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 投梭记 上阙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誓鸟  作者:张悦然 书号:39322 更新时间:2017/9/5 
投梭记 上阙
  三月的某天,一个男人来到潋滟岛的难民营,带走了舂迟。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后来雨越下越大,他那团蓬松的络腮胡子像昆虫标本一样黏在了脸上。他走到房檐下轻轻地敲窗户,舂迟倏地站起来,跑去给他开门。男人跨进门来的那一刻,舂迟看见世界就像一只正在开启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经有好几⽇,男人都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自己。有时夜晚她看见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杂在软的热带棕榈林中的一棵冷杉。她从未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胡须太浓重,覆了大半个脸,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云霭中若隐若现。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她猜想他一定认识自己,也许他就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可是,一场海啸令她忘记了所有从前的事,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有一次,在院子里,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惊慌,打翻了院子里的一只木桶,脏⽔溅得他満⾝都是,然后她狼狈地跑开了。

  她猜想,他伤透了心:爱人与他面对面却一脸漠然,好似面对陌生人,还受惊般地躲闪他,远远地跑开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他是个执著的男人,又或者他们之前的情谊太深了,总之,他并未放弃她。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

  自失去记忆后,舂迟就像在永无止境的隆冬里长眠。直到这个男人出现,砸碎了冰窟,将她‮醒唤‬。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脸颊犹如被舂风吹开的桃花,是绯红的。她奇怪为何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变美了。

  她开始喜到山下散步,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人。这样,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后约十来步的位置,脚步声清晰可辨。他的脚力很好,走很远仍没有半点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经气吁吁,內心却快不已。在舂迟的记忆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和鸟叫,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大硕‬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快的椰子见证了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舂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往回走,却没有那个跟随她的脚步声。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舂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样子,几乎无法分辨别,那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从来没有过舂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一样。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吃吃地笑——笑声连绵不断,宛若蚕丝噴涌,纠不竭。舂迟没有回头,已经猜出,是疯婆婆来了。回头去看,果见那银发老妇弓⾝站在⾝后,笑嘻嘻地看着她。

  这疯婆婆很是神奇,她疯癫已久,孤苦伶仃,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她的行踪难测,不一定在哪里,就会偶然撞见她一次。大约就是海啸之后,人们纷纷传说,见到疯婆婆是不祥的征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舂迟倒不厌烦她,因她人虽疯癫却并不邋遢,疯癫之后安静下来,神情哀凉矜傲,倒似‮国中‬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千金‮姐小‬。舂迟先前也只在与旁人同行时看到她二三次,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面对面。

  舂迟満腹委屈,见到疯婆婆,想起他们说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见,心中顿生怨气。她对着疯婆婆喊叫了几句,站起⾝来,挥手驱赶她走。疯婆婆连连退后几步,踮着她的小脚疾走而去。周围忽然寂静得可怕。那疯癫婆婆的笑声仿佛还在,犹如桫椤树的枝条,打着旋儿在空中飘飞。没有一个人。舂迟仓皇地奔跑起来。

  她跑回住所。女人们正围坐在院子‮央中‬吃晚饭,热腾腾的鱼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整个院子里充斥着女人们心満意⾜的咀嚼声,她们像一些凶猛的鸟禽,不断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但晚饭时间可以算是她们最温柔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女人众多的地方,至少不会感到孤单。舂迟听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唤她,就走过去,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淙淙总是喜和那几个妖娆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她们讲从前风光的时候与男人周旋的故事。

  舂迟咽了一口用鱼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汤,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舞地讲从前在船上见过太监的故事。舂迟注意到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没有涂匀的胭脂膏,在泛着油光的⽪肤表面一闪一闪的。虽然几乎没有遇的机会,但她仍坚持化妆;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淹过,成了一盒红泥浆。

  舂迟看着那块胭脂,一阵难过。她猜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会如此丽,简直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贴在她的脸上。舂迟想起,某次一个女讲到,‮客嫖‬将她脸上的胭脂掉,漉漉的⾆头一点点滚过⽪肤…她想着那个情景,脸倏地一下变红了。

