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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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书号:39227 更新时间:2017/9/5 
第十五章
  1

  ⺟亲生下我后没⾜月,就得外出做零时工。只能由患了眼疾病休的⽗亲带我,他也抱我喂我。⽗亲有权把我弄成残废,甚至闷死我,摔死我,就象很多人家对女婴那样,诿说不小心就行了,但是他没有。我生下来还不⾜四斤,⾝上尽是⽪和骨头,脸上尽是皱纹,两只眼睛显得极大。经常我一个人躺在冷清的上,没人管。大姐故意掐我,把我弄哭,我的哭声不大,但声音尖又细,眼泪特多,一哭双手背盖住双眼。五哥还是个小男孩,四岁,不懂大人那么多怨怨恨恨,总是趁哥姐不在时,到我⾝边哄我,和我玩耍。

  我尚在襁褓中,在法庭上从⺟亲手中,扔到⽗亲怀里,扔到生⽗的手中。哄笑着挤眉弄眼的邻居们,无事生非就闹得天翻地覆,有事更往火里添油,这场笑剧中的道具就是我,一个又破又丑的肮脏⽪球,被踢来踢去。

  “那么说,我一落地,就被抛弃了?”我问⺟亲。

  “不要这么说,⽗亲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官司没打完就决定留下你。”⺟亲说“小孙也要你,愿承担一切后果。”

  大姐帮⽗亲写的状纸,她说她是证人。⽗亲在法庭上,却变得犹犹豫豫。⺟亲否认小孙奷的罪名,说是她的错,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要判罪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和小孙没有关系。

  小孙向以前没见过面的⽗亲道歉,他对法官说,不管⺟亲离婚不离婚,他每月负担孩子的生活费。而⽗亲本来就不情愿打官司,情愿撤诉。法院一看这官司没法打,改为仲裁解决。

  ⽗亲一回到家,就说不该听从别人的主意去法庭告状。他让⺟亲作选择,甚至愿意放走她,同意她带着小女儿一起去跟小孙,自己一个人带其他的孩子。这也许是⽗亲一时说大话,表示大度,可是⺟亲真的被⽗亲感动了。她想走,却怎么也狠不了心,她离不开其他五个孩子,⽗亲眼睛已不能继续在船上工作,她必须留在这个家。但是她要这个家,就意味着失去小孙,也不能让小孙见孩子,这也是她不忍心做的。

  小孙知道了⺟亲的痛苦,很绝望,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房子里没开灯,暗暗的,几乎看不见⺟亲的脸,但我能感觉到泪⽔从⺟亲的眼眶里往外淌,菗噎使她说话很困难。可是我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我第一次听到⺟亲坦陈我出生的聇辱,又气又恨,准备把心肠硬到底。

  忽然,卷烟厂的蒸气锅炉又放余气了,轰隆隆地怪叫,震得附近破旧的木板房一摇一晃,好似随时都可能在声波冲击中坍塌或飞升天空。工厂汽笛震耳尖叫,每天会有几次,半夜也会突然嚣叫起来。平时习惯了,倒无所谓,这阵却象是有意来阻止⺟亲的回忆。

  既然如此,只有想办法把我送掉。第一次送的是二姐夫的对门邻居,⺟亲当年纱厂时工友的妹妹。

  ⺟亲说“她家二个儿子,没女儿,经济情况比我家好,至少有你一口饭吃,还没人知道你是私生的,不会受欺负,起码不会让哥哥姐姐们为饿肚子的事老是记你的仇。你不在跟前,他们也会对我好一些,听话一些,家里少些吵闹。”

  我好象记得曾径有个女人,深夜为我换內,那时我老尿,她确实比我⺟亲对我好。

  “你记得的时候,已不是你送到她家的时候,而是后来,是她想你,把你接回去耍几天。你只有半岁时才是真送给了她。”⺟亲说。去了没多久,她丈夫就被抓走了,说是有贪污行为。灾荒年人人弄吃的,啥子办法都想尽,查起来,也是啥子办法都有。能躲过就躲过,能栽他人保自己就栽害他人。反正,他被人栽准了,判了三年刑,送农场劳教。⺟亲只好把我抱回来,那个女人没法留我了。

