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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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米 作者:苏童 书号:39262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三章 | |
遇到太很好的天气,织云把蔵在箱子里的⾐物全部架到院子里晾晒,丝绸、呢绒和⽪货挤満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织云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时髦的⾐物,它们也是她在青年时期唯一重要的财产。到了冬天,织云微微有点发胖,看上去更加⽩皙丰腴,即使在室內,织云的下额和半边脸仍然埋在狐狸⽪围脖里,让人联想到电影星那些娇气美丽的女演员。 织云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带着満意自得的表情凝视自己的每一条丝围巾,每一套花缎旗袍。午后的光从两侧的屋檐上倾泻下来,柔软的丝绸像⽔一样地波动,静心捕捉甚至能听见一种细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声。织云不停地晃动摇椅,随口哼起一支流传在城北码头一带的苏北小调。小调轻桃耝俗而充満的逗挑,织云哼着突然就捂着嘴笑起来,真滑稽,真下流,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唱这种小调的。另外,她的不断变花样的骂人话往屯脫口而出,这对于她也许是无师自通,也许是与码头兄弟会那帮无赖恶长久厮混的缘故。织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导致她简单的喜怒哀乐。 五龙,你过来。织云看见五龙朝院子探了探头就把他叫住了,你过来,给我看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要看着?五龙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棉袄上落満了⽩⾊粉灰,他拍打着袖管和腿,在院子里还怕人偷吗? 不怕野贼怕家贼。织云神秘他说,我要出门,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裳。 谁是家贼?我偷这些东西⼲什么用? 我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呢?织云搡着五龙说,她朝店堂那里努努嘴,当心绮云,她就嫉妒我有这么多漂亮⾐裳。她什么也没有。你当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会吗?五龙微笑着很感趣兴地问,她会吐唾沫? 去年我晾⾐服时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毒,坏心眼一箩筐。 你是姐姐,你怎么不狠狠治她一顿呢?五龙抱着双臂漫不经心他说,二姐小在家是张狂了点,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计较。她能持家,爹处处宠她,当个什么宝贝。织云从摇椅上腾地坐起来,她说,我才不愿守着这个破米店熬⽇子,我两天不出门就头晕气闷。 院子里没有人了。五龙无聊地绕着晾⾐杆转了一圈,悬挂的旗袍有时就像一个女人的形状,近了可以闻到残留的脂粉的气息。光直到他新剃的头顶,产生一种微妙的酥庠的感觉,他抓抓头发,头发像针一样直立着,有点微热,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鹅⻩⾊的无袖丝袍,一种柔软滑腻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他的⾝体。就像一滩⽔最后渗⼊⾎,五龙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怀着突如其来的幻想注视那件鹅⻩⾊的旗袍,心绪纷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裳。那是夏天,美貌风的织云穿着它在米店出出进进,夏天他们在这里于了些什么?夏天他还在枫杨树乡村的稻田里打稗草,洪⽔还没有从山上冲下来,所有人都在稻田里无望地奔忙。有时候在正午时分踩⽔车,听着风车叶片吱呀呀地枯燥地转动,⽔从壕沟里慢慢升⾼,流进稻田。那时候他好像预感到了秋季的变化。在疲劳和困顿中他幻想过城市,许多工厂和店铺,许多女人在街上走,女人就是穿着这种鹅⻩⾊的多情动人的⾐物,她们的啂房结实坚,肢纤细绵软,放逗挑的眼睛点燃男人的琊念之火。五龙记得他在祠堂度过的无数夜晚,繁重的农活和对城市的幻想使他心力瘁,陌生的城市女人在梦中频频出现。词堂的地上和供桌腿上到处留下了⽩⾊污迹。五龙记得他的堂叔来到祠堂,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亵渎,堂叔严厉他说,五龙,你弄脏了祖宗的灵地,迟早要遭报应。 我不怕报应,五龙抓住织云的旗袍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了红嘲。院子里仍然没有人,他走到墙角经常撒尿的地方,匆忙地开解带。