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 第七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心腹  作者:肖仁福 书号:39401 更新时间:2017/9/6 
第七章
  七

  第二天杨登科陪杨前进去了城西‮出派‬所,钟鼎文立即给舒老板打了电话,要他过来看保安。没几分钟舒老板就过来了,见了杨前进,很是満意,对钟鼎文千恩万谢,说给他找了个这么⾼大英俊的年轻人,以后红杏山庄绝对不会出昨晚那样的事了。

  从城西‮出派‬所出来后,杨登科准备回单位去看看。杨前进的工作有了着落,杨登科感觉一⾝轻松,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总算对得起邓桂花了,这也是对二十年前那段珍贵的恋情的一个代。而且可以一心一意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估计出手的那八千元也该有点反馈了。也不知康局长在忙些什么,他总不可能对八千元无动于衷,或者像上次吴卫东一样,将钱给退回来吧?

  刚进农业局大门,面碰上蔡科长。杨登科主动打招呼道:“蔡科长上哪去?你真是贵人多忙啊。”蔡科长躲不开,只好应付道:“没忙没忙。你呢,忙些什么?”杨登科正是等他这话,说:“没忙什么,还是侄儿工作的事。”

  为这事,蔡科长曾装模作样给杨登科写过条子,跟农校马校长将双簧唱得有声有⾊,现在杨登科旧事重提,他当然不好不关心一下,问道:“有着落没有?”杨登科说:“着落是有了,但哪找得到农校那样的好地方?”蔡科长说:“那又是什么地方?”杨登科说:“红杏山庄。”蔡科长说:“红杏山庄?工资还算⾼吧?”杨登科说:“不⾼,才七百元一月。”蔡科长说:“七百元一月?不低嘛,相当于我们这些‮家国‬⼲部了。”

  杨登科嘿嘿笑了两声,望着蔡科长,不再说什么。蔡科长这才意识到杨登科是有意要把这事说给他听的,意思是没马校长和你蔡科长,他杨登科也能把事办成,而且办得还要漂亮一些。蔡科长脸上红了红,讪地走开了。

  望着蔡科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杨登科扬手打了一个响指,朝司机班走去。

  司机班这时就老郭一人,胡国⼲和刁大义他们都不在。老郭说:“杨科你去哪里了,刚才康局长还打电话来找你。”杨登科眼前一阵晕眩,有一种大脑供⾎不⾜的感觉。半天才缓过劲来,望定老郭,说:“你说什么?康局长打电话找我?”

  老郭见不得杨登科这个熊样,说:“康局长打电话找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长市‬
‮长省‬打电话找你。”杨登科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郭你是汉不知饿汉饥啊,我从电大出来后半年多了,天天无所事事,不难受?”

  老郭不愧为老郭,究竟在局里呆了三十多年了,立即在杨登科话里听出了一点意思,说:“你给‮导领‬下了药啦?”杨登科说:“说得这么难听⼲什么?这可是对‮导领‬的大不敬,传到‮导领‬耳朵里,多么不好?”老郭说:“哟,还教育起老前辈来了。老实代,下了什么药?”杨登科求饶道:“老郭,你就别我了,好不好?”

  老郭指着杨登科的鼻子,笑道:“这就叫做贼心虚。好好好,不你,你也不容易。”

  杨登科双手作揖,感谢老郭放他一马,说:“知我者,老郭也。”老郭说:“你现在行动正是时候,过几个月,我就办手续了,你先把车库里的面包车弄来开一阵,我退休后你就来开奥迪。这车是当年陈老板买回来的,最先就是你在开,你去了电大,又一直归我管着,给其他人,我还有些不太舍得呢。”

  这话旁人听去平淡,杨登科就懂得老郭是给他掏心窝子。他们都曾是陈老板的人,陈老板下去后,杨登科自不必说,老郭的处境也大不如从前了,连那个名义上的车队队长的头衔都给抹掉了。所以听出杨登科正在康局长那里活动,老郭也是非常理解他的。人在单位,出人头地不容易,但至少也要做得起人,连人都做不起了,卵都要短三寸啊。

  杨登科当然没心思跟老郭抒情,他心里系着康局长的电话,迫不及待地问老郭道:“康局长没说什么吧?”老郭说:“没说什么。”杨登科说:“那他在哪里打的电话?”老郭说:“‮导领‬打个电话来,我怎么好问人家在哪里打的电话?你不记得机关里有一句这样口头禅:可问天可问地,不可问‮导领‬在哪里。”

  杨登科知道自己这是太过心切,说:“那也是。”心想既然康局长打电话找自己,何不给他回个电话?拿起话筒,才意识到并不记得康局长的号码。也是一心不能二用,过去全心全意绕着陈局长转,跟别的‮导领‬的道自然就不多。拿出电话本,找到康局长的名字,突然又没了打电话的劲头。这样的事,‮导领‬可以给你电话,可你给‮导领‬打电话,总觉得有些欠妥。

  也许康局长还在办公楼里,杨登科⼲脆出门,进了电梯。

  局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杨登科在门边站了一会,也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这才恍然想起刚才在司机班里时,就没见到给康局长开车的胡国⼲,那么康局长肯定不会还在局里了。杨登科敲敲自己的脑袋,自骂道,人弱智的时候,连常识的错误也敢犯。

  没有接到的康局长的电话仿佛一只无形的钓饵,在杨登科眼前晃来晃去的,使得他口⼲⾆燥,焦渴难忍,却怎么也够不着。

  回到司机班,老郭已经走了,杨登科庇股往椅子里一搁,哪里也不去,支楞起耳朵,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巴望康局长的车快点回来。单位的车进出时,别人要看到车子才知道哪台车是哪台车,当司机的只要听听声音就分辨得一清二楚。

  一直等到下班,康局长还是没回来。杨登科只好出了司机班。一打听,才知道康局长出差去了。也不知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能回来。机关里有些规矩,不一定要成文,但大家都能自觉遵守,默契得很。比如这出差的事就是如此,一般⼲部职工出差得科长主任同意,科长主任出差得分管副局长同意,副局长出差得局长亲自同意,局长是一把手,在单位里是至⾼无上的,他要出差,自然用不着任何人来同意,出门之前能跟局里人说声他要出差,已经算是非常‮主民‬了,至于要到哪里去,去多久,做部下的谁都不会放半个庇。

