的话,这是讨价还价,好得早有准备。恭王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急于收束,所以很⼲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费不多,亦勉強可以作娱养两宮太后,以及皇上几暇,涵泳情之处。” “你们瞧着办吧!”皇帝冷笑一声“反正都听你们的了!” 说完,挥一挥手,把脸都扭了过去。醇王还想说什么,他⾝后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语。于是十重臣,一师傅,回到军机处。因为同承旨,便得同拟旨,这次是沈桂芬动“枢笔”聚精会神,目不旁瞬,显得很矜重地在拟稿。 “好家伙!”惇王把帽子取下来,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让听差替他宽补褂,嘴里还不肯闲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顶下来!” “这叫‘九牛二虎顶一龙’!”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把他的话想了想才明⽩,正好是十一个人,合“九牛二虎”之数。 “还不知道顶得住、顶不住呢!”伯彦讷谟诂说“刚才菗空儿跟⽟柱子说了两句话,据他说皇上的气生得不小。” “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脫稿,只见上面写的是: “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內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宮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理办。将此通谕知之。” “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內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內务府惹出来的⿇烦,还找他们⼲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內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內奏事处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犯侵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来说:“我们退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內,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呑呑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分,一半发牢“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宮,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內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內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宮太后来⼲预,把皇帝硬庒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之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宮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法,离间⺟子;欺朕年幼,奷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奷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宮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子’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庒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请两宮太后出面,有“离间⺟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预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 因此,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是:拖着再说!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值,全班军机都是宰相之度,见了皇帝,浑如无事,本不提那道朱谕,恭王照常详奏对⽇涉的准备情形。宝鋆陈奏李鸿章在天津理办海防,决定要求四川总督吴棠,筹拨历年积欠协饷二十万两银子。此外请旨的事件还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见面两个钟头才退了下来。 这两个钟头之中,皇帝却颇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宮里,细细一想,觉得是受了极大的欺侮。 他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感觉,大家都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然,岂能有这样视如无事的神态? 转念到此,觉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决不可忍的事!同时他也想到了降恭亲王为郡王的朱谕,照规矩,昨天就应该“明发”昨天不发还可以说是时候太晚,不及拟旨进呈,而这天见面,何以没有明发的旨稿?这是有意不奉诏,而且是约好了来的,故意不提,故意装糊涂,打算着把这件事“⼲”了它。这个手段如果管用,以后自己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无穷怨怒,浑⾝的⾎似乎都已化成热气,烧得他耳面皆⾚,双眼发红,自己想尽办法,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 “都混帐!都该滚!”他拍着桌子骂,大踏步在寝宮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在思索,怎么样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在军机处,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议,认为皇帝的朱谕,不宜搁置不办,而要皇帝自己开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见得有用。宝鋆忽有开悟,认为去求皇帝,即蒙允许,亦会讨价还价,加恩赏还亲王,毋庸世袭罔替,吃亏的还是恭王。倒不如发了下去,见了明谕,两宮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没有表示,是间接敦促皇太后出面⼲预的一条途径。 