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三六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三六章
    人事如此,天象可虑。钦天监的‮员官‬发现西北出彗星,夜夜观察,经历十天不灭,迹象是“紫微藩卫为彗星所扫”

  彗星俗名“扫帚星”见之不祥,何况亘历十⽇不灭,而且扫着作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卫,则出警⼊跸,大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广寿,正好借此立言,说皇帝屡次巡幸圆明园,视察工程,是孝养心殷,非一般游观可比,但炎暑之际,风雨不时,海淀路远,十分劳累,万一马惊兽逸,有失敬⾝之道。皇帝负宗庙社稷之重,承两宮太后之,不宜再有临幸巡视园工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李光昭与洋商发生了纠纷。当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从押运木料到达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国美‬领事署提出申诉。副领事毕德格,将旗昌洋行的信,了给天津海关道孙士达,其中详细说明了合约內容,三船木料,总值不过银洋五万四千余元,已到的一船,连同迟延贴补的费用,应付一万五千元。

  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镜,完全拆穿。李鸿章听取了孙士达的报告,然大怒,但一时还不预备抓他办罪,只叫孙士达通知李光昭,赶紧跟洋商将帐目结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孙士达也找不到,转托天津道丁寿昌派人四处查访,才在一处客栈里把他寻着,当面付了海关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经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钱,照他的想法,一万五千银元,折算不过一万一千银子,成麟无论如何,可以筹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办法,而且还追着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两银子。李光昭一看路数不对,连夜溜回天津,四处跟人套情,拿着內务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个肯垫款的人,款取货,然后再跟內务府去打道。如果没有确切的结果,不能先拨几万银子出来,他打算私下卖掉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况有公文、有合同、还有停泊在新关的货⾊,自更易于措词,居然有个长芦盐商,愿意借钱给他,不要利息,只要将来內务府奏请奖励时,为他加上一个名字。有此成议,李光昭有恃无恐,想好一套说法,从从容容地去见孙士达。

  “老兄太不成话了!”孙士达一见面便开了教训“既称报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货价不给?赶快去了结!别丢人现眼了。”

  “回大人的话,”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货价我早已预备妥当,随时可付。只是不能付!为什么呢?因为木植的‮寸尺‬,与原议不符。钦命要件,不敢草率从事。我请大人照会‮国美‬领事,转饬旗昌洋行,出原订的‮寸尺‬底单,一看就可以明⽩。”

  “底单?”孙士达也是办洋务的,知道与洋商贸易的规矩,想了想问:“底单彼此各执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这里。”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是个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为译了出来,大人看了,才会明⽩。”

  “喔!”孙士达问道“你会洋文?”

  “是!我能说能写。”

  孙士达听他这一说,倒不敢小觑他,点点头作了个嘉许的表示。

  于是李光昭把握机会,要求孙士达跟‮国美‬领事提出涉,说木料延误已久,必须严饬洋商,限期照原订底单的‮寸尺‬,赶运到京,以便解到圆明园应用。

  孙士达接受了他的要求,跟‮国美‬领事署涉,要他们转饬旗昌洋行出底单。押运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变故,自然不会把合同带在⾝上,这一来便变成李光昭有理了。‮国美‬领事署仔细研究案情,发觉贸易的主体是在法国木商威利⾝上,旗昌洋行不会受多大的损失。既然如此,犯不着为法国的利益跟‮国中‬起涉,因而采取了一个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国领事署去申诉;一面通知孙士达,此案美方已经不管,归法国领事处理。

  开是法国领事狄隆,照会天津海关道,说明案情,要求“设法‮留拘‬”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孙士达很帮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绝法领事的要求,而且将李光昭所送的“底单”抄了一份,随着复照一起送达,希望“公平成

  狄隆办事,不象‮国美‬领事署那样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词強硬的照会,说是“此案本拟秉公会审,兹关道据李光昭一面之词,有成见,只可另行控办。”孙士达还在回护李光昭,据理辩驳,但总督衙门的洋务文案,知道了这件事,颇生忧虑,因为照狄隆的照会来看,是预备向总理衙门提出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为了一个商人,万把两银子货款的地方事件,搞成两国‮府政‬之间的纠纷,这办的是什么洋务?

