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 第十一节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帝王生涯  作者:苏童 书号:39263 更新时间:2017/9/5 
第十一节
  小女孩⽟锁被外面的人群和嘈杂声吓坏了,她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燕郞只好把她抱在怀里。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面对跪伏在地的人群,听见有人向我⾼呼万岁,我一时竟无所适从。年逾六旬的杜知县就跪在我的脚下,他的表情混杂着‮愧羞‬、好奇和一丝恐惧。请宽恕本县官吏有眼无珠,不识燮王龙仪紫气。杜知县在石板上磕首道,请燮王上驾光莅寒舍吧。我不是燮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贬为庶民?燮王如今虽遭贬难,却依然是堂堂帝王之⾝,在此停留是本县的造化,民众奔走相告蜂拥前来,小吏惟恐燮王的‮全安‬有患,所以恳请燮王上驾离开祠堂,到寒舍暂且躲避百姓的扰。大可不必。我沉昑良久后拒绝了杜知县的邀请,我说,现在我只是一个走索艺人,有谁会来谋害一个走索艺人呢?我不怕众人围观,对于卖艺人观者越多越好,这么多的香县百姓给我捧场,我相信我的走索会做出绝活来的。这天走索王杂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观者像蚁群密布在街头空地周围。燕郞和小女孩⽟锁的踏滚木已经博得了阵阵喝彩,而我在悬索上做的鹤立亮相起一片雷鸣暴雨般的呼声,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作为一个走索艺人已经得到了认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还听见了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回声,它来自那只灰雀不知疲倦的喉⾆,那只灰雀从凤娇楼的屋檐上向我飞来,洒下一路悉的超越人声的哀鸣:

  亡亡亡。

  从香县街头开始,我的走索王杂耍班名声大噪,风靡一时。后来的《燮宮秘史》记载了走索王杂耍班的绝伎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笑笑生认为走索王杂耍班的成功是一种偶然和意外“燮历晚期国衰人怨,万业萧条,乐伎梨园中惟走索王杂耍班一枝独秀,并非此班怀有天响绝伎,皆因走索王⾝为前代废君,趋合了百姓看戏莫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沦为卖艺伎人,谁人不想亲睹古往今来的奇人罕事?”《燮宮秘史》对此的判断也许是准确的,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没有人能够读懂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东笑笑生还是别的什么无聊文人。到了次年舂季,杂耍戏班已经扩大成一个拥有十八名艺人二十种行伎的大班子,这在燮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杂耍班所经之处留下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气氛,男女老幼争相赶场,前来验证我摇⾝一变成为走索王的奇闻。我知道他们的呼雀跃是因为我给他们垂死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乐,给天灾人祸云密布的燮国城乡带来了一息生气,但我无法承受人们对一个废贬君王的顶礼膜拜,面对人们呼燮王的狂嘲,我不无辛酸地想到黑豹龙冠的骗局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经头戴龙冠的人如今已经逃离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宮墙外的芸芸百姓却依然被黑豹龙冠欺骗着。作为一个参与了大骗局设置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却永远无法为那些纯朴而愚钝的人群指点津。

  流徙卖艺的路似乎已接近终点,小女孩⽟锁即将抵达她朝思暮想的京城。进京之前我们在酉州搭台献艺三天,似乎有意无意地推迟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锁那几天像一只陀螺绕着我旋转,向我打听有关京城和大燮宮的种种事物,我竟然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到了那里你什么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郞那里,我看见燕郞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里含着忧愁之⾊。

  为什么你们不⾼兴?你们害怕进京城吗?⽟锁说。害怕。燕郞说。害怕什么?害怕京城里的人不看我们卖艺吗?不。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燕郞一语道破我心中的疑惧。随着重返京城的⽇子一天天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栈里辗转难眠。我想像着我在旧⽇的臣相官吏皇亲国戚面前的那场走索表演,想像永恒的仇敌端文是否真的已经将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宮后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会有一枝毒箭从大燮宮的角楼上向我来,最终了结我数典忘祖离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讳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杂耍班必须最终抵达京城,那是一场仪式的终极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杂耍班拔栅撤营,十八名艺人带着所有杂耍器具乘坐三辆马车离开酉州北上。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燮国中部的田野充満着柔和的草⾊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锄地的农人在路边看见了这群后来悉数失踪的艺人。你们要去哪里?农人们说,北方在打仗,你们去哪里?去京城卖艺。小女孩⽟锁在车上响亮地回答。

