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 红桃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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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蝴蝶与棋 作者:苏童 书号:39268 | 更新时间:2017/9/5 |
红桃Q | |
有些人就是改不了小偷小摸的⽑病,在我们香椿树街上这种情况尤其严重,你稍不留神家里的腌鱼、香烟甚至扫帚就会失踪,所以那天当我发现我的扑克牌少了一张红桃Q时,我立即想到有人偷去了我的红桃Q。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护我的扑克牌,那是我在一九六九年唯一的玩具,我常常用它和我哥哥玩一种名叫大洛克的游戏。玩扑克牌是不能缺少任何一张牌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在每一张牌后面都写了我的名字,我以为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来偷我的扑克了,可是我错了。我去向我哥哥打听红桃Q的下落,他说,丢一张牌算什么?我们学校李胖的儿子都丢了,一个人丢了都没人找,谁替你找一张破牌?我从他的表情里察觉出某种蹊跷之处,几天前他向我借一⽑钱,我没理睬他,我怀疑他故意偷走了红桃Q作为对我的报复,我这么想着就把手伸到他的枕头里、褥下还有菗屉中搜查起来,你知道我哥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他突然大叫起来,你他妈的把我当牛鬼蛇神呀?你他妈的敢抄我的家?说着他就朝我庇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后来我们兄弟俩就扭打起来了,后来当然是我挂了眼泪灯笼,我哥哥一看局面不堪收拾了,纵⾝一跃就跳到了窗外的大街上,隔着窗子他对我说,你真他妈的没骨气,丢一张破扑克牌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红桃Q吗,哪天我给你弄一张红桃Q不就完了? 我哥哥是个吹牛⽪大王,即使他说那番话是认真的,我也不相信他能弄来那张红桃Q。那是一九六九年,我们这个城市处于一种奇怪的⾰命之中,人们拒绝了一切乐娱,街上清寂无人,店铺的大门半开半闭,即使你走遍整座城市也看不见一张扑克牌的影子。你想像一九六九年一个雨雪霏霏的冬⽇,一个孩子在布市街(当时叫红旗街)一带走走停停,沿途爬在每一个柜台上朝货架上张望。营业员说,这位小同志你要什么?孩子说,扑克牌。营业员便都皱起了眉头,语气也不耐烦了,哪有什么扑克牌?没有! 我这么精心描述我当时寻觅扑克牌的情景,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跟随我⽗亲到海上去就是为了买一盒新扑克牌,从我们那座城市坐火车去海上大约需要两个钟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但我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况且两个钟头的旅程过于短暂,只记得我⽗亲一直与邻座谈论着橡胶、钢铁什么的,谈着谈着火车就停下来了,海上到了。 一九六九年的海上是灰蒙蒙的死城,我这么说其实多半是一种文学演绎,因为除了那些上⻩⾊的有钟楼的大圆顶房子,还有临近旅社的一长溜摆放⾖制品的木架,我对当时海上的街景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我跟随出公差的⽗亲走在海上的大街上,眼光只是关注着路边每一家店铺的玻璃柜台。你应该相信,即使是在一九六九年,海上的店铺也比我们那儿的店铺更像店铺,不管是肥皂、草纸还是糖果糕点都整洁有序地摆放在柜台货架上,有几次我一眼就看见类似扑克牌的小纸盒,但每次跑过去一看,那却是一盒伤止痛膏或者是一盒香烟,海上也没有扑克牌?海上也没有扑克牌,这让我失望透顶,我想香椿树街上的那些妇女常常叽叽呱呱地谈论海上的商品,她们把海上说成一个应有尽有的城市,现在看来全是骗人的鬼话。 