这番意见,私下跟文祥说了,他亦颇以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加可否。于是拟旨呈阅,准备明发。 这并不能使得皇帝消气,他认为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发觉他为此震怒,不能不勉強顺从。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权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这样严峻的措施,军机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该就范了。 从这个了开解始,皇帝把心一横,一切都不顾虑,亲笔写好一张指五军机、五御前“朋比为奷,谋为不轨”尽皆⾰职的朱谕。第二天一早派太监传旨,召见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內阁学士。 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变”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瞒不过內廷的大小员官。历来的规矩,家国有大举措要宣布,才用这样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员中,独无军机,明显着是皇帝要越过这一关,亲自执行政务,更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顾惊疑,惴惴不安! 在皇帝左右,有专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监,一看这情形,赶到长舂宮去回奏,慈禧太后一听大惊,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请了来。 “皇帝要闹大子了!”慈禧太后简略地说了经过,分析利害给慈安太后听“这一下,什么事都不用办了!祖宗以来,从无这样的事,换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话了!闹成这个样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话。现在该怎么办呢?”慈安太后着急地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一下子教他毁得⼲⼲净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你也别难过。亏得消息得到早!来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长舂宮的总管太监去阻止皇帝召见在京一二品大员,一面传懿旨御弘德殿,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与乾清宮密迩,皇帝听得小太监的奏报,急急赶来侍候,慈禧太后一见便问:“六部的起撤了没有?” 其实还没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这么说:“撤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说道:“十三年以来,没有恭亲王就没有今天,皇帝年轻任。昨天的那道上谕,我们姊妹俩不知道,恭亲王跟载澂的爵位,还是照常。 文祥!” “臣在。” “你写旨来看!” “是!”文祥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于是恭王磕头谢了恩,又说:“臣实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责备,臣不敢不受。不过‘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今对⽇涉,⽇本有索赔兵费的打算,如果园工不停,⽇本使臣必以为我库蔵丰盈,难免狮子大开口,这涉就难办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本使臣到京了没有?” “是昨天到的。” “预备那一天开议?” “⽇子还没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圣⺟皇太后万寿之期以前,一定得办出一个起落来。” “这意思你只好搁在心里,让对方知道了虚实,恐怕会要挟。” “是!皇太后圣明。臣与文祥尽力去办,万一涉不能顺利,臣先请罪。” “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说: “三海的工程,预备给谁去办?” “臣请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实勘查以后,再请旨理办。” “噢!”慈禧太后点点头“总要节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谕,申明这一层意思。” 于是皇帝跪下来答一声:“是!”等他站起来,文祥已经进殿。谕旨是军机章京拟的,他双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转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说: “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吧!” 皇帝答应着念道: “谕內阁: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亲王⾰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绩⾜余,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臣叩谢天恩。”恭王斜着向上磕头,表示向两宮皇太后及皇帝谢恩。 “三海工程,尽力节省,两位皇太后的意思,你们已经听见了,军机写旨来看。”皇帝又转脸问两宮太后:“两位皇太后可是还有话要问?” “就是这两句话。”慈禧太后说:“时势艰难,总要靠上下一心,尽力维持。千万不要存什么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说:“臣也决无此意。” 由于谈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军机大臣承旨。始终未曾说话的慈安太后,认为应该再降一道谕旨,申明务从简约,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时问起,前一天谕旨中的“该管大臣”是不是指內务府大臣而言? “內务府大臣,当然也是该管。”恭王答道“不过奉宸苑兼管大臣,应该是专管。” “那么,你们看三海工程,到底应该派谁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说了她的顾虑“可别再闹得跟修圆明园一样,教外头说闲话。” 这是极中就要的顾虑,內务府的惯技就是小题大做,如果名义上由圆明园换为三海,实际上仍旧搞出各样各目,要花几百万银子,那就大失群臣力争的本意了,所以恭王这样建议:“要说工程,自然以內务府主办,工部襄助为宜。但为力戒浮冒,核实工费起见,似宜简派王大臣一员,负责监督。” “这话说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五爷的差使不多,将来就让他来管吧。” “是!”话说到这里,出现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许多话想问,但这一来便似越权⼲政,所以不便多说。