  ⺟亲不会扔我到大街上,但一定还送给这人或那人过,甚至可能把我送到‮儿孤‬院去过。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送成,最后我才无可奈何地被留在了这个家里。

  仿仿佛佛还记得有一次,我到中学街上端去等一周才回家一次的⺟亲,走着走着就路了。我就坐在一坡任何人都能看见我的石梯上,不敢哭,怕一哭,被人知道是路的孩子,被弄走。我就装得象没事似的坐在那里,结果被三哥瞧见,揪了回去,向已经另路回家的⺟亲告了一状。我被⺟亲赏了两巴掌,狠狠骂了一晚。我早被回不了家的担忧给吓坏了,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哪怕我会说,也申辩不清楚。回家就行,有家就行,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家。

  我小时那么怕陌生人,一见陌生人內心就紧张害怕,长大了,还是照旧,想必是小时怕失去家惊骇的缘故。

  这一切实在太浅显,谜底早就候在那里,等着我揭来看,只是我傻傻地从未追究到底。于是我说:“那我要见他。”

  ⺟亲早就等着我这么说,她一点没惊讶,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亲要⼲什么,⾝体不自觉地往后缩,贴紧墙。

  ⺟亲走到门旁,看看门关紧了没有,然后转过头,对着我低声说“我已安排好了,明天下午我带你到城中心里去见他。”

  ⺟亲最近几天来,总以上二姐家为名去城中心,原来就是这个原因。算起来,⺟亲已有多少年,十六年,十八年,不知有多长的年月没有见过我生⽗了?我发现她去开门的手都在抖,接连拉了三下门闩,才把门闩拉开,她的手停在门闩上,再没有力气去拉‮房开‬门似的。

  为了我,⺟亲才去见一个她肯定很想念但又不能见的人。

  2

  应当是我的归属已定之后,他们决定见最后一面。在江对岸新民街那两层楼的木板房,他住楼上靠街的一间。他和她相拥在一起,两人比以前任何一次更难分难舍。街下是一条马路,过路的人和车,那天象赶集一样多,喧闹无比。有人死,在放鞭炮,哭丧婆在喊天喊地,有队伍敲着锣鼓打着铜钹送喜报,表扬城市的人“自愿”响应‮府政‬号召回到农村去,农村灾荒年后人口大减,缺少劳力种地。他们听不到,他们被彼此的⾝体牢牢昅住,被彼此的呼昅呑没,⾚裸的⾝体上全是汗粒。在他们从上翻滚在地板上时,他们的⾝体还紧密地连在一起。

  那时,我被⺟亲搁置在哪个角落?

  竭尽全力,⾼嘲就是不肯到来,第一次如此放任,第一次不怕有孩子们闯进屋,不担心孩子们半夜突然醒来,第一次没有偷偷摸摸,却如此困难,是他们没想到的。他从她的⾝体上滚到一边去。她调过脸去看他,眼神好象在说:我们没有其它的路了。

  这已经是第几回告别了?⺟亲记不起来,每一次都是最后,但这次经过他精心安排,趁家人都不在时,却是一点也不成功,他⾝上余存的浪漫气质,被上法庭之后的种种折难消磨殆荆这个下午比任何一个下午,过去得迅速。

  当他和她踩着満地的爆竹纸屑,照旧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生怕被人瞧见。穿过一个人没散尽的菜市场,到一家担担面摊去。面摊很避街,在一坡石阶的巷子里。

  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两人只看碗,盯着面吃。屋里接出路边来的灯,还没远处的路灯亮,两个人的头影投在方桌上。面还未吃一半,她的眼泪如雨珠般往碗里滴落。“姐,别哭,你这样,叫我啷个办?”他说。

  “没事,没事,过一阵就好了。”她说。

  “女儿你了,”他说“你看嘛,你今后说不定还得靠她养老送终,我是没指望的了,法院规定成年前不让我见她。你看你比我有福气,起码得了个孩子,我呢,啥也没有,人财两空,一场空喜。”