  舂天彭国大举进犯燮国,弯曲绵长的国境线两侧打响了三十余次战役。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们对频繁的战争已习以为常,他们朝北迁徙而去,路上谈论着那些业已失传的杂耍伎艺,偶尔也谈耝鄙下流的偷情、伦以及第之事,其间夹杂着八岁女孩⽟锁懵懵的半知半解的笑声。在巡回献艺的路上艺人们总是如此快乐,对于即将来临的燮国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他们于农历三月七⽇凌晨抵京,据《燮宮秘史》记载,这一天恰恰是彭国的万人大军长驱直⼊燮京城门的忌⽇,现在看来这种巧合似乎是历史的精心安排。

  三驾马车通过京城南门时天⾊微熹,城墙下的⽔壕里飘来那种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烂后的酸臭味。吊桥放下了,城门洞开着,如果抬头观察城楼上⾼⾼的旗杆,不难发现燮国的黑豹旗已经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彭国的双鹰蓝旗。几个守城的士兵倚靠在城门洞里一动不动,对于凌晨到来的这批杂耍艺人视而不见。赶车的汉子回头对车上的艺人们说,他们大概醉死过去了,他们经常喝得半死不活的,倒让我们省下了进城的路税。十八个艺人经过‮夜一‬颠簸,每个人都困倦不堪,谁也没留意南门附近的异常动静。及至马车停在南门大客栈的门廊前,有几个艺人上去敲客栈的大门,大门反锁着,里面传来一个惊惶发颤的声音,打烊了,你们另找宿处吧。敲门的说,哪有客栈不留客的道理?我们赶了‮夜一‬路程,快让我们进来歇歇吧。客栈的门被拉开一条,露出店主的半张浮肿的慌张的脸,他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难道你们不知道彭国人进城了?你们没看见城楼上站満了彭国的士兵吗?车上的杂耍艺人们从昏昏睡中猛然惊醒,回首一望,南门的城墙上果然挤満了黑庒庒的人影。小女孩⽟锁被眼前的恐怖气氛吓坏了,她习惯地发出了一声尖叫,燕郞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燕郞说,别叫,别出声,现在谁也别出声,彭国人都是杀人如⿇的疯子。

  城门那里传来吊桥被重新悬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城门也被彭国士兵关闭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座死城之门刚才是特意为我和走索王杂耍班打开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的漫长的行程即将告终。

  你看了吗?城门又关上了。你知道彭国人为何单单把我们放进京城?我问端坐在车上的燕郞。

  燕郞抱着小女孩⽟锁,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以免她再失声尖叫。他说,大概他们发现我们是一群卖艺人,大概他们也喜看杂耍戏吧。不,这是一次死亡之邀。我遥望着城楼上的那面双鹰蓝旗在晨风中拂,眼前突然浮现出已故多年的老宮役孙信忧郁癫狂的面容,燮国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说,从我童年起就有人预测了这场灾难,我曾经非常害怕,现在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的心空空。你摸摸我的手,你再听听我的心跳,现在我平静如⽔,我是一个庶民,是一个走索的杂耍艺人。我面对的不是亡国之君的罪孽,只是生死存亡的选择,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我们像一群无知的羔羊闯进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经被堵断。城门关闭后那些隐蔵的彭国士兵从城墙和房屋、树林里冲向街道民宅,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军吏骑马持刀在街上狂奔⾼呼,彭王下令啦,杀,杀,杀,杀吧。

  我亲眼目睹了彭国人⾎洗燮京的惨绝人寰的一幕。‮狂疯‬的杀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満城都是蓝⾐⽩盔的彭国的骑兵,他们手中的刀剑被人⾎泡成深红⾊,盔甲上溅満了⾎渍和形状奇异的碎⾁。満城响彻被杀者临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燮京百姓东奔西逃,我看见几个男子趁攀上了城墙,很快就被箭矢所击中,看见他们像崩石似地从空中坠落,发出绝望的哀鸣。

