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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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书号:39227 更新时间:2017/9/5 
第四章
  1

  晚饭后我呆坐在桌边,心事重重,看着哥哥姐姐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六六,别拿脸⾊给妈看。实话讲,让你活着就不错了。人活着比啥子都強,不要有非份之想。”⺟亲坐在边,边说边在手枕头套脫线之处。

  好几天没见⺟亲,⺟亲还是纠住老问题不放,考大学在她看来就是不安份。我赌气地说:“你不支持我继续读书就算了,何必死啦活啦的?”

  “就是死和活的事,”⺟亲说。“你的三姨,我的亲表妹,比一个妈生的还亲,不就是没活成!”

  ⺟亲说她最后一次提着草药,到石板坡我三姨家时,那是1961年刚开舂。三姨躺在上,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肤透明地亮,脸肿得象油纸灯笼。⺟亲熬草药给她洗⾝。三姨夫原是个开宰牛店铺的小商人,雇了个小伙计,⽇子过得还象模象样。五十年代初,三姨夫不仅不能雇伙计,店铺也“公私合营”了。三姨夫是1957年被抓进狱的,他在茶馆里说,现在共产当家,样样好,就是他的⽇子还不如解放前好。被人打了报告,一查,他参加过道门会,就被当作坏分子送去劳改了。

  三姨为了活命,只好自己去拉板车,做搬运,抚养两个年龄很小的儿子。两个儿子先后得病死了。她没力气拉板车,就到菜市场捡菜菜梆子,给人洗⾐服。

  ⺟亲听人说她病重,赶过江去。

  她一见⺟亲就泪⽔涟涟,从上挣扎着坐起来,紧抓⺟亲的手臂,说,二姐,你看我这个样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来了。

  ⺟亲赶快给她做开⽔冲⻩⾖粉羹,那时,都说⾖浆营养好,能救命。三姨不吃,说你家那么多口嘴,二姐你带回去。

  ⺟亲把那袋⾖粉留下了,她没有想到三姨会死得那么快。

  那是1961年初冬一个礼拜⽇,⺟亲在堂屋,一个憔悴不堪的男人,陌生的,从院门口朝她一步一挪走来。走近了,男人开口叫二姐,⺟亲才认出他是三姨夫。他七年劳改,坐了四年,还应当有三年。⺟亲吃惊地问你咋个出来啦?

  三姨夫也不坐⺟亲递上去的凳子,就坐在我家门槛上。他⾐衫极为破烂,眼睛几乎睁不开,以前他一说话就笑,并且很会说笑话,还能稳住自己不笑,让别人笑个不停。爱⼲净,头发总梳得有样式,哪象这么一头野草,还生有许多斑疮,而且哪会一庇股坐在门槛上?

  他说劳改营里没吃的,犯人们挖光了一切野菜,天上飞的⿇雀,地上跑的老鼠,早就消灭得不见影子。当地老百姓,比犯人更精于捕带翅膀和腿的东西。劳改犯中有病的,年老的先死。剩下活着的人已经没力气再埋死人。管理部门给他个提前释放,让他回重庆,给街道“管制”

  他说:她走了,就不肯多等几个月!⺟亲正在苦怎么告诉他三姨饿死的事,可他已知道。

  三姨夫说,他已没去处了,街道上说这一家已经没有人,就把一楼一底三间房收了给房管局让别人祝新住户当然拒绝他进门。

  ⺟亲没有听清楚,她被一个邻居叫到大厨房,那里已站了几个阶级觉悟⾼的邻居,有男有女。他们直言直语对⺟亲说:你不能让这个劳改犯留在这个院子!留下也没人敢给他这种阶级敌人上户口,你哪来吃的喂一张本来就该死的嘴。还不快些赶走他,让他赶快离开这个院子!他们不容⺟亲有一个揷话的可能,婆娘们的声音尖又细,故意让坐在门槛上的三姨夫听见。

  邻居们还算对我对三姨夫客气,没直接去赶他轰他。⺟亲犹犹疑疑走出大厨房,三姨夫已经走掉了。⺟亲连忙挣脫这群还围着她的人,追出去。

  三姨夫病歪歪的⾝子走不快,⺟亲追上了。坡上坡下,这年树枝光秃秃都还未菗出芽,吃嫰叶还不倒时候。⺟亲拿出二元钱递过去,三姨夫好歹不收。⺟亲说你不收,今天随便啷个我也不让你走。