我说过我⽗亲公务在⾝,他没有时间陪我在店铺里寻觅扑克牌,他要赶在别人下班前办完他的事情。在一幢灰⽩⾊的挂着许多标语条幅的⽔泥大搂前,⽗亲松开了我的手,他把我推到传达室的窗前,对里面的一个中年女人说,我上你们⾰委会办点事,你替我看一下我儿子。我看见那女人漠然地扫视着我们,鼻孔里哼了一声,出公差还带着孩子?什么作风! 我⽗亲无心辩解,他拎着一只黑⾊公文包匆匆地往楼上跑去,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海上的这座陌主的⽔泥大楼里,站在一个陌生女人冷冰冰的视线里。我看见传达室的炉子上有一壶⽔噗噗地吐着热气,那些热气在小屋里轻轻地漫溢着,墙上的⽑泽东画像和几面红旗便显得有些润而模糊,那个女人的双手一直在桌下做着某种机械动作,偶尔地她抬起头朝我膘上一眼。我突然很想知道她在⼲什么,于是我撑住窗沿腾起⾝子,朝桌子下面的那双手看了一眼,我看见一只苍⽩的手抓着一只圆形绣花架,另一只苍⽩的手捏着绣花针和丝线,我还看见了那块⽩绢上的一朵红花,是一朵绣了一半的大硕的红花。 你⼲什么?女人发现了我的动作,她几乎是惊恐地把手里的东西扔在桌下,她伸出一只手来抓我的胳膊,但我躲闪开了,我发现那个女人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她从桌上捡起一支粉笔朝我扔过来,嘴里恶声恶气地说,哪来的小特务小內奷?鬼头鬼脑的,给我滚开! 我逃到了街道的另一侧。我觉得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她把两只字蔵在办公桌下绣花莫名其妙,她对我噴发的怒火更是莫名其妙。我其实不在乎她把手蔵在桌下⼲什么,不就是绣一朵花吗,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我想假如知道她是在绣花,我才懒得望她一眼,问题是她不知道我的心思,其实当我撑住窗沿看她的手时,我最希望看见的是扑克牌或者只是一张红桃Q。 我第一次去海上充満了失落感,我⽗亲拉着我的手在海上的街道上怒气冲冲地走,他说,扑克牌,扑克牌,你知不知道那是封资修的东西,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我可以确定当年随⽗亲投宿的旅社临近外滩或者⻩浦江,因为那天夜里我听见了海关大钟、小火轮以及货船汽笛的声音,我还记得旅社的房间里有三张,每张上都悬着夏天才用得上的圆罩形蚊帐。除了我和⽗亲,房间里还住着一个北方口音的男人,那个男人长了一脸硬如猪鬃的络腮胡子。 起先我一个人睡一张,灯开着,窗外的海上在一种类似呜咽的市声中渐渐沉⼊黑暗,我看不见窗外的事物,我只是透过蚊帐看着房间的墙。墙是米⻩⾊的,墙上有一张爱国卫生月的宣传画,我觉得宣传画上那个手持苍蝇拍的男孩很像我们街上的猫头(猫头也许与失窃的那张红桃Q有关,他是我的重点怀疑对象),我想了一会儿猫头与红桃Q的事。突然就看见了墙上的那滩⾎迹,真的是很突然地看见了那滩⾎迹,它像一张地图印在墙上,贴着上的蚊帐,离我的枕边仅仅一掌之距。 墙上有⾎!我朝另一张上的⽗亲大叫起来。 哪来的⾎?我⽗亲从上欠起⾝子,朝我这里草草地望了一眼,他说,是蚊子⾎,夏天谁打蚊子时留在墙上的。 不是坟子的⾎。我有点惊恐地研究着墙上那滩⾎迹,蚊子的⾎没有这么多! 别去管它了,闭上眼睛好好睡,马上要拉灯了。⽗亲说。 我看见那个络腮胡男人钻出蚊帐,他三步两步地跳过来,掀起我上的蚊帐,是这滩⾎吧?他看了我一眼,掉头用一种明亮的目光盯着墙上的那滩⾎迹看,然后我看见那个男人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动作,他把食指放进嘴里含了一会儿,突然伸到墙上的⾎迹中心狠狠地刮了一下,又把食指放回到嘴里,我看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是人⾎。他三步两步地跳回自己的,在蚊帐里嘿地笑了一声,是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人⾎。 刹那间恐惧使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扑向⽗亲的那张,什么也没说,一头钻进了⽗亲的被窝。 是从谁头顶上溅出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了。