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第2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2015  作者:王小波 书号:39614 更新时间:2017/9/6 
第2章
  2

  我舅舅进习艺所之前,有众多的情人。这一点我知之甚详,因为我常溜进他的屋子,躲在壁柜里偷看。我有他房门的钥匙,但不要问我是怎么来的。小舅的客厅里挂満了自己的作品,但是不能看,看久了会头晕。这也是他犯错误的原因之一。‮导领‬上教训他说:好的作品应该让人看了心情舒畅,不该让人头晕。小舅顶嘴道:那么开塞露就是好作品?这当然是扳杠,‮导领‬上说的是心情,又不是舡门。不过小舅扳杠的本领很大,再⾼明的‮导领‬遇上也会头疼。

  每次我在小舅家里,都能等到一个不认识的姑娘。那女孩子进到小舅的客厅里,四下巡视一下,就尖叫一声,站不住了。小舅为这些来客备有特制的眼镜:平光镜上糊了一层黑纸,‮央中‬有个小洞。戴上这种眼镜后,来宾站住了脚,问道:你画的是什么呀?小舅的回答是:自己看嘛。那女孩就仔细看起来,看着看着又站不住了。小舅为这种情况备有另一种特制眼镜:平光镜上糊一层黑纸,纸上有更小的一个洞。透过这种眼镜看一会儿,又会站不住,直到戴上最后一种眼镜,这种眼镜只是一层黑纸,没有窟窿,戴上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照样头晕;哪怕闭上眼,那些令人头晕的图案继续在眼前浮动。那些女孩晕晕糊糊地全都爱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爱来。我在壁柜里透过窄偷看,看到女孩脫到最后三点,就按照中‮生学‬守则的要求,自觉地闭上眼睛不看。只听见在娇声声中,那女孩还在问: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呀。我舅舅的答案照旧是:自己看。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处女,她们最后问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小舅就说:和你说实话罢,我也不知道。然后那女孩就菗他一个嘴巴。然后小舅说,你打我我也不知道。然后小舅又挨了一个嘴巴。这说明他的确是不知道自己画了一些什么。等到嘴巴声起时,我觉得可以睁眼看了。看到那些女孩子的模样都差不多:细胳膊细腿,⾝材苗条。她们都穿两件一套的针织內⾐,上⾝是半截背心,下⾝是三角,区别只在內⾐的花纹。有人的內⾐是⽩底红点,有的是黑底绿竖纹,还有的是绿底⽩横纹。不管穿什么,我对她们都没有好感──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察警‬,想作我的舅妈,你配吗?我舅舅进习艺所时,我也⾼中毕业了。我想当艺术家,不想考大学。但我妈说,假如我像小舅一样不三不四,她就要杀掉我。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她托人从河北农村买来了六把杀猪刀,磨得雪亮,揷在厨房里,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厨房里去看那些刀。

  假如刀上长了⻩锈,她再把它磨得雪亮,还时常买只活来杀,试试刀子。杀过之后,再把那只的尸体煮,让我吃下去。如此常备不懈,直到⾼考完毕。我妈是女中豪杰,从来是说到做到。我被她吓得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考完了试,最后上了北大物理系。这件事的教训是:假如你怕杀,就当不了艺术家,只能当物理学家。如你所知,我现在是个小说家,也属艺术家之列。但这不是因为我不怕杀──我⺟亲已经去世,没人来杀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习艺所,替他扛着行李卷,我舅舅自己提着个大网兜──这种东西又叫作盆套,除了盛脸盆,还能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几卷卫生纸,我们一起走到那个大铁门面前。那一天天气沉。我不记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说了些什么,大概对他能进去表示了羡慕罢。那座大门的背后,是一座⽔泥墙的大院,铁门紧关着,只开着一扇小门,每个人都要躬着才能进去,门前站了一大群学员,听唱名鱼贯而⼊。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是自愿来送我舅舅,如果是这样,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