  因此,总督衙门通知孙士达,不必打笔墨官司,约集法国领事会商,和平了结。孙士达遵照命令,带着译员与法国领事署的代表,面对面坐下来谈判。无奈双方各执一词,一面说木料‮寸尺‬短小,一面说木料‮寸尺‬与合同所订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时无从摊开在桌子上公评,就无论如何也谈不出一个结果了。

  这些情形皇帝都还不知道。李鸿章虽对李光昭异常不満,但其中关碍着“钦命”和內务府的人,能够让他付了价款,运木进京,是为上策,所以对孙士达回护李光昭,亦就听他去办,能将真相瞒得一天是一天。这样到了七月初,终于不能再瞒了。

  不能瞒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径,虽还未上达天听,却已成了宮廷以外的一件大新闻。由此又引起修园的奏谏,除了两江总督李宗羲明请停园工,暗劝绝微行的一疏以外,南书房翰林李文田,还为此跟宝鋆起了言语冲突。

  李文田原来放了江西学政,三年任満,本来要“告终养”回广东顺德原籍侍奉老⺟,就因为京里有大兴土木之举,特地⼊京复命,仍旧派在南书房行走。有一天遇见宝鋆,李文田责备他不能及时匡救,宝鋆从那方面来说,都是李文田的前辈,受此指责,脸上自然挂不住,便这样答道:“你在南书房,亦可以讲话。何必责备军机?”

  “对!”李文田也顶了过去:“此来正是如此,无劳相勉!”

  这样不而散以后,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折,以彗星的“天灾”说到“人害”对內务府以及近臣太监,有极严厉的攻击,引《大学》中的话“聚敛之臣,不如盗臣”指“左右近习与夫內务府大小臣工,皆聚敛之臣而盗臣者也”;说“皇上以天下为家,今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为之计,于皇上何益?”

  这样引经据典写下来,结论自然是归于请停园工。皇帝看了,学明神宗的办法,既不接纳,亦不加罪,将原折丢开了事。李文田却还师法古人“焚谏草”之义,有人问到,只说“折底烧掉了”但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知道的,由他传了出去,颇有人见贤思齐,预备跟着上折,犯颜直谏。京中的清议,李鸿章非常注意,知道了这种情形,认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来,可为桴鼓之应,大家合力做一篇热闹文章,说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兴致硬庒了下去。

  再有一个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请训出京时,皇帝面谕,转知李鸿章将李光昭所报效的木植,赶紧启运进京。当初奉旨验收,因为李光昭未付货价,验无从验,收无从收,成为悬案,此时奉旨催促,如果再无一个了结,如何说得过去?

  因此,李鸿章便嘱咐文案,办了一个相当详细的奏折,将李光昭与洋商的纠纷,及与美、法领事署涉的经过,撮要叙明,加上这么一段议论:“李光昭在內务府呈称,购运洋木报效值银三十万两,木价即浮开太多,银两亦分毫未付,所谓报效者何在?”

  就这么一句一针见⾎的指责,惹得皇帝震怒,召见舂佑开缺以后,已升为內务府大臣的原任堂郞中贵宝,拍案痛斥。同时下了两道上谕,一道谕內阁,是“明发上谕”说李光昭“胆大妄为,欺罔朝廷,不法已极,着先行⾰职,李鸿章严行审究,照例惩办。所有李光昭报效木植之案,着即注销。”

  另外一道谕军机大臣的,是转发李鸿章的“廷寄”因为原奏中说李光昭“在外招摇,出言不慎”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却看得出来大有文章,拿什么人来“招摇”?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这于朝廷体面,更有关系,因而以近乎颁发密旨的手续“着李鸿章确切究,按律严办,不得稍涉轻纵。”