  杨登科后悔得要死,早知如此,从城西‮出派‬所出来时就该打个的或坐个出租摩托,能早点回到局里,康局长也许还没走。

  杨登科的心就悬在了那里。几天来食不甘睡不稳,心里像是猫抓着一样。⽩天在司机班里,注意力全在窗边的电话机上。只要电话铃一响,他就以为是康局长打来的,比任何人都反应快,一个鲤鱼打,最先把话筒抢到手上。‮机手‬平时是挂在上的,现在一刻不停地抓在手里,并且把铃声调到最⾼音量,怕响铃时听不见。有时老郭跟他说话,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刁大义把他拖到牌桌上,老出错,该出红桃出了黑桃,该出大鬼出了二王,谁跟他是对家,谁的钞票就要倒霉。

  回到家里也死死守在电话机旁,仿佛电话机会忽然长了翅膀飞走似的。聂小菊和杨聂说话大声了点,他就发脾气,生怕来了电话听不到。电视也没心思看了,周末杨聂要看体育节目,声音稍稍⾼了点,他就黑着一张脸,过去把音量调小,吓得杨聂再不敢看电视,跑到自己房里看卡通书去了。夜里睡下了,‮机手‬也是开着的,就放在枕边。半夜突然惊醒,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那样,第一个动作就是猛地将手伸到枕边,像抓手一样猛地把‮机手‬捞到手上,看是否耽误了康局长的电话。

  然而自始至终,杨登科也没接到过康局长的电话。有时杨登科实在是熬不住了,就大着胆子去拨康局长的‮机手‬。号子拨完后,他又犹豫起来,既希望拨通,好听到康局长那动听的声音,又非常害怕拨通,担心康局长一不⾼兴,坏了大事。幸好打了两次都没通,这样杨登科没什么想法了,一门心思等待康局长打电话给自己。

  好不容易捱到周末,康局长终于出差回来了。那一阵杨登科正坐在司机班里盯着电话机出神,忽听有小车进了农业局,他耳朵一支,就听出是那部红旗牌小车了。杨登科真是喜出望外,腾地一立⾝子,提腿就往外跑,竟将庇股下的椅子带翻在地。

  杨登科没听错,正是那部红旗车。

  却没看见康局长,杨登科大失所望。走近刚下车的胡国⼲,问康局长在哪里,胡国⼲斜他一眼,揶揄道:“你是‮长市‬还是‮记书‬?康局长在哪里你也要关心?你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就行了。”杨登科也不生气,低声下气道:“你小气什么?康局长是你的局长,同时也是我们全局⼲部职工的局长,他天天由你关心着,我们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胡国⼲斜杨登科一眼,然后摇着手上红旗车的钥匙,神气活现道:“想关心康局长还不容易得很?你把这车的钥匙拿去就行了?”杨登科说:“国⼲老弟,你这不是挖苦我么?现在我想开开破面包都开不着,哪敢有这等奢望?”

  杨登科的话大概让胡国⼲起了同情心,他这才缓下语气,说:“告诉你吧,康局长今天不回局里了,有事明天再找他,估计明天他会在局里上班的。”

  杨登科没法,只好走开了。

  胡国⼲没有估计错,第二天康局长坐着他的红旗进了农业局后,还真没离开过局里。而且让胡国⼲到司机班里把杨登科叫到了局长室。杨登科又惊又喜,生怕胡国⼲是跟自己开的玩笑,说:“国⼲你没谎报军情吧?”胡国⼲不耐烦了,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我什么不可以谎报,偏偏谎报‮导领‬找你?”

  杨登科琢磨着也是的,谁吃了豹子胆,敢拿‮导领‬来开心?于是脸上堆了笑,连声谢过胡国⼲,出了司机班,脚底生风,往楼上直窜。

  这天康局长看来还清闲,杨登科走进局长室时,他正手握⽑笔,在旧报纸上笔走龙蛇。那字确实不好恭维,但杨登科为了开上单位的车子,还是小声赞扬了两句。康局长无意于杨登科廉价的吹捧,放下笔,然后将写了字的报纸成一团,扔进纸篓,手一抬,说:“把门关上吧。”

  杨登科听话地过去关了门。心里暗自⾼兴,这事看来成了。

  可转过⾝时,却见康局长的脸拉长了,无头无尾冒出一句:“杨登科你要⼲什么?”杨登科望着康局长,一时没能弄明⽩这话的确切含义。康局长不再多说别的什么,从菗屉里拿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说:“你拿走吧。”

  正是那个大信封。

  杨登科像从没见过这个大信封似的,顿时就傻了。半天才觉得脑袋里嗡嗡叫,像是屋里飞着无数饥饿得四处扑的蚊子似的。人立在地上动弹不得,跟一具僵尸没有太大区别。

  见杨登科没有反应,康局长又提⾼了声音道:“快给我拿走。”

  杨登科这才一个灵,猛地回过神来。他走近康局长,低声嗫嚅道:“康局长,我这不是祝贺您生⽇的吗?这么多年了,我可从来就没给您老人家贺过生⽇。”康局长说:“谁生⽇了?你说谁生⽇了?你少来这一套好不好?”

  杨登科还不甘心,以为康局长这是要当廉政建设的楷模,故意做秀给他瞧的。如今有些手中掌点权力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做秀,他们总是正话反说,或者言在此而意在彼,如果仅仅从字面去理解他们做出来的秀,往往不得要领,甚至适得其反。好在常在权力跟前晃动的人悟也变得越来越⾼,‮导领‬做秀时还能心领神会,得其精髓。杨登科不想让康局长将自己看作是大木瓜,这才⿇着胆子说道:“12月22⽇不是您的生⽇吗?”

  不想杨登科这句话一出口,康局长脸都紫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是在老树上的枯藤。只见他在桌上重重地连拍数下,咬着牙吼道:“这简直就是放庇嘛!是谁放的庇?你说说,是谁放庇说我是12月22⽇的生⽇!”

  杨登科吓得往后直退,又结结巴巴分辩道:“我可是在报上看到的。”康局长说:“报上也是放庇!报上放的庇更臭,臭不可闻!”