  他想安慰她,殊不知说得很糟糕。她一边忍住眼泪,一边说“我不是为你哭,别以为我离不开你。”她勉強笑了笑“离了我,你也能活,我也是,那个小东西,她能活就活吧,看她的命了。我马上就老了,你还这么年轻,找个人安个家。”

  她见对方未有反应,忍不住说:“你答应呀,好好过⽇子,”他是不哭的,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次他做不到了。

  识字不多的⺟亲也知道,忍字,是心上一把刀。为了互相帮助斩断情丝,她不再在塑料厂⼲活。⺟亲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员,被介绍到一个运输班班做零时工,那个运输班班在为山上一家工厂⼲活,路远,只能一周回家一次。

  在这次告别后,小孙也调到江对岸城市另一头,市郊火葬场附近的塑料厂,从小⼲部撤职变成工人,在车间做下料工,裁石棉板,那工种带毒,没有人愿意⼲。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吗?我想问⺟亲。⺟亲抬着石头,有一次就当着建筑工地上所有的工人号啕大哭起来。

  “你抬不动,就别来吃这碗饭!”

  “抬累了休息一阵就好了。”

  哪样话在⺟亲耳边都等于⽩说,她本未听。她的一⾝都被汗⽔透,用她的话说,带上下的⾐服从来没有⼲过。她一天只吃二顿,肚子饿得咕咕怪叫,脸上被虫子咬得斑斑红点。她拒绝着听空中隐隐传来的他的声音,他在说他在想她,他要见她,他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他。她拒绝听,如果她格软弱一些,狠不下心肠,如果她不強迫自己耳朵聋,她就能听到,她会立即扔掉扁担,比任何一个热恋中的女人还要‮狂疯‬,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冲过江去。

  ⺟亲会的,但她更明⽩,她的生活中没有自行其是的权利,必须对子女负责任。她的头发在脫落,围在增大,背在弯,肩上的⾁疱在长大,她的脸比她猜测的还飞速地变丑变老,她很快变成了我有记忆后的那个⺟亲。

  这个被⺟亲用理智撕毁的场面,需要我以后受过许多人生之苦,才能一点一点补起来。在当时,我怨⺟亲,我不愿意理解她。⺟亲给我讲的一切,没有化解我与她之间长年结下的冰墙。可能內部有些开裂,但墙面还是那么僵硬冰冷。似乎更理由十⾜,这是我一点也没办法的。

  3

  这个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不适合骑自行车,也不适合其它车辆,于是历来就有手握一条扁担两绳子的“捧捧”站在车站码头主要通路口,耐心等着人雇用。

  除了出大力流汗的挑运捧捧,这城市也有不少闲人,于是也就有了茶馆。差不多每个地段便有一个,主要大街上能数出好几家老字号的茶馆。泡茶馆的人并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小孩也有。人一进茶馆,一壶热茶暖融融,便有了几分生机,嗑嗑瓜子剥剥花生,与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阵,磨蹭够了,伸伸懒,拿起自个烟袋,慢悠悠走着,是一种享受。重庆人再穷,也要想办法弄几个辣椒来吃,吃得満嘴満脸红涨,这点享受,是对命运的不服气,是一种自我伤感的放纵。

  在上半城一个临街口的茶馆,我和⺟亲隔着方桌相对坐在长条凳上。没两分钟,盖碗茶还未送来,一个瘦瘦的中年人,逆着光从门口走进,个子较⾼,但背有点佝偻,对直朝我们坐的桌子走过来,在我和⺟亲间的位置坐下。我警觉地看着他,心跳得眼睛几乎看不清了。他虽然刮过胡子,衬⾐⼲净,外面套了件颜⾊快褪尽的中山装,也掩不住一脸的沧桑。不用辩认,就是那个总跟在我⾝后,偷偷盯着我的人。

  他眼中出现了笑意,大概希望我喊他一声爸爸。我喊不出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脸通红。⺟亲没有看我,她臃肿的⾝子微微偏了偏,让伙计提着长嘴壶,站得远远的,准确无误地往装了茶叶的盖碗里冲滚烫的⽔,她把三碗茶一一盖好。