  但就是前一道“明发上谕”已经贻笑大方,只是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效”居然亦会相信。于是已因微服私行,涉⾜平康而受伤害的“天威”益发大损。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当然,这些讥评,都是出以异常沉痛的心情,认为长此以往,十几年艰难力战,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换来的平洪杨、平捻、平回三大武功,都要毁在当今皇帝手里了。

  于是醇王第一个忍不住,先征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见。御前大臣一共五个,都是顶儿尖儿的亲贵重臣,带班的是惇王,接下来的是醇王、伯彦讷谟诂、景寿和郡王衔的贝勒奕劻。

  “五哥,”醇王动地说:“咱们可不能不说话了。照这样子,咱们将来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难!”惇王大‮头摇‬道“说得轻了,不管用;说得重了,又怕皇上挂不住。”

  “良药苦口利于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彦讷谟诂和景寿问:“你们俩怎么说?”

  这两个人的情不同,一个沉默寡言,向来喜怒不形于颜⾊,一个有不耐久坐的⽑病,不断绕屋徘徊,一静一动,大异其趣,而此时却是不爱说话的六额驸景寿开了口。

  “咱们得跟六爷谈一谈吧?”他说“最好再连师傅们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对!”惇王表示赞成“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学好,先不必惊动外人,自己家里管事的、帐房、教书匠先合起来劝一劝,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这儿了,不能不给一个面子。”

  话虽俚俗,譬喻却也还适当,醇王点头同意。当时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于是把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都请了来,商定了要说的话,一共六款,推举奕劻起草,李鸿藻润⾊。

  其时翁同龢⺟丧孝服已満,由常回京销假,仍旧派在弘德殿行走,连衔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广寿去说明。他心里就很奇怪,王庆祺正是“罪魁祸首”而又让他列名奏谏,不是开玩笑吗?

  果然,第二天变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庆祺,却又不便单独将他剔出,因而决定由惇王领衔,五御前、五军机合疏。这十个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长亲,所以措词不用讲婉转,重在痛切,一开头就坦率直言:

  “当此兵燹之余,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无不仰望皇上亲政,共享升平,以成中兴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亲大政以来,內外臣工感发兴起,共相砥砺,今甫经一载有余,渐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总由视朝太晏,工作太繁,谏诤建⽩未蒙讨论施行,度支告匮,犹复传用不已,以是鲠直者志气沮丧,庸懦者尸位保荣,颓靡之风,⽇甚一⽇。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处之,诚恐弊不胜举,病不胜言矣!臣等⽇侍左右,见闻所及,不敢缄默不言,兹将关系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胪列于后;至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

  “面陈”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为有许多话,不便形之于笔墨,但即令如此,奏折中已经“言人所不敢言”了。

  “关系最重要”的话,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现,天象示警,说到“各国洋人盘踞都城,患在心腹;⽇本又滋扰‮湾台‬,海防紧要,深恐患生不测。”劝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宮中倍加修省,以弭灾异。”

  第二就是“遵祖制”说视朝办事,皆有常规,服用起御,务崇俭朴,太监不准⼲预政事,宮噤更当严肃。这便有许多弦外之音,接下来“慎言动”一款,就说得相当露骨了:

  “皇上一⾝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在宮门与太监等以演唱为乐,此外讹言甚多,驾幸圆明园察看工程数次,外间即谓皇上借此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后半段则是隐指王庆祺,外人不会明⽩,他们相信皇帝会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还有三款,其中“纳谏章”、“重库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递封奏,向来皆发军机大臣阅看,请旨‮理办‬。近来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发,于政事得失,所关非细。若有忠言谠论,一概屏置,不几开拒谏之风乎?嗣后遇有封奏,伏愿皇上仍照旧发下,一广言路。户部钱粮为军国之需,出⼊皆有定制,近来內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內务府每向户部借款支发,以有数之钱粮,安能供无穷之糜费?现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伏思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无不痛心疾首。两宮皇太后、皇上皆亲见其事,念及当⽇情形,何忍复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论,约非一两千万不办,此时物力艰难,何从筹此巨款?愿皇上将臣等所奏,在两宮皇太后前,委婉上陈。若钦奉懿旨,将园工即行停止,则两宮皇太后之圣德与皇上之孝思,皆趋越千古矣!”

