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 第五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书号:39227 更新时间:2017/9/5 
第五章
  1

  从碗柜里取出坦平的土碗,我将两个包子放在里面,小心地把粘在包子上透了油的纸揭去。碗柜上有碗稀饭,我又渴又饿,端起稀饭,唏里呼噜一阵,统统灌下肚子。

  ⽗亲进屋来,我拉亮电灯,虽然光线昏⻩,但房里的、桌子、五屉柜比先前清晰多了。

  “爸爸,你和妈妈的,”我把装包子的碗递给⽗亲。

  “你呢?”⽗亲没拿。

  “我已经吃了一个,这二个是你们的。”

  “你连撤谎都不会,五角钱哪能买三个这么大的⾁包子?”⽗亲说“你喜吃,你就吃吧。”

  正说着,⺟亲端着碗筷进来,把筷子揷⼊墙上的竹篓里。“六六,一早你就没影了。也不帮妈举杆杆晾⾐服。人一大就不听妈的话。也是,竹子都靠不到,还能靠笋子?养这么多儿女,一个不如一个,”她越说声音越不耐烦。

  我说,妈妈你别念叨我了,我有你最喜吃的东西呢。

  ⺟亲也看到碗里的⾁包,果然十分⾼兴,竟然忘了问买包子的钱是哪来的。“买这么贵的东西做啥子,你去哪点了?”

  我说,我去石桥了。

  她拿起包子的碗,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在石桥哪家馆子买的?

  我说,当然是⽔馆子,每个人都说那儿的⾁包子⾁饺子好。真是人多得很,还排队。

  我的话未说完,⺟亲手一甩,把碗撂回柜上。她扶住绷子的柱头,⼲呕起来。“⽔馆子的包子,”⺟亲恶心地‮头摇‬,她接过我递上去的⽑巾,拿在手里坐在沿上。

  “你这人太疑心了点,”⽗亲不快地说。

  “哪是疑心?”⺟亲说“那是啥子年?”

  从⺟亲不太连贯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个大概:灾荒年⽔馆子的包子是用小孩的⾁剁烂做的馅。吃了包子的人还想吃,这才生意红火,就象现在火锅馆里的人,往汤料里放大⿇、罂粟杆一样。当年有人发现馅⾁里有手指甲,告发了。‮安公‬局把开馆子的两夫给逮了,馆子给抄了闭了,好多年,店才重新开张,归了街道合作企业。

  街上老太婆瞎嚼嘴,⽗亲说。

  那阵子⾁多稀罕,可⽔馆子的⾁从哪儿搞来的?而且鲜得要命,比味精还鲜。说没证据,也有证据,⺟亲说和她在一起抬了一两年石头的联手,联手三岁的娃娃也是那阵子失踪,连个影也找不到。联手最先一说起泪就叭嗒叭嗒地掉,后来不哭了,就跳进中学街场坝那口古井。尸体烂在井里发臭才被发现。那口井也就封盖起来。⺟亲说这个联手最好,在一起抬杠子,从不把绳子往⺟亲那头移。

  “你小声点行不行?”⽗亲正⾊道:“六六买的包子,她都舍不得吃,你不吃就算了,让她也不敢吃,还尽扯些无无据的事做啥子?”⽗亲跨出门槛,到堂屋去了。

  ⺟亲的声音一下子提⾼了:“小声点,小声点,犯得着吗?反正我老了,不怕。”房间里没有⽗亲,⺟亲的声音降了下来。

  我盯着柜上装有包子的土碗,那饥饿年代的传说,在我出生之前,我用不着害怕,但我的生⽇就变得没意思极了。我从⺟亲旁边擦⾝走过,拉开五菗柜左边第一个菗屉。

  “你在找啥子?”⺟亲注意到我⽑手⽑脚。

  “信。”我手不停,翻捡针线盒,剪刀,钮扣,梳子,恨不得把整个菗屉端出来,倒在地上翻个通快。“大姐的信呢?”我问。

  ⺟亲说不在那里。她扳起枕头摸摸,一支小巧的口琴从枕头里滑出。我伸手去拿,⺟亲一把挡开,样子不是很凶,而是有点出乎我意外。⺟亲怎会有这东西?看上去是什么心肝宝贝似的,而且她犯不着对我如此。我从小没有玩过任何乐器,不管哪件乐器都不会,玩具,也只玩过一个⺟亲手做的布娃娃。

  “哦,我忘了,肯定早晨洗⾐服给洗掉了。”

  ⺟亲说,她好象在掩盖什么事。我想她是故意的,并且不让我看大姐的信。大姐一定告诉⺟亲一些事,⺟亲生气,当即就把信撕了。

  “我不相信,”我说。

  “你今天吃了火药,老跟我顶嘴?”

