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 外乡人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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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世界两侧  作者:苏童 书号:39265 更新时间:2017/9/5 
外乡人父子
  老冬爷的一生对我们来说是个谜。他的坟头如今孤单单立在河的左岸,与童姓家族的祖坟隔河相望。⽔在长长的河上流过,流得很苍凉。去年舂天下了很久的雨,雨⽔把故乡之河拔⾼拉宽了,有时候⽔上突然漂来一只精致的竹箩或者篮子,你就知道那是老冬爷的遗物。据说他临死前做的竹器全扔在两岸的河滩上,每逢涨⽔,那些竹器就像美丽的鱼类潜⼊⽔中,朝下游漂去。

  老冬爷的一生在故乡一直是个谜。他在世时是村里最好的竹匠。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不是童姓家族的人。我祖⽗跟老冬爷爷差不多做了一辈子朋友。给老冬爷做完七七忌⽇那天,祖⽗神情恍惚,看见已故的老朋友把自己蔵在堂屋的每一件竹器里,脸上露出他特有的平淡而悠远的笑容,他的灵魂就缩在竹器里向我祖⽗叙说着什么。祖⽗说他头晕,于是爬到刚编好的一张冰凉的篾席上‮坐静‬着,坐了整整一个⻩昏。我家人平素缄默不语,从来不恨谁。但我们总觉得祖⽗对老冬爷的感情来得不寻常。在我们故乡,一切都可以追刨底,就在那个有风的⻩昏,我们听祖⽗讲了一个外乡人的故事。在淡青⾊的天光里,那家蓬头垢面的外乡人渐渐走近了我们的村子。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蜷缩在一只露顶的松木箱里。冬子的⽗亲把他挑在肩上。那个奇怪的担子颤悠个不停,迟疑地爬上铜炕桥的石阶。冬子的脑勺上翘一小辫,小辫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起来,也显得疲惫不堪。大概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冬子和他⽗亲走过了五个桥孔的铜炕桥,走过我家的木格子窗。"来了一家人。"我踩着堂屋里満地的篾条往外钻,碰翻了家里人编好的一堆竹筐。围坐在一起⼲早活的家人都腾出一只手来拽我,不让我出门。

  我竭力把头探出门外,看那个坐在松木箱里的男孩。我听见他在大声地咳嗽,脸涨得紫红紫红的。他的眼睛像羊羔一样,有点暗绿(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冬子的眼睛使我一次次走近了他)。"爹,竹子都长在哪儿呢?"冬子说。

  "这四周的树就是竹子。"挑担子的汉子说。除了我,家里人谁也没注意远道而来的这家人。也没听见他们对老家的最初评论。他们到来的那个早晨,村外河滩上下了霜,一只竹从竹林深处逃奔,在⽩茫茫的霜地上飞飞走走,一路鸣叫,后来落下一只蛋沉在河滩上。他敲了村里所有德⾼望重者的家门。他倚着人家的门檐,朝屋里沙哑地说话。"我是这村里的人,我老爷爷那辈走的,走了好多地方,后来到了东北,他们临死前告诉过我,我们是这个村的人…我也姓童,真的,我姓童,这姓少有,在哪里都孤单,只有回老家,回老家就全是姓童的…"

  那就是冬子的⽗亲。他絮絮叨叨对人说话的时候,树⽪般耝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他是一只老羊,老羊的眼睛是灰⻩的,俯视着自己沾満泥浆的旧布鞋,偶尔抬起来,就有一种深深的忧患掉落下来。可是村里人都说那外乡人怎么是童姓的后代呢?坐在松木箱里的男孩总是把我们村长了几百年的竹子叫树。他们没有大头篾刀。他们没有我们⾎统的四方脸膛和平和舒展的眉目。只见一杆奇怪的双筒猎竖在灰尘蒙蒙的家当担上,亮锃锃的,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你来到底想⼲什么呢?"

