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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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书号:39227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十一章 | |
1 大姐把我叫出去,说今天你别去上学,陪我。我也不愿去学校,我不想见到历史老师,他让我等了个空,他骗少女,又欺侮少女。 在窄小的巷子拐来拐去,大姐停在粮食仓库旁的一个院子门前,让我一人进去,叫她的一个老同学出来。她这次回重庆,心神不定,老在找什么人似的,象是故意找事做,好忘掉她又一次失败的婚姻。我说,你没有不敢做的事,你怕啥子? 大姐求我帮个忙。 “是个男的?” “人小鬼大!女的女的,你快点进去。”大姐催促道。 跨⼊院门就是一大坡石阶,比我家所居的院子小多了,住了几户人,我找到天井左手第一家,一个老太婆在剪⼲红辣椒,她听我重复好几遍话才说“不在。” 我问“啥子时候在呢?” “不晓得。”老太婆不再理我了。 我走下石阶,对站在院门口的大姐说了情况,大姐说,那老太婆是她同学的妈,即使女儿在,也不肯让女儿出来。臭老婆子,耗子精! 她咕哝了几句,说这个女同学和她一起下乡到巫山,在同一个公社,以前关系不错,为一点小事彼此就断了联系。 大姐说1964年她到农村,一看同在一村的四个女知青,便再清楚不过苦⽇子开始了:一个⺟亲是地主家庭出⾝;另一个是反⾰命子女;第三个,⽗亲解放前随队部去湾台,属敌特子女;第四个,灾荒年⽗⺟双亡。全是家庭成份有问题的,被哄骗下乡,都成为响应的号召的英雄。夜里有猿猴啼叫,跟鬼魂在叫一样,知青夜里不敢单独出门。这个原先树木成林的地方,大办公社大炼钢铁大饥荒时,把树砍毁了。知青住的村子还独剩一棵很大的⻩桷树,知青没柴烧,要砍树。 农民说,砍不得,砍了要出事。 知青不管这些信,砍了,就此中了琊。一个女知青生小孩死在巫山,坟还在那儿。没多久另一个女知青被区里⼲部霸占奷,一直忍气呑声,最后和当地农民结婚,难产而死。当地风俗,产后死的只能夜里12点后出葬。那是一个大雨天,天黑路滑,抬尸体的人和棺材全部跌下悬崖。 二个男知青受不了当地府政对知青的不公正待遇,拉了公社二十来个知青要进深山打游击,准备了大刀、长茅。大姐没参加,是因为觉得躲进深山,⽇子一定更苦。队伍还没拉进山,就被全部抓获,两个头头被判了十五年刑。 “他们平反没有?”我问“现在每天报纸都在说纠正错案。” “平啥子反?牢一坐进去,人就会整垮了。”大姐把话又绕到刚才那个女同学⾝上,说看来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另外一个男知青。当年他对大姐有情有意,大姐没当一回事,现在她后悔了。 大姐的第一丈夫在一个县煤矿当小⼲部,夫吵闹无一⽇安宁,丈夫怨恨得跑去委控告,说自己和子阶级路线不同,将大姐的生⽗养⽗的事全部抖了出来。第二天全矿贴満了大字报,揪斗黑五类翻天,他就在台下看着她被斗。 “不提他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和这种人结婚。”大姐说。 “我还是觉得那个姐夫好,起码比你第二个丈夫好。” “一个比一个差,再找一个也不会好。