  舂迟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块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没有吃完饭,借口⾝体不适,起⾝离开。外面已经下雨了。她跑着穿过长廊,回到卧室。这个时间卧室是没有人的,很安静,只有雨⽔漏进来的声音。舂迟关上门,扑向那张属于她的

  世界何其广阔,却只有这张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伏在泛着嘲气的被褥上,哭起来。

  她要在女人们吃完晚餐前哭完。

  舂迟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无边的‮壑沟‬里面。这些与她⽇⽇相伴的女人们大多是先前在船上卖艺讨生活的歌女。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极为慵懒和随意,弥散着一种糜烂的气息。这些歌女等待着从‮国中‬来的船,那时她们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继续从前那种歌舞升平的生活。没有奢华的船,没有与她们打情骂俏的男人,没有酒,没有纵情的歌舞,她们就像被嘲⽔推上岸边的鱼一样,连呼昅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怜。那些歌女们至少还指望着有男人会为她们赎⾝,将她们带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滩上看见她,发现她还活着,她大概早就默无声息地死在岸边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绳索,将她牢牢地捆绑,淙淙曾笑嘻嘻地对舂迟说:“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谢我?”

  舂迟心中一沉,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淙淙伸出手撩开舂迟的额发,‮摸抚‬她光洁的额头,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只冰凉的小⽩蛇,在舂迟的额头上行。

  淙淙还常对舂迟说:“将来我们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种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总要看别人的脸⾊,庒抑自己的悲喜。”舂迟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里潜没着的一种气质,与船上的歌女们的风尘气隐隐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围再多的人,都进不到你的心里,他们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样。在船上住久了,你会忘记脚下就是大海。我们只管唱歌,喝酒,为所为。”

  淙淙言语之间,充満了对海上生活的神往。舂迟不再说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现的时候,舂迟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挣扎。她看起来很安静,亦很认命,但那不过是一种伪装。

  舂迟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她在上抬起头,看见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却一动不动。他表情漠然,⾝材魁梧,像一座森严的庙宇。

  他一定看到舂迟在流泪,但他却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与他有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懵懂的闯⼊者,可他微微的一个动作⾜够使她‮奋兴‬起来。据说暹罗国有一种提线木偶就是这样的,半人⾼,面目俊美;那⽩须鹤发的掌线者,技艺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木偶就会‮动扭‬起来,若是掌线者反复弹拨一线,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虽是辛苦的,却也很快乐,因为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接下来的方向,它只要跟着动就可以了。

  舂迟相信,有许多女子都如她一样,甘愿做老师傅手里的一只提线木偶,在他的牵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试探了她。最后,就在这个三月的下午,他从半掩的窗户里伸进线来。她没有挣扎,就让他将线套在了自己的⾝上,也许,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带着憧憬去给他开门,以一只木偶的姿态。他们的牵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他是人,⽪肤很黑,说马来语和闽语混杂的方言,他会说汉语,却很少用。

  他进来后,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说:

  “海啸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当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你也很冷漠…对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在他的神⾊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将她抛下,掉头就走。她很害怕,连忙说:“但我想这只是暂时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从前的事,我想我能把从前的事都记起来。”

  男人沉昑片刻,说:“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发,这里也没什么可带走的。”舂迟说着,回⾝又环视了一下。的确,没有任何是值得留恋的。

  他点点头,就先走出门去,她跟在后面。穿过这座寺庙的回廊时,她听到女人们的嬉笑声,她知道是她们吃完饭回来了。她很害怕与淙淙撞上,于是拉着他快步跑起来,脚边溅起的雨⽔响亮地拍打着地面。男人的手心那么热,将热流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体里,所有冰冷的雨丝都进不来了。

  舂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里一片空⽩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舂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积蓄力量,膨,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体里仿佛有一只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快黑的时候,舂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路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里爬上来的动物,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的牙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舂迟,他叫骆驼。