  ‮导领‬上要求每个学员都要有亲属来送,否则不肯接受。轮到我们时,发生了一件事,可以说明我舅舅当年的品行。我们舅甥俩年龄相差十几岁,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们俩都穿着灯绒外套──在十年前,穿这种布料的都是以艺术家自居的人──我也留着长头发,而且我又长得像他。总而言之,走到那个小铁门门口时,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里面去了。等我想要回头时,里面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领子,使出拽犟牛的力气往里拉。人家拽我时,我本能地往后挣,结果是在门口僵住了。我外⾐的腋下和背后在嘶嘶地开线,与此同时,我也在声嘶力竭地申辩,但里面本不听。必须说明,人家是把我当小舅揪住的,这说明喜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个习艺所在‮京北‬西郊某个地方,我这样一说,你就该明⽩,它的地址是保密的。在它旁边,有一圈铁丝网,里面有几个鱼塘。冬末舂初,鱼塘里没有⽔,只有乾裂的泥巴,到处是塘泥半⼲半的气味。鱼塘边上站了一个穿蓝布⾐服的人,看到来了这么一大群人,就张大了嘴巴来看,也不怕扁桃腺着凉──那地方就是这样的。我在门口陷住了,整个上⾐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长长的脊梁,从肋骨往下到带,都长満了⽪疙瘩。至于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顾不上了。

  我和小舅虽像,从全⾝来看还有些区别。但陷在一个小铁门里,只露出了上半⾝,这些区别就不显著了。我在那个铁门里争辩说,我不是小舅;对方就松了一下,让人拿照片来对,对完以后说道:好哇,还敢说你不是你!然后又加了把劲来拽我。这一拽的结果使我上半⾝的⾐服顿呈土崩瓦解之态。与此同时,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什么叫“还敢说你不是你?”这句话的古怪之处在于极难反驳。我既可以争辩说:“我是我,但我是另一个人”又可以争辩说:“我不是我,我是另一个人”更可以争辩说:“我不是另一个人,我是我!”和“我不是另一个人,我不是我!”不管怎么争辩,都难于取信于人,而且显得欠揍。

  在习艺所门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领,这是一种非同小可的经历,不但心促气短,面红耳⾚,而且完全起了。此种经历完全可以和经历相比,但是我还是不想进去。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还不配。我还年轻,缺少成就,谦逊是我的美德,这些话我都对里面的人说过了,但是她们不信。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个地方如此急迫地你,最好还是别进去。说起来你也许不信,习艺所里面站着一条人的‮道甬‬,全是穿制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道:拿警敲一下──别,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你当然能想到,她们争论的对象是我的脑袋瓜。听了这样的对话,我的头⽪一炸一炸的。揪我脖子的胖姑娘还对我说:王二,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里面好啊。她说话时,暖暖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有股酸酸的气味,我嗅出她刚吃过一块⽔果糖。但我呼昅困难,没有回答她的话。有关这位胖姑娘,还要补充说,因为隔得近,我看到她头上有头⽪屑。假如没有头⽪屑,也许我就松松劲,让她拽进去算了。

  后来,这位胖姑娘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头大如斗,头⽪屑飞扬,好像拆枕头抖荞麦⽪。在梦里我和她‮爱做‬,记得我还不大乐意。当时我年轻力壮,经常‮遗梦‬。我长到那么大,还没有女人揪过我脖子哪。不过现在已是常事。我老婆想要对我示爱,径直就会来揪我脖领子。在家里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后面钉着小牛⽪,很经拽。