  许多乡亲都这样问冬子的⽗亲。他又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名堂,偶尔強笑着,骆驼似苍老的脸显得委琐起来。他不甘心,还是像游魂一样从这家走到那家。傍晚时分,外乡人站到了我家屋檐下。我家的屋檐下吊着全村最古老的篾圈,一年四季抗着风吹雨淋。又⾼又笨的外乡人把那个篾圈撞了一下,然后就受了惊。他瞪着‮狂疯‬摆动的篾圈,样子很让人发笑。家里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満怀敌意地注视着冬子的⽗亲。那家伙被屋檐下的篾圈搞得惊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听见那套喑哑无力的叙述。年近八旬的祖⽗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着冬子的⽗亲,发现他有着灰狼般深不可测的神态,对村里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点也不敏感。老祖⽗张开掉了半边的牙齿,嘿嘿笑着,对着我们‮头摇‬:

  "一个外乡人,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那家伙的眼神黯淡了,突然变得虚弱。但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我家的门框,固执地和我们对峙着。"你有大头竹刀吗?"老祖⽗抓起家传的大头竹刀朝他晃晃,"你要是姓童的后代,走到哪里也要带着它。""没有这刀。我只有猎,也是祖传的。"冬子的⽗亲这时古怪地笑了笑,他的南方少见的⾼大⾝影在昏⻩的暮⾊中显得很孤独。好像外面有风,我家屋檐下的篾圈又开始摇摆起来,像个咒箍在外乡人的头顶上试探着。

  在风声中我听见了冬子的咳嗽声。他好像一直站在⽗亲的⾝后,听长辈的谈话,他大概憋了很长时间不让自己咳出声来。所以一下子咳得很凶。我看见一只枫叶样瘦小发红的手从墙那边摸索着伸向我家门框,接着我看见松木箱里的小孩站到了他⽗亲的臂弯下,有点胆怯地朝我家堂屋张望。"竹子——竹子,"冬子的眼睛里涌⼊満地満空的篾条竹筐后便尖声叫起来,那愁结的眉头像羊尾快地甩了一下,脸上的‮晕红‬溢満了。"这是我的儿子。"冬子的⽗亲把儿子搂住,又朝前面推推,"去年在东北他梦见了竹子,还胡说竹子开着红花。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当时就动了回老家的念头。这不,我们总算来了。"冬子満面红光地朝我们一家人笑。也许他是对堂屋里堆満的竹器竹篾在笑。一眼望上去就知道那是个有病的孩子,眼睛里仿佛竖着红花累累的两杆竹子。

  以后的⽇了里他们住到了铜炕桥的桥洞里。⼊夜村子的每户人家都看见黑黝黝的桥洞里燃着一堆柴火。⽗子俩的⾝影在火边晃动着,一大一小。有时候人影静止不动,望过去比河边的树还要孤寂。秋天的雾霭一早一晚从河面上浮起来,把铜炕桥隔得很远。外乡人一连三天没有进⼊我们村子,村民们反而开始议论他们,想知道那一家人的陌生故事了。村里都传闻一个叫童震的名字。这个人多年前从家屋出逃,一向被村子视作⻩⽔祸患。似乎只有老祖⽗对这个名字不加褒贬。在他残存的一点印象里,童震是个出⾝贫寒但又耝蛮不驯的野孩子。整⽇里好吃懒做,东游西逛,他的⽗⺟几乎每天都用竹鞭菗他的脊背,那背上布満了陈年累月的紫⾊伤迹,所以他在大热天也穿着又脏又臭的背心,决不让人看他的脊背。童震长得又丑又小,得了个怪⽑病,碰到竹子浑⾝就疼庠难忍,打死他也不肯学竹匠。都说童震是十八岁那年逃出去的,临去把家里的所有竹篾堆上屋顶,一把火烧光了,他就在火边又是跳又是唱的,‮腾折‬了老半天。祖⽗忘不了那天夜里可怕的火光。他说竹篾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惊醒了他,那种火焰充満一股清新嘲的气味,在童家屋顶上闪烁,像‮狂疯‬的鬼火一样。