络腮胡男人说,你要用锥子戳谁的头,⾎溅到墙上就是那样子,用⽪带头抡也差不多,我一看就知道了,这儿肯定押过人。 那不可能,这是旅社,⽗亲说。 旅社怎么就不能押人?络腮胡男人在蚊帐里再次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说,你好像什么都没见过,我们单位的澡堂都押过人,那⾎可不是在墙上,是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呀,你知道人⾎怎么能溅到天花板上?你没亲眼见过,让你猜也猜不出来。 别说了,我带着孩子。我⽗亲堵住那男人的话茬说,我带着孩子,孩子胆小。 那男人后来就不再说了。灯熄灭了,旅社的房间也突然陷⼊一片黑暗之中,包括墙上的那滩⾎迹也被黑暗湮没了。除了一种模糊微⽩的反光,我看不见旅社墙面上的任何东西。我听见对面上的男人打起了浊重的鼾声,后来我⽗亲也开始打鼾了。 孩子们胆小,那天夜里我一直抓着⽗亲的一条胳膊,我想像着旅社里曾经发生的这件事情,想像那个流⾎的人和手拿锥子或者⽪带头的人,一时无法⼊眠,我记得我清晰地听见了海上 夜午的钟声,我想那一定就是著名的海关大楼的钟声。 第二天海上没有光,天⾊始终像灰铁⽪似的盖在⾼楼与电线杆的上端,我⽗亲捧着一张纸条,带着我在一家大巨的商场內穿梭,纸条上列着⽑线、单、⽪鞋尺码之类的货品清单,那是邻居们委托⽗亲购买的。在那座明显留有殖民地气味的建筑物里,人比货品更为丰富芜杂。在⽪鞋柜台那里,我差点与⽗亲失散,我走到文具柜台前,误以为柜台里的一盒回形针是扑克牌。当我沮丧地坐回到试鞋的长椅上,突然发现坐在旁边的不是我⽗亲,是一个穿着蓝呢子中山装的陌生人。 后来我张着嘴站在椅子上哇哇大哭,我⽗亲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在我屈股上打了两下,他说,让你别跑,你偏要跑,告诉过你多少遍,这是海上,走丢了没地方找你,我说我没有跑,我去找扑克牌了。我⽗亲没再责备我,他拉着我的手默然地往外面走,海上也没有扑克牌,⽗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或许小地方小县城还有扑克牌卖,等我去江西出差时给你看看吧。 大概为了慰抚我,⽗亲决定带我去⻩浦江边看船。我们走到江边时空中已是雨雪霏霏,外滩一带行人寥落。我们沿着江边的铁栏杆走,我第一次看见了融⼊海洋的江⽔,江⽔是灰⻩⾊的漾着油脂的,完全违背了我的想像。我还看见了许多江鸥,它们有着修长而轻捷的翅膀,啼叫声也比香椿树街檐前树上的⿇雀响亮一百倍,当然最让我神恩飞扬的是那些船舶,那些泊岸的和正在江中行驶的船舶,那些桅杆、舷窗、烟囱、锚在以及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彩旗,我认为它们与我在图画本上描绘的轮船如出一辙。 雨和雪后来一直飘飘洒洒地落在海上的街道上,直到我和⽗亲登上那列短途火车的车厢。我的海上之旅结束得如此仓促,再加上恶劣的天气使午后的时间提前进⼊黑暗,我印象中的回程火车是灰暗而寒冷的。 车厢里几乎是空的,每一张木制座椅都透出一股凉意。我们原来坐在车厢中部,但那儿的窗玻璃被打碎了,因此⽗亲领着我走到了车厢尾部,那儿临近厕所,隐约地会飘来一股尿味,但毕竟暖和多了。我记得⽗亲脫下他的蓝呢子中山装裹在我⾝上时我问过他,这火车没有人?就我们两个人?⽗亲说,今天天气不好,又是慢车,坐这车的人肯定就少了。 火车快要启动的时候突然来了四个人,他们挟着车窗外的寒气闯进那节车厢,四个男人,三个年轻的都穿着军用棉大⾐,只有那个年长的戴口罩的人穿着与我⽗亲相仿的蓝呢子中山装,他们一进来我就知道外面的雪下大了,我看见那些人的帽子和肩头落満了大片的雪花。 我想说的就是那四个匆匆而来的旅客,主要是那个戴口罩的老人,让我奇怪的是他始终被另外三个人架着挤着,他们走过我们⾝边,选择了车厢中部我们原先坐过的座位,他们好像不怕那儿的冷风。我看见那个老人坐在两个同伴中间,他朝我们这里转过头来,但那个动作未能完成,那个花⽩脑袋好像被什么牵拉着,又转了回去。隔着座椅,我看见的是几个僵硬的背部,有一个人摘下头上的帽子拍了拍雪,仅此而已,我没有听见他们说过一句话。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亲。 不知道。我⽗亲也一直冷眼旁观着,但他不允许我站起来朝那群人张望,他说,你给我坐着,不许走过去,也不许朝他们东张西望。 