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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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帝王生涯 作者:苏童 书号:39263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十一节 | |
小女孩⽟锁被外面的人群和嘈杂声吓坏了,她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燕郞只好把她抱在怀里。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面对跪伏在地的人群,听见有人向我⾼呼万岁,我一时竟无所适从。年逾六旬的杜知县就跪在我的脚下,他的表情混杂着愧羞、好奇和一丝恐惧。请宽恕本县官吏有眼无珠,不识燮王龙仪紫气。杜知县在石板上磕首道,请燮王上驾光莅寒舍吧。我不是燮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贬为庶民?燮王如今虽遭贬难,却依然是堂堂帝王之⾝,在此停留是本县的造化,民众奔走相告蜂拥前来,小吏惟恐燮王的全安有患,所以恳请燮王上驾离开祠堂,到寒舍暂且躲避百姓的扰。大可不必。我沉昑良久后拒绝了杜知县的邀请,我说,现在我只是一个走索艺人,有谁会来谋害一个走索艺人呢?我不怕众人围观,对于卖艺人观者越多越好,这么多的香县百姓给我捧场,我相信我的走索会做出绝活来的。这天走索王杂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观者像蚁群密布在街头空地周围。燕郞和小女孩⽟锁的踏滚木已经博得了阵阵喝彩,而我在悬索上做的鹤立亮相起一片雷鸣暴雨般的呼声,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作为一个走索艺人已经得到了认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还听见了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回声,它来自那只灰雀不知疲倦的喉⾆,那只灰雀从凤娇楼的屋檐上向我飞来,洒下一路悉的超越人声的哀鸣: 亡亡亡。 从香县街头开始,我的走索王杂耍班名声大噪,风靡一时。后来的《燮宮秘史》记载了走索王杂耍班的绝伎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笑笑生认为走索王杂耍班的成功是一种偶然和意外“燮历晚期国衰人怨,万业萧条,乐伎梨园中惟走索王杂耍班一枝独秀,并非此班怀有天响绝伎,皆因走索王⾝为前代废君,趋合了百姓看戏莫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沦为卖艺伎人,谁人不想亲睹古往今来的奇人罕事?”《燮宮秘史》对此的判断也许是准确的,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没有人能够读懂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东笑笑生还是别的什么无聊文人。到了次年舂季,杂耍戏班已经扩大成一个拥有十八名艺人二十种行伎的大班子,这在燮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杂耍班所经之处留下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气氛,男女老幼争相赶场,前来验证我摇⾝一变成为走索王的奇闻。我知道他们的呼雀跃是因为我给他们垂死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乐,给天灾人祸云密布的燮国城乡带来了一息生气,但我无法承受人们对一个废贬君王的顶礼膜拜,面对人们呼燮王的狂嘲,我不无辛酸地想到黑豹龙冠的骗局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经头戴龙冠的人如今已经逃离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宮墙外的芸芸百姓却依然被黑豹龙冠欺骗着。作为一个参与了大骗局设置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却永远无法为那些纯朴而愚钝的人群指点津。 流徙卖艺的路似乎已接近终点,小女孩⽟锁即将抵达她朝思暮想的京城。进京之前我们在酉州搭台献艺三天,似乎有意无意地推迟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锁那几天像一只陀螺绕着我旋转,向我打听有关京城和大燮宮的种种事物,我竟然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到了那里你什么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郞那里,我看见燕郞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里含着忧愁之⾊。 为什么你们不⾼兴?你们害怕进京城吗?⽟锁说。害怕。燕郞说。害怕什么?害怕京城里的人不看我们卖艺吗?不。