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第三十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更新时间:2017/9/7 
第三十章
    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贺客盈门,热闹非凡。醇王已有一个儿子,‮生新‬一子虽是行二,但为嫡福晋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这在⾝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亲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却只有这么一个。

  这个刚降世的皇孙,跟皇帝一样,应该是“载”字辈,取名第二个字应该是⽔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启示,从《康熙字典》里找了个很特别的“湉”字,取义于左思的《吴都赋》:“澶湉漠而无涯”照注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诗:“⽩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义,更合载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荫斋前面那一片红莲翠叶,波光如镜的景致。看起来这位小皇孙是个天恩祖德,享尽荣华,风波不起,安流到头,有大福分的人。

  这位小皇孙不但天生金枝⽟叶,⾝分尊贵,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赶上醇王声光⽇盛之时。他的声光一直为恭王所掩,近年来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揽权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张保护好官和“义民”为守旧派的正人君子,视为铮铮然的正论。在御前会议中,指责总理衙门‮理办‬对外涉失体,以及当国者自咸丰十年以来“所备何事”?骎骎然有与恭王分庭抗礼之势,令人意会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庙堂之上,独树一帜,有他自己的不能不为两宮太后和恭王、军机大臣所重视的主张和声势了。

  为此,载湉満月,早就有人倡议祝贺。到了⽇子,一连宴客三天,由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新补了工部侍郞的荣禄,负提调的全责。荣禄人漂亮,办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里里外外,布置得如一幅锦绣的图画。在原有的戏台以外,另外又搭了两座,一座是三庆、四喜两个班子合演的⽪⻩,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荣”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弟子‬书”为主的杂耍,九城声⾊,尽萃于此。因此轰动了大小衙门,各衙门的堂官,自然送礼致贺,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说话了,第一种是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军机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礼,但尽管请过来饮酒听戏。第二种是各衙门的红司官,来者不拒。此外就得有人带领,才能进得去,不过找个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象庙市那样热闹。

  当然,宾客因为⾝分的不同,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这天李鸿藻也到了,以军机大臣的⾝分,自是上宾,但他不愿夹在宝石顶子和红顶子当中,特地与一班名士去打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荫,再下来就是翁同龢,然后是张之洞、李文田、⻩体芳、陈宝琛,汪鸣銮、吴大澂,还有旗人中的宝廷,正聚在一起,谈一个前辈名士龚定庵。

  谈龚定庵也算是本地风光。醇王府的旧主是道光年间的贝子奕绘,奕绘的侧福晋就是有名的词人西林太清舂,传说中,与龚定庵有一段孽缘,定庵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人”就是这座朱门中的故事。

  “现在有个人,跟定庵倒象。”张之洞问潘祖荫:“他也是好听戏的,今天不知来了没有?”

  “没有见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张之洞和潘祖荫一问一答所指的是谁,只有李鸿藻茫然“是谁啊?”他问。

  “李慈铭。”潘祖荫说。

  “喔,是他。”李鸿藻问道:“听说今年他也下场了?”

  “是的。”潘祖荫说:“去年回浙江乡试,倒是中了,会试却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満腹,试官要挨骂了。”李鸿藻笑道:“龚定庵会试中了,还要骂房官,李慈铭不中,当然更要骂人。不晓得他‘荐’了没有?”

  “居然未骂,是不⾜骂。”张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那一房,这位考官怎么能看得懂李莼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鸿藻说“这真是‘场中莫论文’了。”

  “內务府的人,也会派上考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潘祖荫又说:“今年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会试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总裁朱凤标,副总裁是⽑昶熙、皂保和內阁学士常恩,都不是善于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个御史边宝泉,霍穆以內务府副理事官也能⼊闱,尤其是怪事。因此这张名单一出来,真才实学之士,先就寒心了。

  “兰公,”张之洞问道“听说状头原是四川一个姓李的,可有这话?”

  “有这话。”李鸿藻说:“‘读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军机核阅,谁知第一本用错了典故,而且还有两个别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状头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别字。文运如此,非‮家国‬之福。”潘祖荫大摇其头。

  “兰公,”翁同龢忽然说道“三月初四那天,饭后未见你到弘德殿,我以为兰公你要⼊闱了呢!”

  “果然兰公⼊闱,必不致有此许多笑话。”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张之洞的话,议论抡才大典,不可轻忽,同时也隐约有这样一种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讲“正学”的,只有李鸿藻一个,接承⾐钵,当仁不让。

  李鸿藻对这些话不能无动于衷,他心里在想,自己以帝师而为枢臣,提倡正学,扶植善类,责无旁贷。目前的风气,以柔滑工巧为贵,讲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养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以矫正时弊,这也是相业之一。自己在军机的资格虽是最浅,但年纪还轻,转眼“门生天子”亲了政,决不会再出军机,象明朝的“三杨”那样,在‮府政‬三、四十年,不⾜为奇,眼光尽不妨放远些,让沈桂芬去搞洋务,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该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启沃圣学”为第一大事。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责望过⾼,而皇帝偏偏又不争气,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滞而不化,徐桐的自以为是,先就把皇帝向学的兴致打掉了一半,什么叫“循循善”那两位“师傅”全不理会。倭仁已矣,却还有徐桐,是个“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脚⾊,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么样能把徐桐也请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却始终没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两宮太后面前说一句归咎徐桐的话,否则一定被人指责为故意排挤。原来还希望他会有外放的‮趣兴‬,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內阁学士”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当侍郞,然后便是尚书,这条终南捷径,在徐桐是决不会放弃的。