只命李鸿藻传谕翁同龢,说他讲书切实明⽩,务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圣学,随即便结束了这一次例外的召见。 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两宮太后,临幸漱芳斋传膳听戏。皇帝闹得一天星斗,结果风清月⽩,什么事也没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斋一直面无笑容。慈安太后了解他的心意,特为叫他坐在⾝边,一面听戏,一面劝了他好些话。皇帝的満怀抑郁委屈,总算在慈⺟的温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戏回寝宮,只见载澂闪出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臣销假。给皇上请安。” 一见他的面,皇帝心里便生怨恨,沉着脸说:“载澂,你跟我来。” “是!”到了殿里,皇帝的脾气发作:“你给我跪下!我问你,你在你阿玛面前,说了我什么?” 载澂敢于销假来见皇帝,便是有准备的,跪下来哭丧着脸说:“臣为皇上,挨了好一顿打。” 这话使得皇帝大为诧异,声音便缓和了“怎么啦?”他问。 “请皇上瞧!”说着,载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条,一条膀子伸了出去。 “起来,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觉恻然,载澂膀子上尽是一条条的⾎痕。“这是臣的⽗亲拿⽪鞭子菗的,非着臣说不可,‘不说活活打死’,臣忍着疼不肯说。臣的⽗亲气生得大了,大家都说臣不孝,不该惹臣的⽗亲生这么大气。臣万般无奈,不能不说。臣该死,罪有应得。”说着他又跪了下来“臣请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听罢,半晌无语,然后叹口气说:“唉!起来。” 皇帝跟载澂的感情,与众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还舍不得他离开左右,连“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无可奈何。在载澂,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虽然使一条“苦⾁计”搪塞了过去,歉仄之意,却还未释,所以格外地曲意顺从。就这两下一凑,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样,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场迅雷骤雨的大风暴,已经雨过天青,停园工的诏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凉散,就是內务府以及跟內务府有关的营造商,亦有如释重负之感。碰上钉子的內务府大臣,自感无趣,但转眼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必有恩典,⾰职的处分,必可开复。而修理三海,不论如何力戒浮冒,诸事节省,仍有油⽔可捞。这样想着,便依旧精神抖擞了。 唯一可以说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个人。皇帝对停园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气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谕:“迅速严讯,即行奏结,勿再迁延!” 谕旨到达直隶总督衙门,正也就是审问属实,快将结案的时候,于是加紧理办,在中秋后一天出奏,叙明经过事实以后,李鸿章这样评断: “该犯冒充园工监督,到处诳骗,致洋商写⼊合同,适⾜贻笑取侮,核与‘诈称內使近臣’之条相合。其捏报木价,尚属轻罪,自应按照‘诈传诏旨’及‘诈称內使近臣’之律,问拟两罪,皆系斩监候,照例从一科断;李光昭一犯,合依‘诈传诏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该犯所称前在军营报捐知府,是否属实?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应无庸议。查该犯素行无赖,并无家资,实藉报效为名,肆其欺罔之计,本无存木,而妄称数十年购留;本无银钱,而骗惑洋商到津付价;本止定价五万余元,而浮报银至三十万两之多,且犹虑不⾜以耸人听闻,捏为‘奉旨采办’及‘园工监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称其‘李钦使’者。⾜见招摇谬妄,并非一端。迨回津后,恶迹渐露,复面求美领事代瞒木价,致法领事照请关道,将其留拘,诚如圣谕:‘无聇之极’,尤堪痛恨。此等险诈之徒,只图奷计得行,不顾家国体统,迹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种种罪恶,实为众所共愤,本非寻常例案所能比拟,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这道奏折,心里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停止勾决,斩监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处决,让李光昭多活一年,犹觉不甘,所以批了个“着即正法” 修圆明园一案,随着李光昭的人头落地而结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两件了,一件是对⽇涉。⽇本的专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总理衙门,与恭王、文祥等人当面展开涉,首先就辩论“番地”的经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证明”湾台的“生番”不归国中管辖,这都是⽑昶熙一句话惹出来的祸,恭王和文祥当然不能同意,就这样反复辩论,一拖拖了半个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的庆典,而这一件大事,又与第一件大事有关。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园工,慈禧太后內心不免觖望,为了让她的生⽇过得痛快些,应该将对⽇涉,早⽇办结,只是这层意思,决不能透露,否则为对手窥破虚实,就可以作为要挟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于想了结涉。因为看到国中在这一重纠纷上,已用出“狮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桢领兵⼊台,大修战备,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鸿章在天津与美、法公使,接触频繁,争取外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迁延⽇久,骑虎难下,真的打了起来,未见得有必胜的把握,不如见风使帆,早⽇收篷,多少有便宜可占。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強硬,暗中却托出英国公使威妥玛来调停,就在这时候,沈葆桢上了一个奏折,说是“倭备虽增,倭情渐怯,彼非不知难思退,而谣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吓,迁就求利。