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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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66 | 更新时间:2017/9/7 |
第十一章 | |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菗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科;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队部,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召募三千弟子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队部,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功夫。”“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争!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切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米。” 胡雪岩暂且不答,捡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划。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种子、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这,你就不懂了。” 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舂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內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正题;“如今平回,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舂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可是,回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顶“⾼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內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手;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这倒好。”左宗棠很⾼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塞外辽阔,险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官军,常常使炮口对准村落,轰一气。窝蔵在其中的盗匪,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洋炮,多由胡雪岩在海上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命是从,惟独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药施凉茶,冬天舍棉⾐、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老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菗个二十万银子造炮车。” “那末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万六千。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五十四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楞住了。要筹三百五十四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是一百七、八十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海上,坐海轮两天功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匮乏之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军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无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缓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须个把月的功夫。所以万一青⻩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內。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长⽑余孽肃清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籴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讲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 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啊!算起来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惹得曾国藩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费也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福建一样,每月四万。“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预算之內。” “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无论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地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下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宮太后决不致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也得在明年舂天。”“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筹⾜;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満饭好吃,満话难说?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所苦的是眼前还脫不得⾝,因为⽇意格、德克碑与国中官场打道,大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参半;而有些话怕一说出来,洋人憨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分与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楞。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局布浪。” “喔,他到海上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海上的法国总领事⽩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意格、德克碑理办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来尼当然不⾼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 左宗棠摸着花⽩短髭,沉昑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満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意格与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慰抚。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海上。 到海上第一件事是访古应舂密谈。 古应舂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行银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度”在行银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国中人的一切涉,大至接官场,小至雇用苦力,无不唯买办是问。而国中人上外国行银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舂在汇丰行银权柄很大;他又能⼲而勤快,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行银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舂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行银借钱,十万廿万银子,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舂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行银”这一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行银:一、阿加剌行银二、利中行银三、利商行银四、汇泉行银五、麦加利行银六、汇隆行银七、有利行银八、法兰西行银九、汇丰行银十、丽如行银这一着,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行银,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钩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费功夫?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末,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舂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行银上面一钩。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行银在古应舂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行银,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行银却并非纯然英国行银。它原名“港香 海上 行银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港香,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国美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古应舂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海上分行的买办。 港香 海上 行银的海上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人;与古应舂是旧识,久知他⼲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东,因而延揽他出任买办。古应舂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港香 海上 行银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国中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行银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 如果“港香 海上 行银”之下,再赘以“海上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舂的意见,依照国中“讨口采”的习俗,取名港香 海上汇丰行银;简称汇丰行银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行银的麦加二字,在海上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舂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行银,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海上资格最老的外国行银,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行银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海上都有分行。麦加利行银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海上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海上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行银”;喳打的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海上人却赚喳打二字拗口,索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行银。麦加利行银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海上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行银当然有用。”胡雪岩踌躇说“只怕还不够。”“还不够?”古应舂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这是行银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舂又问“是替谁借?当然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舂,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舂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我⾩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舂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接了当;如果说到⾩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行银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 “我明⽩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舂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舂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海上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代明⽩。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舂吃了一惊“转眼开舂,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內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北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強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海上,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北盐务,非卸不可。要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这就是说,年內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舂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舂大为诧异“那末,”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舂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在国中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舂的解释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国中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 “那末,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府政出面来借?”“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国中 府政。”胡雪岩说“一切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国中 府政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国中 府政,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国中 府政。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国中 府政;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国中 府政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行银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舂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庒倒,终于建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第一、借款总数,关于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行银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舂介绍华商向汇丰行银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各税务局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舂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国中人借了钱,转借与国中官场,四厘⼊,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局,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海上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舂,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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