  然而自己又何尝不然?眼前就快有一个尚书出缺了。郑敦谨第二次“赏假两个月”快要到期,这一次奏请开缺,必可如愿,徐、翁二人既已获得酬庸,那么这一次是该轮着自己升官了。

  李鸿藻的想法,一点都不过分。等郑敦谨“病难速痊,奏请开缺”的折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发军机处以后,兼着吏部尚书的文祥,立刻提出拟议,以左都御史庞钟璐调任刑部尚书,李鸿藻由户部侍郞升补庞钟璐的遗缺。

  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鸿藻忧多于喜,忧的是怕无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图报,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艰至险的境地,抱定“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决心,⾜了平生,唯有当到师傅,若论报称,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说过笑话,世俗以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万般无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来说,还要加上一项:皇帝不肯用功!

  因为既不能罚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还不能骂一句“蠢材”至多说话的声音硬点儿,板起了脸,就算“颇有声⾊”

  了。

  然而两宮太后并不知道他的难处。旗人把西席叫作“教书匠”弘德殿的谙达,就大致是这样一种⾝分。对授汉文的师傅已算是异常尊敬,而在李鸿藻已经觉得相当委屈,最教他伤心的是,慈禧太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恨不得自己来教!”这简直就是指着师傅的鼻子骂饭桶。当然,听到这话难过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还有一个翁同龢,不过翁同龢未曾亲闻,是听他转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么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连《大学》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来就该‘亲政’了,可是连个折子都念不断句!说是说上书房,见书就怕,左右不过磨工夫!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总得想个办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两宮太后垂询书房功课,恭王总觉得不便多说,只拿眼看着李鸿藻,示意他答奏。

  李鸿藻是为皇帝辩护的时候居多,不过说话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陈词,便只有引咎自责。

  “按说,皇帝是六岁开蒙,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十六岁中举的都多得很,皇帝怕连‘进学’都不能够。”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们总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皇帝那样,几乎连句整话都不会说。读了十年的书,四位师傅教着,就学成这样子吗?”

  “两宮太后圣明!”李鸿藻答道:“皇上天资过人,却不宜束缚过甚。臣等內心惭惶,莫可名状,唯有苦苦谏劝。好在天也凉了,目前书房是‘整功课’,臣等尽力辅导。伏望两位皇太后,对皇上也别得太紧。”

  “天天,还是不肯用功,不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说“别的都还在其次,不能讲折,就是看不懂折子,试问,那一年才能亲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帘训政,着实还要几年。也许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后还不能亲政,言官一定会纠参师傅,十年辛苦,倘或落这样一个结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为此,李鸿藻为皇帝授读“越有声⾊”无奈皇帝不是报以嘻笑,便是闹意气,令人无可措手。

  因为慈禧太后曾说过,皇帝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来,李鸿藻觉得这话未免过分,皇帝讲奏折有囫囵呑枣的地方,作论时好时坏,往往通篇气势,不能贯串,作诗要看诗题,写景抒情,常有好句,须发挥义理的题目,不免陈腐,甚至不知所云。拿这些归咎于师傅未曾尽心教导,犹有可说,说是《大学》都背不出来,不免离谱,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鸿藻挑了一天,打算为皇帝温习《论语》。这是他为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开蒙的一本书。当时皇帝只有六岁,念来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动颜⾊,连声嘉许。倏忽十年,应该愈益精,所以先拿这本书作个试验。

  “皇上近来读《宋史》,总记得赵普在家常念的那本书吧?”

  “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

  “是!《论语》。”李鸿藻从容说道:“‘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一章。”

  皇帝一听这话,便喊:“小李!”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越发得势,俨然是大总管的派头,经常伺候皇帝上了书房,便溜到茶房里去休息,所以此时是一个姓崔的太监,进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兴地问。

  “皇上且莫问小李。”李鸿藻对崔太监说:“取《论语》来!”

  “是!”崔太监轻声答应,从书架上把一函《论语》取了来,略略拂拭灰尘,打开封套,把其中的两本书放在李鸿藻面前。

  随手一翻,是《为政》篇,李鸿藻便指定背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儿时的游伴那样,说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太监,他可以记得起,若问某人是什么样子,皇帝就本无从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个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个头,亦都无用。

  这一下,李鸿藻的伤心、失望和自愧,并作一副热泪,流得満脸都是。

  这是皇帝第二次看见师傅哭,第一次是倭仁为恭王所挤,奏请两宮太后派他在总理衙门行走,固辞不获,在授读时,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把皇帝吓一大跳,不知他为何伤心。但这一次李师傅的哭,皇帝却是了解的,內心愧悔,要想一两句话来安慰,却不知如何措词?同时也恨自己,何以开蒙时就念过的书,会肯不出来?因而悄悄把那本《论语》移了过来,要看个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话,皇帝突有灵感:“师傅!