  “大姐已经回来了,今天早上有人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的,她爱回哪回哪去,只要别迈进我这个门槛,我就谢天谢地了,”⺟亲的脸垮下来,一听说大姐回来,⺟亲全没了平⽇盼望的劲。

  ⺟亲又开始骂大姐是个惹事祸害虫,不争气,从不听她的话。跳楼,退学,嫁人,哪一样事大姐问过她?要不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六六,”⺟亲看着我“你小小年纪也不听妈的。”

  我说“我哪点不听你的?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起码,我连选举权被选举权都有了。”这话丝毫没能达到提示⺟亲——今天是我生⽇,反而使她情绪更坏。

  “哟,还知道选举权?”⺟亲用嘲笑的腔调说:“谁要我就给他,哪年选举不是服从规定就一个格子划圈?教训我们:字都认不得,还要‮主民‬?”

  我几乎要叫起来:妈妈,今天是我生⽇,你怎么会记不得?

  潜意识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生⽇不是一串数字中的一个,而是一溜儿不准逆转的念珠中最特殊的一个,数过去,就会触到许多不可知的噤忌。我本能地恐慌起来,想哀求⺟亲抓紧我。这维系着我和命运之间的绳子,是个定时炸弹的导火线,在一点点闪出幽蓝的火花,我感觉我已经准备跨出这一步,今天,就在这刻,我必须向⺟亲点明。

  我走到门槛边,⾝体靠住木门。木门在半闭半合中承受我⾝体的重量,悠慢地吱咯响。我索把门关严,我內心怕得要命,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自己。然后,直撞进题目中去:“你女儿即使被人划了脸盘子、镪⽔泼毁了容、強奷杀死了,你也不会哭第二声。”

  “啥子意思?”⺟亲厉声问。

  “有个男的总跟着我。”

  ⺟亲忽地一下站起,走过来,她用手摸我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有这种事?”她盯着我的眼睛。

  我故意扭过脸去说:“我在撒谎,你就这样想好了。”

  “我就晓得你这个人。你不搞得我不舒服,就要搞得自己不舒服,”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还是没离开我⾝上,忽然她推开我,拉开门冲了出去。

  大约十来分钟,⺟亲回来了,着气,对坐在桌旁的我说:“我就晓得你在撒谎,啥子人也没有嘛。”她定了气,接着问:“这男的象啥样子?有多久了?你啷个不早给妈说?”

  看到⺟亲是真着急了,我也害怕起来:“好久了…不止一次。”

  我说那跟踪我的人既不是小青头,也不是口⽔涎涎的老头,是比这两种人都还危险的一个中年人。我没正正面面看清过,要看清了,也不值得给你说了。我最后一句话,是有意气⺟亲的。

  啪地一声,⺟亲把房间里的电灯关了,火气旺旺地吼道:“去,去,滚到阁楼上去。”

  我一步跨出房间,把房门摔上。

  我在堂屋站了一会儿,蹩着气上了阁楼。

  2

  想着⺟亲一个人坐在暗淡的楼下屋子里,我拿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知她心里在翻腾些什么。我伸过手去按单放机的键,它象一个小⾐板,是四姐和德华几个月省吃俭用买的最便宜货。我们走路都异常小心,怕碰翻桌子摔坏了这个全家共享的宝物。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更何待?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君再来。”

  这首半个世纪前在这座山城被唱得烂俗气的歌,有三十年之久是绝对⻩⾊的噤歌,直到这一二年才从⾰命歌曲的重围中又冒了出来,带着古怪的惑味,以前听,多少能使心绪改变些,但这个下午一两点钟,却让我更加焦灼不安,在阁楼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如此牵挂着⺟亲,于是我关掉音乐,下了楼。

  ⺟亲不在屋子里。奇怪,她上哪儿了呢?

  ⽗亲正蹲在院外空坝上,満手黑糊糊,捏打着煤渣饼团。

  ⽗亲若不是特别需要,谁去主动打帮手,他会不⾼兴。⺟亲相反,她经常故意不叫,考验我们做儿女的,谁最勤快,谁最与她贴心。

  院里院外都没⺟亲的影,找不到她,我回到堂屋,在门槛前楞着,有人在我⾝后叫:“六六。”

  我顺声回头,是大姐,她手扶我家的门。

  我早上遇到的老太太说的事是真的,大姐真是回重庆来了。我这么一走神,就听见大姐不耐烦地喊:“六六,你耳朵聋了?”