  六款谏劝之中,唯独这一款是兼劝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涩,但更不可明豁,这番措词,煞费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讨论,也都集中在这一款上面。最后“勤学问”一款是陪笔,皇上只要能接纳前面五款,则进德修业,勤求学问,自为必然之事。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到军机处,特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內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帝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愤怒,思嘲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慡,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梅天进⼊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飞,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強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苍⽩,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鋆、车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

  “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了下来,脸⾊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觉皇帝的脸⾊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太深,昏倒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殿內,将文祥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昑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家国‬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強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奋,虽然內忧外患,替迭生,总还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理万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传:本⽇及十一⽇至十五⽇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流“先帝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聇大辱,臣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內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在龙源楼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连,那一天在琉璃厂买“闲书”这都是荣禄接得报告,转报了醇王的。不但有⽇子,有地方,甚至在饭馆里要了些什么菜,花了几两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无话可答,伯彦讷谟诂、景寿、沈桂芬等人,亦有闻所未闻之感。一时殿中如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别的都好说。停园工,我得面奏太后,这件我做不了主。”

  终于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都认为差強人意。于是由惇王领头,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浃背,回乾清宮刚抹了⾝,太监来报,慈禧太后召见。

  到了长舂宮,只见慈禧太后的脸⾊沉,皇帝先就胆寒了。

  “听说军机跟御前,有个联名的折子。”慈禧太后问道:

  “说的什么呀?”

  “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皇帝想把奏折取给慈禧太后看,已经探手⼊怀,转念警觉,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来。

  “怎么叫老生常谈?里头不是几句要紧话,何致于约齐了来见你?折子呢?”慈禧太后将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说不曾带来,说不定就会吩咐,派人去取。取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撒谎?无可奈何,只好把奏折了过去。

  慈禧太后看折子,虽非一目十行,却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折子往炕几上一丢,哑然半晌,带着异常失望的语声说:“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虚,深怕慈禧太后问起微行的事,便这样掩饰:

  “就是看了几次工程,外面就有谣言,真可恨!”

  “你好好儿的,别人打那儿去造谣?”慈禧太后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不知道,这六款说的是一件事!”

  这一件事自然是停园工,皇帝心想,让慈禧太后自己说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因而躬⾝答道:“求皇额娘开导。”

  “都为的你不好生念书。你想想,这个月你才上了几天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能上进,好好儿用功,心自然就会静下来,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说话行事,都有规矩,奏折也看下去了,也肯听人劝了。只要你能这个样子,修个园子让你安心念书,也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说了你心里一定不服,你亲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穿了吧,外头是瞧你不起!嘴里答应着,心里在冷笑,你以为看折子,跟军机见面,是件容易的事吗?你早得很呢!”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面如死灰,心里难过得无可形容,想顶句嘴,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劲使‬咬嘴

  “文祥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又是皇帝难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子不好!

  要开缺就让他开吧!”

  “胡说!”慈禧太后毕竟发怒了“你简直没有长眼睛。”

  皇帝又把头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缓了声音问道:“现在你的意思是怎么样?总要有个代啊!”“皇额娘不是说了吗?”皇帝带些委屈的声音说:“我多上书房就是了。”

  “也要你诚心向学才好。”

  “翁同龢回来了,我倒是愿意听他讲书。”

  这是句真心话,慈禧太后也知道,点点头表示嘉许。停园工的事,就此不再谈了。皇帝回宮倒是细细想了一番,无奈想起书房,心里便生怯意。再想想别的,从对⽇的涉到慈禧太后对皇后的态度,无一件事,可以使得心里妥帖,烦躁之下,坐卧不宁,唯有带着侍从,又走了一趟圆明园,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园工实际上已濒于停顿,因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同治元年的传胪,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严劾內务府大臣“办事欺蒙,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上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內务府大臣贵宝署理堂郞中任內之事;贵宝蒙混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通舞弊,请严加惩处”这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十重臣哭殿,已传为九城的新闻。看样子停止园工,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內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来观望风⾊。