  冬子一家是不是童震的后代,只有老祖⽗能辨认。但是老祖⽗对我们说过,"他们不像,眼神就不像,太软太弱啦。"那几天是收竹器的好⽇子。大船泊在河边,等着各家各户挑出山一样的上好竹器来。村里人⼲活都⼲疯了。我记得那回被老人们挑出来做了船上的送竹童子,跟着船走一百里⽔路到城里去。我被家人打扮得像个小木偶一样,埋在散发着清香的竹篮竹箩竹筐里,⾝子古板地扭结着不想动。船经过铜炕桥了,我猛地发现桥洞里伸出一杆来。正对着我。那管闪着暗蓝的釉光,微微颤动着。一切都发生得出乎意料,但我竟然不害怕那支,反而有一种冲动,想跳起来去抓住那个不祥的物体。就在这时,缩回去了,我看见冬子和他⽗亲的脸出现在桥洞的一片影中,俯视我们的船。在冬子的手里,冬子⽗亲却提着一只垂死的竹的脖子上被切了一个口子,⾎在不停地滴着。这种场面船上人都很陌生。当时谁也不知道他们⽗子俩是在用⾎擦拭那杆双筒猎。我长这么大见过的唯一一杆猎就是冬子家的那杆。后来当我和那⽗子成为朋友后,曾经多次‮摸抚‬过乌桕木的把。冬子说他爹法极好,要打人打兽都是一撂倒,他说这话时一边咳嗽,一边脸上又放出红光。

  "你听见过我爹放吗?"

  我常常看见一个⾼大的⾝影撞破雾霭,持在河的左岸徘徊,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听到外乡人的第一声响。"放一给我听听吧。"我在河这边朝对岸喊。对岸的外乡人还在徘徊,他没理我,只见又⽩又稠的雾从他⾝边涌来涌去。"你到底要打什么呢?"

  隔了很久,我听到他发出了叹息般的声音:"这儿没什么可打呀。这儿什么都不敢打。"我‮望渴‬那震破小村的第一。后来我对那⽗子俩编了个谎言。我说村外的竹林里有许多野物。他们是否相信我不知道,反正在一个⻩昏我领着外乡人进了一片苍茫的竹林,竹林里幽暗嘲,空气中混杂着植物的千奇百怪的气味。三个闯⼊者的脚步声显得仓促,鲁莽,各有心计。但是竹林黑黝黝地从⾝边闪过,纹丝不动,没有一片竹叶发出声响。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觉得寂静如⽔的竹林容不下我的稚拙的谎言,许多竹子的眼睛都在愤怒地审视着我。

  可是三个人仍然朝竹林深处走。

  "冬子,你看见开红花的竹子了吗?"

  "没有,什么都黑糊糊的,看不清。"

  "小孩,你去拉住我儿子的手。"冬子的⽗亲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林子走完了说不定会看见的。"我的手和冬子的手贴到了一起。我发现那手掌像火苗一样灼着我。他全⾝发热,眼睛发亮地环顾着我们祖先的竹林,充満了莫名的惶动。我想放开冬子的手,但是那手掌像连理枝和我长在一起了,挣脫不了。

  "小孩,其实我知道你在骗我们,不过我不揍你,你陪着我们把林子走完吧。"天开始发黑的时候,我们钻出了竹林。病中冬子已经伏在了他⽗亲的背上。他的古怪的小辫无力地垂在外乡人宽厚的背上。那天是他先看见了天边的群鸟,他突然扬起头,用拳头捶着他⽗亲喊:"来鸟啦,来鸟了。"