倘⼊彼彀中,必得一步又进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无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宽其称兵既往之咎,已⾜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愿坚持定见,力为拒却。”恭王与文祥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所以当威妥玛转述⽇方的条件,要求赔偿兵费三百万元时,文祥答得极其⼲脆: “一个钱不给!” 调停虽然破裂,恭王却密奏皇帝,说涉一定可以成功。听得这话,皇帝乐得将此事置之度外,巡视三海,巡幸南苑,驻跸行围,看神机营的,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门侍卫较,到九月初才回宮。 就在回宮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浴沐时,发现两臂肩背等处,有许多斑点,其⾊淡红,如蔷薇,不觉失声轻呼: “咦!” “怎么了?”皇帝叱问着。 这是不用瞒,不敢瞒,也瞒不住的。“万岁爷⾝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镜子来请万岁爷自己瞧。” 小李取来一面大镜子,跪着往上一举,皇帝才发觉自己⾝上的异样“这什么玩意?”他颇为着慌“快传李德立!” 传了太医李德立来,解⾐诊视,也看不出什么⽑病?问皇帝说:“皇上⾝上庠不庠?” “一点儿不庠。” 不庠就坏了,而李德立口里的话,却正好相反“不庠就不要紧。”他说“臣给皇上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吃着看。” “怎么叫吃着看?” “能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皇帝对这话颇为不満“消不掉呢?”他厉声问说。 李德立因为常给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臣一定让红斑消掉。皇上请放心!这服药吃下去,臣明儿个另外再带人来给皇上请脉。” 于是李德立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仿佛比疥癣之疾还要轻微,而暗中却大为紧张,真如怀着鬼胎一般,想说不敢,不说不可。 想想还是不敢说,本来不与自己相⼲,一说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轻重,相机处理。 这样过了几天,忽又传召。这次是在养心殿西暖阁谒见,皇帝意态闲豫,正逗着一群小狮子狗玩,见了李德立便说:“你的药很灵,我⾝上的红斑全消了,你看看,还要服什么调理的药不要?” 接着解⾐磅礴,让李德立细细检视,果然红斑消失,⽪肤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贺喜,说是:“皇上体子好。什么调理药也不用服。” 等他叩辞出宮,跟着便是太监来传旨,赏小卷宁绸两匹,貂帽沿一个。李德立谢了恩,开发了赏钱,同僚纷纷前来道贺,他也含笑应酬,敷衍了一阵,独独将一个看外科很有名的御医,名叫张本仁的,留了下来。 “我跟你琢磨一宗⽪肤病。”李德立说:“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红斑,有圆的,有子形的,也不庠,那是什么玩意?” “这很难说。”张本仁问:“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个摸抚的手势“我摸了,是平的。” “连不连在一块儿?” “不连。一个是一个。” “那不好!”张本仁大摇其头“是‘杨梅’!” 虽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颗心依然猛地下沉,镇静着又问: “这杨梅疹,多少时候才能消掉?” “没有准儿,慢则几个月,快则几天。” “坏了!”李德立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声不得。 “怎么回事?”张本仁凑过去,悄然问道:“是澂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紧了。” “那么…?”张本仁异常吃力地说:“莫非…?” 两个半句,可以想见他猜想的是谁?李德立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这回事?”张本仁大摇其头“敢情是你看错了吧?” “我没有看错。除非你说得不对。”李德立又现悔⾊“我错了!当时我该举荐你去看就好了。” “得!”张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举荐我,可得给我担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问:“怎么个担待?” “这是个治不好的病!实话直说,还得掉脑袋,你不给担待怎么行?” “我知道,你说,要我怎么给你担待?” “仍旧是你主治,我帮着你看,该怎么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响,过了好久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可不一定,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不发。” “谢天谢地,但愿就此消了下去,一辈子别发吧!” “就算一辈子不发,将来生的皇子,也会有胎毒。” 张本仁黯然叹息“我看大清朝的气数快到了。” 李德立没有那样深远的忧虑,只在考虑眼前,这个自古所无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报,如果要,应该跟谁去说? 一个人坐困愁城,怎么得了?李德立想来想去,必须找一个人商议,这个人自然应该是庄守和。太医院院使悬缺,庄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他大权独揽,很少理庄守和,兹事体大,不能不让他知道,也不能不让他出个主意,将来好分担责任。 “只好装糊涂。”庄守和要言不烦地说“这件事是天大的忌讳,病家要讳疾,医家也要讳疾。” “这话固然不错,就怕将来闹出来,上头会责备,何不早说?” “早说也无用,是个医不好的⽑病。”庄守和又说“而且也决计不会闹出来!万乘之尊的天子,怎么能生这种病?” 李德立通前彻后地考虑了利害关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对!装糊涂。” 于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隐没下来。他本人亦不觉得有何不适,每⽇照常办事,召见军机第一件事就是垂询对⽇涉。涉几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答复”的最后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动延长三⽇。三⽇一到,正值重,大久保又到总理衙门,与恭王作第五次会谈,要求赔偿兵费二百万两银子,恭王坚持不谈“兵费”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难人”的抚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谈钱数了。 