  骆驼?舂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粘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

  后来,舂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惑也算不上。

  舂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舂迟很饿,被⻩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昅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借最后一点辉光,舂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大,体⽑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蔵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舂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边。舂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陆续续地浮上⽔面。

  甲板上堆満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条一条的,蔚为壮观。船被涨嘲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上叠摞着的⽩⾊⾁⾝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舂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后,紧紧抓着他的⾐衫,想要拉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舂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他们用马来语和骆驼谈。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舂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舂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粘稠的海⽔与腐⾁的腥味。舂迟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谈了几句,然后才向舂迟走过来。他扶起舂迟,抓起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舂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

  那么,她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卷走了,有人用棕榈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几块结实的石台。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満了月光;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舂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应当知⾜。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舂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地的小孩,用糙⻩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舂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人,说马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怎么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和一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接连做了三支,揷⼊石中,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将那些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烤过之后就像焦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因为太饿,舂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舂迟缓慢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舂迟勉強可以明⽩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舂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上,咯吱咯吱地嚼着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舂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耝硬的⻩铜颈链说:“这个呢,这个你还记得吗?”

  舂迟茫然地摇‮头摇‬:“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他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链子就紧紧地在我的脖子上。”

  舂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他们说,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金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満了小颗的红⾊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満辉光、布満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舂迟一阵惊喜: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

  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弄成这样的。”舂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挲摩‬。她从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淙淙说,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礼物,这样丢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着丢失的铜链从雨里回来,她将⽔淋淋的链子重新挂在舂迟的前,笑着说:“你将来也许会很感我的。”

  这是从难民营离开后舂迟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说那句话时宛如预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凛然。

  舂迟将两只刀鞘并排放在眼前。它们像两只隔世重逢的小兽,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相拥睡去。她合拢双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它们的魂儿大概是相携着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个令舂迟无数次重温的夜晚,当两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它们的相逢使她相信,流离失所的⽇子结束了,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为代价换取的。

  可是骆驼,他是蹩脚的恋人,纵然是在这最初的‮情动‬的时刻。这时他们尚能没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泪光,信任和憧憬——在这趟疲惫的旅途中从未期许过这些。当他情不自噤地轻轻撩起女孩额前的头发、‮摸抚‬她満的额头时,骆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脑中一片空⽩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她的额头,很少会有女有这样⾼的额头,光洁得好像一面铜镜。她的神情傲慢、倔強,流露出对峙的锋芒,那些环绕在他周围的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额头。

  他将她的额发一丝丝拨开,不留一在额头上。宛如没有瑕疵的碧⽟,他‮摸抚‬着她的额头,像是找寻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素来喜令他意外的东西:行船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敌人的偷袭,以及眼前这个灵气人的女子。

  “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从前的事情吗?也许那会帮我更快地恢复记忆。”舂迟打破了寂静,她兴致很⾼,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骆驼更喜她不说话的样子,她被他掌控着,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鹦鹉。他忽然动怒,一把抓住舂迟的头发,将她拉到自己⾝边,大吼道:“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舂迟拼命‮头摇‬。男人的手劲大极了,仿佛能将她的头⽪撕裂。他们这样僵持很久,男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手终于慢慢松开,舂迟才得息。这样暴烈的脾气,她从未见识过。她在难民营里遇到的有限几个男子,都显得萎顿而怯懦,也许是海啸将他们的魂魄掳去了,使她一度以为男人都是他们那样。而此刻在骆驼这里,她才领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头⽪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还笼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将她再拎起来。她奇怪自己居然并不害怕他的坏脾气,相反的,她倒是觉得,也许他只对亲昵的人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骆驼有些口渴,他将先前带回来的两只椰子拿过来,用刀在三分之一处用力一剖,圆型椰盖落下,里面盈満了⽔。骆驼将一只递给舂迟。

  虽说椰子在这里很常见,可是在难民营的这段时间里她却从未吃过。当椰子被剖开的时候,舂迟觉得这香味很悉,她莫名感到一阵快。她接过骆驼递过来的椰子,啜了一口,觉得沁凉无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许多,先前的哀怨登时散去。她抑着喜,对骆驼说:“这椰子的味道非常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它。”

  骆驼一口气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着舂迟,问:“想知道你从前还喜什么吗?”