  这句话怎么讲?”

  李鸿藻擦一擦眼泪,定睛细看,只见皇帝一只手掩在书上,把“器”字下面那两个“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为笑,差一点没有骂出来:淘气!

  “皇上聪明天纵,上慰两宮,下慰万姓,只在今⽇痛下决心!”

  皇帝对这位启蒙的师傅,别有一分敬惮之意,当时便在词⾊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鸿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来,一面威吓,一面安抚,恩威并用的目的,是要责成他想法子阻劝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书本上。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显得更重要了。他虽一心只打算着讨皇帝的心,但近来慈禧太后为了皇帝的功课不好,一再迁怒到“跟皇帝的人”挨骂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于今李师傅又提出严重警告,里外夹攻,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在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万岁就算体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几篇书背了它,只要万岁爷咬一咬牙发个狠,奴才们的⽇子就好过了。”

  “扯淡!”皇帝不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书房,回来有‘引见’的召见,该那儿行礼的行礼,午正又上书房,读満书,温书,讲折子,总得到申时过后才能完事。一回宮又要视膳。整天忙得个臭要死,还嫌这嫌那!如今索连你都来教训我了!”说着,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来,依然跪在皇帝跟前“万岁爷的苦楚,奴才怎么不知道?”他说“圣⺟皇太后万寿快到了,好歹把这几天敷衍过去,两位皇太后夸奖万岁爷,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愿此刻挨打挨骂,不愿意看圣⺟皇太后责备万岁爷!”

  这两句话把皇帝说得万般无奈,叹口气说:“光是背了书也没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过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子,一论一诗,由翁同龢出题和批改。诗倒还好,写景抒情的题目,跟皇帝的情对路,作论就很难说了,不是空空泛泛,没个着手之处,就有尧天舜⽇,典故太多,无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子,这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悄悄说道:“听说翁师傅出的题目,都是头一天想好了,写在纸片儿上,夹在书里,书是由他的听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题目早一点儿弄出来,万岁爷也好有个准备。”

  “这…,”皇帝有点心动,但终于断然决然地拒绝:“那怎么可以!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样吗?不行,还是我当场现做。”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小李非常见机“师傅们都夸万岁爷聪明,只要把心静下来,什么事不管,专心对付,一定对付得下来!”

  里里外外都是励之声,把皇帝得无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说法“咬一咬牙发个狠”专心去啃书本。

  说也奇怪,只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这天翁同龢出了一个论题,叫做“禹疏仪狄”那是出在《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题旨极其明⽩。皇帝静一静心,先把古来以酒亡国的帝皇一个个想下来,等想到东汉灵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够了,只看如何安排?这时便想到了《帝鉴图说》中每一篇所附的论赞,这本书有画有故事,皇帝从小就喜,也背得很,把其中谈到好酒误国的几篇,检出来看了一下,掩卷细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这样边想边做,一段五百字的论文,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脫稿了。

  窗课到翁同龢那里,一看便觉惊奇。因为一开头便觉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禄”贬先扬,不但蓄势,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禄”这四个字,亦有来历,出于《宋史》,是宋太祖对王审琦所说的话,皇帝能引史传成语,虽用典故,却如⽩描,见得学力确有长进,翁同龢非常⾼兴。看完这篇“禹疏仪狄”果然文气畅顺,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写评语。

  诗题是皇帝早有预备的,最近做过“蓟门烟树”、“琼岛舂”一定还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题目,不脫“太秋风”、“⽟泉垂虹”之类。等出了题目,是做“⽟泉垂虹”限了很宽的“一先”的韵,皇帝毫无困难地了卷。

  两本卷子拿回来,有圈有评,颂扬备至。这下皇帝脸上象飞了金一样,视膳的时候,抬头,顾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样,畏畏缩缩,总是避着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来查问什么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了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说出来很漏脸的事,不让他说,憋在心里,自然难受,所以闲闲问道:“今天上了什么生书啊?”

  “今天不上生书,做论、做诗。”皇帝说,声音很慡脆,微扬着脸,仿佛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对了,今儿初三。”慈安太后说“文章做得怎么样?

  一定是満篇儿的‘杠子’!”

  “‘杠子’倒没有。”皇帝矜持地说“略微有几个圈!”

  “那可难得!”慈安太后故意这样笑道“不过我可有点儿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来我看!”

  于是皇帝便问:“小李呢?”

  只问得这一声,宮女太监们便递相传呼:“叫小李!取万岁爷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预备好的,捧着皇帝的一论一诗两篇窗课,得意洋洋地走进殿来,直往中间一跪,双手⾼举过顶,宮女从他手里接过诗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动颜⾊“还真难为他!”她看看在注视的慈禧太后说“翁师傅很夸了几句。”接着便把稿子递回给皇帝:“拿给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诗,这种议论文的好处,因为奏折看得太多,连夹里的意思都明⽩,读皇帝这篇“禹疏仪狄”声调铿锵,笔致宛转,也觉得很⾼兴,但不愿过分奖许,怕长了他的骄气,便淡淡地说道:“长进是有点儿长进了,不过也不怎么样!”