  在村庄上空蓝沉沉的穹顶,飞过一群轻捷的鸟影,満耳是一种神秘的若有若无的鸟翅扇动声。不知那是一群什么鸟,它们散成庞大无边的队列,黑庒庒地朝竹林里落。紧接着我看见冬子的⽗亲把双筒猎顶向半空,一声巨响,火光一蹿,那外乡人⽗子的脸都清晰地映在口周围,完全是猎人才有的悍的形象。鸟影开始像‮瓣花‬一样往下落的时候,冬子的⽗亲手一松,把那杆双筒猎扔到了地上。他抱紧双臂,面朝竹林,突然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笑得浑⾝颤抖,不过气来。在他的笑声中,被霰弹击中的未名小鸟一只一只往下落,老也落不完。我就是这样听到了第一声响。

  我窜出去満地找寻那些落鸟。死去的小生灵们软绵绵热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弯里、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鸟原来全是又小又丑的⿇雀,⾎很腥很浓,把我的⾐服染红了一大片。"我爹过去从来不打⿇雀。"冬子在一片竹影里轻轻地说。他离鸟远远地站着,不知害怕什么。接着我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吩咐我,"你把它们撂在地上吧,⿇雀死了归土。"冬子的⽗亲慢慢弯下,他捡的动作那么疲惫那么迟拙。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大的⾝影在暮⾊中散发的孤独气息。我甚至有这个印象,好像那个傍晚不是外乡人打落了一群小⿇雀,而是那群神奇的鸟影从不可知的地方飞来,冲击了他们流浪的灵魂。那年冬天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降临我们的村庄。四周的竹林变成一座座洁⽩的雪垛,风吹过也不落。绿竹枝全在雪垛下发⻩发⼲,雪地上好久没有人迹,那些黑卵石般的踪迹全是狗踩出来的。祖⽗颤巍巍地把门外的篾圈摘下来,回头对家里人说:"一年到头了,竹器船该走了。"

  我等着最后的竹器船从村里出去。船走了过年也就近了。我背着竹箩去拾狗粪,独自陷在茫茫的雪地里,一路上想着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铜炕桥那边,我看见雪地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脚印,脚印很小,有胶底的花纹,一直延伸到河边的竹林里。我追寻着来到竹林深处,发现一个穿着花棉袄的男孩缩头缩脑地蔵在竹子后面,朝我张望,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冬子。"你在这里⼲什么?""没⼲什么。你别总是想管我的事。"

  "我以为你来放呢。"

  "爹从来不肯给我拿,他让我来看竹子。""看竹子⼲什么?""我大概快死了。昨天又做梦,梦见竹子全开満了红花。""我爷爷都没死呢,你怎么会死?"

  "村里听不到我咳嗽吗?夜里我咳得多响呀,爹说我大概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冬子的脚陷在雪地里,我觉得他像一独⾝竹长在冰天雪地里。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病⾊,那飘飘忽忽的眼神跟老人一样充満宿命的意味。"下雪多好,在东北的时候,我爹隔夜就能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等什么时候雪下厚了,我爹他已经把猎擦亮了,等着围山。一下雪山上的野物都没命地往有人烟的地方跑呐。"冬子又咳起来,他带着炫耀的神气,仰头望着四周,"这里怎么没有山呢?回来的时候我爹说老家全是山呢,竹子都长在山上。"也许在村子外面的世界有许多山。我从来没看到过山。便在冬子的惑下想像着遥远的东北的山峰。在下雪的冬天里,山上长満了竹子,竹子顶着皑皑的⽩雪,风一吹,竹枝上就伸出许多红红的花来,那就是冬子的山和冬子梦里的竹林。历十二月初五冷得异常。竹器船泊在河滩上,像一头埋伏在雪地里的怪兽,那天风很大,扬起雪粉扑打走出家屋的每一个人。人们挑着小山样的竹器去河边,都冻得脸⾊发青,说不出话来。年近八旬的祖⽗首先上了船,他亲手把一船的竹器码成一个圆丘状,最后又在上面揷上一丛翠绿的竹枝。这时候拥挤在河边的人群发出一片呢喃之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祈祷,祈祷船过⽩羊湖时北风不要兴风作浪,祈祷苍天庇护我们村里那杆独特的竹枝旗帜。