  我小舅叫作王二,这名字当然不是我姥爷起的。有好多人劝他改改名字,但他贪图笔划少,就是不改。至于我,绝不会贪图笔划少,就让名字这样不雅。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顶了这么个名字,可算是双重不幸了。后来还是我舅舅喝道:放开吧,我是正主儿,人家才放开我。就是这片刻的争执,已经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它披挂下来,好像我背上背了几面小旗。我舅舅这个混蛋冷笑着从我背上接过铺盖卷,整整我的⾐服,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对不起啊,外甥。然后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看到这个大门两面各有一个⽔泥门柱,这柱子四四方方,上面有个⽔泥塑的大灯球,他就从牙里吐口唾沫说:真他妈的难看。然后躬躬钻了进去。里面的人不仅不揪他,反而给他让出道儿来──大概是揪我揪累了。我独自走回家去,挂着⾐服片儿,四肢和脖子上的肌⾁酸痛,但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回到家里就和我妈说:我把那个瘟神送走了。我妈说:好!你立了一大功!无须乎说,瘟神指的是小舅。进习艺所之前,他浑⾝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进习艺所之后,心里有种古怪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罢,此后他是习艺所的人了,用不着我来挂念他。与此同时,就想到了那个揪我脖子的胖姑娘。心里醋溜溜的。后来听说,她常找男的搬运工扳腕子,结过两次婚,现在无配偶,常给⽇本的相扑力士写求爱信。相扑力士很強壮,挣钱也多──她对小舅毫无‮趣兴‬,是我多心。

  习艺所里还有一位教员,⾝⾼一米四,骨瘦如柴、⽪肤苍⽩,尖鼻子、尖下巴,內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她对小舅也没有‮趣兴‬。这位老师已经五十二岁,是个老处女,早就下了决心把一生献给祖国的特殊教育事业。在这两者之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女教员,但她们对小舅都无‮趣兴‬。小舅沉默寡言,情古怪,很不讨人喜。在我舅舅的犯罪档案里,有他作品的照片。应该说,这些照片小,也比原画好看,但同样使人头晕。据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结论:我舅舅十分讨厌。看起来没有人喜小舅,是我多心了。

  在习艺所里,有各种各样的新嘲艺术家;有诗人、小说家、电影艺术家,当然,还有画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课上,都要朗诵学员的诗文──假如这些诗文不可朗诵,就放幻灯。然后请作者本人来解释这段作品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些人当然嘴很硬:这是艺术,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这里有办法让他嘴不硬──比方说,在他头上敲两。嘴不硬了以后,作者就开始大汗淋漓,陷于被动;然后他就会变得虚心一些,承认自己在哗众取宠,以博得虚名。然后又放映学员拍的电影。电影也乌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恶心。不用教员问,这位学员就感到‮愧羞‬,主动伸出头来要挨一。他说他拍这些东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骗外国人的钱。不幸的是,这一招对小舅毫无用处。放过他作品的幻灯片后,不等别人来问,他就坦然承认:画的是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懂。正因为自己不懂,才画出来叫人欣赏。此后怎样让他陷于被动,让所有的教员头疼。大家都觉得他画里肯定画了些什么,想他说出来。他也同意这画是有某种意义的,但又说:我不懂。我太笨。按所‮导领‬的意思,学员都是些自作聪明的傻瓜。因为小舅不肯自作聪明,所‮导领‬就认为,他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习艺所去看小舅,所里‮导领‬叫我劝劝他,不要装傻,还说,和我们装傻是没有好处的。我和我舅舅是一头的,就说:小舅没有装傻,他天生就是这么笨。但是所‮导领‬说:你不要和我们耍狡猾,耍狡猾对你舅舅是没有好处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亲戚是个远房的表哥。他比小舅还要大,我十岁他就有四十多岁了,人中比朴克牌还宽,裆上有很大的窟窿,连⽑带丸全露在外面,还长了一张鸟形的脸。他住在沙河镇上,常在盛夏时节穿一双四面开花的棉鞋,挥舞着止⾎带做的弹弓,笑容可掬地邀请过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马蜂砣子──所谓马蜂砣子,就是莲蓬状的马蜂窝,一般是长在树上。表哥说起话来一口诚恳的男低音。他在镇上人缘甚好,常在‮出派‬所、居委会等地出出进进,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车、倒脏土,他绝不会不答应。有一次我把他也请了来,两人一道去看小舅;顺便让所‮导领‬看看,我们家里也有这样的人物。谁知所‮导领‬看了就笑,还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小子,滑头到家了!表哥却说:谁滑头?我打他!嗓音嗡嗡的。表哥进了习艺所,精神抖擞,先去推垃圾车、倒脏土,然后把所有的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马蜂飞舞,谁也出不了门,自己也被螫得像个大木桶。虽然打了马蜂砣子,习艺所里的人都他。回去以后不久,他就被过路的运煤车撞死了,大家都很伤心,从此痛恨山西人,因为山西那地方出煤。给他办丧事时,镇上邀请我妈作为死者家属出席,她只微感不快,但没有拒绝。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妈去不去还不一定。这件事我也告诉了小舅。小舅发了一阵愣,想不起他是谁;然后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这记!他还来打过马蜂砣子哪。小舅还说,很想参加表哥的追悼会。但是已经晚了。表哥已经被烧掉了。