  皇帝満怀希望,以为必有几句让他很“过瘾”的话可听,结果是落得“不怎么样”四个字的考语,顿时觉得一⾝的劲都怈了个⼲净,用功竟是枉抛心力!

  过不了几天就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因为筹办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寿,必有一番大大的热闹,所以这年为示体恤,并无举动。话虽如此,福晋、命妇,照常⼊宮拜寿,由升平署的太监,伺候了一台戏,只少数近支懿亲,得以陪侍⼊座。

  皇帝这两天比较⾼兴,因为第一,万寿前后三天不上书房;第二,有了一班游伴——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堂弟兄和至亲,惇王的儿子载濂、载漪;恭王的儿子载澂,载滢;僧王的孙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尔苏;荣安公主的额驸苻珍;独独不见荣寿公主的额驸,就是“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

  “怎么?”皇帝悄悄问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么没有见?”

  “今儿圣⺟皇太后大喜的⽇子。”小李单腿下跪答道:“万岁爷别问这档子事吧!”

  皇帝既惊且诧:“出了什么子?怎么没有听说?”

  看看不能拦着他不问,小李便即答道:“荣寿公主额驸,病得起不了了。”

  “啊…”皇帝失声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吐⾎!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经不肯开方子了。”

  皇帝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怒然跺一跺脚说:“我跟两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摇着手说“没有这个规矩。万岁爷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这个规矩,皇帝也听说过,懿亲重臣病危,皇帝有时亲自临视,这是饰终难遇的荣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经死定了。⾼年大臣还无所谓,志端只有十八岁,他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皇帝如果临视,就象乾隆年间,于敏中蒙御赐陀罗经被那样,不死也得死!岂不是太伤“六额驸”和荣寿公主的心?“再说,”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说是痨病,要远人,两位皇太后决不能让万岁爷去。”

  这就无法了!皇帝想到十八岁的荣寿公主,年轻轻就要守寡,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也排遣不开。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儿,我要问问她。”

  “不介!”小李大有难⾊“今儿是什么⽇子?说得荣寿公主伤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适。”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会惹她伤心。不要紧,我在重华宮等。你悄悄儿把她去找来。”

  小李无奈,只好这样转念,荣寿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让上头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罪过!便答应遵旨去找。

  荣寿公主正坐在两宮太后⾝后,陪着听戏,只见有个宮女悄悄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万岁爷在重华宮召见,问额驸的病。”

  称“万岁爷”便知是皇帝的近侍传旨。她一看这张纸条,心就酸了。一方面为她丈夫的病伤心,一方面也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动。但这时候决不能掉一滴眼泪,強忍着把心定下来,然后等一出戏完,才托词溜了出来,只见小李上来请了个安,却未说话。

  虽未说话,却有暗示,微微一颔首,意思是跟着他走。

  荣寿公主向来讲究这些气派、过节,所以虽已会意,却浑似未见,只扬着脸一直往前,小李也很乖觉,疾趋而前,侧着⾝子从她⾝旁赶了上去,远远地领路。

  一进重华宮,荣寿公主便看见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见了她。这就不须小李再引路了,姊弟两人都往前,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荣寿公主蹲下⾝去,先给皇帝请安,照例说一句:“皇上好!”皇帝没有答话,怔怔地看着荣寿公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说那一句好似地。荣寿公主当然了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动以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她不能反过去来安慰皇帝。

  “志端怎么啦?”皇帝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听说病很重!”

  荣寿公主的泪⽔在眼眶里,就象一碗満到碗口的⽔,经不起任何晃,只要一晃,必定会溢出来。这时赶紧背过⾝子去,手扶着门框,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这样尽力自制,毕竟还是流了一阵眼泪。

  “听说志端的病,跟阿玛的病一样。”皇帝在她⾝后叹口气:“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荣寿公主觉得皇帝的话,非常不中听,志端虽跟先帝一样,得了痨病,但渐致不起的原因却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妇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爱惜保养,志端却是婚前就有了病,百药罔效,逐渐地病⼊膏盲。

  于是她说:“志端的⾝子,本来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说这句话:“当初误了你!皇额娘不该把志端指给你!”

  “皇上!”荣寿公主倏地转过⾝子来,神⾊郑重地说“我没有丝毫怨圣⺟皇太后的心,皇上也千万不用如此说,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里有不知道的?如果为了我,惹出些是非来,那可就罪不容诛了。我实在是谁都不怨,包里归堆一句话,就怨我自己福薄!”

  “谁都不怨”这四个字,正见得她怨的人多,第一个太后就不该把个痨病鬼“指婚”;第二是爹娘,应该为女儿打算、打算,当然,等懿旨下来,已是无可挽回,但事前谈论多⽇,只要肯去想办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额驸”也该想想他儿子的病,不该害人,何况害的是自己的嫡亲的內侄女!

  最后荣寿公主也要怨自己,当初不该曲从,只说一句:“我不嫁,愿意伺候皇额娘一辈子!”那就是绝好的遁词。女儿守着娘不嫁,谁也不能迫,荣安公主不是因为舍不得丽贵太妃,虽已指婚,至今还在宮里?