  三人谁也未开口说话,他看着⺟亲,⺟亲看着他,只几秒钟,⺟亲就站了起来,说她得出去一会。他没有动,他的目光跟着又老又难看的⺟亲,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又又热,家里那个⽗亲从未用如此的目光看过⺟亲。⺟亲走了后,他的神⾊反而放松了,在我面前不象刚进来时那么呆板,不自然,不知不觉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来。

  茶馆里有人开着半导体收音机,正放着川剧,象是《秋江》,那个古代女子,坐在过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赶意中人。街上一个穿喇叭烫卷卷头的小流氓,赖⽪地提着三洋走过门口,轻轻飘飘的港台流行歌曲,与牵肠裂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般的川音⾼腔互不相让。靠门边的一桌,四个人边喝茶边打长条牌。

  我朝门口看第二下时,他说“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我没理他,仍朝门口看。

  结果我们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馆。从街上跨出来,就是大马路。他把我带进一家百货商店,径直到布料柜台。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准,他明⽩,即使问我,我也不肯回答。他选了一种蓝花的卡几棉布,那是⺟亲最喜的颜⾊。他把布塞到我手里,说我穿得太旧,叫我去一件新⾐。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衬衫也算不上外套的⾐服,没式样没花案。不过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拿着花布,我连句谢谢也没说。我扫了他一眼,他眼里没有了笑意,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4

  下午四点多钟,还不到晚上吃饭时间,两路口一带许多餐馆都未重新开张,一家家问过去,终于在附近找到一家,那家馆子场面唬人,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带我进去,跟着服务员上了楼。

  我坐在他的旁边,听着他叫菜,⿇辣红烧⾖瓣鱼,清⽔⾖花,芹菜炒牛⾁丝。

  他很少吃,不断地往我碗里挟菜,我扒着米饭,米饭太硬,就喝⾖花⽔,喝得太急,呛住了,他伸过手来拍我的背。我一停住咳,便搁下了筷子。

  他的脸怎么看,也不象我,怎么看,对我也是个陌生人。显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上。有人如此看重我,想让我⾼兴,想和我悉,想和我谈,有这么多好吃的鱼⾁堆在我面前,没有人和我抢,没人怪我贪吃,给我脸⾊看,而我竟然一点也没胃口,也⾼兴不起来。我的情绪在惊异愤慨之间跳动,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一些怪念头,一句话,要想我认你作⽗亲,没门!

  他要了一小杯⽩酒,我感觉到他已感觉到我的想法,这点,我⾝上倒真的流着是他的⾎,他看穿我,需要给自己壮胆。他喝着酒,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

  “我生⽇?”我重复一句,冷笑了“我生⽇早过了,早过了九月二十一⽇。”

  “历八月二十三嘛,我是在医院看着你生下来的。”他说,他不用想就明⽩我记得是历,而他和我⺟亲一直记历,十八年前历同一⽇,十八年后,历就在历后好些天。

  原来是这样!不是我一再费尽心机追的结果,而是他们的安排,早就准备在我十八岁生⽇这天告诉我一切。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呀,这么多年!为今天,这个人等了十八年。

  他还守法的,说好成年前不能见,就始终等着这一天。不,不对,⺟亲当然想保住这个秘密,一定是她觉得保不住这个秘密,才选择了这个特殊的⽇子,让我和他见面?这个时候,我才承认自己同样很紧张,很惶惑。他有酒,我没有。他有了酒后,就明⽩怎么说才能使我说话,于是我果真就说话了。

  5

  我很少到城中心去,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仿佛屋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来了,汽车在有坡度的马路上必须接连不断地按喇叭,才能行驶。到处飘扬着旗帜,什么⾊彩都有,系在一些⾼层建筑物上的汽球,缤纷晃眼。街道变得太⼲净,许多房子还专门粉刷过,门面新配了红⾊对联,拉了金光银光闪闪的纸条,装饰得一点也不‮实真‬,就象有人为了显派,把自己仅有的最好的庒箱⾐服取出。这一天很象一个什么节庆。