结婚不是为了找好男人。”她说着把头往旁边一扬,先我两步台阶在前了。 缆车道上,⿇袋装的粮食堆得齐整的车往山上,已被卸掉货的空车往山下。一队搬运工,底端下船装车。另一队搬运工在缆车端顶——仓库大黑铁门里卸货。与四周房子相比,那片仓库区的房子,是南岸最结实的,处处是红字警告“闲人免进”、“注意防火”和⽑主席语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我们走到缆车道下的桥洞旁,我对大姐说“你还没有告诉全部事,你上次说时间太晚,答应一有时间就告诉我。” “我已说了好多不该说的事。”但大姐嘴边马上挂了一丝笑容:“你命还是比我好,你看那年这缆车庒的就是五弟。当时你还没读小学,还不到六岁,就晓得一个人跑去坐船,到从未去的⽩沙陀造船厂找⺟亲。谁也没想到你能。” “你记错了,我是走了二个多小时的路。当时我⾝上哪来坐船的钱?”我说。 “好吧算我记错,不管怎么说,一个五岁半的小孩能走那么远的路,没方向。看来你还是这个家里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警觉起来。“为什么我‘还是’这家里的人?” “就是嘛!”大姐口气一点没变“看你为五弟的事能吃这么大的苦,你还没懂事,我那时二十二岁了,从巫山农村回家生大女儿没有多久,就明⽩你不会象我,你是这家里的人。” “为什么我在这个家里不会‘象’你?”我差不多抓住了大姐的⾐服。我不知道大姐是说漏了嘴,还是有意卖个破绽引我上路。 五哥拿着小竹箕,里面已有不少⼲豌⾖绿⾖,都是我和他从缆车上的铁轨和石中一粒一粒捡的。缆车上货卸货间总有不少孩子,趴跪在地上,用手指挖⿇袋里漏出的⾖子米粒,只是不象灾荒年抢得那么凶。饥荒算是结束了,粮食还是不够吃,大人还是让孩子去拾,拾一点算一点,几天积下就是半土碗,顶一顿饭的粮食。1968年初夏,我记得我在缆车道外的沙滩,发现草里有几香葱,很奋兴。但我听到缆车启动的铃响,就警觉地站起⾝来让开,手里満是泥沙。 那天上午,向上开的缆车是空车,向下滑的缆车装货,从仓库运粮食到江边的船上。空车上坐着四五个男孩,五哥也在其中。开缆车和装卸工人,没管这些几乎是面孔的孩子。一个孩子从五哥的竹箕抓了一把⾖子,从不与人争斗的五哥,从那孩子的竹箕里抓回一把。那孩子一用劲,就把坐在前边的五哥推下车,缆车的后轮庒住了他的左腿大,开缆车的师傅马上停车。 我隔得不远,看得真切,跟着五哥惨叫声哭喊。家中几个姐姐哥哥,唯有五哥对我最好:他从不欺负我,还教我识字。有吃的自己不吃,也让我吃。他因为嘴有残疾,爱躲着人,被家里人呵斥,也不吵不闹。 闻讯赶来的二姐,背起五哥就跑,一路⾎流洒下来。二姐扯下五哥的带,扎在他鲜⾎淋漓的腿大。我回过神,跟在他们的后面。 武斗最凶的时候刚刚过去,两派继续上缴武器,但同时还在使用大炮、轻重机和坦克,市区⽔陆通时而中断,电、自来⽔供应紧张。石桥广场诊所和区一院那天都没开门,怕医治武斗一派受伤者,另一派知道了来砸来打。 二姐敲开医院的门,在那儿大闹起来,说小孩被缆车庒了,与派仗有什么关系?医生被二姐那股拼命的气势汹汹吓住了,正在犹豫是不是收下五哥。我一个人奔出医院,没有回家,而是对直朝江边跑。天上乌云腾腾,连雷也未响一个,立即下起雨来。雨把远的山峦拉近,把近的山峦推远。 我沿着江边不知走了多少小时,等我在造船厂找到⺟亲时,雨已变小,轻轻渺渺地飘洒,郁的天⾊,暗如傍晚。