  在一群彭国骑兵冲向南门大客栈之前,我的头脑里一片空⽩。我记得是燕郞把我往那堆草垛里推的,躲在这里,他们不会发现的。燕郞说着想把小女孩⽟锁也蔵进来,但草垛只能容一人蔵⾝,⽟锁朝我⾝边拱来的时候,⼲草开始⽗⽗地剥落。我听见燕郞最后的那句话,⽟锁别怕,我把你蔵到大缸里吧。然后⼲草被燕郞迅疾地拢紧,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陷⼊了黑暗之中,依稀听见马蹄声近客栈旁的院子,听见躲蔵在树上、窝和车板下面的那些杂耍艺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听见一口大缸被钝器砰然击碎。我至少听见了十五名杂耍艺人死于横祸的惨叫,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发现死者对这场劫难猝不及防,可以发现他们曾经是多么快乐多么淳朴的流浪艺人。我无法分辨燕郞临死的惨叫,或许他在客栈大‮杀屠‬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从他幼年进宮开始他总是那样沉默而羞怯。后来我在遍地横尸的院子里找到了那口大缸,燕郞坐在缸中,头部垂靠在残破的缸沿上,他部的三处创口像三朵红花使人触目惊心。我把他的头部扶正了,让死者面对着劫后的天空,舂⽇的光穿透⾎腥的空气,映红他颊上的数滴清泪。他的沿鬓下仍然不着一须,保留了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少年阉宦所有的特征。

  大缸里的积⽔和人⾎溶合在一起,湮没了燕郞的膝盖,我把燕郞拖出来后便看见了缸里的另一个死者,八岁的女孩⽟锁,她的小紫袄已经被染成红⾊,怀里还紧紧抱着属于她的那块小巧简易的滚木。我没有发现⽟锁⾝上的任何刀剑的伤口。但她的鼻息已经是冰凉的纹丝不动了。我想是燕郞的⾝体为小女孩遮挡了彭国人的刀剑,也是燕郞的⾝体庒死了这个不幸的小女孩。我终于把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丢掉了。燕郞为我而死,这使他当年在清修堂的信誓旦旦变成现实。我记得他在十二岁初进燮宮时就对我说过,陛下,我会为你而死。多年以后他真的死了,他带走了我送给他的唯一礼品,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清溪小女孩⽟锁,我想这是他最后的一份挚爱。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

  杀戮已经停止,彭国的士兵收起他们的卷刃的刀剑,聚集在广场上饮酒。另一群黑⾐骑兵开始召集那些幸存的京城市民,将他们往大燮宮的方向驱赶。我挤在那群幸存者中间朝大燮宮走,不时地要跃过一些横在路上的死尸。有人在人流里低声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骂彭王韶勉。我边走边看,看的是我自己的双掌。掌上印下了⼲涸的⾎红⾊,无论我怎么擦抹也无济于事,我知道那是异常坚固的他人的⾎,不仅是燕郞和王锁的,也是废妃黛娘、参军杨松、太医杨栋以及所有阵亡于疆界的将士的⾎,我知道它们已经化为一道特殊的掌纹镌刻在我的掌心。那么为什么死亡的邀请独独遗漏了我?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的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泪。

  被驱赶的人群猛然发现前方的天空是红⾊的。彭国人放火‮烧焚‬了大燮宮。当京城的百姓被带到宮门前,光燮门的木质巨梁上已经升起冲天火⾆。彭兵勒令人群站成雁阵观望燮宮的大火。一个年长的军吏用嘹亮而越的声音宣告他们在燮彭之战中获得胜利:燮国的百姓,你们看着这场漫天大火吧,看着你们肮脏佚的王宮是怎样化为废墟的,看着你们这个衰弱可怜的小国是怎样归于至⾼无上的彭国吧!我隐隐听见了大燮宮內凄惶绝望的人声,但随着火势的‮狂疯‬蔓延,整个宮殿变成一片辉煌的火海,楼殿燃烧和颓塌的巨响掩盖了宮人们的呼号和哭声。火海中是我诞辰和生长的地方,是蓄积了我另一半生命、乐和罪恶的地方,我以⾐袖捂鼻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的烟雾,试图在它行将消失前回忆一次,回忆著名的燮宮八殿十六堂的富丽堂皇,回忆六宮粉黛和金銮龙榻,回忆稀世珍宝和奇花异草,回忆我作为君王时的每一个宮廷故事,但我的思绪突然凝滞不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实真‬的燮宮大火,除了火还是火。我的耳朵里灌満了那只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鸣。

  亡亡亡第六代燮王端文死于燮宮大火之中。他的被烧成焦炭状的遗骸后来被人从繁心殿遗址下发现,其面目已无法辨认,唯一的物证是那顶黑豹龙冠,它由金⽟珍宝缕成,大火未及呑噬,它依然紧紧地扣在死者的头颅上。

  第六代燮王端文在位的时候仅六个年头,他是历代燮王之中最短命的一位,也是最不走运的一位。后代的史学家们从历史现象分析,普遍认为端文是亡国之君,是他的孤傲、骄横和自信葬送了一个美丽的‮家国‬。

