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艳闻秘事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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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八大胡同艳闻秘事 作者:高阳 书号:39768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一章 | |
主客四人在“便宜坊”吃完了一只烤鸭子,酒醉饭,余兴盎然,心里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但没有人开口。 三个客人都是“灾官”薪⽔欠了四个月。只有做主人的吴少霖,虽跟客人一样是个科员,但在众议院这个“衙门”经费充⾜,不但不欠薪,而且额外加班,常有津贴;这天就是吴少霖奉派到天津去请几位议员回京,出差旅费连津贴,弄了有一百多元的好处,所以打电话约这三个好朋友来“叙一叙”已经叨扰了一顿,不好意思再让他花“盘子钱”了。 吴少霖心想,这样子“不而散”有违联谊的初意;反正是“外快”不如痛痛快快的花一花,也是一乐。 于是,霍地站起⾝来“走吧!”他说:“逛胡同去!” 唤了跑堂来结帐,一共三块八⽑;吴少霖给了四张盐业行银簇新的一元钞票,挥挥手示意,不用找了。 “谢谢您哪,吴三爷!”跑堂单腿着地“打”了个“扦”;起⾝向外猛喝一声:“外赏!” 语音未落,里里外外同声答应:“谢——。” “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这一声儿了!”在教育部当科员的杨仲海笑着说;不过笑得有点凄凉。 同是作客的单震兴刘一鹤,亦有同感;一个在陆军部,一个在司法部,都是穷衙门,一夏天没有上过馆子,所以听不到这一呼百诺的一声“谢” 吴少霖当然很得意。肃客前行,自己跟在后面,故意将距离拉长一点;一路行去,穿蓝布大褂,肩上搭一块手巾的跑堂,无不站住脚,哈着,含笑招呼:“慢走!” 洋车在观音寺街东口停下来,往西南走,就是“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又称“八埠”是那八条胡同?说法不一;但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胭脂胡同、王广福斜街,是一定有的——清朝噤官吏宿娼,不噤狎优;因而梨园兴起,男⾊大行,文人笔下,称之为“明僮”;一般叫他们“像姑”意思是“像个姑娘”;有的像姑不爱听这两个字,于是用谐音称之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地直呼为“兔子”了。 像姑的寓所,名为“下处”集中之地便是“八大胡同”;而以陕西巷一韩家潭为最盛。每家门前都有块小金字招牌,上书堂名“舂福堂”、“盛安堂”等等,或者再加姓氏于堂名之下。大门里面,悬一盏明角大灯笼;这是有别于院的一个标志。 到了“老佛爷”掌权,不大讲究基层“纲纪”大小员官,只要不造反,爱⼲什么⼲什么,所以逛窑子的风气渐渐流行。同时有些洁⾝自好的伶人,尤其是旦角以外的各行,觉得“出条子”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孙;最委屈的是,见了窑姐儿得请安,叫“姑娘”或者“姑姑”倘或礼数有亏,有那凶悍的窑姐儿,一声:“兔儿鬼子!见了姑娘大刺刺地,你要造反响!”这张脸往那里摆。所以摆脫副业,力争上游;八大胡同渐渐不兴“老斗”——小旦的恩客——这个名称了。 代“下处”而起的是,作为窑子别称的“小班”歌本来集中在內城口袋底砖塔胡同一带;庚子之,天翻地覆,野骛流莺,劫后重来,看到八大胡同好些精致的下处“免去堂空”正好作为小班。类聚过多,自然而然地分出等级,顶顶上等的只有两家,称为“清昑小班”;意思是“卖嘴不卖⾝”;其次才是小班;再次是茶室;末等称为下处。到得清末民初,八大胡同又是一番沧桑了。两家清昑小班,摘牌歇业,小班跃为头等;茶室与下处,⽔涨船⾼也升了级。不过最大的变迁,还是南朝金粉庒倒了北地胭脂。本来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这四条最大的胡同,是“本帮”与“旗帮”的天下“苏帮”、“扬帮”以及其他各省总称的“外江帮”只能局处在李铁拐斜街等地的曲径小巷;只以姑苏女儿,肤柔如⽔,声美于莺,加以应酬功夫⾼人一等。起居饮食,样样精致,北帮相形见绌,以致南风西竟,北东撤,韩家潭、陕西巷、百顺胡同逐渐沦失,如今连石头胡同也怕保守不住了。 四个人一路逛到石头胡同北口,吴少霖站住脚说:“不是我小气舍不得花钱;小班都出条子到甘石桥、长安饭店那些地方去了。不如二等倒还有人可挑。而且,”他又看着刘一鹤笑道:“一鹤兄宝眷不在京里,孤独亢;如果想作一飞冲天之计,也比小班⼲脆得多。” “罢了,罢了!”刘一鹤自嘲地笑着“穷气未退,岂能⾊星⾼照?” “有我!”吴少霖拍拍他的肩,又问:“如何?” “反正走马看花,无所谓。” 杨仲海对“逛胡同”也很內行;接着单震的话说:“逛二等就该往南走;由石头胡同转到王广福斜街,那里有几家不错。” 于是吴少霖带头,折往石头胡同;一眼望去,昏⻩的灯晕加上小吃摊子揭锅盖冒出来的热汽,一片雾溕濛中,幢幢人影,随处流连;四个人不由得都把脚步放慢了。 到达一家叫做兰柱堂的门口,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名符其实的吼;发音是个“候”字,通知楼上楼下,前后各屋中待客的姑娘,有机会被挑中。 原来茶室的规矩,生客上门,先引⼊堂屋;然后,指名地点,没有客人的姑娘,便须赴选,一个个搔首弄姿地在客人面前走过,茶壶便在旁边报明花名。