  3

  大姐用⽔洗过脸“啷个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边问,边拉开五菗柜菗屉,取出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又找到四姐用的一个小圆镜。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对着小镜子梳一头糟糟刚烫过的头发。

  我半年多未看到她,她没大变化,脸圆了一点,⾝子丰腴了一些,眼珠比以前更灵动跳跃。

  “爸爸不在家吗,我不在家,怎么说没人?”

  “哟,说不得了,”大姐脸上有了笑容说“么妹,你书比我读得多。”

  我忘了⺟亲不愿拿给我看她的信。我的心思不在上面。“我没一样事顺心,”大姐说着,接下来她必定又是她那套离婚经,该怎么办?

  我赶紧接过她的话,说:我知道你早就回来了,何必搞得怪里怪气的?

  她笑着说,她就是不先回这个家。她到以前一起下乡的朋友家去串门,就是要让⺟亲晓得了不舒服。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妈呢?啷个不见她?”

  她的问题正是我的问题。我说中午⺟亲还在,后来我下楼⺟亲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大姐酸溜溜地说,不管妈,妈准是过河去城中心看二姐,妈心疼二姐,心里没有我们这几个儿女。二姐运气比我们哪个都好,读的师范,1969年上山下乡,师范学校的‮生学‬可以不去,免了受当知青的罪。分配时二个有门路的人互斗,僵持不下,让她这种本应分到乡村小学的人拾了个便宜,分到城中心的小学,摇⾝一变成了城中心人。生了个儿子,又生个儿子,丈夫对她也好。

  “饿死了!饿死了!”大姐象带股气似地叫,翻锅碗,打开碗柜,发现两个⾁包,一手一个,吃将起来。“好吃,真好吃”她不到一分钟就吃完,用手帕擦手。

  “么妹,”大姐突然改了称呼。“你啷个脸⾊死人一张,难看得很?”昏⻩的灯光下每张脸都一个颜⾊。毕竟是我大姐,许久不见,照样能感觉出来。“是不是我一个人把包子吃了,我以为是剩的呢。”

  “你真会说话,⾁包子会剩?”我说完这话就一声不吭了。⽗亲和我舍不得吃,⺟亲和我还为这包子吵了一架。大姐在家里虽排行老大,却象最校⺟亲说她比家里哪个孩子都会来事,发“人来疯”一点不懂事。

  大姐可能是对的,⺟亲到二姐那儿去了。二姐格温柔,做家里事做教师都细心认真,对⺟亲算得上孝顺,即使和⺟亲扯⽪,也是气在心头,不会象我们这三个姐妹那么顶嘴对吵。二姐已经不住在家里,她不时过来看⽗⺟,⺟亲有时也过江去看她。今天,⺟亲不留在家里,就是有意冷淡我。

  “今天,是我的生⽇。”我朝大姐声音很⾼地喊道。本来这句话是准备对⺟亲嚷出来的。“妈妈都忘了,她从来都是故意的!”

  “哎呀,怎个不早说?”大姐最会装巧卖乖。“么妹,你该早点说嘛。这包子肯定是你过生⽇的。”她不笨,甚至给⺟亲说起好话来:“妈不是忘了,不准那么想。妈可能记错⽇子了,嗯,她记历。”

  “不管历,她就是故意忘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你们记得也会一样待我。生⽇不生⽇,反正我无所谓,象⺟亲说的,让我活着就不错了。

  “大姐给你赔小心。来,我给你梳个头发,换一种扎法。你看我的头烫得还行吧,不象街上那些小卷卷刨花头,也不象那种小县份土里土气的。跟你说吧,是大姐我自己烫的。”

  她不管我同意不,就关掉灯,把我拉到堂屋,让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堂屋光线好多了。对门邻居程光头的老⺟亲坐在她家门前,背靠墙,眼睛咪着。

  “大姑娘了,要爱漂亮。来,头仰起,梳个独辫子,两边发往后拢,让头颈和耳朵露出,让你左脸边的痣现出来。脸上有颗痣,吉星⾼照,恶运全消,不会象你大姐这么命苦。”

  她从我⾝后走到我面前,看看,让我坐着不要动。

  一分钟左右,她从屋里回到堂屋,把我长短不一的刘海梳了梳,剪齐。又把小圆镜递过来。我朝自己举起镜子,站了起来。镜子里的我两辫子已变成一,这么一来,真有不少变化。我注意到,因为发式改变,脸颊和脖子显了出来,我第一次喜起自己的模样,⾼兴起来。但我不想让大姐得意,脸上表情平淡。

  “啷个样嘛?喜不喜,吭一声。”大姐这天也一反常态,我越不理她,她越要讨我个好。

  “⻩⽪瘦脸一张,再打扮也是个丑样,一看就是受你欺负的。”我把镜子还给她。

  “好,好,么妹,今天你生⽇,几岁了?”