⺟亲戴着草帽正在和联手从船上往岸上抬油漆桶,看到泥人似的我在叫她,扔下扁担就奔了过来。 大姐在我有前面了走出了好远,我赶了下去。她刚才说的话,我怎么想都不对劲,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不想让她溜掉。 “你急啥子?”大姐没象上次那么推来推去,慡慡快快地说:“我还没讲到在新社会,我是什么样的⾝世。” 2 袍哥头子被捕了。1950年,共产决定用大兵力剿四川的反共游击队。大镇反大肃反延续了好几年。重庆逮捕了所有袍哥头目,各种道会门的头子。城里的几个刑场每天毙人,毙掉的人大多没人敢去认领,就地挖坑埋了。南岸的刑场在柿子沟,被毙的还有寺庙主持法师,好多老头老太、虔诚的佛门信徒,为法师之死暗暗悲泣。但这一带的老百姓,却奋兴得天天茶馆客満,也许是重庆人喜吃辣椒,吃出来的好事格。 ⺟亲着大肚子,抱着女儿在家里战战兢兢。 有人悄悄给她捎来口信,袍哥头子在监狱里,要她带女儿去监狱看望他。⺟亲犹豫不决,在上辗转反侧,难以⼊睡。清晨,⺟亲双眼肿红,出了家门,她没有带大姐。 ⺟亲大着肚子在监狱门口小房间里,报了名字,登了记,却没能被允许见面。反落了个记录在案,坐在回南岸的过江轮渡上,她气恼万分,但一点也不后悔。 ⺟亲得到口信已晚了好几个月,袍哥头早被绑赴刑常那天是大镇庒,据说,赴刑场的途中死刑犯们在车上暴动,一群死囚跳车亡命沿街奔逃,手提机只能就地扫。 拥挤的船舱里十分闷热,⺟亲抹去脸上的泪珠,定了定神。她早就不应当为这个男人哭了,可还是没能止祝船舷外汹涌的江⽔,一浪一浪,摇晃着她的⾝体。 还是多年前,有一次⺟亲和袍哥头子在街上坐人力车,遇到敲敲打打长长的队伍,扎断了街口。披⿇戴孝的孝子孝孙举着哭丧在前头,棺木后面,⾝穿素⾐的人抬着纸糊的轿、马,抬着绸缎制的礼服、官服,薄丝绢挂在灵幡上。奏乐呜炮,灯彩摇红。 他对正观望出殡得发楞的⺟亲说,别羡慕别人,等你妈百年后,我一定为她大办,请和尚道士作法事,超度亡魂,择吉⽇吉地下葬,祖坟风⽔好,后人才会发迹。他摸准了⺟亲想对乡下的外婆尽孝的心事,这一招很准,她是心领了。 外婆死在重庆,死在⺟亲家里。乡下大舅二舅砍了竹子,做了滑杆,把病倒的外婆往重庆抬,靠张嘴问路和半乞讨,走走停停,走了四天三夜,好不容易捱到重庆的江北,搭乘船才过了江到南岸。⺟亲一见他们就哭了,说,为啥子不写信来?我就是借钱也要让你们坐船来!两个舅舅头上按照乡下走亲戚习俗,了洗⽩净的布,都成灰⾊了。院子里的人说,是抬来一个死人,头上的啥子裹尸布?两个舅舅急着要回去。⺟亲凑了二十元路费,叫他们坐船。 大舅说不坐船,二妹,你这些钱我们回去能做大事。 ⺟亲送外婆上医院,医生说治不好。⺟亲去抓草药熬,那段时间我家的房子里全是草药味。外婆脸和⾝体瘦得只剩下一把,肚子里全是虫,拉下的虫象花电线一样颜⾊,扁的。外婆按住肚子缩在上,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过了一个冬,小年刚过,大年未过,直到那个寒冷的半夜,外婆一声尖锐的呻昑后,就痛昏死在家里尿罐上。⺟亲把外婆扶上,外婆醒过来说的唯一的话,就是要求她把还在乡下挨饿最小的弟弟弄到重庆来,让他有口饭吃,让他识几个字。看着⺟亲点头,外婆才咽了气。 