到了九月十四,谈判决裂,大久保利通告诉英国公馆使,说是决定两天以后离京。于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再一次出面调停,百般恫吓,将病骨支离的文祥,累得头昏眼花,答应给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天津教案,赔偿各国被难领事、教士的数目,不过算法不同,十万两银子是抚恤,四十万两银子作为收买⽇军自番社撤退后所遗下的房屋道路。并且在九月二十二⽇,签订了三条《中⽇京北台事专约》。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获,不在五十万两银子,而是“专约”之前的一段序言:“兹以湾台生番,曾将⽇本国属民妄为加害,⽇本国本意惟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被害的是从明朝洪武五年以来,就为国中藩属的琉球渔民,一下子变成了“⽇本国属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鸿章还被蒙在鼓里。 就在签约的那天,神武门出了个子,一辆马车从神武门直闯进宮,拉车的马受了惊,失去控驭。守宮门的护军大惊失⾊,纷纷出动拦截,一直到景运门,才将那匹口吐⽩沫,踢蹄子的黑马的嚼环拉住。 带班的护军校叫扎什⾊,大为光火,冲着车把式吼道: “你给我滚下来!混帐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 车把式也知道闯了祸,急得脸⾊发⽩,无言以答,扎什⾊越发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车杠,一叠连声地威喝。就这不得开的当儿,车帷一掀,探出一颗脑袋来,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说:“⼲么呀,拿刀动杖,大呼小叫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用你来问。” 扎什⾊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太监小李,顿时气馁“我不过问一声,”他说“那也不要紧呀!” “本来就不要紧。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強,这样挥着手说:“你去吧!没事。” 这场意外的纠纷,皇帝本不知道,因为他坐的是轿子,由神武门进宮,自北面径回乾清宮,马车惊逸到景运门,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临前敌的光景,在辽阔的宮廷中,本无从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领侍卫內大臣参劾值班护军的奏折,他才惊讶“怎么回事?”他问小李“昨儿个马车怎么了?” “奴才在车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车停了,才知道车子一冲冲到了景运门。”小李又说“护军开口就骂,拿刀把在车杠上拍得‘叭哒、叭哒’响,嘴里还骂人。” “自然该骂。”皇帝笑着说了这一句,在领侍卫大臣的奏折上批示:“着加恩,免议。” 看完奏折上书房——本来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庆祺昨天许下的话,兴味然,打消了“赖学”的念头。 等翁同龢讲完“杜诗”该轮到王庆祺讲《明史》。君臣之间,有不⾜为外人道的话,碍着翁同龢在旁边,诸多不便,于是皇帝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翁师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来答应:“臣在。” “你给我找一本书来。”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见皇帝未作进一步的指示,便又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书?”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个难题,好绊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听他催问,不便再作耽搁,随口说道:“我记得《图书集成》里面,有专谈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应该在《考工典》里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声问王庆祺:“你昨天说的东西,全带来了没有?” “臣找了几本。”王庆祺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只是来不及恭楷重缮,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来很累。” “不要紧,拿给我。” 王庆祺眼神闪烁地看一看左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皇帝,同时不断看着在书架上找书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发觉了似的。 皇帝却无这些顾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开来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书,最上面一本是磁青连史纸封面,书名《灯草和尚》。皇帝随意翻开一页,看不了三四行,便觉脸热,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拢了书,将包书的布随意一裹,整个儿寒在屉斗里。 “我看看再说。”皇帝一本正经地,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倒象是拒谏的神情。 王庆祺轻声答道:“这些书,文字讲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访着了,陆续进呈。” “有好的‘画’,也找些来。” “是!”王庆祺说:“这还比较容易。” “有了这些东西,你不必带到书房来,密封了给‘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是指专门承值弘德殿的太监,王庆祺会意,答应着还想说什么,见翁同龢捧了书来,便住口改讲《明史》,正讲到《佞幸传》。 翁同龢取来的书,除了图书集成中《考工典》里的有关记载以外,还有些别的谈三海的书。皇帝本意是借此将他遣开,但看他慎重将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书,一面随口问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吗?” “是!”翁同龢答道:“天顺朝名相李贤的《赐游西苑记》,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赐大臣游园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谕,圣祖仁皇帝,因为天时炎热,移驻瀛台。虽然天下无事,但每⽇御门听政,未尝少息。圣祖因为《宋史》所载,赐诸臣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特在桥边设网,任令大小臣工游钓,准在奏事之余,各就⽔次举网,得鱼携归私第,以见君臣同乐,一体燕适的至意。” 