  杨登科再也不敢吱声了,一把抓过桌上那个大信封,往怀里一塞,落荒而逃。康局长不收自己的钱也就罢了,他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说得过去,可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是疾恶如仇?是痛心疾首?是怕手中钞票多了咬手?好像都不是。现在是金钱社会,不可能有太多的人会对钞票怀有那么大的敌意。何况康局长也不是没收过局里人的钱。比如办公室主任吴卫东和政工科蔡科长,杨登科就听人私下说过,陈局长下去后,他们除了市工作组进驻农业局时对陈局长落井下石外,同时还给康局长送过大钱,康局长并没将钱退给他们,而是让他们保住了原来的位置。杨登科不知道自己犯了康局长什么大忌,百思不得其解。

  来到楼下,杨登科不敢回司机班,直接出了农业局。他知道此时自己这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样子,一定不怎么中看。

  一时不知往何处去才好。回家吧,还没到下班时间,家里空空的,一个人呆着很是无趣。找个人一吐心中块垒,好像偌大一个城市并没有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跟钟鼎文倒是还投机,只是他忙忙碌碌的,哪有空陪你说话?杨登科只得漫无目的地游着。想起几个月来的遭遇,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读电大前天天给‮导领‬开车,也算是‮导领‬⾝边的红人,读了两年电大后,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想重旧业找部车开开都不可能了,心里沮丧得不行,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将自己了结算了。

  想自己一个小人物,别的大事难事做不来还情有可原,可拿着现成的钱都送不出去,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中用的东西么?

  这么自责着,杨登科不觉上了一座天桥。越过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望向远处空旷的街口,天边彩云如锦。杨登科抚栏而立,仰天长叹了一声。良久低首,发觉自己已是泪眼婆娑。

  最后杨登科还是悄悄抹去脸上泪⽔,离开了天桥。他还下不了从天桥上栽下去的决心。

  了一圈,又回到了市中心,这才发现到了医院门口。猛然想起猴子来,也不知他老婆的病怎么样了。杨登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猴子了,他老婆住在医院,上门借钱,连个借字都没让人家说出口,就把他打发走了。杨登科下意识摸了摸⾝上那个八千元的大信封,心下暗忖,这钱反正送不出手,何不借给最需要钱的人?

  狠了狠心,杨登科真抬腿进了医院。

  然而猴子老婆已经不在医院。医生说已出院好久了,是钱不够无奈出院的,其实肠癌只要手术动得及时,病人是完全可以康复的,耽误了就会坏事。

  杨登科默默离开了医院。如果猴子老婆确是因为借不到钱误了命,那自己岂不是罪人一个?杨登科已经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到侯家村去走一趟,把这八千元钱送到猴子手上,叫他把老婆的手术给做了。

  第二天杨登科跑到侯家村,猴子家竟然空无一人。向邻居一问,才知猴子老婆一个星期前已经病故,猴子把老婆尸体一埋,就跟村里人进了城,向种子公司讨要法院判给村里的赔款去了,如果种子公司不给,他们就到人大和‮府政‬去‮访上‬。

  中年丧,这是人生之大不幸。杨登科总觉得猴子老婆的死,自己责任重大。他后悔莫及,那天晚上家里除了一张两千元的存折,还有三千元现金,如果给猴子施以援手,他老婆的命肯定是保得住的。杨登科想,这一辈子是没法原谅自己这个过错了。

  离开侯家村时,杨登科曾动过把那八千元留下,托邻居转给猴子的念头,可想想又有些不妥,还是放弃了。他怕猴子无法接受。猴子老婆活着时,你不借钱给他,他老婆死了,你送钱来了,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幸灾乐祸?杨登科无奈,怪只怪自己当初一念之差,酿成这个后果。看来只得以后再找机会修复这份战友情了。

  从侯家村回来后,杨登科觉得将八千元留在手头已经意义不大,立即找到钟鼎文,还那三千元给他。开始钟鼎文怎么也不肯接收,杨登科竟然怒不可遏了,鼓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像是要和钟鼎文⼲架似的。钟鼎文不知杨登科在哪里吃了火药,只好接了那钱。

  另外五千元,杨登科晚上给了聂小菊。其实聂小菊昨晚就意识到了事情的结局,因为一个晚上杨登科都没说一句话,脸⾊沉得像一块久未洗的抹布。这一刻望着手上的大信封,聂小菊怎么也想不明⽩,这个世界上还有拿了钱送不出去的,说出来恐怕谁都会当作现代童话。但她不好说杨登科什么,她知道他已经受了太大的委屈,不愿再点他的痛处。

  杨登科大病了一场。

  夜里聂小菊并没察觉杨登科有什么异常,第二天早上她安排杨聂吃过早餐,打发他背着书包出了门,自己也准备动⾝了,才发现并没有睡懒觉习惯的杨登科还一动不动躺在上。聂小菊以为他还在生气,不去惊动他,可要出门了,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便走到前,伸手在杨登科额上一摸,竟然烧得和烫斗一样。聂小菊急了,要送杨登科上医院,他却坚决不肯。聂小菊没法,只得匆匆下楼,跑到学校医务室,喊了校医来给杨登科吊⽔。吊了两天,也没见好转,体温一直没降下来。可杨登科还是倔着不肯上医院,说死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做野鬼強。聂小菊无可奈何,只有背过脸去悄悄流泪。

  杨登科卧不起,好几天没去上班,农业局竟然没人发觉,好像局里从来就没有过杨登科这么一个人似的。如果不是杨登科,而是换了一位重要‮导领‬龙体欠安,一两天没露面,局里那就热闹了,那些要求进步的主任科长们还不吃了老鼠药一样,早就六神无主,无所适从,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那是打了地洞也非得把‮导领‬给翻出来不可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谁叫你杨登科蚂蚁一样那么不起眼呢?

  后来还是老郭几天没见杨登科的影子,觉得有些不对头,打电话到九中,才在聂小菊的哭诉里知道杨登科病得不轻。

  老郭特意跑到九中来看望了杨登科一回。老郭不愧是老郭,不用把脉,不用问病情,只在杨登科的脸上瞥了一眼,便知道了他的病因何在。

  老郭还特意把聂小菊和旁边的校医支开,和杨登科单独呆了一会儿。他望望面⻩肌瘦的杨登科,说:“你给康局长送钱的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实话,是不是被他退了回来?”杨登科那半开半合的眼睛就张大了,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老郭说:“我掐指头掐的。”

  杨登科当然不相信老郭这么能掐,他又没学过五行。就是学过,也不可能掐得这么准确。杨登科说:“是姓康的透露给了胡国⼲,胡国⼲说出来的吧?”老郭摇‮头摇‬,说:“姓康的堂堂一局之长,不可能这么没⽔平,人家给他送钱的事也拿出来说。就是他说了,胡国⼲也不会说的,嘴巴不紧点,能给‮导领‬开几天车?”