1953年外婆死的那天,⺟亲打来一盆温热的⽔,用⽑巾给外婆擦脸、脖胫和⾝子,把外婆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口。外婆穿着⺟亲手的⾐鞋停在一块旧木板上,在堂屋紧靠我家房门边。没有人号陶大哭,没有请人来做道场,没有花圈祭帐,也没设灵堂,一盏灯草点的菜油灯,一闪一闪照到天亮。外婆被草草埋葬在三块石山坳的野坟堆中。 一年后⺟亲的小弟弟从忠县乡下拿着地址,一人问路来到重庆。这个十一岁的少年到我家时,穿件老蓝布长⾐,一条烂,从头到脚又脏又臭。大姐还以为是农村叫花子,叫他滚开。⺟亲从屋里出来,止住大姐,告诉她:“这是你么舅。” 么舅只上了四年学,就私自逃学去挑河沙挣钱。⺟亲知道时,他已在一家机械厂找到一份零时工,他说自己学习成绩不好,认为自己拖累了姐姐一家。⺟亲要他别去厂里当抬工,回学校,念不走,就降一年二年级读。 么舅不肯,说他得养活自己。 ⺟亲说你不听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么舅给⺟亲跪下,磕了个响头,就住进厂里集体宿舍。 么舅偶尔也来我家,二人话头总转到外婆⾝上。么舅说:以为解放了打倒地主,⽇子会变好些,没想到还是差吃的。妈为节省,只喝井⽔。 ⺟亲说:妈死了,我后悔没给她留张照片,现在想看妈,都想不起她是啥样儿?只记得妈梳了个髻。 么舅说:妈和姐姐样子象。妈被哥哥他们抬走时,妈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追她追了好几匹山。 ⺟亲说:那阵只想到妈病,盼她病好,哪想到她死? 外婆咽气时也未谅解⺟亲当年逃婚的事,这也是⺟亲的心玻⺟亲一次次梦见外婆到她前来找她,倒也未提逃婚的事,这是外婆骄傲,不愿提。外婆只是埋怨⺟亲,说⺟亲不管她,说她依然饿肚子,孤孤单单,遭人欺。外婆还说她找三姨——她的亲外侄女,却怎么也找不到。⺟亲也从未找到三姨的坟,三姨1961年饿死后据说是被埋在长江大桥南桥头的山坡上。那时还未兴建大桥,野树野草石成堆,没立个碑,就等于消失了。修建大桥时,早被推土机铲得一⽩骨也不剩。 ⺟亲是在外婆死了十七年后,梦见她十七年之久,才把外婆的坟打开,用一块⽩布装俭尸骨,放好在一个小木箱里,让么舅送回家乡,葬在老房子后山坡外公的坟旁。之后,⺟亲再也未梦见外婆。家乡来重庆的人说,外婆的坟前一下雨,总生出一片地木耳,黑黑的,在有月亮的夜里去摘,回家不洗就能吃,不沾沙土。 3 未到晚年,⺟亲的眼睛就总是不⼲净,每隔一会儿就得用手绢擦,不然,就被绿绿的沾堵住眼角,又痛又庠。“这是怀孩子时惹上的,”她对我们说“不管有天大的事发生,在孕怀时,别哭,别象我,落上这种病医都医不好。” 我现在明⽩了,⺟亲是指她孕怀时,去探监,路上哭得太伤心。 大姐不太相信⺟亲敢去监狱探望。在这件事上,大姐对⺟亲的怀疑或许真有道理,她做女儿的,对这点应当最敏感。 “你⽗亲就这么死啦?”我拉着大姐的手,这个男人,与我没有太大相⼲,却让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与大姐握在一起的手,从来没这么紧。 不料过了一会儿,大姐猛地蹦出一句叫我莫名其妙的话:“他就那样死,就好了。” 她挑了块石头坐下,背对着江面,不待我问,就说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许久没有走船的⽗亲的消息,⺟亲抱着三岁的三哥,带着大姐过江去轮船公司打听。