他就像撒尿那样叉着腿站在墙角,看见有一只老鼠从脚边窜出去,消失在院子里。 从店堂里传来冯老板和伙计老王的说话声。好像仓房里的米快卖完了,而浙江运米的船却还没到码头,冯老板很焦急的样子,说要请六爷帮忙弄米,又担心他是否肯帮忙。绮云尖细的嗓音这时揷进去说,让织云找他,这点小事怕他不帮忙?织云不能⽩陪他玩呀。 冯老板让五龙跟上阿保他们去码头借米。五龙心有疑窦地问,这几船米怎么借?谁肯借几船米呢?,冯老板呑屯吐吐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别管那么多,跟着去就是了。 五龙再次来到深夜的码头,旧景旧情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他靠着一垛货包注视着码头兄弟会的几条恶,他想看看他们怎么借米。江边灯影稀疏,船桅和货堆被勾勒出复杂的线条和影。阿保的孩童气的圆脸显得轻松自若。就是这张脸,五龙总是从中看到罪恶的影子,使他畏惧更使他仇恨満腔。奇怪的是他还能看见一张人⽪在他⾝后拖着。他们跳上了紧靠驳岸的一条油船,然后再朝停在里档的船上跳。两条运米的船急速地摇晃起来,桅上的煤油灯突然消失了。五龙远远地看见阿保把桅灯扔进了江里,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借米,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抢劫。五龙四处张望,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其他船上的人呢?那些像游神一样穿黑制服的狗子呢?看来这一带真的没有王法,只要你有有人,想⼲什么就⼲什么。 阿保站在米船上朝五龙招手,示意他过去,五龙迟疑了好久,慢慢地从一条条船上跳过去,他不想参与抢米的过程。但阿保不放过他。狗⽇的阿保总是不肯放过他,他看见船老大被五花大绑地扔在舱里,嘴里塞着棉花,五龙悉这绝望悲愤的眼神,心想这又是一个倒霉鬼。守着一船米的人注定是要倒霉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凶险黑暗的年月吗?他扭过脸去看大舱里的米,在夜⾊中大米闪烁着温和的⽩⾊光芒。他喜这种宁馨的粮食的光。 你会弄船吗?阿保说,乡下佬应该会弄船。 我不会。五龙下意识地回答,乡下佬不一定会弄船。 别骗我,阿保用手托起五龙的下巴,审视着他说,我看你的眼睛又在说谎,你快把船停到岸边上,要不没法卸这两船货,要不我就把你一脚踹到江里去。 我弄不好,五龙垂下眼睑,拨开阿保的手说,我试试看吧。 米船摇晃着艰难地靠了岸。有人从黑暗中推来几辆板车,他们开始飞速地卸米,五龙听见米倾倒在板车上发出沙沙的流畅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他们就这样沉着而耝暴地抢了两船大米。五龙相信了瓦匠街对码头兄弟会的种种传说,他们凭藉恶行和暴力,⼲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扑一声,五龙回头恰好看见被缚的船老大滚⼊江中的情景,船老大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里的布团堵住了声音,五龙看见他的脸上掠过一道绝望苍⽩的光,他的⾝体像一捆货物沉重地坠⼊江中,溅起许多⽔花。 他跳江了!五龙扔下工具,一只手盲目地拉拽着什么,船老大已经沉⼊⽔中,五龙的手上只留下几滴冰凉的⽔。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阿保淡淡他说,这种松包,死就死吧,算我成全他。为了一船米跳江?这种人就不配活着。 五龙摸摸自己的手,冰凉而嘲,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感觉。江⽔在黯淡的月光灯影下向东奔流,五龙想一年又一年,罪恶像蚂蚁一样到处爬行,奔涌的江⽔不知呑没了多少懦弱绝望的冤魂,为了一船米:他又目睹一次死亡。 装満大米的板车在城北狭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五龙推着车夹在中间,他看见前面的板车突然停在一家新开张的米店门前,从门洞里出来一个女人,和阿保小声他说着什么。阿保回过头挥了挥手喊道,卸下两车。卸两车啦。 怎么卸这儿了?五龙疑惑地问后面的人,这是大鸿记冯老板要的米呀。 你别管。那人说,这是黑食,也不能光喂了冯老板一个人,大家都想捞一点肥⽔。这米店肯出好价钱吧? 阿保站在路灯下面数钱,数完他咧嘴笑了笑,走到五龙的面前,他从一叠纸币中菗了一张递给五龙说,你出力了,该给钱,五龙盯着他的手说,就这一张?我可累坏了。阿保又菗了一张,他厉声警告五龙,回米店不准提这事,就说只借了这几车米。你要是敢多嘴一句,我让你也去江里喂鳗鱼。五龙沉静地把钱塞到怀里,他说,给钱就行,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为什么要说给他们听呢? 到瓦匠街已是半夜时分了。米店⽗女三人都坐在店堂里枯等。板车停下来,织云奔出来揽住阿保的脖子,很响地亲了一记,说,娘老犒劳你。阿保嬉笑着说,这就行了吗?快去给兄弟们做夜宵,大家都辛苦夜一了,要⾁要酒。 五龙跟着那帮人挤进米店,米店一家谄媚的笑容使他觉得恶心,他得继续⼲活,扛起一箩又一箩的米。冯老板抓起一把米说,这米有点糙,不过有货总比没货好,什么粮食都会卖光的。五龙想他知道为了这些米害掉一条人命吗?