  生⽗在这个下午和傍晚百般照顾百般讨好我,对此,我一点也不感,这所谓的⽗爱,太迟了,我已经不需要,我只是由着他做。吃过饭,他说“去看电影?”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你妈妈说的你最喜书,电影,还有想吃好的。”

  我当即点点头。

  电影院里放二部连场电影。进去头一部国产片已放了一半,打仗打得乌七八糟,炮声満银幕‮炸爆‬,冲锋号的的达达地吹个不断,机一扫,国民的士兵死得黑鸦鸦満田野。⾰命战士牺牲一个却要好几分钟悲壮的音乐,加⼊战友们的哭喊悲恸宣誓复仇。第二部是外国片,讲一艘装満旅客的船撞上冰山,沉到海里去了。他没怎么看银幕,老是转过脸看我。我说不看了,想早点回家。他低下头去看手表,说时间还早,等一会送我到车站,送到渡口,送过江去,让我放心。见我没有作声,他说:“不是你要见我的吗?”

  “我已经见过你了。妈妈说不定在家等。”

  “现在你已是成人了,法院也管不着我见你。”他霸道的口气一点不象作⽗亲的人,倒象我的一个哥哥。看完电影,他固执地领我上了城中心的最⾼点枇杷山公园。

  在公园的最⾼点红星亭里,我想同他一起上这儿来是对的。夜幕垂下后,公园里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减少些,山城灯夜,从城中心这边来看,完全不同。

  上半城下半城万家烁烁灯火,一辆辆汽车在黑夜里,只看得到车灯的亮光,如萤火虫,断断续续地绕着的马路盘旋,点缀着起伏跌的山峦、⾼低不一的楼房,长江大桥两排齐整的桥灯横跨过江,伸延进黑庒庒一片的南岸,船灯映着平静下来的两江江⽔,波光倒影,风吹得⽔波颤颤抖抖,象个活动的舞台。

  6

  我生⽗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听着,抱着那段蓝花布,与他保持着距离。而他总想离我近一些,表示亲昵,但手却不敢真的伸过来握住我。当我们坐在一个稍微清静一点的石头长凳上时,我仍尽量与他隔开一段距离,我对他⾝体的亲近很反感,他不久也放弃了这打算。他⾝上酒味不多,随风吹过来的,是一种便宜的硫磺香皂味。说实话,我喜这气味,不好闻,但清慡。他的手指专门修剪过,长长细细的,跟我的手指几乎一模一样,手背上有一些疤痕,指甲也不如我的规整。他的头发不多,⽩发隐在黑发里,不注意就看不出来,细算一下,他不过才四十三岁,怎么就很显老了?他说话时眼睛有神地看着我,声音清晰。我把眼睛转开,单听声音,可以认为这个人还年轻。

  他与⺟亲分开后,找了个近郊县份上的农村姑娘草草成了个家。在结婚之前,他找到⺟亲做工的地方,⺟亲不愿见他,关着宿舍门。他和她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隔着一层门板说话。他说了个⽇子地点,说他必须见女儿一面,以后他就做农村人家的上门女婿,离城市远了。没见得成面,他留下一个洗得⼲⼲净净的蚊帐,还有一袋吃的,就走了。

  ⺟亲背着二岁的小女儿,爬上渡船上面那坡长长的石阶。看见他站在朝天门废弃的缆车道边。他说他找了个农村姑娘,没啥话可说,只求个老实厚道。那意思是如果⺟亲还对他有半点留恋,如果⺟亲说个不字,他就打消结婚的念头。但⺟亲只是连连说“好呵好,好好去过⽇子!”⺟亲很客气地谢谢他送到山上去的蚊帐和食品,然后背着小女儿就要走。他伸过手握住⺟亲的手,他想让⺟亲和他一道走,到那个新民街的房间里去。

  ⺟亲不去,不仅不去,而且解下背带,说“你不是要看这个小人吗,你看好了,不仅看,你拿去,你也没有理由要求见面了。”

  ⺟亲把小女儿放到他的手里。转过⾝就走,连头也没回。

  他把女儿搁在枕木凸凹的缆车道上,女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尖细充満恐惧,边哭边喊妈妈,在地上拚命往⺟亲走的方向爬。他就看着女儿哭,不理睬。那么喧闹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多轮船汽笛鸣叫的地方,⺟亲也听见了小女儿细微的哭叫,赶紧走回来。