  杨登科觉得老郭说的有道理,说:“以前怎么从没见你掐过指头?”老郭笑道:“说掐指头当然是假,但说推测却是真的。想想看,如果康局长没把钱退给你,你会一病不起吗?”杨登科说:“你错了。我没给康局长送过钱,他又怎么退钱给我?”

  话都说得这么露了,杨登科还这么蔵着掖着的,老郭不免有些生气,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相信我,那我没法了。”站起⾝,做出要走的样子。杨登科急了,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老郭,央求道:“老郭你别生气,只要你给我做主,我什么都说。”

  然后把给康局长送钱的前后经过,一古脑都倒了出来。

  听完杨登科的代,老郭忍不住笑起来。杨登科说:“我知道你觉得好笑,只有我杨登科才这么蠢到了家,拿着现成的钞票都送不出去。”老郭止住笑,说:“蠢倒说得重了点,如今谁办点事不都是拿钱开道?”接着又故作⾼深地说:“问你一个常识的问题,你一定见过过去的钱币吧?你知道为什么要在中间打一个眼么?”

  杨登科哪有心思跟老郭闲扯这无聊的话题?也不愿深想,极不耐烦地摇了‮头摇‬。老郭也不在意,说:“那是让人往里钻的。”杨登科不觉得老郭这个见解有多⾼明,说:“要是有人不肯往里钻呢,你又拿他怎么办?”老郭说:“那你就得反省一下,看是哪个环节搞错了。”杨登科甚觉不解,说:“送钱不简单得很么?错得到哪里去?”

  老郭停顿片刻,悠悠说道:“你还没开悟,我⼲脆跟你直说了吧,康局长本就不承认他是1949年12月22⽇的生⽇,你这马庇拍得不是地方,到了人家‮腿大‬上。”

  这让杨登科吃惊不小,瞪大眼睛道:“那不是报纸上说的么?⽩纸黑字,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然我也不知道他是那天的生⽇。”老郭说:“报纸上的东西你也相信?如今的报纸除了⽇期有可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杨登科还是不明⽩这是怎么回事,说:“吴卫东不是那篇文章的撰稿人之一么?他是办公室主任,他宁肯把自己爹妈的生⽇弄错,也不可能把康局长的生⽇弄错呀。我很清楚地记得文章里还有一句这样的话,说康局长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懂点地方史料的人都知道,1949年12月22⽇对于我们贵都市来说,的的确确还是旧社会。”老郭说:“我知道文章里有这句话,那篇文章司机班的人都拜读过,刁大义和小钱他们都差点能背下来了。那还是你电大毕业前三个月发生的事,为此吴卫东差点就要做不成那个办公室主任了。”

  接着老郭给杨登科说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面说过,市里工作组进驻农业局后,吴卫东见陈局长大势已去,就主动跑到工作组那里去举报陈局长。康局长上台后,本来视吴卫东为陈局长的人,曾动过挪开他的念头,后来考虑他举报陈局长有功,就将他留下来试一阵再说。吴卫东为了讨好康局长,坐稳那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特意写了那篇马庇文章,和记者联名发表在报纸上。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吴卫东将他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至。但康局长看了文章,却把吴卫东喊去大骂了一顿,还说要撤了他办公室主任的职,吓得吴卫东尿都出来了,托了不少关系到康局长那里去讲好话,还跑到邮局,给康局长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汇了八千元钱,康局长这才收回了成命。

  原来问题就出在康局长的出生年月⽇上。据说省委组织部从去年下半年起,就着手考察各地市下届班子,贵都市下面各县区‮导领‬和市直各单位的头头早就开始活动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据说省委组织部为使⼲‮队部‬伍年轻化,做了一个没成文的內部规定,就是全省各地市下届班子一般不再考虑五十年代以前出生的⼲部。

  康局长是通过內线了解到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的。他知道现在的事情,不成文的规定往往比成了文的规定还要管用,而他最近三年的档案年龄是1949年12月22⽇,恰好在省委组织部內部规定的年龄界限之外。这个档案年龄还是康局长三年前托关系找‮安公‬部门改过来的,他原来的生⽇是1949年11月22⽇。这样改的理由是过去⼲部年龄往往填的旧历生⽇,现在兴算历,当然应该往后推延一个月。

  康局长难免有些怈气,恨自己早生了一个月,不然那次历改历时也就改到1950年了。有人就怂恿康局长,不妨将生⽇再往后推一个月,这样就到了1950年。康局长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这样的事一次可以,再来一次就说不过去了,因为档案里已经有了两个出生⽇,总不可能搞成三个出生⽇吧?给康局长出主意的人笑他太诚实了,如今谁还这么诚实,已经不是美德,而是一种虚伪了。还说两个三个档案年龄算什么?有些人的档案年龄五个六个都有呢?康局长就壮了胆,通过硬关系终于把档案里的出生⽇改到了1950年1月22⽇。这一来终于符合省委组织部不成文的內部规定了,康局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岂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卫东和记者在报纸上联名发了一篇文章,说什么康局长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还附了康局长的简介,里面的出生⽇是吴卫东从局里上年的⼲部年报表上抄下来的。康局长只差点没心肌梗塞了,找来吴卫东,破着嗓子臭骂了他一顿,扬言要撤了他的职。只是考虑吴卫东是好心人做了错事,当初举报陈局长功不可没,不久前又给他儿子汇去了八千元,最后还是放了他一马。

  这件事闹得农业局无人不晓,惟独杨登科一无所知。当时他正躲在电大宿舍里,为毕业‮试考‬进行紧张复习,与外界是绝缘的。所以才导致他12月21⽇晚懵懵懂懂跑到康局长家里去贺生,竟然触到了康局长的敏感处。想想也是的,康局长已经生到了新社会,自己还要让他生回到旧社会,自己是什么居心?是有意要他进⼊不了此次省委组织部的视线范围?

  听老郭说出此中原委,杨登科不觉出了一⾝猛汗。他本以为拿钱可买一切,才把东拼西挪聚拢来的八千元送到了康局长家里,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公案。却也觉得康局长退钱回来,并大发雷霆,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怪只怪自己在一个错误的时候,以一个错误的借口,错误地把八千元送到了康局长家里。

  杨登科后悔不已,望着天花板,说:“惹恼了康局长,看来我在农业局再也没有立⾝之地了。”老郭说:“这事要说也怪不得你,不知者无罪嘛。”杨登科说:“康局长不是你老郭,恐怕不会这么想。”老郭说:“你别管他怎么想,也犯不着这样消沉。”杨登科说:“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啊。”老郭说:“你也相信起命来了?命这个东西可是说不清的。”

  感叹了一阵,老郭准备走了,说:“还是我陪你到康局长家里去一趟吧?”杨登科说:“还去给他送钱?”老郭说:“我可没说要陪你去送钱。给‮导领‬送钱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人在旁边陪着,还不吓着‮导领‬?谁这么去送过钱?”杨登科说:“那不去送钱,又跑到康局长家里去做些什么呢?”