挑中何人,指出名字,便让到这个姑娘的屋子里去“打茶园”;倘或全不当意,不妨扬长而去,不费分文。 吴少霖选中的姑娘叫翠⽟。于是客人都让到翠⽟屋子里,卸了马褂坐定,老妈子献茶,翠⽟一一应酬,最后到了主人面前;吴少霖拉着她的手说:“我好像在那儿看见过你。”“我也觉得在那儿见过二爷。”翠⽟问道:“二爷招呼过小阿凤?” 吴少霖吓了一跳!听她的口气跟小阿凤是手帕,来头可是不小。但怕是别有其人,便即问说。“你是说,嫁王总长的小阿凤?” “那还有第二小阿凤?” 果然不错!吴少霖不由得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看不出她跟小阿凤真的是同等人物,还是借此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第一次见小阿凤,她已经是王总长的如夫人了。”他接着便问:“你们是一起在顾太太那里的姐妹?” “顾太太不就是王逸塘的继配吗?”刘一鹤揷嘴问说。 问题都集中在翠⽟⾝上;而对这些问题有趣兴的,也还有杨仲海和单震。因为他们曾从报上看过一则不承认继⺟的启事;而刊登这则启事的人,正是“安福系”首脑之一,别号逸塘的王揖唐的子女。 于是在众目所视之下的翠⽟,娓娓谈起往事——当然王揖唐与安福系的一切,他是不会知道的。 王揖唐是安徽合肥人,两榜进士出⾝、又到⽇本留学,先是习武,只为受不了“三两讲堂”之苦,改学法政;回国以后,由于“北洋三杰龙虎狗”之虎段祺瑞是小同乡,便在段祺瑞那里做了一名“执事官” 民国诞生,政林立;王揖唐发现了一条升官发财、名利双收的捷径,就是收买议员,包办选举,从袁世凯到黎元洪,一直有他在议会兴风作浪。民国六年夏天,黎元洪受“辫帅”张勋胁迫,解散了国会;及至“辫帅”⼊京,搞出一场复辟的把戏,黎元洪辞职,副总统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段祺瑞当了国务总理。这时,王揖唐又看出一个发大财的苗头来了。 原来民国二年,北洋府政的国会成立,袁世凯在这年十月十⽇就任正式大总统,任期五年,到民国七年双十节届満。袁世凯称帝,八十三天的舂梦醒时,大限亦至,黎元洪以副总统接位,以至此番辞职再由民国五年补选出来的副总统冯国璋代理,事实上都是享的袁世凯无福享受的五年任期。到明年秋天,非改选不可。 可是国会已经被黎元洪解散了,看不惯京北乌烟瘴气的议员,纷纷南下;集中在青天⽩⽇、气象一新的广州,为护法而奋斗。如今要选下任总统,当然以召回被解散的议员,重开国会,才是正办。那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表示反对。 此人就是保皇的巨头,马厂复辟的元勋,段內阁的财政总长梁启超。 他反对恢复旧国会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说,各省督军蓄意要破坏国会,辫帅张勋虽已无能为力,其余的督军未动,如果恢复旧国会,他们仍旧要反对;大局会发生动。 再一个理由是,即使疏通各方,使得督军团不反对旧国会;但一定要求保证,旧国会重开,必须制订一部宪法。这又有谁敢保证、谁能保证?因此,他主张组织临时参议院,来改组国会。 其实,他是存着私心;因为他的派——研究系,在旧国会中的势力不大;希望趁改组的机会,能够多弄几名议员出来。 可是,梁启超毕竟是还带着些书生味道的君子;这套把戏搞不过王揖唐。当南北各方,函电纷驰,还在为这个问题争得不可开时,他已经悄悄与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将,外号“小周子”的徐树铮商量妥当;联络福建的政客曾云需、梁众异,在宣武闩內安福胡同,组织了一个安福俱乐部,以“买以为隐语,招兵买马;因而王揖唐得了个外号,叫做“鱼行老板” 安福虽以胡同为名,其实已标榜得很清楚,是安徽、福建政客的大结合。其时“北洋三杰”中的“虎”与“狗”——段祺瑞与冯国璋,意见不合;段祺瑞已辞去国务总理,改由一“龙”王士珍组阁。这个內阁,当然是过渡內阁;因为若非王士珍,任何人来组阁都会遭遇段系的杯葛。 段祺瑞已下野,却是安福俱乐部主持人心目中的下一任总统。在徐树铮的筹划之下,段祺瑞与“关外王”张作霖取得了联系;奉军兵精粮⾜,冯国璋不能不忌惮三分,于是民国七年三月间,又把段祺瑞请回去当国务总理。 其时临时参议院已在上年十一月间成立;王揖唐早着先鞭,所以新国会议员选举,安福系占三百三十席之多,成了第一大;其次是“财神”梁士诒的通系,得一百二十席;而另一梁的研究系,只有二十多人当选。 这一来,段祺瑞好像当定了大总统了,如果他当大总统,预定选张作霖作副总统;组阁自非徐树铮莫属。众参两院议长,当然顺理成章地由王揖唐。梁士诒担任。 一切都说好了,不过冯国璋提出反对。他本来有恋栈之心,看到新国会纵在安福系手里,料知无望;退而求其次,不愿昔⽇同袍,今⽇政敌的段祺瑞快意。结果鹬蚌相争,便宜了“东海”渔翁的徐世昌,得以脫颖而出。不过也花了好几百万;安福俱乐部中、仅是王揖唐一个人就发了七十万的财。 就在他这最得意的时候,认识了“顾太太”——那是仿照清朝初年,秦淮四大名之一的顾眉生,嫁了落⽔名士袭芝麓以后的称呼。顾太太本来是人家的童养媳,不曾圆房,死了丈夫;听说婆婆要把她卖⼊院,一逃逃到海上,佣工为生。她婆婆追到海上找着了她,亏得亲戚调解,献出微薄的积蓄,还了她自由之⾝。 这时的顾太太不过廿一、二岁,四顾茫茫,迫不得已走了一条琊路;但她很有打算,自己并不下⽔,刻苦攒钱,买了个雏折向院,自己名为“娘姨”实同鸨儿,这在海上院中,有个专门名词,叫做“带档娘姨” 其时京北的国会议员,号称“八百罗汉”有闲又有钱,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顾太太迁地为良,托⾜韩家潭,以一朵奇葩小阿凤作号召。