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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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红鞋 作者:张悦然 书号:39325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八章 | |
第二天她又不见了。 男人本是生了死念的。可是她的离去再次把他完全揪了起来。他必须再度找到她,因为她可能面对危险,她可能十分需要他。他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而现在他只有等待。 这一次时间很长。男人等待的⽇子亦更加难捱。终于她寄来了一张照片:这一次红⾊的鞋子在一小堆雪上面。生生的红⽩颜⾊让人眼睛发痛。她又写到:我想办一个摄影展,大约需要60万。希望你筹钱来找我。 男人坐在台菗烟,照片放在他的膝盖上面。他看着红鞋,红鞋像是一纤细的线,从很久以前的光,一直扯到现在,一直这样延续。他似乎仍能分辨它上面斑驳的⾎迹。⽪子已经布満裂痕,这鞋子和他一样,已经衰老了。 可是衰老的男人现在要筹集60万,他需要算算,他必须杀几个人。他又开始抢杀手公司的生意,不断从中间阻断,以低廉的价格接下生意。他就是这样精疲力尽地做着,每一次,他都担心自己会失手。他觉得会有隆隆的一声,然后脑袋就像迸裂的花瓶碎片一样飞出去。可是他必须记得,他的女孩还在等他去。她现在需要着他,这种需要是他一直求渴的,这种需要会在任何时刻令他像一只狂疯的陀螺一般转起来。 他一连杀了5个人。每一次都是那样的危险,他的手颤抖着,呼昅急促。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要丧命了。可是他命令自己要好好⼲,她在等着自己。 在第五次的时候被杀手公司的人追上——他一直被追杀,杀手公司的人到处找寻他,派了那些年轻力壮的杀手。他挨了一,还是跑掉了。受伤的是右腿。现在他是衰老的,跛脚的杀手。他就这样一颠一颠地到处躲蔵,可是同时还要找寻照片上有雪的地方。那应该是很⾼的山,终年有不融化的积雪。 他坐火车,坐长途车,不断颠簸,又一个秋天已经来了,他却仍穿着淡薄的棉恤,有时候在车上沉沉地睡过去,就把一些废旧报纸盖在⾝上,翻⾝的时候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生命的贫宛如破废的报纸下面遮掩的秽物。⾝上只有牛⽪纸口袋装満了钱,却仍旧不够女孩要的数量。他应该再多去杀几个人才对。然而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去找她。杀手对于自己的生命都有感知的,就像在赶一段⽩茫茫的路,而他此时仿佛已经看到了尽头。他知道看到了尽头也许应该慢下来,可是他没有,他还在那么紧迫地赶路,向着尽头。 ⾝上除了钱之外还有她给他的那些照片。每一次她寄给他的照片都被他收起来,放在一起,随⾝带着。他拿出来翻看。都是红鞋,红鞋在无数个可以猜测或者本无法可知的地方。他佩服自己的毅力,每一次,他都找到了她。这也许来自那种无法言喻的牵引,他终究会被再次领到她的面前。有时候他确实已经无法分辨这红鞋的意义。他觉得他对这红鞋有一种十分深重的信赖。每一次红鞋照片的抵达,都像是给他开出一条路。这是活路,事实上。因着没有什么更能让他感到延续生命的重大意义。 时光就是这样抓着他的领子,带他来到了这里。女孩转眼已经18岁。他坐在火车上,坐在长途车上,在寻找她的路途中,他回顾了和她共度的8年。他们一起生活了8年,他对于她,仍旧什么也不是。他多么望渴自己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一个印记,可是他耗尽了全⾝力气仍是不行。连他要死亡她亦不能给他。 可是对于他的小仙女,他的女神,他又能有什么怨言、他很快抵达了有积雪的⾼山下。应该是这里。女孩应该在这里。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属于她的气味,一种让人无端跌⼊昏沉转而又会亢奋的香。他寻找每间盖在山脚和山的房子。直至他终于来到了山顶。在这漫长的行走中,他因为有腿疾,走路十分艰难。他看到女孩的时候,他自己是这样的狼狈。她正像最明的花朵一样地开放,可是他却已经宛若老人一般地衰弱。他看着她,觉得她明晃晃的,灼伤他的眼睛。 女孩用矮篱笆圈起一个小园子,雪被一簇一簇地堆起来。像是⽩⾊的坟冢。女孩在⽩⾊的雪堆上浇了各种颜⾊,那些雪堆宛如彩⾊的陀螺一样,红⽩相间,绿⽩相间。那么地好看。她又在雪堆上揷満了⽩⾊骨头——无法可知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有大有小,有硬坚的脊骨也有柔软的肋骨。一定都细心擦拭过,那么地⽩,像是一块一块贞洁牌坊。女孩的确继承了她⺟亲的艺术家气质,她亦对浓郁的⾊彩有着深厚的恋。她还用⾎在洁⽩的雪上写字,画画。地上放着脖子被拧掉的只,绝望的爪子深陷在积雪里。此刻女孩正在堆一个雪人,她把那些死和另外一些死⿇雀的⾝体都塞进雪人的肚子里。雪人看起来异常満,像是一尊受人尊敬仰慕的佛。而女孩穿着厚实的红粉⾊⽑⾐外套,连着帽子,脖子里塞着一条淡蓝⾊的围巾。牛仔,红⾊⾼靴子。手上还带着一副⽑茸茸的柠⻩⾊手套。她的相机就背在⾝上,那是一个不知道装过多少惨怖场面的黑匣子。她看起来纯清亮丽,像是涉世未深的女中生学,带着稚气执着地玩着自己恋的游戏。 他盯住她看,如每次这般地,或者又从不相同地,看着她在新的创意中玩得畅快自⾜。他应该是満⾜的,他只要能看到她,那么就是⾜够的,这对他是再丰盛不过的粮食,⽔分和所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每次都因为再见到她而感动。他在栅栏外面,他们相隔不远。他听见缭绕在这山间的劲猛的风。他其实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比方说,从山下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可是他不去管它们,那于他有什么重要呢。他忽然想提起往事。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从幼儿园带走她,背着她翻越围墙,她以为自己是在飞了,笑得那么畅。