  就因为如此,荣寿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认命了。虽有一肚子委屈,却不宜在皇帝面前倾吐,因而换了个话题:“皇上大喜啊!”皇帝一愣“你指的什么?”他问。

  “这一阵子圣学猛进,说那天在两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脸。”

  提到此事,皇帝现在有些伤心了,不过当然不能答说:用功也是⽩用,没有人知道。因而笑笑不答。

  姊弟俩心里的话多得如一团丝,菗着一个头绪,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中一‬断了,又得另觅头绪。在片刻沉默以后,皇帝忽然问道:“载澂呢?在家⼲些什么?”“那儿有回家的时候?一下了‘上书房’就在外面胡闹。”

  荣寿公主说:“我可不爱理他!”

  皇帝听得这话,心里很舒服,因为如不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她就不会骂她一⺟所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却真羡慕载澂,能一下了上书房,便在“外面”何必还要“胡闹”?

  就逛逛看看也够了!

  “载澂甘趋下流,皇上见了他,好好儿训他。”荣寿公主又说“我每一趟进宮,都听两位太后谈皇上的功课,皇上将来是太平天子,总要想到千秋万世的基业,大清朝的天下,都在皇上一个人⾝上,在书房里吃苦,就算是为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课,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圣⺟皇太后一提起来,唉,我也不说了,反正聪明不过皇上,天下做⽗⺟的苦心,还有什么不明⽩的。”

  这一段话是劝皇帝用功,说得委婉恳切,皇帝不胜內惭,除却连连点头外,无词以答。

  “今儿⺟后皇太后告诉我,说定在明年二月里选皇后,要让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儿放眼光出来。”

  说到这一层,皇帝不免略显忸怩。转念一想,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这件事不能跟师傅去谈,更不能问计于小李,现在跟荣寿公主商量是再也适宜不过了。

  于是他说:“大姐,我倒正要问你,你看是谁好啊?”

  未来的皇后,一选再选,这年二月里选得剩下十个候选的,在八旗贵族中私下谈论,大都认为崇绮的长女,气度⾼华,德才俱胜,⾜以⺟仪天下。荣寿公主自然也听到过这些话,但她最识大体,象这样立后的大事,决不可表示意见,因为这也象拥立皇帝一样,是件⾝家祸福所关的事,福是谈不到,已经是固伦公主了,尊贵无比,还想什么?这样,便只有祸没有福,再笨的人也不会⼲这种傻事!

  “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总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谁也不敢胡说。”

  “我就是没有主意才问你。这儿也没有人,我也不会把你的话告诉谁。说句实话,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商量的人。”

  最后一句话发了荣寿公主的做姐姐的责任,然而依旧不便明言,只这样答道:“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句话:‘娶娶德,娶妾娶⾊。’立皇后总以德行最要紧。”

  “那么留下的那十个人,谁的德行好呢?”

  “皇上别问我。”荣寿公主摇着手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皇帝还想再问,只见小李匆匆奔了过来,知道有事,便看着他问:“是两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传膳了,圣⺟皇太后在问荣寿公主,上那儿去了。”

  “咱们走了去吧!”

  在太监面前,荣寿公主不肯疏忽对皇帝的礼数,请着安答一声:“是!”等她抬起⾝子来,两下打个照面,皇帝见她泪痕宛然,随即问道:“大姐,你带着粉盒子没有?”

  荣寿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进宮的嬷嬷带着,一时不知那里去找她,就能找着,也太耽误工夫,不由得有些为难了。

  小李机灵,立刻说道:“荣寿公主若是不嫌脏,后面丫头们住的屋里,就有梳头盒子。”

  “远不远?”

  “不远。”

  “好吧,你在前头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着荣寿公主,由一群小太监簇拥着,绕到重华宮西北角,有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有两排平房,就是宮女们的住处。这天慈禧太后万寿,都当差去了,院子里空地,晾着些七八糟的⾐服,荣寿公主一看这样子,不是至尊临幸之地,便侧脸说道:“请皇上在这儿站一站吧!我将就着匀一匀脸,马上就来。”

  “荣寿公主也不必进去了。”小李指着一间空屋子说“请在那屋坐,我去找梳头盒子。”

  “也好,你可快一点儿。”

  “是!”小李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个梳头盒子来,伺候着荣寿公主,对镜匀脸,掩盖了泪痕,然后回出来,陪着皇帝一起到了两宮太后⾝边。

  “你到那儿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问。

  “皇上召见。”荣寿公主不愿撒谎,而且也觉得本不须撒谎“在重华宮说了一会儿话。”

  慈禧太后不再问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问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为此烦心,很想问一问,又怕一问惹得荣寿公主伤心,此时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但这一下,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大减。好在戏也不多,到了下午三点钟便已完毕。福晋命妇,跪送两宮太后及皇帝离座,各自出宮,荣寿公主却有些踌躇,不知是随着大家一起离去,还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会找。

  就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而至,特来召唤。等荣寿公主出殿,只见慈禧太后站在软轿前面在等,一见她便说:“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挂两头。你还是回去吧!”