皇帝听得不胜神往“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说“这样的⽇子,不知道还有没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向往盛世,盛世必临,全在圣衷一念之间。圣祖与皇上即位之年仿佛,文治武功,皆发轫于二十岁前,愿皇上念兹在兹,以圣祖为法。” 话是好话,但皇帝颇有自知之明,要赶上圣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有自我譬解之处,当时圣祖诛鳌拜,乾纲大振,以后才能指挥如意。现在事事听人布摆,不容他出个主意,却要求他能有圣祖的文治武功,岂非过分? 这样想着,便懒得跟翁同龢再谈下去,只是功课未了,不便早退。这天是轮着做诗的⽇子,他的心思在那几本“巾箱本”上,诗思艰涩,便取个巧说:“你们各做一首七律,让我观摩。” “是!”王庆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请皇上命题。” 皇帝举目四顾,想找个诗题,一眼望见帘外⻩⽩纷披,花菊开得正盛,正好拿来作题“就以‘菊影’为题吧!”他手指着说。 “请限韵。” “不必限了。限韵拘束思路。” 于是变了生学考老师。当然,这是考不倒的,不过刻把钟工夫,两个人都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诗稿说:“‘无言更觉秋容淡,有韵还疑露气浮’,这才是写菊影,不是写花菊。我带回宮中去看。” 一回宮刚想找个清静地方去看王庆祺所进的书,慈禧太后派人传召,到了长舂宮,只见一群太监,捧着贡缎金珠等物,进宮来请慈禧太后过目。这是臣下为她上寿的贡物,最多的是缎子,一匹总要五十两银子,起码进两匹,就去了一百两,皇帝倒觉得于心不忍,但亦不便谏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递了一张纸给皇帝“他们打礼部抄来的仪注。我看,不必费这么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寿的仪注,从赐宴到加恩大臣的老亲,刊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皇帝仔细看完,很恭敬地说:“儿子明天就叫军机办!” “不!”慈禧太后摇头摇“本来热闹热闹,倒也可以,偏偏教⽇本人闹的!算了,就咱们在里头玩两天吧!” “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额娘就依了儿子,照单子上办…。” “不好!不好!但愿你争气,再过十年,好好给我做一个生⽇。”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具体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宁宮行礼,礼成以后,只在內廷开宴。所有照例的筵宴,无须举行。在宮外的公主,以及福晋命妇,进慈宁宮行礼后赐宴。 于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谕,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亲的恩诏,说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万寿,庆洽敷天,因思京內外实任文武一二品大员老亲,有年届八十以上者,康強逢吉,禄养承恩,洵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赏赉。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统,即行查明,分别咨报军机处,开单呈览,候旨施恩。” 其实这是不须查报的,京內外一二品大员,有老亲在堂,⾼年几何?军机章京那里,有张很详细的单子,开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的老⺟李太夫人。 “这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赞叹着说:“两个儿子都是总督,只怕少见。” “这还不⾜为奇。”慈禧太后说:“兄弟前后任,做娘的在衙门里不用动窝儿,这就少见了。” “对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广总督。” “这个总督太夫人是大脚。”慈禧太后笑道:“有这么一个笑话,她从合肥坐船到武昌就养,満城文武都到码头上跪接,总督老太太提着旱烟袋,也不用丫头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总督的八抬绿呢大轿,那双尺把长的大脚,一半露在轿帘外面,李鸿章扶着轿杠,看看观之不雅,就冲轿里说了句:‘娘,把一双脚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么回答他?” “怎么回答?必是一句笑断人肠子的话!”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说:“他娘说:‘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这倒跟《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差不多。”她说“汉人的官宦人家,象她这么大脚的,还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 听得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声了,脸⾊象⻩梅天气,骄顿敛,霾渐起。慈安太后为人忠厚,心里好生懊悔,不该触及她的忌讳,便讪讪地问:“这该怎么加恩?是你的生⽇,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赐御书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文绮珍玩等物,当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后的少。 这下南书房的翰林就忙了。名为御书,其实是潘祖寅、孙诒经、徐郙这些在“南书房行走”的人代笔,先拟词句后挥毫,写好了钤盖御玺,然后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绿底金字。 皇帝的书房当然停了,⽩天召见军机以外,就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么修、怎么改,得便就又到前门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亲自参预慈禧太后万寿的庆典。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项,不是皇帝率领臣工行礼,也不是內廷赐宴,而是唱三天戏。自从王庆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对这方面的“学问”大有长进了,君臣之间,虽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运气,但“四大班”的渊源和优劣长短,有些什么后起之秀,什么戏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觉得升平署的那些昆戏“瘟得很”令人昏昏睡。