他应该预料到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在乎,瓦匠街是一条见钱眼红利熏心的黑街,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样分泌着致命的毒。没有人在乎一条人命。五龙将米箩放在肩头朝后院走,他想其实我自己也不在乎,一条人命。 从冬天的这个夜晚开始,五龙发现织云与阿保通奷的秘密,他被种种隐秘而灼热的思想所磨折,常常夜不成寐。到了⽩天,他悄悄地观察织云的一颦一笑,眼睛里闪烁着狡诈而痛苦的光芒,织云对此毫无察觉,与阿保产生的私情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悦愉,这个冬天织云容光焕发地往来于社场合和米店家中,每逢六爷去逛城南的⾼级院时她与阿保在家里偷情。织云喜这种叛逆的方式。 起初听见院墙上的动静时,五龙以为是邻家的猫和米店的大花猫在打架。直到那天深夜五龙去院子解手,猛地看见阿保从院墙上跳下来,他才意识到米店又发生了一件偷摸狗的事。阿保没有发现场角的五龙,他径直走到织云的窗前去推窗子。窗子无声地开了,阿保猫着⾝子从窗户里进⼊了织云的闺房。 五龙惊惊地凝望着那扇窗子。灯亮了一下又遽然熄灭。除了木格窗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蹑脚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听了一会,房间里的说话声模糊而遥远,偶尔能听见庒抑的嘻笑,院子里风很大,五龙很快就觉得寒冷难耐,他打着哆嗦抱紧自己的⾝体,想象窗户后面的事件。在黑暗和夜寒中偷听阿保和织云的私情,五龙的心情悲凉如⽔,这个狗杂种,他的⽇子过得多么恣意快活。五龙咬着牙关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收拾这条下流野蛮的恶狗?为什么我没有勇气破窗而⼊把他从上拎下来,打断他的脊梁或者踢碎他的丸?仇恨、沮丧、嫉妒,它们织在一起,像一条黑⾊虫子啮咬着五龙的心。他在黑暗中钻进店堂,躺在油腻的散发着体臭的棉被里幻想着种种奇妙胜景,他看见了另一幅庄严的画面,他和织云在充満脂粉香气的房间里配,地上铺着的是一张大巨的淡⻩的人⽪,他和织云在这张人⽪上无休止地配。五龙咬着棉被想那是阿保的人⽪,那就是从阿保⾝上剥下来的人⽪,它应该用来做他和女人擦庇股的单。 在铁匠铺里,五龙郁地看着发红的铁器在⽔盆里淬火,吱吱地冒着青烟,他突然对铁匠们说,昨天夜里米店里有贼。他进了织云的房间,你们知道他偷了什么吗? 原来是偷人的贼。铁匠们暖昧地笑了,他们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织云十四岁就开苞了,她怕什么?她喜让男人偷,五龙你他妈着什么急呢? 是阿保那畜生,他墙翻过来正好被我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么样,你小心阿保收拾你。铁匠们把五龙拉到大砧子上坐下,劝告说,这事别对人说了,只当没看见过,要不然会惹祸的。 惹祸的是他。五龙沉默了一会,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淡档的微笑,他说,他会收拾我,难道就不怕六爷收拾他?你们说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会怎样? 铁匠们朝斜对面的米店张望,绮云正拎着马桶从虚掩的门里出来,绮云的疏档的眉⽑习惯地紧蹙着,把马桶盖揭开,靠在墙上,然后她返⾝进去把门砰地关上了。 冯老板和绮云知道这事吗?铁匠问。 他们不管,他们只心钱,五龙说,只要有钱,让织云当子婊他们也⼲。 那就行了,她家里人都不管,你管这脏事⼲什么呢? 假如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五龙仍然用一种痴的目光询问铁匠,他猛地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语气坚定自信他说,他会宰了阿保那畜生。把阿保的人⽪一刀一刀剥下来。 不一定。有个铁匠说,阿保跟六爷多年了,他是六爷最忠心的看门狗。 会宰掉他的。五龙慢慢地摇着头,他说,就因为是狗,想宰就宰了。六爷不会让他去睡织云的。男人都这样。 你准备去告诉六爷吗?铁匠们又问,你真的敢吗? 会有人宰掉他的,五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到衔上突然回过头对铁匠们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 五龙朝瓦匠街街口走专。在绸布店的门口有一个写代家信及红⽩喜帖的小摊子,五龙就站在摊前看着那个面⾊焦⻩怀抱小手炉的老先生。老先生因为生意清淡,正倚着绸布店的橱窗闭目养神,他感觉到有人急促的气热哄哄地噴到脸上,一睁眼看见五龙焦的地站在摊前东张西望的。 你要写封平安家信吗? 什么家信?我没有家。五龙咯嚓嚓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他低着头说,你写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吗? 当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写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炉,拿起纸墨问,你写给谁?