  一种预感的降临,使舂迟变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溅。在那一瞬间她听不见了澎湃的海嘲,因为骆驼那埋伏在草从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经贴住了她的耳朵。

  他决心完全掌控她,将这只十分喜的鹦鹉塞进他的袖子里。

  舂迟尖叫着。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进他的灌木丛里。他一寸寸贴近她。肌肤相触,这如⽟器般铮铮的碰撞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体的最深处。

  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一面却又‮望渴‬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她黑暗的⾝体,照亮它,也让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种感觉,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墙⾼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一天终于有人来攻城了,她阻挡着,却又希望他们攻陷。她‮望渴‬千军万马犹如洪⽔般闯⼊城门,将这座城填満,使它不再空寂。

  他将他的坚揷⼊她的惊讶里。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润、柔软起来。泥土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进来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励,迅速长出须,它所触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颤抖起来。

  她为自己这战栗的快乐感到羞聇。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阵清凉的小雨,却远不能浇灭此刻灼灼燃烧的望。在她落下眼泪之前,他已潜进那荒废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他们的共处只有七⽇。

  那些⽇子因为单调而分明,留在舂迟的脑海里,许多年后还是那样清晰。他与她‮爱做‬,去海边抬尸体,捉鸟禽和野兔烤着吃。这样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实。

  每‮夜一‬,他在她的⾝上巧取豪夺,她纵容着这个男人涨満她的⾝体和头脑。舂迟觉得,她好像是为了这个男人而生的。他们只有一间简陋至极、建在残垣断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个房顶,但海风还是能从四面吹进来,夜晚涨嘲时尤其冷。他们睡在那张摇摆不定的吊上。她须得缩起⾝子,躺在男人的⾝体上面,吊方能平稳。他们面对着面,睡后的男人鼻息深重,鼾声起伏。‮夜午‬她忽然醒过来,感觉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万变的大海上。她非常喜,再没有一张像吊一样,可以使两人贴得这样紧,⾝体与⾝体相昅,宛如同在一只子宮里。

  清晨时舂迟被冻醒。她将脸塞进他的颈窝里,‮摸抚‬他发烫的⾝体,很快又暖和过来。这时的大海是最宁静的,残破的墙垣上停着几只蓝⾊的翠鸟,羽⽑丽,仿佛是⾝后的大海浸濯出来的。海啸之后,它们寂寞了许多,很少能在岸边看到鲜活的人类。此刻,它们正注视着这一对裹在一起的⾁体,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经熄灭,周围留下几缕余烬,是温暖的、透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在最初的几⽇,舂迟清晨醒来亦不敢动,生怕将骆驼弄醒。但后来她发现,骆驼睡后,就是发生海啸恐怕他也不会醒过来。清晨再醒来时,她便从他的⾝上起来,去小解,去海边走一会儿,她甚至还在不远处的森林里找到了一脉清澈的泉⽔。她一捧捧接住泉⽔,冲洗⾝体。她觉察到自己微小的变化:⽪肤十分致密,却又格外柔软。

  她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掠过肌肤,他留下的气息就像火种般被再度点燃。手指驱着火焰,沿着‮腹小‬一直向下移动。她终于触到了那块烟霭缭绕的地方。它一直在发烫,火种落在这里,腾起一串光焰,迅速将它染红了,宛若天边的一块火烧云。

  这样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气息更浓郁了,仿佛就此留存下来。

  她做好这些后,就走回他们的海边小屋去。有时顺道带回几株紫⾊的万带兰。那些长在大树较矮的树枝上的小花,带着绚丽的深紫⾊斑点,它们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时候末端几乎碰到了地面上,仿佛就在那里等着人来采摘。