所以三天万寿戏,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儿都传了来,办它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 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王庆祺听,他力赞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普天同庆,让外面的班子,也有个尽孝心的机会,正见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庆祺自己发觉这段话说得有些牵強,便又补了一句:“传名伶供奉內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于史有征,皇帝的心就越发热了,但亦还有顾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说一篇大道理,把人的兴致都给灭了。” “皇上下了停园工的诏,圣德谦冲,虚怀纳谏,臣下颇有愧悔不安者。象这样的小事,再要饶⾆,天良何在?”王庆祺又说“而况王府堂会,传班子是常事…。” 这就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深深领悟,如果恭王他们敢说什么,正好这样诘责:“就准你们听戏,不准皇太后听戏,这叫什么话,莫非要造反?” “臣还有愚见,”王庆祺想到贵宝和文锡等人,一再重托,相机进言,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贵宝、文锡常跟臣说,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图报?臣愚昧,代乞天恩,这个差使,合无请旨,贵宝、文锡承办,必能尽心。” “好!你让他们明天一早递牌子。” “是!”王庆祺得了皇帝这句话,退值以后,立刻去访贵宝,贵宝正在借酒浇愁,一听经过,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将王庆祺纳于上座,就手便请了个安。 “王大哥,你帮我这个忙,可帮大了!”他拍着说“你请放心,都给我,包你有面子。” “你别⾼兴,”王庆祺笑道:“那班爷们都难伺候,万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链子锁了他们来?” “这算什么本事?”贵宝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试试看,你出派戏来,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爷们都搬了来唱给你听。” “好呀!”这一说,王庆祺大为⾼兴。一个爱好此道的,能够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叫谁唱就叫谁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来,来!咱们喝着、聊着,先把戏码儿琢磨好了,我连夜去办。”贵宝摸着下巴,先就踌躇満志了“看我办这趟差,非让两宮太后跟皇上夸奖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庆祺笑道:“起复有望了!” 于是取了笔砚来,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戏,虽说可以从心所,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为主,慈禧太后喜爱生旦合演,情节生动,场子紧凑的“对儿戏”皇帝则比较更爱以花旦为主的玩笑戏和武戏,因此拟的戏码,也就偏重在这⺟子俩的趣兴上面。 “⽇子可很紧促了,我得巴结一点儿。”贵宝问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还是你在这儿喝着酒,听我的信息?” 王庆祺以帝师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办这种差,所以这样答道:“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扰了,明儿一早宮里见吧!” “是,是!明儿一早,我在內务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请你菗空来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头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见下来,如果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奏,你派个人招呼我一声就是。”王庆祺又勉励他说:“好好儿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结好了,趁太后的万寿,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说什么,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说这个⼲什么?我走了。” 贵宝殷殷勤勤地将王庆祺送出大门,也不再⼊內,立等套车,揣着那张拟好的戏单,赶到宣武门外。四大徽班,各有总寓,名为“大下处”舂台在百顺胡同,三庆在韩家潭,四喜在陕西巷,和舂在李铁拐斜街,相距都不甚远。贵宝最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长得很丰硕,外号叫“胖巧玲”为人仗义疏财,极讲究外场,贵宝跟他不是泛泛之,所以首先找他。 等说明来意,自是一诺无辞,梅巧玲又说宮里传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会狮子大开口,要的戏价甚⾼,劝他耐心细磨。贵宝则表示:钱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说唱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还要唱得好。 只要钱不在乎,事情就好办了。唱得好更不在话下,御前献技,谁不希望出类拔萃,庒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因此,半夜工夫下来,四大徽班都说好了。但花的钱也很可观,因为这三天的戏,早由戏园子贴出海报去了,现在进宮当差,便得告诉戏园子回戏,还得贴补一笔损失。 回到家,贵宝还不能休息,连夜恭楷缮好三份戏单,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进宮的时刻。在內务府朝房一坐,旧⽇同僚,看他満面舂风,又听说皇帝召见,看来起复有望,所以纷纷前来问讯应酬,与一个多月前,奉到⾰职严旨后所遭遇的冷落,完全两样了。 牌子是一进宮就递了进去的,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小太监来传旨,说在乾清宮西暖阁召见。等磕过头、请过安,皇帝先开口问:“听说你已经把戏码儿都拟好了?拿来看。” “是!”贵宝把一份戏单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转呈皇帝。 “只要两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这样吩咐:“初九、十一,传外面,正⽇那天不用,仍旧用升平署的‘承应戏’。” 一听这话,贵宝才发觉自己做事,太欠考虑。