  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皇帝不知何以为计,拖得一⽇是一⽇。十重臣则更为着急,频频集会,在长吁短叹之中,决定了几个旁敲侧击的步骤,首先是拿贵宝“开刀”吏部两尚书宝鋆与⽑昶熙议定,贵宝应照溺职例⾰职。

  如果没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谏,皇帝不会多心,有了“纳谏章”这一款,皇帝认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来钳制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实在气人,所以终于还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议。

  贵宝是圆明园工程的总办,这一⾰职“蛇无头不行”园工完全停止。皇帝开始感到事态严重,第一是对慈禧太后无法代;第二是威信有关。左思右想,只有找一个人商量。

  这一个人就是李鸿藻。皇帝只有在启蒙的师傅面前,说心里的话才不会觉得伤害了做皇帝的威严。“师傅,”他说“别人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当初降旨修园,是为了娱养两宮皇太后,皇太后召见內务府大臣,召见‘样子雷’,亲自画了图样下来,这些情形,你总知道吧?”

  李鸿藻当然知道,随即问道:“七月十八召见御前跟军机,曾蒙面谕,停园工一节,转奏两宮太后定夺。想来皇上已经面奏?”

  皇帝听得这一问,立即显出异常为难的神⾊,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怎么跟两位太后去回。”

  说是说“两位太后”其实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处于生⺟而兼严⽗的慈禧太后的积威之下,常常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李鸿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从他的这句话中,表露无遗。李鸿藻当时在心里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诺,只这样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无不体仰。容臣等密筹妥善办法,必有以抒瘽虑。”

  于是当天他就跟恭王谈到皇帝召见的经过,恭王约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军机在鉴园集议。这一议,意见就多了,李鸿藻陈述的情形,为大家打开了心头的蔽境,为了匡正皇帝的行为,各种路子都走过,唯独最主要的一条路子不曾去走——请两宮太后出面⼲预,才是釜底菗薪,打开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说道“就烦兰荪拟个密折,公上两宮,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这正就是李鸿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过在此场合,他不能不这样说:“如何措词,请先商量定规。”

  “你看呢?”恭王反问一句。

  “我以为应从理与势两方面立论,说园工不得不停的缘故。”

  “好,请你先写下来,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论理、论势,还要揭破真相。”文祥说道“要说內务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无非借此敷衍,好从中上下其手。以‘西边’的精明,当然不肯给人做敛钱的幌子。要这样说,才有用!”

  “是!”李鸿藻衷心倾服“三哥看得真透。”

  于是丫头安设了笔砚,李鸿藻坐在一旁握笔构思。象这些奏疏,无须讲求词藻,只要说得婉转透彻就好,因为李鸿藻把文祥的话,凑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写完看一遍,改动了几个字,站起⾝来,捧向恭王。

  “就劳你驾,念一遍吧!”

  李鸿藻答应着,朗声念道:

  “园工一事,皇上承两宮皇太后,孝思纯笃,未肯收回成命,而当此时事艰难,论理论势,皆有必须停之者,敬为皇太后陈之: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为我朝二百余年非常之变,至今天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两宮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当⽇情形,亦必伤心惨目,何忍复至其地?且前內务府大臣文丰,曾殉节于斯,不祥之地,更非驻跸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现在西路军事孔亟,需饷浩繁,各省兵勇,欠饷累累,时有哗变之虞,加以⽇本滋扰‮湾台‬,势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须设防,经费尚不知如何筹措?以户部而论,每月兵饷,不敷支放,江苏四成洋税,已奏明停解捐输,厘金亦已搜索殆尽,內外诸臣,方以国帑不⾜为忧,而园工非一两千万莫办,当此中外空虚,又安得此巨款办此巨工乎?此势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当以宵旰勤劳,又安寰宇,仰慰两宮皇太后之心,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园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圣至仁,当必有所不忍也!十余年来,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发捻各匪,次第扫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团结。今大局耝安,元气未复,当匮乏之时,为不急之务,其知者以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将谓皇上渐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涣散者也。