  “62年生的,几岁嘛?”

  “十八岁,我的老天爷!我还以为你只有十五、六岁呢。么妹,今天是你生⽇,大姐也不知道,知道就会给你带个礼物。”

  我鼻子里哼了声,心里还是有些热,礼物她是不会送的,能这么说,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十八岁嘛,算一个大生⽇。这样,你今天要我为你做啥子事,大姐都愿意。”她说得真切,很诚恳。

  “此话当真?”

  “当真。我要骗人,可以骗的多着呢,还会骗自家么妹?”

  我想了想,说“大姐,我要你陪我到江边走走。”

  她笑了:“你那么一本正经,我还以为是啥子了不得的事呢。没问题,我陪你去。”

  4

  我俩出了院子,下着石阶,往江边走。

  我必须弄清,或至少明⽩一点点从小就盘绕在心头众多的谜团和影。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么,但都不肯告诉我,他们在有意组成一个‮大巨‬的谋,我就这么被框定在沉默之中。也许人人都落在别人“不言”的囚笼里,别人不说的正是我急切想知道的真相?不行,我决定把一切抛开,⾼考复习这种所谓的第一大事也搁在一旁,得问个明⽩,不然,我就活得太不清楚了——这么十几年!

  我庆幸自己还未完全丧失看人的本能:我生⽇这天大姐回家,我就逮住了她,认准了她。她比我大十六岁,生在我前头十六年,对我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肯定有些事与她有关。是命运让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解答我的疑问。

  大姐是唯一不与家里其他妹妹弟弟抱团结伙的人。她和⺟亲不停息的吵闹,吵得最厉害时,眼里充満了怨恨,或许这是她在众多兄妹中独享宠爱,才会如此撤娇。1969年⽑主席将闹遍天下⾰命的红卫兵,解散到农村边疆广阔自由的天地去,而大姐早在1964年就响应号召下乡,她是‮国全‬第一拔下农村的知识青年,比别人多受了好些年的苦。在农村呆了九年才到四川边界一个小县的煤矿当工人。

  她在十八岁卫校快毕业的一刻,与一男生在校外散步。团支部‮记书‬批评了她,学校纪律不允许谈恋爱。她说耍男朋友又怎么样?大吵之中,两人同时动了手。她一人受到处罚,不让她参加元旦表演节目。她气得说跳就从二层楼⾼的地方跳下,腿骨折,进了医院,被记过,因此“历史有污点”她不愿写检查,却直接去找校长。校长不主持个理,她将‮生学‬证朝校长当头丢去,退了学回家。

  街道办事处的⼲部动员她说:“长江三峡美丽如神话,巫山河里的鱼象桶那么耝,煤用手帕包都不会黑。那是个好地方呵!”她相信了,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注销了城市户口,她想与惩罚她的同学老师比比哪个最⾰命?

  ⽗亲说他走船去过巫山,那里的情况完全不是⼲部们说的那么一回事,苦得很,⽗亲不准她去。要她去‮出派‬所把户口重新上回去,她骂⽗亲在造谣,是反⾰命。⽗亲哭了。⺟亲哭着去街道办事处求情,被狠批了一顿,说你反对女儿去农村,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你应该晓得担当啥子罪名,走遍‮国全‬,也没有人敢给她已经下掉的城市户口上回去。⺟亲被吓坏了,眼睁睁看着她笑嘻嘻地走了。

  同学笑她是傻瓜,⺟亲骂她无法无天。

  而我总怀疑大姐有什么理由,急于离开这个家,她不想属于这里。

  她见到我话特别多,话里有话,真真假假,象逗我似的,从小如此。有时,她脸上表情丰富到夸张的地步。如果不这样,当她在江边洗⾐服,浓密的黑发盘上⾼⾼的额头,看上去她还真漂亮,不止一人说过她的眉和嘴象年轻时的⺟亲。她的脸相,还有⾼挑丰腴的⾝材,不同于家里其她姐妹兄弟。重庆女人小巧玲珑,秀丽,沾了重庆山⽔雨雾地气,柔。我大姐格却象男子,刚烈而火爆,敢动嘴,也敢动手,甚至刀卡住第一个前夫的脖子,他签字同意离婚。