  老郭摇‮头摇‬,说:“登科,我看你満脑子只有一个钱字。你是不是除了这个钱字,别的字都不认得?就为了认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钱字,你也用不着到电大去脫产学习两年哪。”

  说得杨登科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说:“钱字虽然简单,要真正把它学通学透,我看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老郭苦口婆心道:“但光学钱字,别的都不学点,这辈子我看你也不可能有多大出息。跟你说吧,有时候钱办不到的事情,偏偏别的东西还能办到。你就不可以打开思路,想点别的窍门?要知道,‮导领‬除了需要钱之外,也许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杨登科在老郭的话里听出了些意思,说:“那‮导领‬还需要别的什么?”

  老郭已经起⾝,说:“你安心养病吧,病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杨登科的胃口被吊了起来,说:“你还没回答我呢。”老郭说:“这是天机,不可怈露。”掉头出了门。

  也许是出了一⾝猛汗,也许是老郭留下了一线希望,杨登科的病顿时好了一大半,晚上还下喝了一碗聂小菊专门给他熬的⽩米粥。聂小菊又⾼兴,又不可思议,这几天她忙进忙出的,⽔也给杨登科吊了,药也给他吃了,那病没一点起⾊,老郭来转一圈,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话,他就能下地了。便说:“老郭给你施了什么魔法吧?他有这样的本事,还在农业局里天天辛辛苦苦给‮导领‬开什么车?还不如开个门面,救死扶伤得了。”杨登科乐道:“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他愿意的话,我去⼊他的伙。”

  第二天上午,杨登科便熬不住打了老郭的‮机手‬,说自己的病已经全好了。老郭说:“好得这么快?吃了谁的灵丹妙药?”杨登科说:“吃了你的灵丹妙药呀。”老郭笑道:“原来是心病终需心药医啊。”又说:“那好吧,下午我开车去接你。”杨登科说:“下午康局长不上班,在家等着我俩?”老郭说:“今天是星期天,你不是生病生糊涂了吧?”杨登科才想起这天确是星期天,生病把时间观念也生没了。

  老郭没有食言,下午果然开着那台奥迪进了九中。

  上车后,杨登科还是有些不放心,说:“‮导领‬不是这里视察,就是那里检查,今天尽管是星期天,康局长就一定呆在家里?”老郭说:“他不在家里,我约你出来谈情说爱?”杨登科估计老郭肯定在胡国⼲那里打听好了康局长在家,才采取这次行动的,也就不再多问。

  快出九中时,老郭问杨登科想不想摸摸方向盘。杨登科当然有这个愿望。他是这台车的第一任驾驶员,又朝夕相处了好几年,能没有感情么?可杨登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不动,说:“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吧?”老郭自然听得出杨登科话里的含义,说:“原来你是盯着这台奥迪,那我要是退了休还赖着不走呢?”

  小车融⼊车流后,老郭却没往康局长家方向开,奔市中心而去。杨登科问:“这是上哪儿?”老郭说:“给康局长买礼物呀。”杨登科说:“买烟酒还是金银首饰?”老郭说:“你说呢?”杨登科没说买什么,却说:“你也没代清楚,我⾝上的钱恐怕不够。”老郭说:“今天是替你办事,莫非还要我出⾎?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了点吧?”

  说着话,老郭把车停在了街旁。下了车,杨登科抬头四顾,也没见周围有卖烟酒和首饰的店子,旁边只有一家文具店,便生了疑惑,说:“到这个地方来⼲什么?没走错地方吧?”老郭说:“还早得很,先看看再说。”进了文具店。

  杨登科只好跟进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康局长又不是小孩子,总不可能给他送个笔记本文具盒什么的吧?何况康局长的儿子也已上了大学,不可能要你的文具。

  杨登科正纳闷着,老郭在柜台前站住了,把服务员叫过来,指着货柜说:“那是不是徽纸?拿过来看看。”服务员立即小跑过来,从货架上端出一刀徽纸,搁到了柜台上。杨登科附在老郭耳边说:“要给康局长送徽纸?这值几个钱?”

  老郭没理杨登科,用手指在徽纸上抚抚,然后捏了一张,眯了眼,对着亮处瞧瞧,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刀徽纸我要了。”又问服务员:“还有徽砚徽笔和徽墨么?”服务员连说几个有字,又拿出笔墨和砚台来。这样跟徽纸加在一起,文房四宝就齐了。一问价钱,并不贵,杨登科忙掏了钱,递给服务员。然后提了笔墨砚台,紧走几步,追上已抱着徽纸出了店门的老郭,不満道:“给‮导领‬送礼,送得这么便宜,出得了手么?”老郭说:“我们这不是送礼,是去给‮导领‬送文化。”杨登科说:“‮导领‬还缺这点文化?”

  将文房四宝放进小车尾箱里,两人重新上了车,向康局长家方向进发。杨登科还在一旁嗦:“如今物资那么丰富,万千的好东西你不买,偏偏拿这并不值两个钱的所谓文房四宝去送康局长,他不把我俩轰出门,我不姓杨,跟你姓郭得了。”老郭说:“谁要你姓郭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姓了郭,郭家人就跟着你沾光了?”

  杨登科一时无语了。老郭眼望前方,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这送钱送物嘛,说得好听点,叫做联络感情,说得难听点,叫做贿赂下药,最终目的无非是讨好巴结对方,好为我所用。要达到这个目的,重要的是让对方舒服受用。比如你前次给康局长送了大钱,送得他満心不快,这就与你的初衷完全相违,这钱送了还不如不送。那么怎样才能达到目的,使对方舒服受用呢?一句话,就是要选准时机,独辟蹊径,投其所好。”

  杨登科似乎明⽩了老郭的意思,说:“你是说文房四宝正是康局长所好?”老郭说:“你并不傻嘛。你想想,康局长呆在那样的位置上,集单位财权人事权于一⾝,送钱的人还少得了吗?你送钱的时候就是没触到他的敏感处,你也是送钱队伍里并不显眼的一个,难得给他留下太深印象。还不如避实就虚,在人家都只知道送钱的时候,你偏偏不送钱,却送上人家没送过而康局长又正需要的东西,这效果岂不是更显著么?”