不想王揖唐倒念了“雏凤清于老风声”这句诗;情有独钟在这个“带档娘姨”⾝上。 在顾太太,先是拉拢买卖,知道他是“鱼行老板”议员老爷的嫖帐,都归他付,少不得屈意奉承。相处⽇久,有了感情,竟愿屈居小星,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她倒也真有志气,跟王揖唐识字读书,居然也能做首把七言三韵的绝句;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无半点风尘气息。 于是由段祺瑞作主,将顾太太扶正,成了可以周旋在贵妇名媛之间,分庭抗礼的王夫人。这是“爬上枝头作凤凰”无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认有此继⺟。 王揖唐的子女,一方面向着故世的⺟亲——王揖唐的发,十分贤淑;当王揖唐游学宦游时,含辛茹苦,上侍舅姑,下抚子女,使得寒士出⾝的丈夫,能无后顾之忧;等到丈夫既贵,没有能享几天福,即便下世。做子女的一直为⺟亲委屈;照他们的想法,⽗亲应该报答⺟亲的思情,且不说“今⽇俸钱过十万,为君营莫复营需”至少应该将“正室夫人”的名分保留给发。这不但是最起码的一种还念着夫妇之情的表示,而且也是件“惠而不费”的事——他们并不反对⽗亲纳妾;只是想不透为什么非继弦不可。 如果说,续娶的太太,⾝家清⽩,门第相当,也还罢了。不道意是将出⾝青楼的一个所谓“跟妈”扶正;换句话说,是把这个出⾝不正的妇人,与发同样的看待。在王揖唐的子女看,是⽗亲侮辱了死去的⺟亲;是恩将仇报;是恩尽义绝不可原谅的负心行为。 因此,在事先一再请求、苦劝,继以议抗而终归无效以后;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来自八大胡同的继⺟。 不过,顾太太对王揖唐的事业,确是有帮助的。本来王揖府组织安福俱乐部,原以“俱乐”为号召,升官发财是一乐;声⾊⽝马更是一乐;顾太太是名鸨,能使脾气⾼傲的姑娘帖然就范,安福一系的政客,自然揖王称臣了。 这众多的风流功德中,最大、最圆満的一场是,说眼了小阿凤,下嫁王克敏做姨太太——王克敏字叔鲁、杭州人,他的⽗亲叫王存善,是个候补道,分发广东,是有名的“能员”;在谭钟麟当两广总督时,红极——时,王克敏幼承庭训,精通做官理财之道;本人是举人,做过驻⽇本的留生学监督,所以又因请洋务的资格,当过直隶涉使。 到了民国,王克敏由于联络了各国在华行银的洋大板与华买办,专门为财政部、通部介绍借债,因而又转人财政金融界。当冯国璋与段祺瑞“府院不和”段祺瑞辞职;外总长汪大燮代理国务总理,改组內阁时,由于杭州小同乡、东京老朋友的关系,王克敏脫颖而出,一跃而为财政总长,并兼国中 行银总裁,娶小阿凤就在这飞⻩腾达的时候。 王克敏生平有两好,一是赌。京北官场中有两个大赌徒。一个是做过盐务署长,后来也做过一任财政总长的张弧,一个就是王克敏。两人都以豪赌出名,一掷数十万,面不改⾊;不过在赌场中矫情镇物的功夫,王克敏又胜张一筹。 再是⾊,滥赌继以狂嫖,断丧过甚,大损目力,以致不能不经年戴一副墨晶眼镜,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这两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鱼行”的“王老板”接济,小阿凤的手帕表示:“总长快要转运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总长,但只要曾是总长⾝分,他的家人部属,永远都叫他总长。 听完两王的故事,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原是走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吴少霖向同伴使个眼⾊,一面起⾝;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头”丢向空了的镀银的⾼脚果盘中“当”地一声,十分响亮。这就是“盘子钱” 又走了两家,一无⾜观;到了第三家,闻声便知是北班,因为称呼不一样。那“柜上妈妈”四十已过,梳个名为“燕尾”的旗下发髻,擦一脸红⽩分明的脂粉;看见杨仲海,満脸堆笑地离柜出来招呼!“唷!我的二爷,那一阵好风把你给吹来的?前儿个我还跟大金子谈起,杨二爷怎么老不来只怕回南去了。谁知道念着曹,曹就到。” 杨仲海却无心听她后面的那几句话,急急问道:“大金子又回来了吗?” “回来两个月。杨二爷也不来看看她,枉为是相好。” “我不知道她回来;要知道早就来了。 见此光景,吴少霖便说:“那就不必挑看了。在你贵相好屋子里坐吧!” “还是在原处吧?”杨仲海这样问了一句;领头就走。 柜房妈妈便抢在他前面,领着路说:“王爷先在楼下歇歇腿;我马上给你腾房子。” 这就连不大逛胡同的单震也知道,大金子的“本房”有客;得先在空屋中闲坐等候。这一坐,菗完了一枝烟,尚无消息,杨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稍安毋躁。”有成竹的吴少霖说:“我看逛了这一家,也就差不多了。” “嗯,嗯!”杨仲海神思不属地答应着;忽然起⾝招招手“少霖兄,咱们说句话。” 吴少霖便起⾝相就;单震,刘一鹤很知趣,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脸向外,装作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好让杨仲海无所顾虑地说私话。 “少霖兄,”杨仲海嗫嚅着说:“不知道你⾝上方便不方便?” 第二个“方便”还未出口,吴少霖已一双手接到他肩上“我替你预备好了。”他低声问道:“二十元够了吧?” “够了,够了!” 