  “是!”荣寿公主忽有无限凄惶“只怕有好几个月不能来给皇额娘请安。”

  这意思是说,如果志端一死,穿着重孝,便不能进宮。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赶紧安慰她说:“你也别难过!年灾月晦,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点儿,我打发人来接你!”

  荣寿公主听这一说,自然強忍眼泪,磕头辞别。慈禧太后对志端的病情,也十分关心,每天派人去问,一天好,一天坏,问到第六天上,说是志端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养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听便搁下了筷子,尽自发怔,随便小李如何解劝,皇帝只是郁郁不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听不懂他那句话,只知道皇帝伤心得厉害,上书房无精打采,惹得李师傅又动声⾊。心里非常着急,不知怎么样才能把皇帝哄得⾼兴起来。

  小李试过许多方法,比较见效的就是谈到宮外的情形。皇帝一年总有几次出宮的机会,但出警⼊跸,在明⻩轿子里拉开趟帘,偷偷看上一会,也不过几条大街上的门面市招,买卖是怎么做法,居家过⽇子是不是也象宮里那样有许多繁琐的规矩?总不明⽩。至于市井俚俗,如何热闹有趣,那就更只有从《清明上河图》上去想象了。

  因此,听到小李讲庙会、讲琉璃厂、讲广和居、讲大栅栏的戏园子,皇帝常常能静下心来听,问东问西,有不少时间好消磨。但是除了庙会和戏园,皇帝问起琉璃厂的书、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师傅他们在酒楼宴客的情形,小李就无法回答了。

  “有澂贝勒陪着万岁爷上书房,那就好了!”

  小李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皇帝的心又热了,他心目中最向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载澂。不说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书房里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听小李讲过载澂在上书房淘气,捉弄他授读的师傅林天龄的许多笑话,最让他忘不掉的是学林天龄的福建京腔。光听载澂学⾆,虽也能叫人发笑,但还不知他的妙处,直到林天龄升侍郞谢恩召见的那一天,听他那种用大⾆头在咽喉头‮劲使‬发音的腔调,想起载澂学他的声音,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只能用大声咳嗽来掩饰,惹得军机大臣相顾愕然,慈禧太后大为不快。

  于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载澂在弘德殿伴读。

  “这件事怕难。”慈安太后答道:“载澂不学好,你六叔一提起来,就又气又伤心。照我看,你娘就不会答应。”

  “他不学好,难道我就跟着他学?那是不会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规矩,比上书房严,说不定还把载澂管好了呢!”

  “话倒是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慈安太后沉昑了一下“看机会再说吧!”

  这个机会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却想不到有个意外的机会,年底下翁同龢的老⺟病故,照例奏请开缺。这个在翁同龢“哀毁逾恒”的变故,为两宮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鸿藻带来了极大的难题,皇帝的功课正在紧要关头,而三位师傅中,徐桐本不受重视,只为尊师重道起见,不便撤他的“书房差使”他也就赖在弘德殿,俨然以帝师自居。李鸿藻则因军机事繁,不能常川⼊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个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于是只好将上书房的师傅林天龄到弘德殿行走,而载澂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读。

  一过了年,上上下下所关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两宮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预定的皇后,才十四岁,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员外凤秀的女儿。凤秀姓富察氏,隶属上三旗的正⻩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満洲“八大贵族”之一。乾隆的孝贤纯皇后就出于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将相辈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安⽗子,叠蒙异数,更见尊荣。凤秀的女儿,论家世,论人品,都有当皇后的资格。慈禧太后已经盘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让,皇帝不敢反对——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对的理由。唯一的顾虑,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绮的女儿,则一旦选中别人,或许会引起许多闲话,叫人听了不舒服。照现在恭王的话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议中宮,则自己的顾虑,似乎显得多余了。

  西边的太后这样在琢磨,东边的太后也在那里盘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边相反,看中的是崇绮的女儿。这是真正为了皇帝,她自己不杂一毫爱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则虽以懿旨,不得不从,将来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来问一问。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闲闲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啊?”

  “我听两位皇额娘作主。”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我觉得倒是先问一问你的好,⺟子是半辈子,夫妇是一辈子。我是为你一辈子打算!”

  皇帝感慈爱,不由得就跪了下来:“皇额娘这么替儿子心,选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这样子,那十个人,在你个个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儿挑。”慈安太后想了一会说“庶出的当然不行!”

  皇帝听出意思来了,这是指赛尚阿的女儿,崇绮的幼妹,——阿鲁特家,姑侄双双⼊选在十名以內,说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儿了。

  “就有一点,怕你不愿意。”慈安太后试探着说“崇绮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

  皇帝今年十七岁,慈安太后怕他嫌说娶个“姐姐”回来。而皇帝的心思却正好不同,他经常独处,要担负许多非他的年纪所能胜任的繁文缛节,有时又要独断来应付若⼲艰巨,久而久之,常有惶惶无依的感觉,所以希望有个象荣寿公主那样的皇后,一颗心好有个倚托。而且听说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诗书娴,闲下来谈谈书房里的功课,把自己得意的诗念几首给她听听,就象赵明诚跟李清照那样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联,叫做“天家富贵,地上神仙”这副楹联,就叫皇后写。久听说崇绮的女儿写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还没有深通翰墨的,这副对联挂在养心殿或者乾清宮,千秋万世流传下去,岂非是一重佳话?