走到朝天门,⺟亲换了下手,把三哥抱在右手边。港口旁的一大坡人和车相混的马路,不下雨也陡而滑。心事重重的⺟亲没注意一辆板车急滑而下,等她发现,板车已近在咫尺,她抱紧三哥往路沿一让,朝吓呆的大姐喊:“跑开呀!快点跑开!”她闭上眼睛,大姐不被撞死,也会被撞个大伤,那板车翻掉,拉板车的男人不死也会受重伤。但板车奇迹般刹住了,双方都吓了个半死,一张口,却都楞住了。 是袍哥头的舅爷,他直呼⺟亲的姓名,连连叫道:“是你啊,你们⺟女俩让我找得好苦!”他双鬓已开始发⽩,袖子和腿挽着,穿着一双沾満泥灰的胶鞋。 这个场面很戏剧,但大姐的生平多一分少一分巧合已无关要旨。总之,⺟亲知道了袍哥头并未死,未处决他,他陪了杀场,吓了个尿滚尿流,答应待。他全招了,吐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关系。待待,就痛恨起国民来了,他那么拚了命,也不过是一个被玩于股掌的小卒。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小卒就是被弃在前沿的,当牺牲品给收拾掉。为啥子不吐,吐个痛快? 他呆在牢里,一点也没內疚。由于他的坦⽩,受他牵连的人全部抓获,他以为自己会被许诺的那样,放出来。没过多久,他就明⽩自己上当了,不仅未放他,而且还要他继续待。 “我已待完了,”他掏心捶地说。 “没有,你还得老老实实全部招出来。” 他听到这话还是不明⽩,他的确不明⽩共产的政策。 他先被关在紧靠着⽩公馆的一幢房子里。⽩公馆和渣滓洞,是国民关押內反对派人士和共产地下人员的两所监牢,1943年建立的收集报情培训特工的中美合作所就设在那儿。解放后这地方作为活教材:这是美帝国主义对国中 民人犯下的滔天罪恶!这是国民蒋匪帮杀屠我们烈士的铁证!每年的11。27死难⽇,烈士墓前都有成群结队的少先队员,为他们前的鲜的五星红旗握紧拳头,誓言铮铮。这地方的烈士名单经常改变,文化大⾰命翻出不少烈士原来是叛徒,主民派的人不算烈士,后来说没有叛徒,全是烈士,审查死人比活人还难。取材于此的小说《红岩》的作者,最大的英雄,文⾰中被说是叛徒,他跳楼杀自,头颅着地,当即死亡。砸在地面上的一只眼睛紧闭,另外半边脸上的一只眼睛撑大了一倍,几乎蹦出眼眶,是我从小看到的死人照片中最恐惧的一张。 袍哥头一到这地方,肯定也明⽩了,历史最乐于开玩笑,监狱总是轮流坐。⽩天被着去挖煤⼲苦力,只有夜里才想到命运颠来倒去。他不能容忍自己当初的招供,既不符合袍哥的江湖规距,也不符合他做人的准则,他一开始后悔,就明⽩一切都晚了。 4 但是⺟亲不可能再去探过袍哥头子,因为很快他就被移到南岸的孙家花园——关押重犯的省二监狱。 在朝天门碰见舅爷,使⺟亲和久未有联系的舅爷家有了往来,灾荒年快结束时,⺟亲才让大姐去认舅爷一家,当时她在卫校读书。袍哥头后来娶了那个姑娘,生了一女一儿,和袍哥头的弟弟一家在1949年前到重庆。大姐管那女人叫二妈,管袍哥头的弟弟叫力光么爸。他们住的吊脚楼烂朽,从楼板的漏中能看见轻缓流动着的嘉陵江。 大姐说,那家人⽇子过得也很难,为了生存,她的同⽗异⺟的妹妹就只得跟社会上那种女人一样,跟不认识的男人觉睡。 我说,当女。 “不准说这个词”大姐声音大得吼了起来。 “一直这样?”我问。 大姐说:当然是那些年,现在她不知道。那个妹妹也不愿见她,可能怕她看不起,那家人和她也没了往来。 大姐的生⽗作为一个没骨头的好汉,苟延残活了下来。