杨仲海喜出望外——二等茶室的夜度资,大洋四元,加上杂项开支,有“袁大头”六枚,便可夜一消魂;额外加给两元已是阔客,原意只想借十块钱,不料多出一倍;自然精神倍增。 但等吴少霖悄悄将两张十元新钞票塞到他手中时,掌中却感到沉重;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灾官”只能领到两成半,或者三成。三成只有三十六元,如今手里握着的,是半个月以上⾐食之资。 “怎么?”吴少霖倒奇怪了,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 “少霖兄,这笔款子,我得分两三月还你。” “小事,小事!”吴少霖拍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这年头儿,遍地⻩金;只要你会捡!别愁,痛痛快快去找个乐子再说。” 听此一说,杨仲海的心境便又开朗了;紧紧地将吴少霖的手握了一握,感之意,尽在不言中了。 等转过⾝来,却好“大了”——二等茶室对鸨儿的别称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个“柜房妈妈”来请“进本房” 一推门帘,客人的视线都被昅引住了。大金子的那双眼睛特别亮,就像丝黑绒上的两粒金刚钻;怪不得!吴少霖心想,杨仲海一听说是她,就会有那种渴盼一叙旧情的神态。 “二爷!”她甜甜地一笑,拉着杨仲海的手说“替我引见吧!” 一一引见已毕;杨仲海便问:“今天嗓子在不在家?”“伤风刚好,不知道行不行。”说罢,大金子咬了两下,亮亮嗓子;喉间似有痰声,显然不怎么畅顺。 “她学刘鸿声,很有几分神似。” “不行,”大金子接口说道:“今天嗓子不痛快。”她略想一想又说:“这样吧,我刚学了几段落子:唱给各位爷听听,看有那么一点味儿吗?” “好呀!”吴少霖是落子馆的常客,首先赞成“来段儿‘马寡妇开店’;你总有吧?” “我只学了四段,有一段就是‘马寡妇开店。’” 店是客店,年轻的马寡妇开客店,中宵思舂,孤帏难耐;这一来,后事如何,不言亦可分解。大金子的这段落子,虽是初学乍练,只为嗓子好,先占了便宜,唱得颇为动听;尤其是烟视媚行的神情,令人回肠气,吴少霖倒觉得比在天桥的落子馆里听得还过瘾。 见此光景,杨仲海便说:“你学了四段,索都唱了,请吴老爷给你指点指点。” “不敢不敢!”吴少霖说:“再烦一段吧!” 于是大金子唱了一段“摔镜架” 一鹤与单震很知趣,双双起⾝,预备辞去。 “怎么?”大金子问道:“两位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走了?” “客去主人安。”吴少霖说“你们久别重逢,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窝子的话要说;我们别在这儿讨厌。” “其实还早得很。”杨仲海尽主人留客的道:“很可以再坐一会儿。” “再坐一会儿,不如再走一家。走、一走!”吴少霖一手一个,将钱、单二人,推着就走。 留下的杨仲海,不用说,当然是“住局”了。照规矩得“大了”点个头;大金子便先问一句:“二爷,你今儿不走吧?” “不走。” 大金子不作声,转⾝出屋,到柜房向“大了”低声请示:“杨二爷今晚上想住下,不知道行不行?” 照常例,生客须两口以上,方能住局:杨仲海虽然绝迹已久,到底不是生客,又当别论。“没有什么不行?”“大了”停了一下又说道:“李五来过了,要找你说话,我说有客在屋里怎么行?他磨了好一会儿,看看没指望了,才走的。光景又是输⼲了。” 一听这话,大金子脸⾊郁:“唉!”她叹口气“真不知道那天才得出头?” “要想出头也容易。不现成有个人在?” “他?”大金子摇头摇“要成功早成功了。如今的官儿个个穷。” “不见得吧?”大了手往外指“你看”胡同里又热闹了;多时不因的人敢照面了。”、” 这句话很有力量!杨仲海以外,另外三位也是“官儿”;酒醉饭,来打茶围,做官的境况,必是变好了。大金子想了一下说。“就好也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下子那里拿得出来?”说着,她悄悄抬眼,窥偷大了神⾊。 大了没有作声,眼望着别处,是在盘算着什么?大金子便又把头低了下去!作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自己拿主意吧!”大了看着她,平平常常地说“总好商量。” 大金子心中一喜,却不敢摆在脸上“等我想一想。”说着,肢一扭,一只蝴蝶似地飞走了。 新秋天气,出过一⾝风流汗,竹箪清凉,罗衾温煦,杨仲海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 但双眼员微有涩意,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亢奋;因为大金子在上之前,说过一句话:“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及至纵体人怀,丁香微发,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到得此刻,才是“好好商量”的时候。 “你好了没有?”他向在后房抹⾝的大金子问。 “不就来了吗?” 人随声至,大金子换了一⾝⾐服,玄⾊洋纱的散脚,细⽩夏布的对襟短袖褂子,隐隐透出绿⾊的肚兜;松松地结一绺辫子,斜搭在肩上,进得房来先捻小了灯焰,然后掀开帐门,睡在外。 “你睡到里面来。”杨仲海说“你的脸要朝外,我才看得见。” “倒像是没有看够似地。”大金子一面笑着说;一面扳着他的肩,从他⾝上滚了过去。 “你不说有件事跟我好好商量。什么事?” “你说呢?” “是终⾝大事?” 大金子不答,自然是默认;脸⾊却慢慢郁了,使得杨仲海有莫测⾼深之感。 “我不知道打那儿说起?”她的表情越发凄苦了。 杨仲海慢慢明⽩了,必是遇人不淑。