  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不过敷衍塞责;內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图中,必多方划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进之门,启逢之渐,此尤不可不慎者也。虽曰不动巨款,而军需之捐例未停,园工之功捐继起,以有限之财,安能给无穷之用?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內,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子直,指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宮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呑呑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宮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宮太后出面⼲预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舂宮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內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宮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宮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宮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趣兴‬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宮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宮,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宮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情,便是她內心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后,宮闱之间,缺少‮趣情‬,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宮,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游移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宮。

  就在这时候,十重臣公上两宮太后的密折,递到了宮里,慈禧太后细细看完,內心有着难以言宣的不快。所说的“理”与“势”她不尽同意,而在兴致上,更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四十岁的整生⽇,原可以好好热闹一番的,谁知搞成这样的局面!怪来怪去,只怪儿子不争气,倘或不是如此胡闹,怎会惹出如许不中听的话。

  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等情绪略略平复,重新再看奏折,觉得应该与慈安太后商量。等把她请了来,拿折子念了给她听,又提到醇王福晋的话,只是‮头摇‬叹息。

  慈安太后倒相当沉着,虽然內心震动,脸⾊苍⽩,却能说出一句极有力的话:“园工不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终不愿说这句话,但也无法坚持,只这样说道:“修园不是用的懿旨,如今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诉皇帝,让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说“前天我听说,准了沈葆桢的奏,跟英国‮行银‬借二百万两,拿到‮湾台‬去修炮台,左宗棠又要借三百万两的洋债。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摇‮头摇‬说:“真是烦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声:“来呀!”等宮女应声趋近,她这样吩咐:“看看皇上在那儿?”

  “是!”宮女问道:“光是看一看来回奏,还是把万岁爷请了来?”

  “请了来!”

  皇帝奉召到了长舂宮,一看两宮太后的脸⾊,便知不妙,硬着头⽪,陪笑请安。两位“皇额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折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阅看。

  看不到两行,皇帝便来了气“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两位皇太后?”

  “人家不错!”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说话,很少用这种语气。所以虽是冷冷的一句,他心里便很难过,越觉得十重臣上蔬已撤帘归政的两宮太后,于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这叫什么话!陈芝⿇、烂⾕子都搬出来了!文丰殉节是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来说‘理’?”他愤愤地说“⽇本人在‮湾台‬闹事,也有些⽇子了,他们办洋务办成这个样子,不引咎自责,反倒摆出忠臣的脸嘴,岂有此理!”

  因为有此成见,皇帝对于这个折子中的话,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匆匆看完,咬着嘴,眨着眼,在思量对策。

  “我得问问他们。”皇帝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理也好,势也好,都是去年秋天以前的事,早就该见到了,当初为什么不说?六叔还领头捐银子,那时候怎么就不想一想,圆明园非‘驻跸所宜’?”

  这几句话却是理直气壮,慈安太后无话可说,慈禧太后对停工一事,并不热心,但对皇帝的微行,认为必须追究。她隐隐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倘或皇帝能够表示改悔,收心用功,则停工之事,就可暂时不谈,一步一步设法凑款,好歹要把圆明园弄得象个样子才罢。

  于是她微微冷笑着说:“有些话,不好见笔墨。你也闹得太不象样子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皇帝心里一跳,大概慈禧太后听到风声了,微行一事,不能承认,但不能不略加解释,想了想答道:“也不过去了几趟海淀,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光就是海淀吗?”慈禧太后问“没有到过前门外,没有在外面吃过饭?”

  “没有!”皇帝硬赖“谁在皇额娘面前造的谣言?”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的气又勾了上来“谁敢在我面前造谣?”她厉声问道:“七福晋为什么要造你的谣?”