但没有多久。1960年,由于他代好,被押回老家安岳劳动农场,本想可以在那儿熬到自由的⽇子,却不行了。没吃的,农场里犯人的伙食只能喂石头人,这年10月下旬他得了⽔肿病,终于支撑不住,再也不能⼲活,就倒下了。 天冷地冻,不⼲活就没吃的,连野菜野草也分不到一棵,他最后咽气时双手全是⾎抓剜土墙,嘴里也是墙土,眼睛大睁着,才三十六岁。没人收尸,丢在大坟坑里了。死了好久之后,从那儿逃灾荒出来的好心人,路经重庆才把这噩耗转告。 同一年,在⺟亲的家乡忠县关口寨,附近能吃的关音土都被挖净,吃在肚子里,都发了,解不出便大,死时肚子象大⽪球一样。大舅妈是村子里头一个饿死的,大表哥从读书的煤校赶回去吊孝。到忠县前的丰都县,饥饿的惨状便不忍目睹,揷着稻草卖儿卖女的,举家奔逃的,路边饿死的人连张破草席也没搭一块。过路人对他说,小同志,别往下走了,你有钱有粮票都买不到吃的。 他这个孝子回学校后一字未提⺟亲是饿死的,一字不提乡下饥饿的惨状,还写了⼊申请书,赞颂的导领下形势一片大好。他急切要求进步,想毕业后不回到农村。家里人饿死,再埋怨也救不活。只有顺着这权政的阶梯往上爬,才可有出头之⽇,⼲部说谎导致饥荒,饥荒年代依然要说谎,才能当⼲部。 5 越往下探究,越更深沉无底。饥饿与我结下的是怎样一种缘由?在我将要出生的前几年,外婆,三姨,三姨夫,大舅妈,⺟亲的第一个丈夫,和我有⾎缘没有⾎缘关系的亲人们在一个个消失,而我竟然活了下来,生了下来,靠了什么? 我沉默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一个个问号。 这条街的人和其它街上的人一样,听⽑主席的话,由着子生小孩,想戴大红花,当光荣妈妈。有的女人一年一胎,有的女人生双胞胎。相比之下,⺟亲生育能力,就算不上什么了。到1958年,家里添了四姐、五哥。在四姐前一个哥哥生下来就停止了心跳,打了引产针,好不容易死婴才下来。⺟亲大出⾎,人昏不醒,但她还是醒了过来,这是1954年舂天的事。 “你这狠心肠的妈,差三天就该生了,去江边洗⾐服做啥?你把儿子闷死在肚子里,害死了他。”护士对躺在病上的⺟亲埋怨道。 ⺟亲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笑容,轻声细语地说:“死一个,少一个,好一个。” 护士不解地走开了,这么无情义的⺟亲,恐怕她是头回碰到。 ⺟亲无可奈何的自嘲,或许达到了自我安慰的目的,在她第一次和男人会面时,她就看清自己的命运,她的孩子们的命运。不出生,便可避免出生后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和磨难。⺟亲这样的想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大生育导致人口大膨,不仅我是多余的,哥哥姐姐也是多余的,国全大部分人全是多余的,死再大一批也无所谓。 大姐说来说去绕不过大饥荒年代,该我出生的时候了。那一年大姐已是十六岁的姑娘,情不安躁动,那一年她明⽩了她的⾝世,对⺟亲更是恨上加恨。大姐说到这儿时,我的心也急促地跳动起来。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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