  想到这里,皇帝异常得意“大一两岁怕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圣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诚仁皇后小一岁?”

  皇帝不以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兴,于是为皇帝细说她看中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亲政以后,年纪太轻,难胜繁剧,而两宮太后退居深宮,颐养天年,不便过问国事,就帮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贤淑识大体,而又能动笔墨的皇后,辅助皇帝。

  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并不相悖,而是进一步的开导,皇帝一面听,一面不断称“是”

  “你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怎么样?”老实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时候聊起来,总是挑人的短处,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规矩一步一步走,最后唯有在剩下的十个人中,挑一个皇后出来,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说是全看得上,换句话说,慈禧太后并无成见。这样,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来,事情便可定局。

  ⺟子俩有了这样一个默契,言语都非常谨慎,顺理成章的事,就怕节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态度。皇帝虽有些沉不住气,却至多跟小李说一句半句。小李在这两年已学得很乖觉,每一句话的轻重出⼊,无不了解,似此大事,连恭王都说“不敢妄议”何况是太监?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诫,越发不肯多说,有太监、宮女为了好奇,跟他探听“上头”的意思时,他总是这样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儿的工夫吗?”

  虽说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却是“度⽇如年”四个字,不⾜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赛尚阿、崇绮⽗子的⽇子最难过。一家出了两个女孩子在那最后立后的十名之列,这件事便不寻常。赛尚阿闲废已久,回想当⽇蒙先皇御赐“遏必隆刀”发內帑二百万两以充军饷,率师去打长⽑的威风,以及兵败被逮,下狱治罪和充军关外的苦况,恍如隔世。谁知儿子会中了状元,如今孙女儿又有正位中宮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号,轮不到自己,但椒房贵戚,行辈又尊,大有复起之望,不出山则已,一出则⼊阁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亲更有度⽇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奋兴‬动得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脫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选,正位中宮,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宮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慡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宮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宮,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內务府的‮员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缎桌围的长桌后面,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宮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如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宮太后,由停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候差使的內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宮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深宮的终⾝,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子。

  慈禧太后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深宮等于送⼊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宮太后换了一个同意的眼⾊,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分比部里的司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挥走了宮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头摇‬“皇帝自己还不脫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慡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宮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強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于是两宮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脫中宮的人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大有凛然之⾊。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在満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不肯公然违拗生⺟的意旨,便呑呑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膈间立刻⾎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站起⾝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満的痕迹显露,引起內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首先命皇帝起⾝,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宮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来,退后两步,才转⾝望着一排四个的八旗名媛。

  第一个是赛尚阿的女儿,自知庶出,并无奢望,如果侄女儿被立为后,⽇朝中宮,伺候起居,那是什么滋味?因此眉宇之间,不自觉地微带幽怨,衬着她那件紫缎的袍子,显得有些老气,在四个人中,相形逊⾊,皇帝看都没有看她,就走了过去。

  第二个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长⾝⽟立,肤⽩如雪,一双眼睛就如正午⽇光下的千丈寒潭。见她穿一件月⽩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她是经过⽗⺟再三告诫的,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是张宜喜宜嗔的脸,就这样,仍旧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晕红‬,双眼⽪望下一垂,长长的睫⽑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摇,几乎就想把如意递了过去。

  踏开两步站定,正好在引起两宮太后争执的那两个人中间,皇帝是先看到凤秀的女儿富察氏,圆圆的脸,眉目如画,此刻看来娇憨,将来必是老实易于受‮布摆‬的人。皇后统摄六宮,也须有些威仪,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么样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这一排第三个。崇绮的这个女儿,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这就不必有任何犹豫了“接着!”皇帝说,同时把那枝羊脂⽟的如意递了过去。

  “是!”崇绮的女儿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双膝一弯就跪,得先蹲下⾝去请安,然后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娴地做完了这个礼节,然后接过如意,垂着头谢恩:“奴才恭谢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隐隐然存着的,皇帝临事或会变卦的那个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着脸不响,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已经把一个红缎绣花荷包抓在手里了。

  “这个,”她回头对恭王福晋说“给凤秀的女儿富察氏。”

  “是!”恭王福晋接过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过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给她,轻声说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谢恩。”

  也亏得她这一声,这位未来的妃子才不致失仪,等她谢过恩,慈禧太后站起⾝来,什么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这样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顾,跟着慈禧太后出来,先就吩咐:“到养心殿去吧!”

  这一说,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养心殿,只见以恭王为首,在內廷行走的军机大臣、领侍卫內大臣、御前大臣、南书房翰林,还有弘德殿的师傅和谙达,都在那里站班,望见两宮太后和皇帝驾到,一起跪下磕头贺喜。

  然后就是召见军机——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输了一着,不能再输第二着!倘或自己怏怏不乐,凡事由慈安太后开口,显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给臣下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隐蔵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人品⾼贵,选为皇后。

  你们拟旨诏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明发”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说明是內阁所拟的封号,请朱笔圈定。

  妃子的封号,脫不了贞静贤淑的字样,嫔御较多,有个简单的办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辈排行那样,从《康熙字典》的“⽟”字部去挑,只要与前朝用过的不重复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笔,圈了三个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号,瑜、珣两字就得有个代了。

  “崇龄的女儿是瑜嫔,赛尚阿的女儿是珣嫔。瑜嫔在前,珣嫔在后。”慈禧太后转脸问道:“这么样好不好?”