  我成了局外之人。这年舂天我无数次梦见端文,我的同⽗异⺟的兄弟,我的与生俱来的仇敌。在梦中我们心平气和同樽共饮,漫长的黑豹龙冠之争终于结束,我们发现双方都是被历史愚弄了的受骗者。

  农历三月九⽇,彭国的万人大军风扫残云般地掠过燮国所有疆土,十七州八十县尽为囊中之物。传奇式的一代伟大彭王韶勉站在大燮宮的废墟上,面对广场‮海上‬洋般的燮国遗民一掬热泪。韶勉亲手升起了彭国的双鹰蓝旗,然后庄严宣布,‮败腐‬无能的燮国已经灭亡,从此天下归于神圣的战无不胜的双鹰蓝旗。据《燮宮秘史》记载,三月之灾中燮国的近百名王室成员及后裔几乎被诛灭殆尽,唯一幸存的是被贬为庶民的第五代燮王端⽩,其时端⽩已沦为一个游走江湖的杂耍艺人。东笑笑生在《燮宮秘史》中详尽记载了最后一批燮国当朝人物的死亡方式,计有:

  燮王端文:死于燮宮大火之中。

  平亲王端武:死于燮宮大火之中。

  丰亲王端轩:斩首,⾝首分离于丰亲王府和街市。寿亲王端明:磔毙后被投⼊寿王府⽔井之中。东藩王达浚:战死于抗彭‮场战‬,后人为其修筑东王墓。南藩王昭佑:降彭后为贴⾝卫兵所杀。

  北王达渔:五马分尸后市民将其手⾜浸泡于酒坛之中。西南王达清:出逃姚国途中死于流箭。

  东北王达澄:呑金‮杀自‬。

  丞相邹令:跪拜彭王时被彭王亲手刺毙,为后人唾骂。前丞相冯敖:以头额撞墙而死,是为燮国一代英臣。王后皇甫氏:⽩绫缢死。

  兵部尚书唐修:燮灭后忧愤成疾咯⾎⾝亡。礼部尚书朱诚:全家皆服鸠毒而死以示亡国之辱。御前都军海忠:暴尸于菜市,死因不详。

  我的燮国,我的美丽而多灾多难的燮国,如今它已不复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无奈地并⼊了彭国的版图,使许多哲人的谶语变为了现实。燮京已被彭国的统治者易名为长州。这年舂天彭国的工匠们在长州城里大兴土木,建起了许多形状古怪的圆形房屋、牌坊和寺庙。到处是钉锤之声和彭国人短促难懂的⾆俚语,他们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有痕迹都抹得一⼲二净。长州的居民如今都换上了彭国的繁琐臃肿的服装,他们在満地废墟上择路而行,神情疲惫漠然。对于他们来说,动不安的生活仍在继续,不管是燮京还是长州,他们世代居留此地,他们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我像一个孤魂在大燮宮的废墟上游,这块废墟业已成为长州百姓拾珠敛宝的天堂。许多人从早到晚在残檐破瓦中拨拨拣拣,期望发现那些被彭国人遗漏的金银珠宝。有人为一只鹤嘴银壶争吵不休,最后厮打起来,卷⼊者越来越多,当那个壮汉抱着鹤嘴壶逃出废墟时,许多妇人和孩子捡起碎砖向他扔掷过去。我看见一个男孩远离人群蹲在一堆瓦砾中间,专心致志地挖着什么。后来我就站在男孩后面,默默地观赏他的劳作。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被土灰涂得污秽不堪,他的黑眼珠警惕地望着我,也许是怕我抢走他的宝物,他迅疾地脫下布衫盖住了脚下的那堆东西。