內务府中,继自己的遗缺,署理堂郞中的文锡,为了承办十月初十的庆典,也预备了三天的戏,光是升平署的行头和砌末,就花了十万银子,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该预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戏,挤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余地,太说不过去了。 在自己这方面,三天的戏缩成两天,而且挤掉的那一天,戏码格外精彩,不但弃之可惜,同时对戏班子也不好代。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处置,拿正⽇那天的戏,匀到初九跟十一两天去演。但加戏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灯才歇锣,那是宮中从未有过的创例。 一时竟无善策,却又不容他细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说。 “戏真是好!”皇帝与贵宝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匀到初九、十一来唱。次一点的就不要了,谁是‘双出’的改为单出,这么通扯着增减一下子,也不太过费时候。” 说着,皇帝亲自动朱笔,改戏码,同时宣召文锡,说明其事。文锡面承谕旨,自然遵办,但一退回內务府,便与贵宝大吵了一架。 “你巴结差使,可也得给个信儿啊!”文锡出语便尖刻“素⽇相好,想不到这么砸我!” “我砸你⼲什么?”贵宝答道“昨儿晚上王师傅来传的宣,连夜办事,一宵没有得睡。今儿一早进宮,可也得有工夫给你信息啊!”这是強辩,何致于派人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文锡连连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戏,挤掉我两天,一大半心⾎算是⽩费,新制行头、砌末的款子,怎么报销?这还说不是砸我!”接着便冷嘲热讽,大怨贵宝不够朋友。 贵宝在內务府的资历,本来比文锡⾼,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际,而文锡在慈禧太后面前的圣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气呑声听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在说:走着瞧,等起复的恩旨下来了,看你是怎么个脸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来报的喜。 “贵大爷,贵大爷!”他气急败坏地奔了来,又又笑,好半天才开得口:“给你老叩喜!刚才宮里的消息,就这两天就有恩旨,你老宮复原职,还是总管內务府大臣。” 虽在预期之中,毕竟事情来得太顺利,难免令人无法置信“靠得住吗?”他按捺动的心情,矜持地问。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说:“我的处分也撤消了。将来补缺的事,贵大爷,你可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么呢?你的处分怎么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说得好。凭我一个候补笔帖式,皇上还上特旨,配吗?”成麟又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慈禧太后有意买好儿,万寿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內京外文武员官,现在议降、议罚,以前有⾰职留任、降级、罚薪之类处分的,一概豁免。” “这是好事!”贵宝以手加额“慈禧太后积的这分德,可就大了!” 虽然成麟言之凿凿,贵宝毕竟不大放心,得要亲自去打听一下。等成麟一走,一个人思前想后,把通盘的情势估量下来,发觉自己有一着棋非走不可,同时走这一着棋,也可以探听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这着棋就是走恭王的门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人,在內务府堂郞中任內,一切方便,所以⽇用什物,时鲜珍果,经常供应无缺,那里要修个窗子添个门,亦总是他带着工匠去办。这样密切的关系,只是怂恿皇帝修圆明园,为恭王所深恶痛绝,下令门房,不准为他通报,才慢慢地疏远了。 于今园工已停,自己也得了⾰职的处分,等于前愆已赎,正宜重求矜怜。大不了听恭王训斥一顿,自己低声下气,赔个不是,以宽宏大量,素重感情的恭王,决不敌于还存着什么芥蒂。 这样打定了主意,立即套车到正楼,拣了一篓江南来的极肥的澄湖大蟹,亲自带着,到了恭王府。那里的侍卫、听差,以前都是人,见了他都说:“稀客,稀客!”让到门房里喝茶。 內务府的旗人,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应酬功夫,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动刀子,第二天只要觉得有套情的必要,那神情便能做得象多年不见的知一样,亲热非凡。贵宝又有一套独特的手法,随⾝总带着许多珍贵新鲜的小玩意,拿出来展玩夸耀,等有人看得眼热,便拿起来向人手里一塞,还双手将对方的手掌捏一捏拢,说一声:“留着玩儿!”就这样教人从心底感觉到痛快,切记着他的一份人情,得要想法补报。 因此,他周旋不到片刻,便有人自告奋勇,伸出手来说: “拿名帖来,趁王爷这会儿没有客,我替你去回。” “不,我今儿不见王爷,见福晋。” “咦!这是怎么讲究?” “我先见福晋,求她先替我跟王爷说上两句好话,可以少挨两句骂。”贵宝取出一张名帖拱拱手说:“劳驾你连这篓蟹,一块儿送到上房,见了福晋,就这么说。” 那人笑着去了。不多一刻,走了回来,将嘴一努“上去吧!”他说“大概还是少不了挨骂。” 一引引到恭王的书斋“我可告诉你,”恭王一见面就说“这一次修三海,你再要胡出主意,搞得不能收场,你看着吧,你就甭想喝⽟泉山的⽔了!” 贵宝刚刚双膝跪倒,一听这话,竟忘了磕头,略想一想,喜心翻倒,恭王的暗示,不但可以官复原职,而且仍旧承办三海工程。那句警告的意思是,当差当不好,再出了纰漏,就会充军,自然就喝不成⽟泉山的⽔。这可以不去管他。 “王爷!”这时他才磕头“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冲王爷这句话,我怎么样也得弄出个好样儿来。” 果然,到了十月初十,皇帝率领臣属,在慈宁宮行完礼,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时刻,于辰正时分进荣寿宮听戏时,皇帝却在养心殿召见军机,颁下好几道恩旨,第一道就是成麟所说的,京內外员官正在议降、议罚的处分,一概豁免,第二道是贵宝官复原职,第三道是异数,內务府堂郞中文锡,五品官儿,赏给头品顶戴。 等慈禧太后的万寿一过,皇帝好好休息了两天,等精神恢复过来,却又动了游兴。十月下半月的天气“小舂”一过,接着便该下雪结冰了,远处不能去,只能到三海逛逛,顺便勘察工程。 办三海工程的,依然是贵宝与文锡。这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文锡又升了內务府大臣,自然格外巴结差使,冒着凛冽的西北风,每天带着工匠在三海转。诸事齐备,呈上图样,皇帝恰好想到三海,便吩咐:十月二十一临幸南海。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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