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燕郞一语道破我心中的疑惧。随着重返京城的⽇子一天天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栈里辗转难眠。我想像着我在旧⽇的臣相官吏皇亲国戚面前的那场走索表演,想像永恒的仇敌端文是否真的已经将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宮后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会有一枝毒箭从大燮宮的角楼上向我来,最终了结我数典忘祖离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讳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杂耍班必须最终抵达京城,那是一场仪式的终极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杂耍班拔栅撤营,十八名艺人带着所有杂耍器具乘坐三辆马车离开酉州北上。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燮国中部的田野充満着柔和的草⾊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锄地的农人在路边看见了这群后来悉数失踪的艺人。你们要去哪里?农人们说,北方在打仗,你们去哪里?去京城卖艺。小女孩⽟锁在车上响亮地回答。 舂天彭国大举进犯燮国,弯曲绵长的国境线两侧打响了三十余次战役。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们对频繁的战争已习以为常,他们朝北迁徙而去,路上谈论着那些业已失传的杂耍伎艺,偶尔也谈耝鄙下流的偷情、伦以及第之事,其间夹杂着八岁女孩⽟锁懵懵的半知半解的笑声。在巡回献艺的路上艺人们总是如此快乐,对于即将来临的燮国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他们于农历三月七⽇凌晨抵京,据《燮宮秘史》记载,这一天恰恰是彭国的万人大军长驱直⼊燮京城门的忌⽇,现在看来这种巧合似乎是历史的精心安排。 三驾马车通过京城南门时天⾊微熹,城墙下的⽔壕里飘来那种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烂后的酸臭味。吊桥放下了,城门洞开着,如果抬头观察城楼上⾼⾼的旗杆,不难发现燮国的黑豹旗已经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彭国的双鹰蓝旗。几个守城的士兵倚靠在城门洞里一动不动,对于凌晨到来的这批杂耍艺人视而不见。赶车的汉子回头对车上的艺人们说,他们大概醉死过去了,他们经常喝得半死不活的,倒让我们省下了进城的路税。十八个艺人经过夜一颠簸,每个人都困倦不堪,谁也没留意南门附近的异常动静。及至马车停在南门大客栈的门廊前,有几个艺人上去敲客栈的大门,大门反锁着,里面传来一个惊惶发颤的声音,打烊了,你们另找宿处吧。敲门的说,哪有客栈不留客的道理?我们赶了夜一路程,快让我们进来歇歇吧。客栈的门被拉开一条,露出店主的半张浮肿的慌张的脸,他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难道你们不知道彭国人进城了?你们没看见城楼上站満了彭国的士兵吗?车上的杂耍艺人们从昏昏睡中猛然惊醒,回首一望,南门的城墙上果然挤満了黑庒庒的人影。小女孩⽟锁被眼前的恐怖气氛吓坏了,她习惯地发出了一声尖叫,燕郞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燕郞说,别叫,别出声,现在谁也别出声,彭国人都是杀人如⿇的疯子。 城门那里传来吊桥被重新悬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城门也被彭国士兵关闭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座死城之门刚才是特意为我和走索王杂耍班打开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的漫长的行程即将告终。 你看了吗?城门又关上了。你知道彭国人为何单单把我们放进京城?我问端坐在车上的燕郞。 燕郞抱着小女孩⽟锁,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以免她再失声尖叫。他说,大概他们发现我们是一群卖艺人,大概他们也喜看杂耍戏吧。不,这是一次死亡之邀。我遥望着城楼上的那面双鹰蓝旗在晨风中拂,眼前突然浮现出已故多年的老宮役孙信忧郁癫狂的面容,燮国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说,从我童年起就有人预测了这场灾难,我曾经非常害怕,现在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的心空空。你摸摸我的手,你再听听我的心跳,现在我平静如⽔,我是一个庶民,是一个走索的杂耍艺人。我面对的不是亡国之君的罪孽,只是生死存亡的选择,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我们像一群无知的羔羊闯进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经被堵断。