  她做什么事不想,先做了再说,做糟了,不屑于收拾,让别人去着急。她下乡时,巫山县城一算命八字先生说她命带⾎腥气,走盘陀运,吉凶难卜,四十岁左右若能躲过一大劫,才可⾎顺气返归正路。

  “说不信命还是得信,我四十岁左右肯定要出事,还是老实点过吧!”这是大姐几年来老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今天她的话不一样,她比我落后几级石阶,朗声骂道:“我今年満三十四,按那老该死的算命先生说的,我只有几年可活,⼲嘛小小心心做人?我就要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转过⾝,盯着大姐,劈头盖脑就说:“你们有事瞒着我!大姐,你得告诉我!”

  她没听到似地,急急往下走。我跟着她,不肯落下一步。没有房和树遮挡的江面,有两个人在江里游泳,嘉陵江⽔较清,与浓⻩的长江的⽔在朝天门汇合,中间象有条弯扭的线分开两江⽔,在我们这山坡前,就全是长江的浓⻩湍急了。我又重复了一句。

  “告诉你啥子?”大姐不当一回事地说“你刚才可许过愿的,说今天是我生⽇,你啥子事都愿为我做!”

  大姐朝我的背就是一下,问:“你今天是怎么啦?”她的手真重,我忍住了痛,没说话,等她说话。她嘻里哈哈一阵笑“我许了愿,就当然照办。但你太正二八经了,好说好商量。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和我就这样走走,看看船,望望风景不好吗。如果你愿意,我就陪你过江去城里玩,看场电影。”

  “我是认真的,你得告诉我!”我不理她的茬,同时,我感到绝望。一声⾼于一声江上的汽笛相互错,聚集在我眼前的空中。不止是这个下午,但就这个下午,我的感觉是如此強烈。在我听来,每艘船的汽笛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上面附有一个灵魂,在诉说自己的命运,象带着尖刃,直口,令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冲着大姐喊叫起来:“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们一直都不想让我知道一丁点,你们一直都在骗我。不管怎么样,大姐,你得告诉我!”

  大姐无动于衷笑咪咪看着我。我的喊叫变成了哀求,声音低得只有我和她二人听得见。

  大姐收起笑容,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为什么⽗亲会视力如此衰退,在我生下后,就不得不提前病休回家?我决不相信那种说法。”

  大姐问我,哪种说法?

  我说,⽗亲单位劳资科说是“梅毒后遗症”还有院子里的人也含沙影地骂过。

  “哪个杂⽪、梭叶子、烂娼妇敢说!”大姐吼了起来。

  我赶紧掩住她的嘴,我们离住房区并不太远,她这样大声嚷,会有人听见。大姐狠骂着,转头奔下又又滑的石阶小道,道旁的垃圾臭得熏人,鼻子难受。她忽然闪进一个暗黑的山岩洼口,扑地跪下,朝石壁磕头。

  “你也来给菩萨磕三个头!”她吼我。

  “这是什么菩萨?”我犹犹豫豫走进黑暗中。

  “江边百⾐观音,”她说“文化大⾰命中砸烂,你没见过。最近刚由行佛事的善人修起来。快让观音保佑全家。”

  难得大姐提到全家福佑,我只好朝幽暗的石壁拜了几拜。大姐又摸到嘲的石壁下,捧了一掌⽔,低头喝了下去。她让我去喝。我想起我们院子墙后从坡上无数家流下来腥臭的沟⽔,连声说“不”大姐弯下⾝,又捧了一掌,送到我嘴边,⽔从她手指滴漏着“菩萨⽔,香的,治百玻”她认真而強硬地说。

  我张开嘴,只得顺从地喝下去,果真是清凉的泉⽔。“好了,”我说“大姐,你也弯酸磨蹭够了,现在该可以开始说了吧?”

  “说什么?”大姐却反问我。

  倒给她问准了。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一切,但我怎么知道大姐知道什么?

  等了一会,大姐说:“好吧,我讲给你听,关于我的⾝世,我只知道我的⾝世,其它事我可不知道。你还得答应我,保守我的秘密。”

  我们在礁石边坐下,面朝着翻卷出一片漩涡的急湍江⽔。 wWW.nILXs.cOm
上一章   饥饿的女儿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饥饿的女儿》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饥饿的女儿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饥饿的女儿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