  老郭的话也不无道理,杨登科说:“那你怎么就知道康局长不需要别的,单单需要这纸砚笔墨呢?你不是把四样东西当文物去哄‮导领‬吧?”老郭笑道:“‮导领‬是那么好哄的么?你把‮导领‬也想象得太弱智了点。你到局长室去得少,这一段时间,康局长一有空就摊开旧报纸练⽑笔字,办公室准备拿到废品店去换茶叶钱的旧报纸都被他要去练字了,害得大家天天喝⽩开⽔,没几分钟就要往厕所里来一次百米冲刺。”

  说得杨登科咧开了嘴巴,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点。”忽然记起那次被康局长叫去局长室时,也见康局长正在写字,只是当时杨登科并没往心上去,更不会想起要去给康局长送纸砚笔墨。杨登科觉得老郭真是有心人,比自己开窍。只是还有些担心,说:“他大概是无聊了,借此打发时光吧,并不是有意要练字。我看他那字实在不怎么样。”老郭说:“要是他的字已经怎么样了,那他还练它⼲什么?”杨登科说:“其实当‮导领‬的只要有‮导领‬才能,字写得不怎么样是无伤大雅的,孔子不嫌字丑嘛。”

  车前有人横街,老郭揿揿喇叭,减速缓行,嘴上依然没停:“差矣,如今的‮导领‬,尤其是到了一定级别的‮导领‬,所谓的‮导领‬才能低点,什么关系也没有。”杨登科说:“何以见得?”老郭说:“你在局里呆了十多年了,知道‮导领‬要做的也就三件事:坐车喝酒做报告。车子有司机开,‮导领‬只要庇股功夫好,又不晕车就行了。能当‮导领‬的一般能喝酒,喝得胃出⾎,赶快去补缺;喝得趴地下,安排当老大;喝得打点滴,下届提‮记书‬。就是喝不得,‮店酒‬
‮姐小‬都是暗中准备了两把酒壶的,‮导领‬喝⽩开⽔就得了。报告是秘书写的,群众要求又不⾼,‮导领‬到了台上只要少念错别字,群众就觉得这‮导领‬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况且如今的‮导领‬不管上不上过大学,至少是本科‮凭文‬,袋子里揣着硕士和博士‮凭文‬的也不在少数,这就⾜以说明他们的能力非同寻常。倒是字写得丑了,上不了桌,有时难免尴尬。”

  说到这里,只见前面亮了红灯,老郭赶紧踩住刹车,继续道:“当‮导领‬的经常要出去视察检查,要题的字题的词太多。就是不出去,这大厦落成,那门店开业,要你赐个墨宝什么的,也在所难免。所以说‮导领‬的字写得好与坏,与一个地方经济文化大业的关系太大了。你想‮导领‬若写不出一手好字,促进不了当地经济文化事业,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老郭大发宏论时,杨登科一直不大吱声,只谦虚地竖了耳朵听着。这阵老郭可能是说得嗓子发庠了,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杨登科才逮住机会,揷话道:“我看康局长平时也没题什么字,练字的用处并不大嘛。”

  趁前方的红灯换成绿灯,老郭松了刹车,车子往前飙去。一边反驳杨登科道:“你这是妇人之见。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啊。省委组织部正在考察各地市下届班子,贵都是个农业大市,作为农业局局长,只要不像陈局长一样出现什么意外,康局长进班子还是有可能的。他这个时候不加紧把字练好,以后当了市‮导领‬,岂不要让全市‮民人‬失望?”

  老郭说得头头是道,杨登科却还是有些不踏实,说:“康局长要练字,难道就你老郭才会去给他送纸笔送砚墨,其他人却没想到这一点?”老郭说:“其他人都跟你一样,都只想着给‮导领‬送大钱大礼,哪个会想到去送这些东西?就是想到了,也觉得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不好意思出手。”杨登科说:“要是这些东西康局长自己已经买了呢?”

  老郭一脸的不屑,说:“登科啊,不是我说得直,你是在机关里⽩呆了。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怪,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情常人能做,当‮导领‬的就是做不来。当了‮导领‬,吃喝拉撒睡,没一样用得着自己心,除了用来发号施令的嘴巴的功能得到进一步加強外,其他功能早已退化,一定要到不当‮导领‬的时候才慢慢恢复得过来。比如天天出车⼊辇,久而久之便连走路都变得不太会了。你见过哪些大‮导领‬或实权在握的小‮导领‬在街上走过路?要走也是在车间地头,⾝边围着小‮导领‬和记者。严格来说,那不叫走路,那叫检查视察。”

  杨登科终于似有所悟,说:“我知道了,‮导领‬坐车并不仅仅是以车当步,而是一种⾝分的象征,一旦不坐在车上,而是走在街上,他就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竟混同于普通老百姓,有辱斯文,不成体统。所以那些天天坐在小车里的‮导领‬,有一天忽然恢复了走路的功能,自己亲自在街上走来走去了,不用问,他肯定已经从台上下来了。”

  老郭将小车开进一条岔道,说:“登科算来还是个明⽩人。还有‮导领‬当大了当久了,无论⼲什么都有人买单,不需要自己亲自花钱,慢慢就连钱也不会用了。机关里不是流行三闲的说法么?”杨登科说:“我倒没听过,哪三闲?”老郭说:“痿的巴,‮导领‬的钱,‮导领‬的老婆助理调研员。”杨登科说:“痿了,自然是闲着的。‮导领‬的袋子里的钱没地方花,也是闲的。只是这‮导领‬老婆助理调研员,不知何意。”老郭说:“助理调研员就是退位的没事⼲的副处级⼲部,不是说当‮导领‬的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么?‮导领‬天天基本去了,老婆基本不用,还不成了助理调研员?”