于是他回想着去年舂天的情形;原本是打得火热的,不道他出了一趟差,在南京住了一个月回来,重访香巢。人去楼空,说是“摘牌子”从良了,嫁的什么人,住在何处,一概不知。 于是杨仲海说:“你就从去年舂天送我上火车说起好了。” 大金子点点头说:“送你上火车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来了个客人,一连招呼了我五天,第一天开盘子,以后一直不是打牌,就是摆酒——。” “那好啊!”杨仲海揷了一句嘴“是个阔客。” “阔客!”大金子苦笑道“当时谁不是这么说?——” “怎么?是虚好看?” “你别打岔!听我说。过了有半个月,他跟我说,他在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做事;原来在海上总行,为的这里的洋行,买卖不好,洋人派他来看看,为什么不好,⽑病出在那儿?大概有半年耽搁,是个短局,所以把太太留在海上。如今跟我投缘,看我还能把家,打算把我接回去,可又不是娶我——。” 杨仲海又揷嘴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算是包月,每月给我三百元,家用另给。他又说:也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家不方便,为的是舍不得我,不过天天到胡同里来看我。怕洋人不⾼兴,说他荒唐。所以要把我接回去。将来如果彼此觉得合适,正式把我接回家也行,只要我乐意。他又说,他太太很贤慧,⾝子也不好,常跟他说,该弄个人也好管管她的手。我想,能过个几个月的安闲⽇子也不坏,就答应他了。原想等你回来跟你商量;柜房妈妈说:反正不过半年的事,不如先瞒着杨二爷。不然,万一杨二爷上门去找你,两虎相争,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好了。我想这话也不错,就听了她的。” “以后呢?” “以后才知道,什么在德国洋行做事?是个小拆⽩,在海上欠了一庇股的赌帐,混不下去了,才到北边来的,他们管这叫‘开码头’。”大金子略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我手里有好几万现款,搁在东江米巷外国行银里生息,把我接了去的第二天就跟我提,说是那一国有一批颜料,能运了来,一转手就能赚大钱。便宜不落外方,不如咱们自己来做;不过他的钱在海上,调了来自己做买卖,洋人知道了不合适。好不好先把我在行银里的款子提出来垫上?我说,我那儿有几万的洋钱?有点首饰,至多也不过值个千把块钱。他一听我说这话,脸⾊就变了,往后去,我的⽇子也就不好过了。” “世界上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杨仲海怒气冲冲地说:“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姓李,行五。” “看样子,如今是你养他?” 大金子点点头“不光是养他还得供他赔钱。”她的眼圈又红了“已经欠了一⾝的债,这个无底洞还不知道那一天才填得満?” 这句话吓倒了杨仲海!原来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他在想,自己连一夕头之费,都得临时张罗;何敢去问她一⾝的债? 沉默了好久,大金子可忍不住了“二爷,”她说:“你总得替我想个法子啊!”“我,”杨仲海很吃力地说“心有余而力不⾜。” “这我也知道。”大金子紧接着问“这会儿我先问你一句话,你嫌不嫌我?” “嫌你什么?嫌你,今天也不会住下了。说着,他一侧⾝,将她抱得紧紧地。 这句话不能使她満意;觉得他回答得不够切实。她是要知道,在他已知她经历了这一段沧桑以后,是不是仍愿重申嫁娶的默契?因而推开他说:“别这样!咱们规规矩矩的说话。” “好吧,你说!”杨仲海⾝子往外缩一缩;这样就更容易看得清她的脸了。 “你原来对我是怎么一个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要能常来看看你,就该知⾜了。”杨仲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人是英雄钱是胆!” 为来为去为钱!大金子听他这话,心里倒踏实了;决定自己来拿主意。 于是她筹划了一下问道:“你能不能凑五百块钱出来?” 这一问,大出杨仲海的意外,他原以为她那一⾝的债,少说些也得三、五千元;如果只是五百元,就请几个“钱会”也得把它凑出来。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这一定可以凑⾜数。” “那好!你凑五百元;那得多少⽇子?” “我想,”他盘算着说“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给你一个月好了。不过,还得找房子——。” “慢点!”杨仲海打断她的话说:“你把你的打算跟我说一说。” 大金子被迫复出时,曾跟大了借了两千元,当时讲明⽩大金子凡有收⼊除去开支以外,余下的钱大了菗六成,三成是她的好处;三成算是拔还债务,如今大概还剩下上千元的债务,彼此相处得很好,尤其大了已露了口风,她相信能有五百元,就可了帐。自己手里省吃俭用,约莫存有两百元,打算拿来打发李五。 她说了这个办法;紧接着又说:“到那时候,我就自由了!我也不要什么名分,只希望跟你单独住。⽇子过着苦一点不要紧。” 另立门户,多一份开销。以自己现在的收⼊,养一个体弱多病的子,跟已上了中学的一儿一女,勉強可以对付;何能额外再成立一个家庭? 这样一想,不觉心灰意冷,而且颇为懊恼,做事顾前不顾后,真是荒唐。 “金子,”他狠一狠说:“我帮你五百元的忙就是。若说你要跟我过⽇子;我很感你的意思,不过办不到。”大金子大惊“怎么?”她困惑不解“说得好好地,何以变了卦呢?” “不是变卦。