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背着她做长途的火车,他给她买樱桃买棉花糖买风车,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背上,那是她曾最舒服的家。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们住过三年的小镇上的家,他给她布置的红⾊小屋和买下的那么多的红⾊鞋子。她是否还记得他像个⽗亲像个主妇一般地在家给她做饭,他花那么多心力做好了她最爱的⽩⾊鱼汤。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骑摩托车带她上学,他们经过海边大道,风是那么清慡,她把手放在他的上,那算不算一种依靠,那算不算?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自她15岁以来对她的每次寻找,他疲惫不堪杀了人,拿到钱,找到她,带她回家,她会不会记得每次看到他,他的⾝上都有斑斑点点的⾎迹,而他的心力已经憔悴至极。 … 可是时间似乎已经不够了。他感到了一些迫近的东西。他已经没有时间凭吊那些往事。所以他只是把⾝体贴在栅栏上,对女孩说: 钱有些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只是先来看看你。 女孩转脸来看他。她看到他是跛着脚的,脸上和⾝上有树枝划破的伤痕,伤口有的还在流着脓⽔。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因为她觉得他越来越有她的模特的潜质了,像那些受伤的动物一样,带着有悖美感和温暖的残缺。于是她冲着他笑了一下: 这里美丽吗,你喜这里吗? 男人很感女孩的微笑,他点点头:这里有那么厚的雪,很好看。 男人掏索着把钱拿出来,递上去。女孩就向他走过来。他感到愉快极了,女孩越走越近,像是归巢的小动物,一步步乖顺地走向他。他虽然在大雪地里只穿着单⾐亦感到温暖。他对着他可爱美丽的小动物露出最虔诚的微笑。 然后他们都听到声。砰砰砰。 声从男人的背后传来。砰。砰。砰。男人知道是追杀他的人,通常杀手们都是多虑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只给他一。是三,遽然飞进他的⾝体里,⾁⾝和金属的结合,这是他从前常常施于别人的。他终于可以尽数体会。他手里还握着钱,却仰着脸倒了下去。 世界在他的眼睛里翻了个个儿,⾎汩汩流出来,混在雪里,像是某种能够刺人食的甜品一般有着光鲜的颜⾊。他感到了自己的⾎的温度。那么温热。它们完全不是冷的。为什么要说杀手冷⾎,它们一点也不冷。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伤口上,享受着⾎的热度。他最后终于得到了温暖,自己给自己的温暖。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可以看到倒挂的世界。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头发上的⾎,那⾎宛如萦萦的飞虫一般都在舞着,大片大片的接连在一起,他好像看到了无数只红鞋。他看到女孩満屋子的红鞋,都在走动,宛如一支骇人的队部。是的,女孩像是在无穷地裂分,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她正在用惊人的力量填満整个世界。 一共来了三个年轻的杀手。中间的一个头领走过来,从男人半握的手中拿过那只装満钱的牛⽪纸袋。 喂,那钱是我的。女孩叫了一声。三个人都回⾝去看女孩。他们看到一个稚气未脫的美貌少女的⾝边堆満了肢解的动物,拧断脖子的,掏⼲净五脏的⿇雀。还有⾎写下的字,揷満骨头的雪堆。她手上还拿着大巨的铲子,铲子上有慢慢凝结的动物的⾎。因为有些冷,她的脸蛋冻红了,宛如一簇愈加旺盛的小火焰。 她看起来有不竭的热情和力气。此刻她向他们走过来,问他们要钱,仿佛本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杀。她是如此镇定自若。 杀手头领微微一笑:美丽的姐小,你也许可以同我们一起闯出一番事业,我敢打赌,你会比我们这些男人做得还要。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呢? 女孩歪着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会很有趣对吗? 杀手头领笑了:当然,刺极了。 好吧。女孩说。 于是他们要一起走。忽然女孩说,你们等等。 她走到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她把男人单薄的棉衫脫掉,子也退去。跛脚的男人満脸参差的胡子,⾚露的⾝体上有三个口,⾎正从四面八方汇集。她看着,露出笑容,觉得他是绝好的模特。 她从⾝上取下相机。喀嚓。这是男人这一生的第一张照片。他终于作为一个标本式的角⾊,印进了她的底片里。这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他的⾝体。 我们走吧。女孩心満意⾜地说。她抬起脚,非常自然地从男人的⾝上迈过去。男人尚且睁着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红鞋。那只红鞋从他的⾝上跨了过去。正像他一直记得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从她妈妈的⾝上跨过去那样。 他横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条隐约不见,细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她跨越,离去,然后渐行渐远。 2004年3月5⽇23点39分于NormantonPark19层公寓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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