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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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66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一章 | |
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強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大忙特忙了。 生⽇在三月初八“浩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帖,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搭”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请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东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服是首辅;左湘是东阁大学士,⼊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疵,说大先生以私情纲纪,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一定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谅,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怎么改法?”胡雪岩很⾼兴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候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国中挂一幅瑶池祝寿图,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分不同,挤在一起,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 “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宮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陆斋仪”亦名“⽔陆道场”俗称“打⽔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称为“打⽔陆”;为了祝厘延寿,通常只须七⽇,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致于蹋糟。”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它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官,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员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満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的,一律请吃寿酒。”“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舂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舂,”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海上去请。” “好。”古应舂说:“要把⽇子定下来,我到海上,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舂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出派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庒,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幛,沿路挂満;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內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量⾝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壁最前端,与大学士宝均金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満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用“老⽗⺟”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官,士绅对县官称“老⽗⺟”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分。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了。 稍坐一坐,请去⼊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三太六尺,一共六间,南面监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排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却都站満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带围,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步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升”、“一品当朝”照例须由在座官位最⾼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喇喇”満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作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举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璋对此道外行,决定蔵拙;好在另有內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纨绔,最好戏曲;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羊⽑笔”是德馨紧赏识的花旦,演到“思舂”那一段,真如用“羊⽑笔”写赵孟钭郑崦耐鹱钊艘庀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笔”⾝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海上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问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待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么急事?”“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胡老太太做生⽇,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为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末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往低处流,人往⾼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均金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包,內中有个藌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藌码译好,夕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支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电报要送到海上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海上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一胡雪岩的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力求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胡雪岩的轿于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定贺寿的⽇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代时,只风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岩有来,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在海上等消息,等京北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出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有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不要说!老太太的好⽇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客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耽心后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原来贺寿的⽇期,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例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你来看,有份全帖在那里,你一看就晓得了。”“好!我到书房里去看。” “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房下碗汤银丝面,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净。”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长的道甬,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铁杆为,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池上红桥、池畔重杨,一齐昅⼊镜中,这是仿京北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回,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着寿庆的灯彩,到影⼊池,复又重生于有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个娇嫰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梅。”“喔,你是新派过来的吗?”“不!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帖来看。 全帖的具名是“教遇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华中文化,兼且是朝迁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国中名字叫做“赫鹭宾” 全帖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一巧珠、巧珍两姊妹;但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是…”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罗嗦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杓清⽔,细细研墨。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赫德” 小梅因为墨渖未⼲,便拿起全粘,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楞,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象小梅这种“做耝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相讥“巧珠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我?”她说:“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摆你千金姐小的威风,摆给哪个看?”“啊!”瑞香脸都气⽩了“你在嚼什么嘴?”说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说:“今天老太太的好⽇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吓阻住了,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看老太太的好⽇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小X!你等在那里,看我不收拾你。” 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风,她自然识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岩双膝跑倒“老爷,你看。”她说:“请老爷做主。”“好了,好了!”胡雪岩解劝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诉你太太。” 主人出面说情,瑞香总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气,当下喝道L::你还跪在这里想讨赏是不是,赏你一顿‘⽑笋炒腊⾁’!滚!看见小梅盈盈泪,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子,你敢哭出来!”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两泡眼泪,退了出去。胡雪岩好生不忍,却不便当着瑞香支慰抚小梅。不过,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安排那份寿礼,送到灵隐。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胡雪岩便走到廊上,轻声说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明天我跟太太说:提拔你。”胡雪岩对下人说太太,多半是指螺蛳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说:“在瑞香手下,哪有好⽇子过?”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不想瑞香来得好快,原来她一下阁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专管稽察花园出⼊的杨二太,亲自打一盏宮灯,领着古应舂来见主人。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各自回头,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德的礼,一个便领着古应舂⼊阁。 “你怎么回来了?”胡雪岩问。 古应舂原是预定留在灵隐,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只为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 “我也是刚刚看了拜帖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样礼物说:“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于是古应舂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他不晓得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一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才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藌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侍,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満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強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古应舂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舂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等瑞香送了古应舂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慡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X不小XX,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致于僵在那里有些手⾜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龄女郞为“大青娘”是最多悉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菗出腋下的一方⽩纺绸绣一枝瑞香花的手绢,擤一擤鼻子答说:“哪个哭了。”“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內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须找书来看。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着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了以后的“断” “断曰:⻩节晚香,清节可贵,逝⽔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得;而且这也正是內则老⺟、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上去问。“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舂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当然。”古应舂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京北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国中菜。”“还是西餐吧。”古应舂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舂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代下去。”“有多少人?”“主客一共四位。”古应舂答说。“应舂,”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班也请?”一听这语气,古应舂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我看‘舂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揷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內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致于捉襟见肘。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舂看着斟在⽔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內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倒在物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冻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耽误工夫,古应舂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劝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舂将次⽇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昅引着古应舂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还有锦乡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代。” “够了,够了。”古应舂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舂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睥。 “老太太说,这回生⽇样样都好,美中不⾜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才好。”古应舂答说:“曾文正分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那才是持盈保仄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欹器’,盛⽔不能満,一満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兀,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強。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说到这里,古应舂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常时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舂又泫然涕了。 “应舂,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子,叫罗四姐到海上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一番话说得古应舂心如⿇,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舂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舂,”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舂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俩都会中意。”“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舂将七姑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楞,心中寻思,七姑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舂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舂,”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舂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我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舂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若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 古应舂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防探探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倘若子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 “能⼲、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调⽪捣蛋,她一个端正人,躺在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舂,你说对不对!”“是的。”古应舂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职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占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舂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舂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子如果真的有妨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舂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花酥;是醇亲王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但胡雪岩与古应舂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说得不错。”古应舂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好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舂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尝了一口说道:“我再来一点。”“蹋糟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舂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史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舂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海上,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得很⾼兴。”古应舂大为头摇:“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 此言一出,古应舂、胡雪岩一齐倾⾝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自愿为丈夫纳妾。“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岩胡雪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舂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慡”古应舂这夜一只睡了两个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舂院,茶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舂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得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晓峰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古应舂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呜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国中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咪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第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实在是件很有起的事;但一进去他,女着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看见古应舂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舂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舂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进,东面有座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昅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 于是⼊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署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末,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姐小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姐小”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舂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便在开药方,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舂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人⼊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心花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舂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舂舂有意为主人炫耀,命待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地基不⾜,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舂,断续⼊席以前的话题,而是用英语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嘲流。我在国中二十年,对国中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国中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国中富強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国中的爱护,不过,英国讲主民,国中亦讲顺应民情,就象细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嘲;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一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舂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同了。 “雪翁!”他用国中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国中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人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线虽出得不坏,但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生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利造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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