忙我一定还是帮!至于别的,本就谈不上。” “那,说了半天不是⽩说?”大金子伤心“原来你本没有打算要我!” 看她盈盈涕的神情,杨仲海大为着急:“你误会了!我怎么不想要你?无奈办不到,你想想我一个月才有多少薪⽔?” “这也不是现在才知道的事。” “对了!可是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要另立门户。”话一出口,他发觉措词不妥,赶紧更正“不是,不是为这个。总而言之,我本就不够资格娶你!李五所说的,他家的那种情形,其实跟我倒很相像,我太太⾝子很坏;也很贤慧,我说要把你接去,她不会反对。不过,我不能那么办!” “为什么呢?” “我不能让你过很舒眼的⽇子;可也不能让你去伺候一个病人啊!”杨仲海又说“金子,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最好你能等我一年。在这一年之中,我一定想法子打开困境;另外找房子给你住。” 她不懂什么叫“困境”不过意思可以猜想得到,沉昑又沉昑;自语似地说:“好吧,我就再受两三个月的罪,到那时候你可别说了话不算!” “怎么叫说了话不算。” “怕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总爱说这种冤屈人家心的话。”杨仲海气急败坏地说。 “这样说,你是要定了我?那好,两三个月以后,我摘牌子另找房子住;门口写的可是‘杨公馆’,你不能不承认” 这莫非是要⼲“私窝子”的勾当?杨仲海惊疑不止,却又不便说明;所以张口结⾆地答不上来。 她看出他的心事,便即说道。“我把我的盘算告诉你吧!” 她的盘算是尽这两三月之中,找一个冤桶,狠狠地搂一笔钱,摘牌子委⾝于杨仲海;他不必为她另立门户而心,但杨仲海必得公开承认他娶了大金子。为的是她非要嫁个做官的,才能挡住李五不来找⿇烦。 杨仲海答应是答应了但心里很难过,这样子跟大金子住在一起实在也比李⽟強不了多少。 这夜一没有睡好,第二天大早就起⾝了。大金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有事。晚上再来。”他又加了一句:“一定来。” 开销过了,悄然出门,在茶馆里洗脸、喝茶、吃点心、看报;磨够了时候,上衙门签了到,随即到虎坊桥众议院去找吴少霖。 “有事吗?”吴少霖正在接电话,将话筒捂住了问。 “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杨仲海看他正忙着,料知一时无法谈,便即问:“中午一块儿吃饭吧?” “不行!中午有个很要紧的饭局,归我招呼、晚上也有事,有话明天再说好了。” “不!今晚上一定得跟你见个面。不然,你明天又没有工夫了。” “既然如此,下午四点,在来今雨轩见面吧!我一定菗空来。” 多说一句也不行,吴少霖一个电话还没有讲完,他面前的第二架电话又响了。 杨仲海无奈,只得扬扬手离去,下午很早就到了中山公园,在来今雨轩找了个座位,喝茶闲等。只见来来往往,成双成对地居多,男的大都是中年人,穿得很体面,有的咬着吕宋烟,有的戴着墨晶眼镜,女的花枝招展,举动轻盈,一望而知是国会议员和八大胡同的姑娘。 四点一刻,吴少霖还未到,杨仲海有些沉不住气,举目四顾,来回把脑袋都转得发酸了,才发现吴少霖的影子。 “你可来了!”他上去说“都四点半了。” 约会迟半个小时,不算回事,吴少霖笑道:“我的杨二哥,才四点半啊!”杨仲海也知道埋怨错了,急忙陪说道:“我是如大旱之望云霓,话说得急了。你别见怪。” “有什么好怪的?也没有什么好急的!” 吴少霖好整以暇地踱着方步,跟着杨仲海到他的座头上坐下,要了一杯“寇寇”然后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把雪茄烟,放在桌上,长短参差、耝细各异“牌子”更少雷同。他自己挑了一枝,也让杨仲海随意选用。 “那来这么多‘杂牌军队’?” “都是‘罗汉’送的。现在我专管联络,他们有事来找我,都客气得很。”吴少霖点上雪茄,⾝子往后一仰,靠在藤椅背上,悠闲地噴了两口青⾊的烟才问:“什么事这么急?” “少霖兄,”杨仲海凑过⾝子去,带点窘⾊地陪着笑说:“你不是说,‘遍地⻩金,只要会捡。’我得跟你讨教。讨教,怎么个拉法?” “法子多得很!”吴少霖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有没有当国会议员的亲戚?”“没有。”杨仲海答说:“只有先⽗生前的两个朋友,各在‘八百罗汉’之列。” “喔,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周大均,一个叫廖衡。” “那就行了,先捡点小钱;能不能发个小财,要看你的运气,也要看你的本事。” “喔!”杨仲海眨了两眼,急急问说:“少霖兄,怎么回事,请你说给我听。” “黎菩萨不是叫人给通走了吗——” 原来从王揖唐组织“安福俱乐部”到如今,五年之间,沧桑变更;先是段祺瑞主张武力统一国全,与徐世昌的主张不合,挂冠而去;接着发生直皖战争,直系联合奉军打败了皖系的“定军国”徐世昌照吴佩孚的主张,下令解散“安福俱乐部”通缉祸首,皖系要角徐树铮、王揖唐、梁鸿志等人,无不榜上有名。王揖唐的“鱼行”倒闭,远走扶桑。但奉天的张作霖跟直系又发生了裂痕,终于兵戎相见;吴佩孚又打了胜仗,北方是直系独霸的天下了。 见此光景,直系的首领曹锟,不免存有“一登大宝”的野心。想起当初想当副总统,为徐世昌多方阻挠;这一次奉直战争,亦由徐世昌与奉张暗通款曲而起,旧怨新恨,加上取而代之的念头,于是授意他的部将,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发表通电,主张恢复旧国会,由黎元洪复职。 这一来,旧国会的参议院议长王家经:众议院议员吴景濂便活跃了。纠集“八百罗汉”之中的一百五十多人,自动集会,主张取消南北两府政;直系将领,起而响应。