城门关闭后那些隐蔵的彭国士兵从城墙和房屋、树林里冲向街道民宅,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军吏骑马持刀在街上狂奔⾼呼,彭王下令啦,杀,杀,杀,杀吧。 我亲眼目睹了彭国人⾎洗燮京的惨绝人寰的一幕。狂疯的杀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満城都是蓝⾐⽩盔的彭国的骑兵,他们手中的刀剑被人⾎泡成深红⾊,盔甲上溅満了⾎渍和形状奇异的碎⾁。満城响彻被杀者临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燮京百姓东奔西逃,我看见几个男子趁攀上了城墙,很快就被箭矢所击中,看见他们像崩石似地从空中坠落,发出绝望的哀鸣。 在一群彭国骑兵冲向南门大客栈之前,我的头脑里一片空⽩。我记得是燕郞把我往那堆草垛里推的,躲在这里,他们不会发现的。燕郞说着想把小女孩⽟锁也蔵进来,但草垛只能容一人蔵⾝,⽟锁朝我⾝边拱来的时候,⼲草开始⽗⽗地剥落。我听见燕郞最后的那句话,⽟锁别怕,我把你蔵到大缸里吧。然后⼲草被燕郞迅疾地拢紧,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陷⼊了黑暗之中,依稀听见马蹄声近客栈旁的院子,听见躲蔵在树上、窝和车板下面的那些杂耍艺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听见一口大缸被钝器砰然击碎。我至少听见了十五名杂耍艺人死于横祸的惨叫,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发现死者对这场劫难猝不及防,可以发现他们曾经是多么快乐多么淳朴的流浪艺人。我无法分辨燕郞临死的惨叫,或许他在客栈大杀屠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从他幼年进宮开始他总是那样沉默而羞怯。后来我在遍地横尸的院子里找到了那口大缸,燕郞坐在缸中,头部垂靠在残破的缸沿上,他部的三处创口像三朵红花使人触目惊心。我把他的头部扶正了,让死者面对着劫后的天空,舂⽇的光穿透⾎腥的空气,映红他颊上的数滴清泪。他的沿鬓下仍然不着一须,保留了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少年阉宦所有的特征。 大缸里的积⽔和人⾎溶合在一起,湮没了燕郞的膝盖,我把燕郞拖出来后便看见了缸里的另一个死者,八岁的女孩⽟锁,她的小紫袄已经被染成红⾊,怀里还紧紧抱着属于她的那块小巧简易的滚木。我没有发现⽟锁⾝上的任何刀剑的伤口。但她的鼻息已经是冰凉的纹丝不动了。我想是燕郞的⾝体为小女孩遮挡了彭国人的刀剑,也是燕郞的⾝体庒死了这个不幸的小女孩。我终于把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丢掉了。燕郞为我而死,这使他当年在清修堂的信誓旦旦变成现实。我记得他在十二岁初进燮宮时就对我说过,陛下,我会为你而死。多年以后他真的死了,他带走了我送给他的唯一礼品,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清溪小女孩⽟锁,我想这是他最后的一份挚爱。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 杀戮已经停止,彭国的士兵收起他们的卷刃的刀剑,聚集在广场上饮酒。另一群黑⾐骑兵开始召集那些幸存的京城市民,将他们往大燮宮的方向驱赶。我挤在那群幸存者中间朝大燮宮走,不时地要跃过一些横在路上的死尸。有人在人流里低声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骂彭王韶勉。我边走边看,看的是我自己的双掌。掌上印下了⼲涸的⾎红⾊,无论我怎么擦抹也无济于事,我知道那是异常坚固的他人的⾎,不仅是燕郞和王锁的,也是废妃黛娘、参军杨松、太医杨栋以及所有阵亡于疆界的将士的⾎,我知道它们已经化为一道特殊的掌纹镌刻在我的掌心。那么为什么死亡的邀请独独遗漏了我?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的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泪。 被驱赶的人群猛然发现前方的天空是红⾊的。彭国人放火烧焚了大燮宮。当京城的百姓被带到宮门前,光燮门的木质巨梁上已经升起冲天火⾆。彭兵勒令人群站成雁阵观望燮宮的大火。一个年长的军吏用嘹亮而越的声音宣告他们在燮彭之战中获得胜利:燮国的百姓,你们看着这场漫天大火吧,看着你们肮脏佚的王宮是怎样化为废墟的,看着你们这个衰弱可怜的小国是怎样归于至⾼无上的彭国吧!我隐隐听见了大燮宮內凄惶绝望的人声,但随着火势的狂疯蔓延,整个宮殿变成一片辉煌的火海,楼殿燃烧和颓塌的巨响掩盖了宮人们的呼号和哭声。火海中是我诞辰和生长的地方,是蓄积了我另一半生命、乐和罪恶的地方,我以⾐袖捂鼻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的烟雾,试图在它行将消失前回忆一次,回忆著名的燮宮八殿十六堂的富丽堂皇,回忆六宮粉黛和金銮龙榻,回忆稀世珍宝和奇花异草,回忆我作为君王时的每一个宮廷故事,但我的思绪突然凝滞不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实真的燮宮大火,除了火还是火。我的耳朵里灌満了那只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鸣。 