  他笑了。

  ⺟亲生气了,从地上抱起小女儿。

  “你看,女儿本不要我,她只会喊妈妈,不会喊爸爸。我想要也要不成,”他打趣地说。把女儿重新抱上⺟亲的背上,替⺟亲理好背带,他把一顶崭新的墨蓝花外绸內绒的帽子戴在女儿小脑袋上,说:“风大,不要让她着凉。”

  ⺟亲说:“你放心,再大的风也吹不坏她,她命又又硬,不会死的。”

  这才是⺟亲与我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不可逆转的命运,用我的凄惨的哭声打了个句号。⺟亲再一次放弃了选择,其实命运没有提供任何选择,她知道。她背着我下石阶去渡口,正是长江枯⽔季节,江不宽,沙滩和石礁漫长地伸展到天边,泥沙滩一踩一个坑,沙粒往鞋子里灌。她抓紧背带,弯着⾝子,步履艰难,江边的风刮着沙粒扑打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这是一个不能再冷的冬天,比没有吃的最饥饿的那几年,比她的第一个丈夫饿死的那个冬天还要寒冷,还要绝望。

  而我的生⽗这时站在石阶‮端顶‬,冷风刮着他瘦瘦⾼⾼的⾝体。那么多人从他的⾝边上上下下,急着去赶车坐船。他的⾝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实是个缺少疼爱的小青年,从⺟亲那儿他得到了感情,加上他救了这一窝子饥饿得发疯的孩子,得到由衷的感。他可能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要,于是他让自己陷⼊恋情中,不能自拔。

  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喜另一个人,喜就是喜,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更不用说爱一个人了,爱就是爱,别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这个作女儿的,我不也正在偷偷爱一个男人,爱得同样无情理,不合法。别的人会认为很肮脏。

  可是连我这样一个不愿循规蹈距的人,也没能理解他们的偷情。我,⺟亲,生⽗,我们三人在茶馆坐一起时,在我眼里是那么不‮谐和‬,尴尬极了。他和⺟亲使我出生在世上,却给了我一生的苦楚,他们俩谁也未对我负责。

  我和他走下枇杷山陡峭的石阶,漆黑的夜空升起漂亮的焰火,若隐若现地映出山上山下树木房屋,簇簇团团的流星雨,象天国里奇异的‮瓣花‬花蕊,向这座城市坠落下来,向我们头上抛撒下来。顺着马路,一直往两路口缆车站走,満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轰响。这时,我对他说:“我不愿意你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凝结住了,看起来很悲伤,就跟那部外国电影里那些面临船沉,逃脫不掉,注定要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一样。

  我不管,我要他作出保证。

  他保证了,他点头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

  经过剪票处,他要送我,我坚决地说不用了。随着人群跨上缆车,我坐在靠后边上一个位子,手里紧紧抓住他为我扯的那块蓝花布。他仍站在剪票口的铁栏杆前。载満人的缆车沿着轨道徐徐下滑,他向我挥手,我想对他挥手,却止住了自己。为了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我掉过脸去瞧缆车道旁山上怪模怪样的吊脚楼、歪歪斜斜的木板房,那些窗子里透出的灯一闪一眨,随时都会熄灭似的。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下,出口对着这城市最大的一个火车站,人山人海,一个喧腾的大火锅。

  ⺟亲没有睡,她在等我,给我开了门,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上。⽗亲的布鞋在下,脸朝墙躺着。看见他们,我心里突然很冲动,很想走过去。我想起了与⽗亲相依为命度过的所有⽇子,我是那么想拥抱⽗亲,那么想被⽗亲拥抱。至少仔细看看⽗亲,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象一个女儿那样端详过他。

  架子只有⺟亲翻⾝的响动,⽗亲一定睡着了。我在堂屋尽量轻手轻脚擦洗脸和⾝子,去天井倒掉⽔后,⺟亲从上抬起⾝,低声对我说“早点睡吧。”我就出了房门,穿过堂屋上了阁楼。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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