  这一下皇帝不作声了,而心里对他人议论他的微行,痛恨万分。七福晋当然是听醇王所说,醇王是听何人所说?必得查了出来,狠狠惩罚,一则出心头的气,再则也可以教别人看了有所畏惧,从此不敢再胡说八道。

  “你十九岁了,我还能说什么?”慈禧太后这样含含糊糊地暗示“你自己惹出来的⿇烦,自己瞧着办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皇帝传谕召见醇王,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访回奏:“醇亲王到南苑验炮去了,今儿个怕不能回城,请旨:是不是派专人去宣旨?”

  皇帝想了想答道:“不用了,先见了军机再说。”

  例行的见面,总是恭王先下去的折子,逐一面奏处置的办法,皇帝的答复,也总是三言两语,简单得很。有时恭王自觉说得不够明⽩,打算着皇帝还会追问,而他却常是不求甚解,含糊点头,所以每天军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短得多处理了折件,便是恭王主动陈奏取旨。最近的大事,除却停园工,无非‮湾台‬事件,恭王与李鸿章之间,每天都有专差往来,传递信件,这天一早接到李鸿章的信,说⽇本派来的谈判专使內务卿大久保利通,已经到达天津,并且与李鸿章见了面。据大久保利通说,他希望尽快到京,跟总理衙门开议。

  “那个大久保,他的来意,到底是什么?”皇帝问。

  “大久保利通是⽇本萨摩岛人,跟在‮湾台‬的⽇将西乡从道是同乡。”恭王答道:“大久保此来,据说要定和战之计,态度很硬,不过照臣看,还是想要兵费。”

  “跟咱们要?”

  这是多余的一问,恭王应一声:“是!”声音极轻,几乎等于不答。

  “他派兵占了‮国中‬的地方,还要‮国中‬赔兵费,这叫什么话?”

  “皇上责备得是!”恭王趁机答道“总缘力不如人,唯有暂时委屈。⽇本学西法以致強盛,不过几年的事,得力于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等私下打算,托天之福,洪杨、捻匪次第削平,西路军事,委左宗棠以全责,亦必可收功。如今正该修明政治,整军经武,师夷人之长以制夷,则委屈一时,必有重申天威之一⽇。臣等这一番打算,故去的胡林翼、曾国藩,现任的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都是这样看法。自道光末年以来,国步艰难,⽇甚一⽇,先帝忧国而弃天下,十三年来上赖两宮皇太后圣明,外恃先朝的深仁厚泽,有曾国藩、胡林翼、憎格林沁、多隆阿、以及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公忠体国,得以转危为安。只是內忧虽平,外患未已,剥复祸福之机,全在皇上常存敬畏之命,圣德⽇明,励精图治,不然,只恐国亡无⽇!”

  前面一段话都说得还动听,就是最后一句逆耳,皇帝面无表情地说:“空言无补事实。总署跟⽇本使臣涉的经过,你写个折子来!”

  “是。”恭王看着沈桂芬说:“你记着。”

  “李光昭的案子,李鸿章办得怎么样了?”皇帝吩咐:“催一催他。”

  “正在办。”恭王答道“现在奉旨在查,李光昭跟贵宝有无勾结。李鸿章得要行文內务府,往返较费周折。臣遵旨,先通知李鸿章办结了李光昭一案再说。”

  “嗯!”皇帝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

  “吏部有个折子,皇上还没有下来。”

  皇帝想了一下“一概⾰职,处分太重了!”他说:“再留着看一看吧!”

  “李光昭一案,贻笑中外,臣在总署,外国使臣每每问起,臣真无地自容。”恭王坚持着“內务府大臣,蒙混⼊奏,咎有应得,臣请皇上无论如何要准奏。”

  皇帝越感不快,认为恭王迹近挟持,但终于忍气把御案上的一个奏折,往外推了推,说一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依也不行!”

  于是拟旨上呈,內务府大臣由于陈彝参劾、吏部议奏,除魁龄告假以外,崇纶、明善、舂佑一律⾰职。

  等军机见面完毕,全班皆退时,皇帝特为把恭王留了下来“说我在前门外闲逛,”他问“你是听谁说的?”

  恭王脫口答道:“臣子载澂。”

  皇帝脸⾊大变,连连冷笑,起⾝就走。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