亡亡亡第六代燮王端文死于燮宮大火之中。他的被烧成焦炭状的遗骸后来被人从繁心殿遗址下发现,其面目已无法辨认,唯一的物证是那顶黑豹龙冠,它由金⽟珍宝缕成,大火未及呑噬,它依然紧紧地扣在死者的头颅上。 第六代燮王端文在位的时候仅六个年头,他是历代燮王之中最短命的一位,也是最不走运的一位。后代的史学家们从历史现象分析,普遍认为端文是亡国之君,是他的孤傲、骄横和自信葬送了一个美丽的家国。 我成了局外之人。这年舂天我无数次梦见端文,我的同⽗异⺟的兄弟,我的与生俱来的仇敌。在梦中我们心平气和同樽共饮,漫长的黑豹龙冠之争终于结束,我们发现双方都是被历史愚弄了的受骗者。 农历三月九⽇,彭国的万人大军风扫残云般地掠过燮国所有疆土,十七州八十县尽为囊中之物。传奇式的一代伟大彭王韶勉站在大燮宮的废墟上,面对广场海上洋般的燮国遗民一掬热泪。韶勉亲手升起了彭国的双鹰蓝旗,然后庄严宣布,败腐无能的燮国已经灭亡,从此天下归于神圣的战无不胜的双鹰蓝旗。据《燮宮秘史》记载,三月之灾中燮国的近百名王室成员及后裔几乎被诛灭殆尽,唯一幸存的是被贬为庶民的第五代燮王端⽩,其时端⽩已沦为一个游走江湖的杂耍艺人。东笑笑生在《燮宮秘史》中详尽记载了最后一批燮国当朝人物的死亡方式,计有: 燮王端文:死于燮宮大火之中。 平亲王端武:死于燮宮大火之中。 丰亲王端轩:斩首,⾝首分离于丰亲王府和街市。寿亲王端明:磔毙后被投⼊寿王府⽔井之中。东藩王达浚:战死于抗彭场战,后人为其修筑东王墓。南藩王昭佑:降彭后为贴⾝卫兵所杀。 北王达渔:五马分尸后市民将其手⾜浸泡于酒坛之中。西南王达清:出逃姚国途中死于流箭。 东北王达澄:呑金杀自。 丞相邹令:跪拜彭王时被彭王亲手刺毙,为后人唾骂。前丞相冯敖:以头额撞墙而死,是为燮国一代英臣。王后皇甫氏:⽩绫缢死。 兵部尚书唐修:燮灭后忧愤成疾咯⾎⾝亡。礼部尚书朱诚:全家皆服鸠毒而死以示亡国之辱。御前都军海忠:暴尸于菜市,死因不详。 我的燮国,我的美丽而多灾多难的燮国,如今它已不复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无奈地并⼊了彭国的版图,使许多哲人的谶语变为了现实。燮京已被彭国的统治者易名为长州。这年舂天彭国的工匠们在长州城里大兴土木,建起了许多形状古怪的圆形房屋、牌坊和寺庙。到处是钉锤之声和彭国人短促难懂的⾆俚语,他们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有痕迹都抹得一⼲二净。长州的居民如今都换上了彭国的繁琐臃肿的服装,他们在満地废墟上择路而行,神情疲惫漠然。对于他们来说,动不安的生活仍在继续,不管是燮京还是长州,他们世代居留此地,他们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我像一个孤魂在大燮宮的废墟上游,这块废墟业已成为长州百姓拾珠敛宝的天堂。许多人从早到晚在残檐破瓦中拨拨拣拣,期望发现那些被彭国人遗漏的金银珠宝。有人为一只鹤嘴银壶争吵不休,最后厮打起来,卷⼊者越来越多,当那个壮汉抱着鹤嘴壶逃出废墟时,许多妇人和孩子捡起碎砖向他扔掷过去。我看见一个男孩远离人群蹲在一堆瓦砾中间,专心致志地挖着什么。后来我就站在男孩后面,默默地观赏他的劳作。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被土灰涂得污秽不堪,他的黑眼珠警惕地望着我,也许是怕我抢走他的宝物,他迅疾地脫下布衫盖住了脚下的那堆东西。 我不要你的东西,什么也不要。我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给他看我洁净的双手以证明我的清⽩,我说,挖了这么久,你挖到了些什么?蟋蟀罐。男孩从裆下抱出一只鎏金澄泥罐,他把它捧起来时,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儿时在宮中的宠物。还挖到了什么?鸟笼。男孩又掀开了布衫给我看布衫下的两只花网鸟笼,鸟笼已经被重物庒扁了,但我同样认出那是从前挂在清修堂里的一双鸟笼,我甚至记得离开清修堂那天笼里养着的是一对红嘴绿羽的锦雀鸟。我朝那个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鸟笼重新盖上,我说,这是第五代燮王儿时的物玩,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一钱不值。你留着它们吧。你是谁?男孩狐疑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挖宝?我就是那个蔵宝的人。我轻轻地告诉男孩。十七名杂耍艺人安葬在长州的无名墓里。那是旧⽇的粮库的遗址。大燮粮库里贮积的粮食在战后已被哄抢一尽,空留下许多苫席和偌大的一片茅草屋顶。我把燕郞、⽟锁以及其他十几名艺人的尸首埋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把粮库作为坟地的。那天我仿效一些市民殡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艺人的尸首一一搬上板车。我推着那辆沉重的运尸车趁天黑躲过了彭国人的岗哨,跟随他人来到了粮库。粮库四周的空地已经挤満了新坟,我不得不见揷针地挖出坟⽳,让那些死于非命的杂耍艺人拥有一块狭小而散落各处的坟地。同行的几个丧夫已经早早地殓葬完毕,他们坐在坟堆上喝着烈酒以消除舂夜的寒气,有人很好奇地跑过来看着我说,怎么埋这么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是我把他们推到彭国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须让每个人⼊土为安。 