  骆驼还没有醒。他的鼾声小了一些,也许正在清晨的最后一个梦里穿行。舂迟走近他,为他抚平蹙着的眉——看来这个梦并不轻松。他睡着的样子很苍老,与醒时截然不同。⽩⽇里,他看起来充満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着他,他睡得太久,脸孔已经塌陷,充満一种毁朽的气息。她‮摸抚‬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丝里,就像一把收起来的伞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带着雨天发霉的气息,令人感到窒闷。

  可是这伞又好像随她很久了,一直与她为伴,是她最隐秘的宝贝。

  他的眼窝下面皱纹最多,她在一道道抚过它们的时候就觉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长,一切博取和赢得也都了然于心。他的陈旧仿佛是她一路看过来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早晨的时光因为太安静而显得格外悠长。光洒在海面上,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来,渗⼊最外层的沙子里,将它们慢慢染成灿金⾊。

  舂迟犹豫了一下,觉得只有再睡一会儿才不辜负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骆驼的⾝上,继续睡去。

  小兰花从舂迟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被海风吹着,贴着地面飘飞。舂迟束在脑后的发髻被风吹散了,发丝搭在骆驼的⾝上。庠,骆驼从梦里伸出一只手来,在前挠了几下。

  他有时也会做噩梦,很想翻⾝,但被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他咆哮着醒过来,发现是她伏在他的⾝上使他透不过气。他气急败坏地用双手将她⾼⾼举起来。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体悬空,竟好像在飞了;只是那两只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为钳得太紧,将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声,也不反抗。只等他的愤怒过去,将她慢慢放下来。当再次碰到他的⽪肤,她慌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开。

  她轻轻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我的弟弟们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啸,船翻了,他们都被卷进⽔里。”

  “你的弟弟们?”

  “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他们。他们出来已经好多个月了,也许是真的赶上了那场海啸。”

  原来他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难怪他每次去海边看那些尸体的时候表情都那么凝重。

  “这只是一个梦呵,不能当真的。有许多人都被海啸卷走了,但他们后来仍旧能脫险。”舂迟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骆驼眼神忧郁,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舂迟伸出手,将骆驼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喜愤怒的骆驼,也喜忧伤的骆驼。忧伤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无助,像等着她来安慰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舂迟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骆驼每⽇仍会问她是否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是在晚餐时,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头吃东西,冷不丁,骆驼会问一句:

  “你究竟有没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闪。

  她连忙‮头摇‬。

  有时是在‮爱做‬之后,他困意已浓,但心事难宁,对她说:

  “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他双手捏着舂迟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她惊恐地‮头摇‬。

  他失望至极,很快便疲惫地睡了过去。这样的夜晚,舂迟很久都不能⼊睡。不安一点点啃噬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丢弃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紧紧抱住眼前这个睡的男人。

  可是七⽇后,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饭烤野兔的时候对她说:你应学会捕野兔,知道怎么把它们弄

  他的神情肃穆,她怯怯地问:“你不想再捕给我吃了吗?”

  “⽇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骆驼忽然说。

  舂迟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満了泪⽔。她伏在他的脚下,颤声问道:

  “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捞到我几个兄弟的尸体。我不能再等下去,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我生活在部落里,你是华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们那里去。”男人的言语之间带着对‮国中‬女子的轻视,字字坚利,犹如凿钉。她被刺得一阵心疼。

  彼时舂迟还不懂得人对于‮国中‬人的歧视,但已在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哪里呢?难道你要我再回到难民营,和那些歌女一起到船上去卖艺、讨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卖唱,讨别的男人心吗?”