徐世昌一看大势已去,乖乖退位;黎元洪由天津进京,复任大总统, 直系拥黎,目的是借黎驱徐;徐世昌一走,接下来便是驱逐黎元洪了。先是跟內阁总理捣,以致一年之间,內阁改组了六次;接着是无事生非,逮捕财政部长罗文于下狱,这样迫府政的举动,由吴景濂一手包办;原来他已经为直系所收买,决定捧曹锟出来当大总统。换条件由他出任“曹大总统”的內阁总理。 可是黎元洪却并无退位的意思。曹锟手下看文的不行来武的,策动京北军营,包围总统府索饷;黎元洪不走;复又雇用闲汉游民组织“公民团”在安天门前开会,公然要求黎元洪退位离京,他还是不走;最后,京畿卫戍总司令,直系大将之一的王怀庆。跟陆军检阅使冯⽟祥联名辞职,表示不能再负维持京北治安,保护大总统的责任,黎元洪看到命亦将不保,只好仓皇离去,复回天津。 “如今就等着选曹锟上台了。不过有一层极大的难处。”吴少霖忽然问道:“你知道两院议员一共多少?” “不止‘八百罗汉’吗?” “不止。一共八百七十个,选大总统要有三分之二到会,也就是要五百八十个出席,大总统才选得出来。这个数目,还差得远;离京南下的议员,差不多有四百个,散居各处的也不少,现在正在想法子把他们找回来。” 说到这里,杨仲海明⽩了“少霖兄,”他问“你的意思是要我把周、廖两位去请了来?” “对了!我知道他们两位,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广州。你如果有把握把他们请回来,我可以跟上头去说,给你弄几百元旅费。这是捡小钱;至于发小财,那就得到京再说了。” “那,”杨仲海央求着“少霖兄,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吴少霖四面看了一下,招招手让杨仲海将椅子接近了,低声说道:“盘口大致已经开出来了,‘节敬五百,票价五千’,另外还可以商量。到时候,我替你想法子,‘戴’他个三两千的‘帽子’,不成问题。” 杨仲海心想,不必三千,只要两千就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于是心里盘算,周大均为人方正,到广州参加了⾰命,是决不肯再回京北的;廖衡格比较随和,跟他⽗亲的情也厚,或许可以拉得回来。 当他把他想法说了出来以后,吴少霖立即答应:“能拉一个来也很好。事不宜迟,你回去就预备动⾝;津浦路的来回票,由我替你办,旅费一百元。事情成功了,你打电报来,我这里直接电汇四百元旅费,给谬议员。” “好!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 “后天就后天。”吴少霖又说“既然廖议员跟令尊情很厚,你不妨跟他说实话,他就算帮你一个忙,挑你赚几文,反正是惠而不费的事。再说,到京里来逛一趟也不坏。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有个矮胖子正走了来,头戴礼帽,⾝穿宝蓝华丝葛的夹袍;外套一件玄⾊缎子坎肩,前横过极耝的一⻩金表链,一只手捏着“司的克”一只手挽着一个浓妆抹的妇少;叼着老耝的一截雪茄,凸肚地走了。 “此人也是罗汉之一,姓何;前几天到京,是我到车站去接的,当时穿一套旧哔叽西服,庇股上都磨成‘镜面子’了!此刻,你看,多神气。” “他旁边的那个是谁?胡同里的?” “那还用说?”吴少霖答道:“陕西巷有名的清琴老 “啊!”杨仲海突然说道:“我倒想到了!” 吴少霖一愣:“你想到什么?” 杨仲海暂且不答,想了一回说:“少霖兄,咱们今天晚上到陕西巷,韩家潭的清昑小班去访一访,好不好?” “访谁?” “有个花君二老,不知道还在不在?”杨仲海紧接着说“我那位老世叔,对她过一阵子,我去看看她,能让她拿一件什么东西给我,我带到海上跟廖议员说,花君二老如何想他,不就可以把他拉来了吗?” “此计大妙!准定这么办。”吴少霖也很起劲,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不便在班子里谈,这样、明天中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把她叫了来,慢慢儿跟她说。” 说完了分手,吴少霖赶到直隶省议会议长边守靖家;胡同里停了六、七辆汽车,他看一看牌照号码,知道“津保派”的巨头,大部分都到了。 “津保派”是直系的两大派之一。直系的首脑是曹锟,但直系的灵魂是吴佩孚。 吴佩孚有他的一套想法,很看不惯曹锟左右那班。私熏心的家伙,尤其是曹锟的胞弟“曹四爷”曹锐。他做直隶长省时,声名藉狼;吴佩孚大为不満,明斥曹锐不安于位,终于垮了下来,当然把吴佩孚恨得牙庠庠地。因此,直系自然而然形成裂分。外人将盘踞在曹锟周围的,称为“津保派”;而在洛以吴佩孚为中心的,自然就是“洛派”久而久之,津保派亦担承不疑,而且有意地強调,只有津保派才是直系的嫡系;洛派则有“篡位”的企图,两派是势不两立的。 津保派的实际头目是曹锐;他有个好朋友就是边守靖。此外还有几名巨头,论地位,第一个是⾼凌霨,字泽畲,天津人,前清举人出⾝,由于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做到湖北提学使。民国二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他当直隶财政厅长;那时曹锟是第三师师长,驻防保定,结成深。曹锟由吴佩孚替他打天下,地位扶摇直上;⾼凌霨有此后台,终于民国十年夏天继李思浩而任财政总长。以后又当梁士诒內阁的內务总长,兼代通总长;唐绍仪內阁的财政总长;汪大燮內阁蝉联到张绍曾內阁的內务总长。黎元洪让直系走以后,张绍曾亦因受排挤而辞职,中枢主政无人,⾼凌霨成为摄政內阁的首席,在名义上是北府政的最⾼负责人。其间且一度担任曹锐辞职后的直隶长省,是北府政中近年来官运最亨通的一个人。 其次就是吴景濂,奉天兴城人,字莲伯;与他的门生又是小同乡,现任直隶长省的王承斌,字孝伯,为人合称“兴城二伯”王承斌亦是津保派中的要角。 