  德育课后,我舅舅去上专业课。据我从窗口所见,教室顶上装了一些蓝荧荧的⽇光灯管,还有一些长条的桌椅,看起来和我们学校里的阶梯教室没什么两样,只是墙上贴的标语特别多些,还有一种区别,就是这里的窗户上有铁栅栏、铁窗纱,上面有个带闪电符号的牌子,表示有电。这倒是不假,时常能看到一只壁虎在窗上爬着,忽然冒起了青烟,变成一块焦炭。还有时一只蝴蝶落在上面“丝”地一声之后,就只剩下一双翅膀在天上飞。我舅舅对每个问题都积极抢答,但只是为了告诉教员他不会。

  后来所方就给他穿上一件紧⾝⾐,让他可以做笔记,但举不起手来,不能扰课堂秩序。虽然不能举手,但他还是多嘴多⾆,所以又给他嘴上贴上一只膏药,下课才揭下来。这样贴贴揭揭,把他満嘴的胡子全数拔光,好像个太监。我在窗外看到过他的这种怪相:左手系在右边腋下,右手系在左边腋下,整个上半⾝像个帆布口袋;只是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几乎要出眶来。每听到教员提问,就从鼻子里很动地哼哼。哼得厉害时,教员就走过去,拿警在他头上敲一下。敲过了以后,他就躺倒打瞌睡了。有时他想起了蹲‮出派‬所时的积习,就把自己吹,但是紧⾝⾐是帆布做的,很难裂,所以把他箍成了纺锤形──此时他面似猪肝。然后这些气使他很难受,他只好再把气放掉──贴住嘴的橡⽪膏上有个圆洞,专供放气之用──这时坐在前面的人就会回过头来,在他头顶上敲一下说:你丫嘴真臭。

  所方对学员的关心无微不至,预先给每个学员配了一副深度近视镜,让他们提前戴上;给每个人做了一套棕⾊⽑涤纶的西服做为校服,还发给每人一个大⽪包,要求他们不准提在手里,要抱在怀里,这样看起来比较诚恳。学校里功课很紧,每天八节课,晚上还有自习。为了防止‮生学‬淘气,自习室的桌子上都带有锁颈枷,可以強使‮生学‬躬面对桌面。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生学‬个个呈现出学富五车的模样──也就是说,个个躬缩颈,穿棕⾊西服,怀抱大⽪包,眼镜像是瓶子底,头顶亮光光,苍蝇落上去也要滑倒──只可惜有名无实,不但没有学问,还要顺嘴角流哈喇子。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简直是哗哗地流。就算习艺所里伙食不好,馋馒头,馋⾁,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大家都认为,他是存心在流口⽔,而且是给所里的伙食抹黑。为了制止他流口⽔,就不给他喝⽔,还给他吃⼲辣椒。但我舅舅还是照样流口⽔,只是口⽔呈焦⻩⾊,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