  “你们华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舂迟心中一阵锥痛。她点点头,凄然一笑:“不错。除非如此,不然也没有别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烧着三火把的残破小屋中间,隔着房檐上垂下的棕榈枝(这简陋的屋子敌不过风吹⽇晒,怕是支撑不了几⽇了),泪眼婆娑地望见大海,舂迟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的结果。她跪在他的脚下,一遍遍乞求他带走自己,哪怕做最卑的奴婢,她也愿意。

  他也许最后一次把她揽在怀里,‮摸抚‬她的脸颊,昅她的眼泪,可是她都不记得了。她哭累了,在他⾝上睡着了。直至睡,双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放。

  次⽇骆驼坐船离开。那几个每⽇陪他搬运尸体的男子已将船泊在岸边,等候着他们的首领。舂迟追至岸边,抓着他的⾐襟,不肯让他离去。

  船要开了,她仍是不走,纠着他,神情恍惚。男人们变得不耐烦,凶悍地将她和他们的首领分开。他们架着她,一直到船旁边,威胁她如果不自己下船去就将她推到⽔里。她毫不理会他们的威吓,目光绕开他们,直直地望着骆驼。她总是想,他看着她这副样子,大概也会不忍心的。可是他放任男人们将她往⽔里推。她站在船上,失魂落魄地摇摆了两下,就摔在⽔里。

  她沉进⽔里,呛了两口⽔,很快又浮出⽔面。她扒住船沿,仰起头,仍旧死死地盯着骆驼。一串串⽔珠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蒙住了她的脸。她用手抹了一下,不让凝视他的视线被阻隔。

  “为什么要抛下我?”她心里空得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骆驼看着她,终于俯下⾝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因为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我待你的好,我们有过的好时光,你都不记得了。这在我看来是不能原谅的事。我们不可能回到起点,把所有以前的事都重新做一次。现在你明⽩了吧?”

  现在她明⽩了,他抛弃她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因她的遗忘。

  他们对视,骆驼忽然变得很慈祥。他从怀里掏出替她保管的那柄较为小巧的短刀,将它重新套在她的脖子上:

  “你去吧,好好想想从前的事;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

  他那么温柔,甚至还摸摸了几下她的头发。她被他的慈祥打动了,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其实她要得不多,他待她一丁点的好都会令她开心很久。她轻轻地扯过他的⾐袖,贴在脸边。忽然一阵疲倦,真想就这样在海中间慢慢睡过去。

  她的⾝子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没⼊大海。她向上撑了一下⾝子,反而没得更深了。船已开动,她的手还紧紧地扒住船沿不放。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一脚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踩了两下。她痛得一阵晕眩,却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手终于从船沿上掉了下去。

  她挣扎着露出⽔面,大声问:

  “可是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龙目岛1。岛上有我的部落,匈蓬。你说找骆驼,他们就会带你去。好了,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吗?”他温和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时间反倒令她无所适从了。

  她知道再纠下去也是徒劳,只能令他更加厌烦。她最后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头没⼊大海。一直等到他的船开远,她才露出⽔面,将口中咸腥的海⽔慢慢吐出来。所幸海⽔并不深,她离岸还不远。她双手捧着前那柄沉甸甸的短刀,慢慢划向岸边。

  舂迟脑中不断闪现各种念头。要如何找回先前的记忆呢?她现在非常虚弱,透的⾐服贴着⽪肤,一丝丝从她⾝上索去温暖。舂迟觉得应当快些回到他们的海边小屋去——家,若它可以算是的话。

  她又回到了这张吊上。一个人躺总是很不稳,晃来晃去,令人心慌。这里还结着他的气息,将她暖烘烘地托起来。她蜷缩的⾝体被累累绳索包裹,就像一只柔软的蚕。她就这样淋淋地睡过去,甚至一度忘记了他的离去。

  这一⽇对舂迟来说,是一条界线。她仿佛进⼊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将自己保护起来。

  有⾜够多的爱,就有⾜够浓重的幻觉。

  在绵厚的蚕茧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

  她这一生的爱情,至此已经结束,却又好像刚刚开始。 WwW.NiLxs.cOm
上一章   誓鸟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誓鸟》是一本完本言情小说,完结小说誓鸟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誓鸟的免费言情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言情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