另一名要角是山东长省熊炳琦,字润丕;曹锟的小同乡,老部下,拥曹上台,他是最热心的一个,如”今拉拢国会议员,都是由他跟边守靖出头,这天就是他跟边守靖联名请客;约了十来个政治团体的负责人吃饭,谈大选问题。 这些政治团体说起来也算政;大大小小有三十几个之多,都是国会议员所组织。“八百罗汉”分隶三十几个小组织,每个平均不到二十人,名称不脫、“民治”、“宪政”;隐晦些的用“适庐”、“乐园”之类;但最通行的办法是,⼲脆以地名标示,什么“报子街十八号”、“香炉营头条十六号”、“铁匠胡同十二号”等等,最有名的是“石驸马大街三号”是四川籍的议员赵时钦所组织,是津保派所争取的主要对象。 吴少霖这天的任务,就是看看他受命邀约的议员来了没有;倘或未来,便须催请。所以一到便跟边宅的门房打道。 “湖南的郑议员来了没有?”他看着从口袋中掏出来的名单问。 “是不是郑人康?” “是啊。” “早来了。”门房答说。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刚才上头在问,江西的符议员来了没有——。” “是符鼐升不是?”吴少霖不待门房话毕,抢着问说:“他来了没有?” “还没有。” “我去找。”接着,吴少霖又问了几个人,全部到齐,只差一个符鼐升;于是道声:“回见。”转⾝直奔宣武门外煤市桥的泰丰楼。 原来这符鼐升字九铭,江西宜⻩县人,留学⽇本,毕业于东京⾼等师范学校。民国元年任江西教育司司长;下一年当选为参议院议员。在“八百罗汉”中,他对江西籍的国会议员,很有点影响力;这天就是在泰丰楼宴请同乡。故意迟不赴约,藉以在津保派面前表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因为如此,吴少霖对他很不放心,赶到泰丰楼,先问明了符鼐升确是在宴客,方始放心,便在走道旁边的散座坐了下来,点了菜,又要了一斤花雕,向跑堂的说明,他是来催请符鼐升的。 “你老安心慢用吧!符议员那儿正在闹酒;等快散了,我会来通知。” “好极!”吴少霖许了那伙计:“都托你吧!回头我多给小费。” 一斤花雕喝完,兴犹未央,但怕酒多了误事,不敢多喝。要了碗米饭吃完,坐着喝茶,盘算见了符鼐升该怎么说。 “快了!”那伙计来报“在穿马褂了。” 吴少霖尚未答话,已发现了符鼐升,正送客出门;吴少霖急忙掏了几⽑钱扔在桌上,说一声:“帐到甘石桥一起收!”随即跟了出去。 等送完最后一个客人,符鼐升一转⾝看到吴少霖,不由愣住了。 “符议员!我等候大驾已经多时,柜上帐已经结过,没事了,请吧!” “老兄真厉害!”符鼐升答笑道:“我算服了你了。” “言重,言重!请吧!车子在门口。” 出了泰丰楼,坐上汽车,直驶边家,陪着进门,边守靖已自降阶相,抓住符鼐升的手,劲使摇撼了一阵。 “九铭兄,”边守靖故意绷着脸说“你要罚酒!” “是,是!”符鼐升敷衍着“该罚,该罚。” 进⼊大厅一看,筵开四席;首席首座吴景濂,脑袋特大,格外触目,不愧“吴大头”的外号。这一桌的主人是山东长省熊炳琦,正在发言;向符鼐升遥遥举手致了意,管自己继续往下说: “刚才我说道,今天邀各位来,要商量的事有两项,第一、请各位帮忙,分担责任;第二、是我们办事的人,如何对各位尽力酬报。关于第一项,今天在座各位都是各省各组的负责人,请赶快联络,劝同乡跟本组的分子来参加大选,能约来的开出各单来。至于报酬一节,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每人送五千元——。” 一听这话,有的鼓掌;有的头摇;也有低声换意见的。熊炳琦不能不停下来,等稍为静一静,继续发言。 “手续是这样,我们按照名单,在行银里立好存折,分送受款人;不过受款人要先送个图章过来,这个图章暂存办事处,等大选过后,我们把图章送到行银;受款人拿存折到行银里留个印鉴,就可以凭原图章领款了。”熊炳琦略停一下又说:“各位约好了人,随即请他们一个印章过来,我们就凭图章去立存折;存折立好,仍请各位转。” 符鼐升心想,这个先送图章,后取存折,事后再在存折上补留印鉴的办法,显然是为了防备领了钱不到会的取巧分子,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已经有客人在提出疑问了。 这个人就是郑人康“我倒要请教,”他的声音很大“如果大选之后,不把图章送到行银;存折上没有印鉴,岂不就是废纸?” “不会、不会!”熊炳琦“蓬蓬”地拍着脯“我以人格担保,决无此事。过河拆桥,还算人吗?” 郑人康对于他的态度,表示満意;等他点点头坐了下去,第二桌的主人王承斌站了起来。 “外头说我们办事的人,意见不一,都是反对者的挑拨作用,请各位不必听信流言。不过刚才熊长省所说的办法,其中有应该补充的,第一,大选那天,请各组首领邀本组分子午餐,饭后立刻坐汽车到场,出席投票。各组首领所用的饮食车马费,如数照付,决不会让负责人赔累。” “我看,”坐在王承斌旁边的另一王——烟草公卖局督办兼直鲁豫巡间使署秘书长,也是曹锟亲信之一的王毓芝,补了一句话:“每位先领两千元,将来多退少补。” “这也好。”王承斌接下来说:“存款打算指定直隶省行银 理办。照行银惯例,本要先送印鉴,再发存折;现在把印鉴存在办事处,为的是受款人的利益。此话怎么讲呢?是怕第一次没有结果;还要选第二次,只要选出,款子就一定可以收得到。” 这话其实说得更露骨了,但由于王承斌一则说为了维护“受款人的利益”;再则又说:“一定可以取得到”甘言中听,亦就不暇去细细思索了。 等他一坐下,王硫芝便又说道:“时机紧迫,希望在中秋节前开选,请大家二十号,也就是历八月初十晚上,仍旧请各位在这里便饭;各组的名单印鉴,都请带来。”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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