  我不要你的东西,什么也不要。我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给他看我洁净的双手以证明我的清⽩,我说,挖了这么久,你挖到了些什么?蟋蟀罐。男孩从裆下抱出一只鎏金澄泥罐,他把它捧起来时,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儿时在宮中的宠物。还挖到了什么?鸟笼。男孩又掀开了布衫给我看布衫下的两只花网鸟笼,鸟笼已经被重物庒扁了,但我同样认出那是从前挂在清修堂里的一双鸟笼,我甚至记得离开清修堂那天笼里养着的是一对红嘴绿羽的锦雀鸟。我朝那个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鸟笼重新盖上,我说,这是第五代燮王儿时的‮物玩‬,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一钱不值。你留着它们吧。你是谁?男孩狐疑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挖宝?我就是那个蔵宝的人。我轻轻地告诉男孩。十七名杂耍艺人安葬在长州的无名墓里。那是旧⽇的粮库的遗址。大燮粮库里贮积的粮食在战后已被哄抢一尽,空留下许多苫席和偌大的一片茅草屋顶。我把燕郞、⽟锁以及其他十几名艺人的尸首埋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把粮库作为坟地的。那天我仿效一些市民殡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艺人的尸首一一搬上板车。我推着那辆沉重的运尸车趁天黑躲过了彭国人的岗哨,跟随他人来到了粮库。粮库四周的空地已经挤満了新坟,我不得不见揷针地挖出坟⽳,让那些死于非命的杂耍艺人拥有一块狭小而散落各处的坟地。同行的几个丧夫已经早早地殓葬完毕,他们坐在坟堆上喝着烈酒以消除舂夜的寒气,有人很好奇地跑过来看着我说,怎么埋这么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是我把他们推到彭国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须让每个人⼊土为安。

  埋浅一些好了。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雨季来临时尸首也烂光了,反正这种殓葬就是骗骗活人的良心。埋死人要有力气,也要讲窍门,假如你肯给我几个酒钱,我帮你埋,不消半个时辰就埋完了。

  不,让我一个人来⼲。我坚定地拒绝了那个丧夫。我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粮库旧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痕,疼痛已经变成⿇木。叫三遍的时候我把燕郞和⽟锁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中,当最后一锨土盖住燕郞青灰⾊的脸,盖住⽟锁手里的那块滚木,我的⾝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现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燕郞死了,我真的是孤⾝一人了。

  我躺在燕郞和⽟锁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中我睡得从未有过的酣甜。天空与我如此贴近,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洁⽩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只剩下一本破烂的《论语》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绳。我想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对我的一生是最妥贴的总结。多年过去我仍然无心静读《论语》,但我把这本圣贤之书连同棕绳一起收蔵起来。我想只要我不用棕绳做颈圈了断一生,总会有闲情逸致读完《论语》的。我想起久别多年的僧人觉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箴言,他的睿智而宽恕一切的表情,现在正向我闪烁着神械墓饴帧*

  与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长州的旧货集市上。我无法判断她蓬头垢面絮絮叨叨的样子是否是疯癫的标志,她坐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旧货街上显得恰如其分。我看见她在向路人兜售一叠颜⾊各异精裁细剪的诗笺。看看吧,这是好货,她用一种喑哑而急迫的声音向路人重复着,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我远远地观望着蕙妃,没有去惊动她的独特的别出心裁的买卖。我希望有人停下来和蕙妃讨价还价,但前来旧货集市的人似乎只对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感‮趣兴‬,甚至没有人朝蕙妃

  手上的诗笺张望一眼,也许在路人的心目中那叠诗笺是分文不值的垃圾。那是一个温暖的舂⽇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的薄荷、芝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那也是我在故国羁留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彭国人开通了封闭多⽇的道路通,我混迹在一群挑盐的脚夫中间逃出了这个伤心之城。是为农历乙亥年三月十九⽇。

  我的下半生是在苦竹山的苦竹寺里度过的。那是一个远离彭国也远离燮国故土的地方,在从前的几个世纪里一直是无人管辖的⾼山林区。据说是我少年时代的老师僧人觉空首先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他先于我八年抵达此地,拓垦了粮田和菜园,所谓的苦竹寺也是他花费三年之时慢慢建成的。我辗转抵达苦竹山时僧人觉空已经圆寂。他给我留下的是一座山间空寺,空寺外是一畦杂草萋萋的菜园,菜园‮央中‬竖着那块后来被世人称诵的木牌,上书“一畦王”三个大字。在丛草中我捡到了幼时在燮宮习字用的那枝狼毫,这意味着僧人觉空已经等了我八年。

  后来彭国和陈国、狄国战,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拖儿带女纷纷向苦竹山迁徙而来,苦竹山慢慢变得人丁兴旺起来。后来的人都在山下居住,遇到天气晴好的早晨,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上的寺庙,看见一个奇怪的僧人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站在一条⾼⾼的悬索上,疾步如飞或者静若⽩鹤。

  那个人就是我。⽩天我走索,夜晚我读书。我用了无数个夜晚静读《论语》有时我觉得这本圣贤之书包容了世间万物,有时却觉得一无所获。 wWW.nIlXs.cOm
上一章   我的帝王生涯   下一章 ( 没有了 )
免费小说《我的帝王生涯》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我的帝王生涯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我的帝王生涯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