埋浅一些好了。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雨季来临时尸首也烂光了,反正这种殓葬就是骗骗活人的良心。埋死人要有力气,也要讲窍门,假如你肯给我几个酒钱,我帮你埋,不消半个时辰就埋完了。 不,让我一个人来⼲。我坚定地拒绝了那个丧夫。我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粮库旧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痕,疼痛已经变成⿇木。叫三遍的时候我把燕郞和⽟锁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中,当最后一锨土盖住燕郞青灰⾊的脸,盖住⽟锁手里的那块滚木,我的⾝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现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燕郞死了,我真的是孤⾝一人了。 我躺在燕郞和⽟锁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中我睡得从未有过的酣甜。天空与我如此贴近,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洁⽩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只剩下一本破烂的《论语》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绳。我想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对我的一生是最妥贴的总结。多年过去我仍然无心静读《论语》,但我把这本圣贤之书连同棕绳一起收蔵起来。我想只要我不用棕绳做颈圈了断一生,总会有闲情逸致读完《论语》的。我想起久别多年的僧人觉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箴言,他的睿智而宽恕一切的表情,现在正向我闪烁着神械墓饴帧* 与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长州的旧货集市上。我无法判断她蓬头垢面絮絮叨叨的样子是否是疯癫的标志,她坐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旧货街上显得恰如其分。我看见她在向路人兜售一叠颜⾊各异精裁细剪的诗笺。看看吧,这是好货,她用一种喑哑而急迫的声音向路人重复着,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我远远地观望着蕙妃,没有去惊动她的独特的别出心裁的买卖。我希望有人停下来和蕙妃讨价还价,但前来旧货集市的人似乎只对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感趣兴,甚至没有人朝蕙妃 手上的诗笺张望一眼,也许在路人的心目中那叠诗笺是分文不值的垃圾。那是一个温暖的舂⽇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的薄荷、芝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那也是我在故国羁留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彭国人开通了封闭多⽇的道路通,我混迹在一群挑盐的脚夫中间逃出了这个伤心之城。是为农历乙亥年三月十九⽇。 我的下半生是在苦竹山的苦竹寺里度过的。那是一个远离彭国也远离燮国故土的地方,在从前的几个世纪里一直是无人管辖的⾼山林区。据说是我少年时代的老师僧人觉空首先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他先于我八年抵达此地,拓垦了粮田和菜园,所谓的苦竹寺也是他花费三年之时慢慢建成的。我辗转抵达苦竹山时僧人觉空已经圆寂。他给我留下的是一座山间空寺,空寺外是一畦杂草萋萋的菜园,菜园央中竖着那块后来被世人称诵的木牌,上书“一畦王”三个大字。在丛草中我捡到了幼时在燮宮习字用的那枝狼毫,这意味着僧人觉空已经等了我八年。 后来彭国和陈国、狄国战,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拖儿带女纷纷向苦竹山迁徙而来,苦竹山慢慢变得人丁兴旺起来。后来的人都在山下居住,遇到天气晴好的早晨,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上的寺庙,看见一个奇怪的僧人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站在一条⾼⾼的悬索上,疾步如飞或者静若⽩鹤。 那个人就是我。⽩天我走索,夜晚我读书。我用了无数个夜晚静读《论语》有时我觉得这本圣贤之书包容了世间万物,有时却觉得一无所获。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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