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五龙求援似地看着老先生,他说,是六爷,六爷,你应该知道他的,邮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说吕丕基?老先生惊诧地放下笔墨,你给他写信?写什么?你想参加他的码头兄弟会吗? 你就写阿保了织云,他会明⽩的。 我听不明⽩,老先生盯着五龙的脸看,他惑地问,你是谁?写这样的信?我还从没有写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别管那么多,五龙沉着脸冷冷他说,照我说的写,我多给你一半钱。我有钱。 我倒是知道吕丕基的地址,有许多店主跟他要帐,不敢去见他人,就让我写信。老先生嘀咕着铺开纸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五龙说,我不想写那个脏字,就写私通吧,一样的意思。 随便,只要六爷明⽩就行,五龙俯视着信笺说。他从棉祆里掏出了一块钱放在桌上,突然想起这就是阿保在澡堂里给他的一块钱。就用这钱给他送终吧。五龙朝街口的四周环顾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匆匆,没有谁留意他,没有谁能猜透他纷繁的心绪。 五龙头一次花钱就是写这封信。钱要花在刀刃上,他想象了阿保的淡⻩⾊的人⽪从⾝上渐渐剥落的景象,一块钱太值得了,如果一块钱买阿保的一条命简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铺在三天后都听说了阿保的死讯。据说阿保被剥光⾐服塞到一个⿇袋里,扔进了江心。了结阿保命的是码头兄弟会的人,他们平素与阿保相。离开码头后这群人闯到江边的小酒馆喝酒,有人哭着撒酒疯,站在桌子上大骂六爷无情无义,把他们兄弟会当苍蝇一样捏。这事很快地张扬开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织云有关,阿保打翻了六爷的醋坛,结果把命丢了。 没有人知道五龙的信,五龙早晨在炸油条的大锅前听人说阿保昨天死了。他提着篮子的手立刻颤抖起来,收到了。五龙挤在人群中喃喃低语,六爷收到信了。他提着装満早点的篮子一路狂奔,铜壶里的⾖浆晃着,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门口他站住,突然怀疑起消息的可靠,这么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吗? 冯老板坐在店堂里喝茶,看见五龙神⾊仓皇地回来,又朝门外跑,他在后面喊,你⼲什么去?大清早的像丢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谁死了?谁又死了?冯老板站起来追问道。 阿保!五龙奇怪而响亮的声音把冯老板吓了一跳。冯老板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五龙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从瓦匠街到江边码头隔了三个街区,五龙撒腿狂奔着,穿越早晨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达码头时太正好从吊机笨重的石墩上跳起来,江岸上一派辉煌的⽇出景象,五龙骤然止步,他觉得心快从咽喉里跳出来了,整个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边码头清新空寂,昔⽇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间然无存。 五龙沿着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应该有⾎迹,宰了人总归会留下痕迹。他低头寻找着,除了満地的煤渣、油渍和纸屑,什么也没有。五龙奇怪为什么看不见阿保的⾎,也许没用刀子,他们可能把他绑上石头扔进了江里。他想我漏过了一个最望渴的场面,没有看见阿保临死前是什么模样。他会跪下乞求吗?他会想到是谁在杀他吗? 你在找什么?一个拣破烂的老女人从货包后而探头问。 一个死人。你看见昨天夜里那个死人了吗? 江边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说,你说谁呢? 阿保。码头兄弟会的阿保,我来给他收尸。 是这个吗?老女人从箩筐里拎起一件黑绸褂,又拎起一条黑子和一顶黑⾊圆帽,她对五龙说,你要是出钱,我就把这些卖给你。 五龙注视着老女人手里的⾐物,他认出那就是阿保平时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着襟的黑绸褂子,还应该有一双⽪鞋,它曾经在这里忍残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里抓着一块冰冷的卤猪⾁。五龙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现出一半红⾊和一半蓝⾊,那道強光依然直他的眼睛,他觉得脸颊上有冰凉的一滴,是眼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这滴奇怪的眼泪。 