  像我舅舅这样的无照画家,让他们学作工程师是很自然的想法。可以想见,他们在制图方面会有些天赋;只可惜送去的人多,学成的少。每个无照画家都以为自己是像毕加索那样的绘画天才,设想自己除了作画还能⼲别的事,哪怕是在收费厕所里分发手纸,都是一种极大的污辱,更别说去作工程师。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当他们被枷在绘图桌上时,全都不肯画机械图。有些人画小猫小狗,有些人画小小鸭,还有个人在画些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这个人就是小舅。后来这些图纸就被用作钞票的图案;因为这些图案有不可复制的质。我们‮家国‬的钞票过去是由有照的画家来画,这些画随便哪个画过几天年画的农民都能仿制。而习艺所学员的画全都怪诞万分,而且杂有一团一团的晕迹,谁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们一样连手带头地被枷在绘图桌上。

  至于那些晕迹,是他们流下的哈喇子,和嘴、腮腺的状态相关,更难模仿。我舅舅的画线条少、污渍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齐⽩石画的⽔墨荷叶,用在五百元的钞票上。顺便说一句,我舅舅作这幅画时,头和双手向前探着,和下半⾝落在后面,就像动画片的老狼定了格。制图课的老师从后面走过时,用警在他头上敲上一下,说道:王犯(那地方就兴这种称呼)!别像⽔管子一样!老师嫌他口⽔流得太多了。因为口⽔流得太多,我舅舅总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后来,他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一听到上课铃响,口⽔就忍不住了。

  我听说,在习艺所里,就数机械班的学员(也就是那些无照画家)最不老实。众所周知,人人都会写字,写成了行就是诗,写成了片就是小说,写成了对话的样子就是戏剧。所以诗人、小说家、剧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认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画家就不同了,给外行一些颜⾊,你都不知怎么来弄。何况他们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纪末上世纪初的一帮法国印象派画家。你说他是二流子,他就说:过去人们就是这样说凡⾼的!我国和法国还有邦,不便把凡⾼也批倒批臭。所里另有办法治这些人:把他们在制图课上的作品制成了幻灯片,拿到德育课上放,同时说道:某犯,你画的是什么?该犯答道:报告管教!这是猫。于是就放一张猫的照片。下一句话就能让该犯‮愧羞‬得无地自容:大家都看看,猫是什么样子的!经过这样的教育,那个人就会傲气全消,好好地画起机械图来。但是这种方法对我舅舅没有用。放到我舅舅的⽔墨荷叶,我舅舅就站起来说:报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画什么!教员只好问道:那这花里胡哨的是什么?小舅答道:这是⼲了的哈喇子。教员又问:哈喇子是这样的吗?小舅就说:请教管教!哈喇子应该是怎样的?教员找不到⼲哈喇子的照片,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橡⽪膏把他的嘴再贴上了。

  我舅舅进习艺所一个月以后,所里给他们测智商。受试时被捆在特制的测试器上,这种测试器又是一台电刑机。测出的可以说是IQ,也可以说是受试者的熬刑能力。那东西是两个大铁箱子,一上一下,中间用钢架支撑,中间有张轻便的担架,可以在滑轨上移动。框上有些⽪带,受试者上去时,先要把这张拉出来,用⽪带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后再把他推进去──我们学校食堂用蒸箱蒸馒头,那个蒸箱一屉一屉的,和这个机器有点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测不准。为了把学员的智商测准,所里先开了一个会,讨论他们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实际。教员们以为,这批学员实在桀傲难驯,假如让他们的智商太⾼,不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个特例,他总在装傻,假如让他智商太低,也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后来说,他绕着测智商的仪器转了好几圈,想找它的铭牌,看它是哪个工厂出产的,但是没找到;只看到了耝糙的钣金活,可以证明这东西是国货。他的结论是:原来有铭牌,后来抠掉了,因为还有铭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学员出去以后会把那个工厂炸掉。那机器上有一对电极,要安到受测人的⾝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会把⽑烧掉;安⾼了则把头顶的⽑烧掉。总而言之,要烧掉一些⽑,食堂里遇到⽑没有退净的猪头猪肘子,也会送来测测智商,测得的结果是猪头的智商比艺术家⾼,猪肘的智商比他们低些。总而言之,这机器工作起来总有一股燎猪⽑的味道。假如还有别的味儿,那就是忘了那条标语:“受试前先如厕”标语后面还有一个箭头,指着厕所的方向。厕所的门和‮行银‬的金库一样,装了定时锁,进去以后就要关你半小时。里面还装了个音箱,放着创作歌曲──这种音乐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测时,学员都是这样要求的:我们还要会女人,请给我留下底下的⽑。有时候作仪器的教员却说:我想要留下上边的⽑。这是因为习艺所的教员全是纯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学员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头发,让他好看一点;烧掉他的⽑,省得他沾花惹草。除此之外,她还和他隔着仪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对几道题罢,别电傻了呀!坦⽩地说,这种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学员的智商,因为他很可能瘦驴屙硬屎,硬充男子汉。宁可挨电,也不把题答错。等到测试完成,学员往往瘫成一团,于是就时常发生教员哭哭啼啼地把学员往外背的动人情景。