  说得杨登科忍俊不噤,说:“老郭看你‮奋兴‬的,今天你一定吃了舂药。”老郭说:“这把年纪了,舂药也没用了。还是说‮导领‬的钱吧,你知道为什么当了‮导领‬便不会用钱了?”杨登科知道老郭还有⾼见,说:“我要有这样的学问,也不至于下岗‮业失‬了。”老郭说:“刚才说了,当‮导领‬的没有亲自用钱的必要,达尔文说用进废退,久不用钱,用钱的功能便退化掉了,此其一。其二,‮国中‬人推崇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导领‬都是君子,聇于用钱,实属常理。其三,‮导领‬的才能主要体现在用人上,‮国中‬自古以来就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和知人善用一类的说法。用对了人,那是很值得自豪的。用错了人,则是没有眼光,那是有损脸面的。却从来没听说某某‮导领‬善于用钱,善于用钱,好像并不能给‮导领‬带来光彩。”

  老郭不愧是农业局的老司机,跟‮导领‬打的道最长,识见不浅,杨登科不得不心悦诚服。他顺着老郭的思路说道:“你的意思是康局长当‮导领‬当到这个分上,连钱也不会用了,所以才不会亲自上街去买纸砚笔墨,非得等着我俩给他送去不可?”老郭说:“这样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买纸砚笔墨纯属小菜一碟,不是什么大事要事,康局长本人不会亲自上街去购买,又不好张嘴让手下人代劳,偏偏还没人想到用这么个简单的办法去巴结他,所以他只好拿些废报纸旧墨汁和老掉⽑的⽑笔将就将就。现在你买了这几样东西送上门去,不恰是他想‮觉睡‬,你递上枕头,正中他下怀么?”

  倘若真如老郭所言,那此行一定会马到成功了。杨登科也就充満了信心,恨不得捧过老郭那张満是皱纹的脸,亲切地啃上一口。

  不觉得就到了康局长家楼下。下了车,打开小车尾箱,杨登科抱了那刀徽纸,老郭将笔墨砚台提到手上,两人一齐进了楼道。瞧瞧怀里的徽纸,不知怎么的,杨登科猛然间想起贵都乡下一样旧俗,忍不住窃笑起来。老郭不知何故,掉头道:“你笑什么?”杨登科说:“我们不是到这里来吊丧的吧?”

  原来贵都乡下死了人,要烧不少的纸钱,免得死者在那边受穷,因此前往吊丧的人都会按规矩送上一两刀纸。老郭自然也是知道乡下的风俗的,说:“你总往歪处想。这是上好的写字画画用的徽纸,又不是凿纸钱用的土纸。”顺便把杨登科手上的徽纸要过来,夹到腋下,说:“你心不诚,会坏事的,还是我来替你递东西给康局长吧。”

  在康局长门上敲了几下,康夫人过来给两位开了门。换上拖鞋,迈进屋子,果然康局长正在书房里用功,沙发和地板上到处是写过⽑笔字的报纸,満书房弥漫着墨香。见了杨登科和老郭,康局长放下手中⽑笔,扒开沙发上的报纸给他们让座。老郭把手中的纸砚笔墨一样样放在矮几上,说:“登科听说老板近来爱上了书法,特意叫上一位书法家朋友,走了好几家文化用品商场,才终于找齐这徽产的文房四宝。”

  杨登科掉头看了看老郭,觉得他真有意思,什么话到了他嘴里就加了砝码,变得好听三分。老郭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他是要在康局长面前抬⾼杨登科。杨登科对老郭又是感又是佩服,暗想一个人能做到老郭这个分上,也算是颇有功夫了,今后得多向他学着点。

  康局长瞧了瞧几上的纸砚笔墨,转⾝拍拍杨登科的肩膀,说:“登科,难得你这份好意。现在大会小会反复強调要加強廉政建设,特别是‮导领‬⼲部要做廉政的表率,今天你如果送金送银,我还不敢要呢,这文房四宝显得有文化有品味,我就笑纳了。”

  杨登科心里明⽩,康局长这话听去平常,却暗中点到了那次退钱的事,同时也显得他不收金钱,只收纸砚笔墨的⾼雅。杨登科当然不好说什么,只说:“我也不懂书法,只觉得徽产的纸砚笔墨应该比废报纸旧笔墨好用些。”

  康局长拿过几上的徽笔,放手上把玩着,说:“这是肯定的。”接着又拿笔管在徽纸上轻敲了两下,说:“有了这些宝贝,用不着拿那老掉⽑的旧笔在又耝又硬的旧报纸上划,写的字也不至于总是毫无长进了。”杨登科低低⾝子,抚平一张写过字的报纸,瞄了瞄上面那写得很一般的字,讨好道:“我看这字就已非同凡响了。”康局长还有些自知之明,说:“别给我戴⾼帽了,这字有几斤几两,我心中有数。”

  老郭也看了一会儿康局长写在报纸上的字,然后给杨登科使了个眼⾊。杨登科于是拿了砚台,跑到厨房里盛了⽔,开始拿了徽墨在上面磨起来。老郭那边已在桌上摊开徽纸,对康局长说道:“登科这徽纸到底好不好,不能光凭他嘴上说了算,老板还是请您当场检验检验吧。”康局长说:“行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我这就试试看。”

  说着,康局长便来到桌旁,拿起徽笔,蘸了杨登科刚磨好的徽墨,在老郭摊开的徽纸上运作起来。杨登科和老郭不敢分心,瞪大眼睛望着康局长手下的笔尖。康局长在徽纸上落下“宠辱不惊”四个字之后,便停顿下来,望着自己的作品,先是摇‮头摇‬,然后又点点头,仿佛对自己的字还有几分満意,说:“看来徽产的纸砚笔墨就是不同一般啊。”

  老郭不失时机地鼓起掌来,还说康老板真是神来之笔。老郭大概是觉得拍马庇不要纳税,想拍就拍了,杨登科却怎么也没看出康局长的字神在哪里,尽管康局长今天用了徽产之物。想起如今有不少当‮导领‬的,写的字跟蜘蛛差不多,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也敢以书法家自居,好像只要拿得动笔就可以做书法家似的。偏偏有人鼻子特长,只要‮导领‬有这样的爱好,他就找得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向‮导领‬求字,然后拿去挂于⾼堂,或载于报刊,甚至送到展览馆去参加展出,还人前人后地夸奖那字如何举世无双,如何惊天地泣鬼神,逗得‮导领‬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便是王羲之转生,欧洵再世。写字也是有瘾的,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走到哪,字写到哪,到处都是他的所谓大手笔。殊不知,等‮导领‬退下去后,故地重游,再兴致去找自己的墨宝时,早被人家铲得一⼲二净,什么痕迹都不复存在。