火车在一九六九年的风雪中驶过原野,窗外仍然是沉沉的暗如夜⾊,冬天闲置的农田里已经豪上了一层薄薄的雪⾐。⽗亲让我看窗外的雪景,我就看着窗外,但我突然听见车厢中部响起了什么声音,是那四个人站了起来,三个穿棉大⾐的人簇拥着戴口罩的老人穿过走道,朝我们这里走来。我很快发现他们是要去厕所,让我惊愕的还是戴口罩的老人,他仍然被架着推挤着,他的目光从同伴的肩上挤出来,盯着我和⽗多,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眼泪,那个敲口罩的老人満眼是泪! 虽然我⽗亲用力把我往车窗那侧拉拽,我还是看到了三个人一齐挤进厕所的情景,其中包括戴口罩的老人。另外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比我哥哥也大不了多少,但他向我投来的冷冷一瞥使我吓了一跳,我缩回了脑袋,轻声对我⽗亲说,他们进厕所了。 他们进厕所了,进去的是三个人,但那个戴口罩的老人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两个年轻人,我听见那三个穿棉大⾐的人站在车厢连接处耳语着什么,我忍不往悄悄歪过脑袋,看见的是那三个穿棉大⾐的人,其中一个正把大⾐领子竖起来护住耳朵。我看见的是那三个穿棉大⾐的人,他们推开另一节车厢的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戴口罩的老人怎么样了,我很想去厕所看一眼,但我⽗亲不准我动弹,他说,你给我坐着,不许走过去。我觉得⽗亲的神态和声音都显得很紧张。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员领着一群带着锣鼓铜钹的文艺宣传队员走进我们这节车厢,我⽗亲终于把一直抓着我的手松开,他舒了一口气说,你要上厕所?我带你去吧。 厕所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阵狂风让我打了个哆嚏,我一眼发现厕所的小窗敞开着,风与雪一起灌了进来,厕所里没有人,那个戴口罩的老人不见了。 那个老人不见了。我大叫起来,他怎么不见了? 谁不见了?⽗亲躲避着我的眼睛说,他们到另外一节车厢去了。 那个老人不见了,他在厕所里。我仍然大叫着,他怎么会不见了? 他到另外一节车厢去了,你不是要撒尿吗?我⽗亲望着窗外的风雪说,这儿多冷,你快点尿吧。 我想撒尿,但我突然看见厕所嘲腻的地上有一张扑克牌,说出来你简直无法相信,那正是一张红桃Q,我一眼就看见那是红桃Q,是我丢失了而又找不回来的红桃Q,你完全可以想到我的举动,我弯捡起了那张扑克牌,准确地说是抢起了那张扑克牌,我抹去了扑克牌上的泥雪,向我⽗亲挥着它,红桃Q,正好是一张红桃Q!我记得我⽗亲当时急速变化的表情,错愕,惑,震惊,恐惧,最后是満脸恐惧,最后我⽗亲満脸恐惧地抢过那张红桃Q,一扬手扔到窗外,嘴里紊地叫喊着,快扔掉,别拿着它,⾎,牌上有⾎! 我敢打赌那张扑克牌上没有一滴⾎迹,但我⽗亲那么说似乎并非谵妄之言,一九六九年的海上之旅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神秘的句号。关于那个戴口罩的老人,关于那张红桃Q。整个童年时代我⽗亲始终拒绝与我谈论火车上的那件事情,因此我一直以为那个戴口罩的老人是个哑巴,直到前几年我已能与⽗亲随便地谈论所有陈年往事时,他才纠正了我记忆中错误的这一部分,你那时候还小,你看不出来,⽗亲说,他不是哑巴,肯定不是哑巴,你没注意他的口罩在动,他的⾆头,他的⾆头被,被他们,被… 我⽗亲没有说下去,他说不下去,他的眼睛里一下子沁満了泪,而我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其实我也不喜多谈这件事情,多年来我常常想起火车上那个老人的泪⽔,想起他的泪⽔我心里就非常难受。 无论如何红桃Q仅仅是一张扑克牌而已。现在我仍然喜与朋友一起玩扑克,每次抓到红桃Q时我总觉得那张牌有某种异常的分量,不管是否适合牌理,那张牌我从不轻易出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习惯把那张牌留到最后。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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