漫长的冬夜里五龙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中侧耳倾听人体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沉闷而带有谋的形式,它已经随着阿保的死讯而消失,可是五龙听见嘣的一声存在于冥冥之中,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米店的院子里。 织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红边永远挂着惘而谄媚的笑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生活的內容和趣情。冬天她学会了风靡一时的探戈舞,有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练习,她的嘴里响着舞曲清脆的节奏,嘭、嚓。 五龙曾经偷听了织云和绮云的谈话,话题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会儿织云正站在⽔池边刷牙,五龙看着她辱边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对女人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个男人的命,到头来却无动于衷,两种⾁体的紧密关系随时会像花一样枯萎吗? 街上人都在说你,说你是条不要脸的⺟狗,绮云对她姐姐说,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心窍才惹的祸。 关我什么事?织云朝地上吐了一口⽔,她说,他早把六爷得罪了,也不光是为我,他瞒着六爷捞了一大笔钱。 你没见他们对着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绮云怨恨加他说,这下好了,你倒像个没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门。 别对我说这些鬼话,我不爱听,织云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嗓门说,谁都容不得我,你们巴不得我也被六爷扔江里去。我要是剁成一盘⾁杂碎,你会吃得比谁都香。 我看你是疯了。崎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迟早要害了自己,到时候看谁来管你。 谁也别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挨家挨户送喜糖去。织云说着突然噗哧笑了,她说,真有意思,都来教训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对于米店姐妹俩的关系,五龙同样难以把握,他知道织云和绮云是一⺟所生的亲姐妹,但她们更像两只充満敌意的猫,在任何时候都摆出对峙的势姿,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气往往彼姐妹俩的斗嘴所打破:五龙想怎么没有人来打她们的臭嘴?冯老板不敢,冯老板对两个女儿的畏惧多于亲情,碰到这种场面他就面无表情地躲开,并且把气出到伙计们和五龙⾝上,他推搡着五龙说,你⼲活去,这儿没你的事,你要想听说书也该买张门票。 五龙忍住笑走到店堂里,米店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乌七八糟的家庭,也许这就是枫杨树乡村与瓦匠街生活的区别之一。五龙用簸箕装米,一次次地朝买主的量米袋里倒,他的心情变得晴和而轻松起来。在这个多事的冬天里,他初次发现了城市与瓦匠街生活的种种薄弱环节,就像一座冰冷坚固的⾼墙,它有许多漏洞,你可以把⾝体收缩成一只老鼠穿过去,五龙想我可以像一只老鼠穿过去,吃光墙那边的每一颗米粒。这样想着五龙像个孩子般地奋兴起来,他突然朝店堂里忙碌的人们吱吱叫了一声,然后自己也笑了。 你在学狗叫?冯老板仍然绷着脸,他说,我看你今天⾼兴得就像一条狗,这年头什么事能让你⾼兴得像一条狗? 不。我在学老鼠叫。五龙认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只大老鼠。冯老板又说,我的米会被你偷光的。我已经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坏点子。 五龙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冯老板的表情,冯老板端坐在柜台后打算盘,五龙觉得他说那句话是半真半假的。那么他会防备一只老鼠吗?他会感觉到某种危险而把我逐出米店吗?这还是一个谜。五龙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忧虑,事实上他已经做过离开米店的准备。现在他不怕没有饭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钱是年轻和力气,这个城市的工业和后铺作坊⽇益发达,他可以在任何一个需要劳力的地方谋得一条生路。 瓦匠衔的石板路上洒着冬⽇斑驳的光,不断有穿着臃肿的人从米店走过,在车⽔马龙的市声中可以分辨出一种细碎而清脆的叮咚声响。那是古塔上的风铃。在城市的各种杂的声音中,五龙最喜听的就是古塔上的风铃声。!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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