  见杨登科走了神,老郭忙用膝盖在他的庇股上顶了一下。杨登科一个灵,这才回过神来。他懂得老郭的意思,忙不迭地夸奖了几句康局长的字。康局长信心陡增,继续运笔,一口气在徽纸上写下了这么两行字: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好个宠辱不惊,好个去留无意!不知怎么的,当了官掌了权的人都喜这么标榜自己。如果真的只辱而不宠,只去而不留,看他是惊还是不惊,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宠辱也好,去留也好,嘴上说说自然轻松,做起来并非易事。那是需要一点定力的,能淡然处之者恐怕向来不多。

  杨登科见康局长写下那两句话,不免生了联想,竟然又走了神。老郭却比他老成多了,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康局长的字上面,瞅准时机就要夸耀两句。康局长却总是故作谦虚地‮头摇‬道:“真是辱没了登科带来的纸砚笔墨,孤芳自赏尚可,拿去示人就是出丑了。”

  杨登科害怕老郭再用膝盖顶庇股,主动奉承康局长道:“老板的字虽然不好跟柳公权颜真卿打比,但放在当今这个斯文扫地文风式微的年代,却是相当出类拔萃的。如果我杨某人有这么一手好字,也就不用摸方向盘,跑到街上卖字谋生去了。”说得康局长嘴角直挑,说:“登科你不是怂恿我放着这个局长不当,上街卖字糊口吧?你这不是要害我吗?”

  说笑着,老郭又摊开一张徽纸,请康局长再来一幅。康局长说:“你们别想着看我的笑话了。”再不肯拿笔。老郭又劝了一阵,康局长还是不从。

  杨登科这时也变得聪明起来,灵机一动,忽想起当‮导领‬的写得最多的四个字,说:“老板,我说四个字,你肯定会写得非常到位非常出众的。”

  康局长也不知杨登科要说的是哪四个字,心下却生了好奇,说:“什么字?你那么敢肯定?”杨登科说:“你先答应我,我说出来,你得写给我和老郭见识见识。”老郭也说:“老板你就答应登科好了,不就是四个字吗?写起来还不容易?”

  康局长经不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只好先答应下来。老郭就催杨登科:“老板都同意了,是四个什么字,你还不张开你的金口⽟牙?”

  杨登科不慌不忙道:“同意。”

  两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并没听明⽩杨登科的意思,四只眼睛愣愣地望着杨登科。

  杨登科意识到他们误会了这两个字,心想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只好补充道:“同意!同意提拔同意拨款同意研究同意上报同意发文的同意。”

  康局长这才会心一笑,指指杨登科,说:“就你出得了这样的鬼点子。”老郭也明⽩过来,觉得杨登科这个建议简直是绝了。说:“那另外两个字呢?”

  杨登科朗声道:“已阅。”

  老郭说声“妙!”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又低了头,反复将“同意已阅”四个字念叼了好几遍,心想当‮导领‬的,别的字也许难得写上几回,这四个字哪天不要写上三遍五遍的?有道是能生巧,写得多了,再不会写字的人恐怕也能写得像模像样。不免暗暗佩服起杨登科的机智来,看来这个家伙不可小瞧了,以后也许还是会有出息的。

  这么想着,老郭回头对康局长说:“老板你可不能反悔哟,刚才你是亲口答应了的。”

  康局长也将这四个字默念了数遍,念得他额角放光,双眼发绿,手心也庠庠的了,恨不得立即拿笔在手,像平时在文件或报告上签字一样,几下把这四个字挥洒出来。他早已心中有数,这四个字就是写得再差也有几分架式,几许骨力。却还要客气:“还真写这四个字?”老郭说:“当然是真写,我俩等着一眼福呢。”

  康局长又假意推却了一阵。这时老郭已将桌上的徽纸铺得平平整整,杨登科则把刚才康局长用过的徽笔重新塞回到他手里,单等他大笔一挥了。康局长相反不急不躁了,定定神,往肺腑里深深昅进一口清气,这才从容落笔于徽纸上。

  这次康局长果然有如神助,将这四个字写得形神备至,妙不可言,比他先前写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要強多少就有多少。

  康局长看来对这四个字也很満意,写完之后,意犹未尽,又微笑着反复端详了半晌,脸上不由得泛出‮奋兴‬的‮晕红‬,像是刚下完蛋的红脸⺟。直到老郭和杨登科情不自噤地鼓起掌来,康局长才晃晃脑袋,自谦道:“写得太差劲,让你们笑话了。”

  这回杨登科和老郭鼓掌时,可是发自內心的,没有丝毫拍马逢的意思。

  ‮导领‬舒服了,杨登科和老郭的目的就达到了,起⾝准备离去。康局长満面舂风地送他们到门口。两人低了头正在换鞋,康局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吴卫东那个办公室主任也不知怎么当的,昨天才告诉我,局里的面包车还锁在车库里,我还以为早处理掉了呢。登科你先开开这部面包车吧,回头我给吴卫东打声招呼。”

  杨登科那只正在系鞋带的手就僵住了,用劲嗯了一声。

  出门后,杨登科的步子就⾼远起来,一脚踩住那没系好的鞋带,人往前一栽,脑袋咚一声撞在墙上。老郭乐道:“登科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杨登科伸手在头上摸摸,也不感到疼痛,只望着老郭嘿嘿直笑。他觉得老郭真是神啊,自己绞尽脑汁办不到的事,他一个小花招就利利索索给你办到了。看来机关里确实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老郭比自己在机关里多呆了十多年,便已百炼成精。

  这时老郭已转⾝往楼下矮下去。而杨登科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还盯在他那微秃的脑袋上,仿佛绿头苍蝇似的。走在前头的老郭也许感觉得出背后的目光,下完楼后,回头瞥了杨登科一眼,说:“你不认识我了怎么的?”

  杨登科也不作答,又嘿嘿一笑,目光依然不肯放过老郭。老郭就站住不动了,伸手在杨登科眼前晃晃,说:“你到底犯什么傻?”杨登科眼⽪都不眨一下,目光还是直直的。老郭暗吃一惊,后退一步,说:“登科今天你不是起得太早,碰着什么鬼了吧?”

  半天,杨登科的眼珠子才动了动,无头无尾冒出一句:“我得把你的面目看清楚了,好找人铸一个铜像,放家里好好供着,每天给你上香磕头。”说着还做了个合掌作揖的动作。

  老郭也是气不过,骂道:“去你妈的!” wWW.nIlXs.cOm
上一章   心腹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心腹》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心腹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心腹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