  测智商的场面非常的刺。房顶上挂了一盏⽩炽灯,灯泡很小,但灯罩却大,看起来像个⾼音喇叭。这盏灯使房间的下半截很亮,却看不到天花板。教员把学员带到这里,哗啦一声拉出放人的菗屉,说道:脫⾐服,躺上去;然后转⾝穿上⽩大褂,戴上橡⽪手套。那屋里非常冷,脫掉了⾐服就起⽪疙瘩。有些人在此时和教员说几句笑话,但我舅舅是个沉默的人,他一声都不吭。菗屉里有⽪带,教员动手把学员绑紧,绑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两手平伸,‮腿两‬并紧,左脚垫在右脚下。贫嘴的学员说:绑这么紧⼲嘛,又不是猪。教员说:要是猪也好,我们省心多了。多数学员被绑上以后,都是直撅撅的。教员就说:这时候还不老实?而学员回答:没有不老实!平时它就是这么大嘛。教员说:别吹牛了,就轰地一声把他推进去。我舅舅躺在菗屉里时也是直撅撅,但人家问他话时,他一声不吭。教员在他肚子上一拍,说:喂!王犯!和你说话呢!你平时也是这么大吗?他却闭上眼睛,说道:平时比这要小。快点吧。于是也轰隆一声被推了进去。他们说,这菗屉下面的轮子很好使,人被推进去时,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落体,完全没有了重量;然后就“通”地一声巨响,头顶撞在机器的后壁上,有点发⿇。我对这一幕有极坏的印象──我很不喜被捆进去。当然,假如我是教员,⾝穿⽩大褂,把一些美丽的姑娘捆进菗屉,那就大不一样。

  人家说,在那个菗屉的顶壁上,有一个彩⾊电视屏幕,问题就在这里显示。假如教员和学员有情,在开始测试之前,会招待他先看一段轻松的录相,然后再下手把他电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医,在下手拔牙前先给病人一块糖吃。但轮到我舅舅,就没有录相看。教员不出题,先把他电得一声惨叫。每一个学员被推进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体,只在口鼻之间有口气,舿间有个东西像旗杆一样着;但拉出来时就会热汽蒸腾,好像已经透了。但是这种热气里一点好味都没有,好像蒸了一块臭⾁。假如他头上有头发,就会卷起来,好像拉力弹簧,至于那着的东西,当然已经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来时直橛橛的,比进去时长了两三倍,简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着,就如有只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里飞,有些人却一声不吭。而我舅舅出来时,却像个疯子一样狂呼滥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时要由教员把学员背走,背法很特别。她们把学员放开,把他的脚拽在肩上,吆喝一声,就大头朝下地背走了──据说在屠宰场里背死猪就是这样一种背法。但是没人肯来背我舅舅。她们说:王犯,别装死,起来走!别人都是死猪,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着墙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掉了。

  现在该谈谈他们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数学员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间,有个人得了最⾼分,是115。他还说自己想得个120非难事。但他怕得了这个120,此后就会变得很笨,因为电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于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题也没答对。这就让所‮导领‬很是气愤:就是一木头子,IQ也不能为零。于是他们又调整了电庒,叫小舅进去补测。再测的结果小舅也没超过50分。当然,还可以提⾼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电死。有件事不说你也知道,别人是答对了要挨电,我舅舅是答错了要挨电。有经验的教员说,不怕学员调⽪捣蛋,就怕学员像我舅舅这样耍死狗。