  已经独断独行,作了裁决,还问什么?而且这也是无关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请旨,”恭王又问:“大婚的⽇子定在那个月?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这是早就谈过了的,未曾定局,此时要发上谕,不能不正式请旨。慈禧太后不愿明说,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让她发言。

  “总得秋天。”慈安太后说“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里怎么样?”

  恭王踌躇了一会说:“八月里怕局促了一点儿。”

  “那就九月里,不能再晚了。”

  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赶在十月初十以前办喜事,这样,今年慈禧太后万寿,就有皇帝皇后,双双替她磕头。恭王当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声:“臣等遵旨。”

  “六爷,”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礼,还是你跟宝鋆俩主办。在上谕上提一笔,省得不相⼲的人,从中瞎起哄。”

  这不知指的是谁?恭王一时无从研究,只答应着把三道旨稿了给沈桂芬,在养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号,呈上御案,两宮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发。

  喜讯一传,崇绮家又热闹了,特别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奋兴‬,无不亲临致贺。崇绮早有打算,这时強自按捺着‮奋兴‬无比的心情,作出从容矜持的神态,周旋于宾客之间。但他的⽗亲与他不同,不断以感涕零的口吻,歌颂皇恩浩,表示他家出了状元,又出皇后,不仅是一姓的殊荣,实由于朝廷重视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为图报之⽇。宾客自然附和他的话,还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与赛尚阿有渊源的人,便在私下谈论,说大学士官文、倭仁,相继病故,老成凋谢,朝廷更会笃念耆旧,赛尚阿还有复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两宮能够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这么一个人。

  最后是赛尚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吩咐听差把“大爷”叫了来说道:“你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

  “是!”崇绮答道“两个折子都拟好了,我去取了来请阿玛过目。”

  “怎么?”赛尚阿大声问道:“怎么是两个?”

  怎么不是两个?立后该由崇绮出面,封珣嫔该由赛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崇绮便即答道:“一个是小妹妹的,一个是孙女儿的。”

  “嗐!”赛尚阿不以为然“都具我的衔名,何必两个折子?

  一个就行了!”

  崇绮大为诧异,不知他⽗亲何以连这规矩都不懂?便呑呑吐吐地说道:“这怕不行吧?”

  “怎么叫不行?你说!”

  “家是家,国是国。”崇绮嗫嚅着说“立后的谢恩折子,一向由后⽗出面…。”

  话不曾说完,赛尚阿大发雷霆,放下鼻烟壶,拍桌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在放什么狗臭庇?什么后⽗不后⽗的,没有后祖那来的后⽗?国有国君,家有家长,我还没有咽气,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了!真正混帐,岂有此理!”

  一见老⽗震怒,崇绮吓得不敢说话,但不说也实在不行,只得硬着头⽪开口:“阿玛息怒。儿子是请教了人来的。”

  “什么?”赛尚阿越发生气“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他把脸气得洁⽩,眼睁得好大,直瞪着崇绮,突然扬起手,自己拿自己菗了一个嘴巴,顿⾜切齿:“该死,该死,生的好儿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儿子这儿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这番动作和语言,把一家人都吓坏了!崇绮更是长跪请罪,而赛尚阿余怒不息,把湖南兵败,⾰职充军的那些怨气,都发怈在儿子⾝上,痛斥崇绮不孝,责他空谈理学,甚至说他中状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并非靠他的真才实学。

  旗人家规矩大,家法严,崇绮的子,荣禄同族的姐姐瓜尔佳氏,看“老爷子”发这么大的脾气,领着几个儿子,在丈夫⾝旁环跪不起。而赛尚阿因为抚今追昔,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牢越发越多。最后把未来的皇后请了出来,也要下跪,这才让赛尚阿着慌收篷。

  当然,谢恩的折子需要重拟,两个并成一个,是赛尚阿率子崇绮,叩谢天恩。递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恶劣,召见军机时,冷笑着把赛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顿,连带便谈到后族的“抬旗”

  皇后⾝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赛尚阿家是蒙古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么呀!”慈禧太后说“赛尚阿用不着瞎巴结,承恩公轮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没有他的分儿!”

  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两宮太后对赛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讲话,则“一大家子”抬⼊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赛尚阿求荣反辱,结果只有崇绮本支抬⼊镶⻩旗,赛尚阿和他另外的两个儿子,仍隶原来的旗分。

  两宮太后对立后曾有争执,外面已有传闻,但宮闱事秘,颇难求证,等看到崇绮本支抬旗的上谕,见得后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证实了立阿鲁特氏为后非慈禧太后本意的传说。当然,这种传说一定会传⼊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颇为懊恼,越发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监和宮女,无不惴惴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会触犯了她的脾气,所以举止语言,异常谨慎。 wWW.nIl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慈禧全传》是一本完本历史小说,完结小说慈禧全传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慈禧全传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历史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