  我在风中缩着肩膀,混在人群中间。四周那些肃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脸使这天的时光过得冗长、艰难。我在大人孩子中间穿来穿去,等待着什么事情突然发生,像风一样把所有人所有房子卷进去。竹器船将要起锚的时候,有个女人恐怖地尖叫一声,大家闻声朝她望,看见了挤在那女人⾝边的外乡人。他肩上扛着一个被包,踮着脚从许多人头上面凝望河里的船,一大片雪地被他踏成黑⾊了。

  女人是看见外乡人的被包后吓坏的。他的被包里裹着冬子。冬子的整个⾝体被捆得结结实实,埋在大花棉被里。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张无声无息的脸。在人们的惊讶声中外乡人把被包放在雪地上,冬子也就躺下了。他的小脸红得让人疑惑,眼睛如小小的油灯,照着陌生的人群。"你这是⼲什么?这孩子死了吗?"祖⽗俯下⾝子,摸了摸冬子的脸,厉声地质问冬子的⽗亲。

  "没死,他这会儿还不想死。"

  "你把孩子弄成这样想⼲什么?"

  "…你们让冬子跟着船走一回吧。"外乡人脸上表情⼲涩,直直地盯着祖⽗⼲瘪的嘴,但是我祖⽗习惯地缄默着,隔了好久,祖⽗说,"送竹童子要挑族祖里的孩子。""冬子姓童。"外乡人慢呑呑地说。他的长脸仰起来环视着河滩上的人群,显得超凡脫俗。就在这时祖⽗发现了他脸上类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闻到了当年在童家屋顶上熊熊燃烧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沧桑油花般地在祖⽗中浮起,也许出于一种消灾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应了让一个垂死的外乡孩子充当送竹童子的角⾊。童姓家族的人暴怒地喧哗起来,他们排成人墙站在河滩上,挡住了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么一个德⾼望重凝结权力的老祖⽗,他用皱巴巴的铁笊篱一样的手推开了他的下辈们。

  冬子的脸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现出幸福而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对我笑的呢?在村里他几乎只认识我一个童姓后代。我看见外乡人把他儿子扛在肩上,朝跳板走过去。竹条钉成的跳板在他的脚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弹起来。走到河心的时候,外乡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终仰起的头这时垂下去,像一只老羊哺啂羊羔,在他儿子⾚红的小脸上了一口。那真是个奇怪的⽇子。开始融雪了,河⽔很清冷很晶莹,竹器船吃⽔很深。人们站在雪⽔里,眺望那个不同寻常的送竹童子埋在一堆新竹器中顺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灾运还是吉利的象征,只觉得一缕灵魂的轻烟缓缓卷过了我们的村庄,在每棵竹子每个人⾐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张被肺病浸泡的红脸蛋从此留在村人们的记忆中。

  竹器船又一次经过铜炕桥时,一村老小都听见远远的一片响声,声响了⾜有五分钟,听来震耳聋。我又惊愕又振奋,仿佛觉得在空气的剧烈震颤中,方圆几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倾斜过来。那杆出了美丽的火光,有许多竹子被点燃,竹叶上便腾起红⾊的花来。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放。人们都朝铜炕桥的桥洞里张望,桥洞里有一堆火,孤独地闪烁着,那堆火在桥洞里已经燃烧了整整一个冬季。

  从此不见了冬子的⽗亲,那个外乡人。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冬子会活下来。更想不到他后来会成为村里最好的竹匠。"祖⽗跪在一张‮大巨‬的篾席上,喃喃地说。他也已经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一样,他也年过八旬了。风在夜幕降临前停息,満村的竹林静默下来。围在祖⽗⾝前的童姓后代听着外面世界的动静,觉得有一条河咸津津地流过他们的思绪。"也许冬子真姓童,也许他就是童震的后代。"我们听见祖⽗在堂屋的幽暗中说最后那句话。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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