  测过智商以后,我舅舅満脸腊⻩地躺在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这时候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愣了一阵,然后脸上露出了鬼一样的微笑说:很好。他还说自己在那个匣子里精狂噴,得満处都是,好像摔了几碟子⾁冻,又像个用过的‮孕避‬套;以致下一个被推进去的人在里面狂叫道:我你妈,王二!你丫积点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个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卫生。据说,有公德的人在上测试器之前,除了屙和尿,还要手几次,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捋乾净了再进去,这是因为在里面人会失控。

  但我舅舅不肯这样做,他说,被电打很煽情,捋乾净了就不煽情。我觉得小舅是对的:他是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些不管不顾的家伙。但我搞不清什么很煽情:是测试器上显示的那些问题(他还记住了一个问题:“八加七等于几?”)很煽情,还是电流很煽情,还是自己在匣子里噴了一些⾁冻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测过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时,小舅躺在上没有动;别人叫他他也不答应。等到中午吃完饭回来,他还是躺着没动。同宿舍的人去报告教员,教员说:甭理他,也别给他吃饭,看他能多久。于是大家就去上课。等到晚上回来时,満宿舍都是苍蝇。这时才发现,小舅不仅死掉了,而且还有点发绿。揭开被子,气味实在是难闻。

  于是他们就叫了一辆车,把小舅送往医院的太平间。然后就讨论小舅是怎么死的,该不该通知家属,怎样通知等等。经过慎重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我舅舅发了心脏病。死前住了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几万元医药费。但是我们可以放心,习艺所学员有公费医疗,可以报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与此同时,习艺所派专人前往医院,把这些情况通知院方,以备我们去查问。等到所有的谎话都编好,准备通知我们时,李家口‮出派‬所来电话说,小舅在大地咖啡馆里无证卖画,又被他们逮住了,叫习艺所去领。这一下叫习艺所里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了。他们谁都不敢去领人,因为可能有三种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个像小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好像连小舅死了所里都不知道,显得所里很笨;其二,李家口‮出派‬所在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去领,也是显得很笨。其三,李家口‮出派‬所逮住了小舅的魂。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助长了封建信。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里看看死小舅,这才发现他是猪⾁、⻩⾖和面粉做的。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漏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伟大的画家,这位伟大的画家有个⽑病,就是喜画票证。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画电影票、‮澡洗‬票,就是不画钱,他也知道画钱犯法;只是偶尔画几张珍稀邮票。等到执照被吊销了以后,他又画过假执照。但是现在的‮件证‬上都有计算机号码,画出来也不管用。他还会做各种假东西,最擅长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作客时,用洗⾐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粪放在沙发上,把女主人吓晕过去。这家伙要溜出习艺所,但又要给所里一个待,他叫我给他找几十斤猪,扛在⿇袋里,偷带进习艺所。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的话,一定劝他用肥皂来做。把半扇瘟猪放到宿舍里太讨人厌了。

  认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发现他有不少失策之处。首先,他不该画些让人看不懂的画。但是如他后来所说,不画这些画就成不了画家。其次,他应该把那些画叫作海马、松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说,假如画得是海马、松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画家。再其次,他不该在习艺所里装傻。但正如小舅所说,不装傻就太过⾁⿇,难以忍受了。然后是不该逃走、不该在上放块死猪⾁。但小舅也有的说,不跑等着挨电?不做假死尸,等着人家来找我?所以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后有一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跑出来就作画、卖画。再过几天,习艺所通知我们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时候李家口‮出派‬所通知他们逮住了小舅,他们只能说:此人已死,你们逮错了。我以为小舅还要给自己找些借口,说什么自己技庠难熬,等等。谁知他却发起愣来,愣了好久,才给自己额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 Www.NiLxS.CoM
上一章   2015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2015》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2015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2015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