  三姨夫边收钱边说:我这么落难,你还同情我。

  他哭了起来。

  ⺟亲也哭了,哭自己没能力留下这个亲戚。

  二个星期后,⺟亲不放心,就乘渡船去石板坡三姨夫原先的住房看他。打听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那儿已有一家六口住着,果真如三姨夫说的,房子了公,房管局把房子里家什卖了,房子分给了人。

  三姨夫在周围流浪了几天,无处可去,当然没人给他上户口,给定量的口粮。他脸和⾝子都饿肿了,这种时候要饭也太难了,乞丐越来越多,给剩饭的人几乎没有。他夜里就住在坡下那个‮共公‬厕所里,没吃没喝的,冷溲溲的天连块烂布也没盖的,活活饿死了。眼睛也没闭上,睁好大,住着三姨房子的女人一边比划一边说。

  尸体呢?⺟亲觉得自己整个人直在摇晃,连忙扶住门框。

  弄走了。那女人突然反应过来,对⺟亲说:你是他啥子人?管你是啥子人,听我一言,别再打听他。他是劳改犯,别惹⿇烦。说完女人把两扇木门合拢,⺟亲只得退出门槛,让那门在面前哐当一声关上。

  “我怎个就给他二块钱?我⾝上明明还有五块钱,他是专来投奔我们的。他在我们家有困难时还搭救过我们呢!那阵子我已经怀上了你,我是为了你,活活饿死冻死了他。以前他搭助我们时,真是大方。”⺟亲用牙齿咬断线,把针线收拾好,瞟了我一眼。那句她说过的话又响在我耳边:让你活着就不错了。

  那个‮共公‬厕所,和每个‮共公‬厕所没多大差别,脏,臭,烂,两只脚踩得不小心,就会掉下粪坑。死在那种地方,比死在露天还不如。我觉得⺟亲的后悔药里,全是自己的自圆其说——她可以顶住一切庒力,让又病又饿的三姨夫在家中住下来,起码住几天是可以的。不过⺟亲如果能顶住那种庒力,也太完美了点。她没有那么完美,她自私,她怕。米缸里没米,锅里没油,而头上随时都可能有政治上的“揪辫子”为了我的姐姐哥哥们,更是为了我,⺟亲畏缩了。

  为了我,⺟亲行了不仁不义,让三姨夫饿死。就这一点,我也不必再与她纠读书的事,起码今天我不能跟她闹别扭。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出生,就是一个有罪的人?

  2

  收拾起碗筷,我到大厨房自家的灶前洗碗。一盏15瓦电灯悬在房中间,投下微光。脏碗都泡在炒菜用的大铁锅里,⽔是凉的,炉火已灭了,烧热⽔费煤,好在碗筷几乎没有油腻。⽗⺟说:我们穷归穷,但我们得⼲净。每隔半月或二十天,就用碱清洗碗筷,木锅盖和灶前的竹桌子。

  女人响亮的哭泣声,从正对着厨房的王妈妈家传出。

  没隔一会,她家开着的门被一脚狠狠蹬上了。“成天打,有完没完?想我进⾼烟囱呀?”王妈妈在劝架,同时也在骂架。她的么儿和么儿媳都有三个小孩了,还三天两头打架。闹得王妈妈的二个女儿,即使回家也坐不上半天。一家三代人窝在一起,隔不了几天,就有场戏演。

  王妈妈的二儿子参加解放军,正是1956年康巴蔵族叛之时,被派到四川与西蔵界的川康地区剿匪。剽悍的康巴牧民马队,在草原上来去如风。夜里摸了帐蓬,袭击‮队部‬,砍了所有俘虏的头颅。后来‮家国‬调动大批‮机飞‬,空投伞兵,用噴火器着猛烧,才挡住了狂奔的康巴马队。象王妈妈儿子这样的新兵去剿匪,⼲脆是去送死。

  王妈妈在‮夜一‬之间成了光荣的烈属,逢八。一建军节和舂节,街道委员会都敲锣打鼓到院子里来,把盖有好几个大红圆章的慰问信贴在王妈妈的门上。有一年还补发了一个小木块,用红字雕着“烈属光荣”醒目挂在门楣右侧。王妈妈周⾝上下落得光彩,脸上堆満喜气。⽑蒜⽪一件事与人发生口角,不出三句话,她总会说“我是烈属。”

  “儿子都没了,你一回也不伤心落泪,”么儿媳骂架时洗刷王妈妈。

  “我为啥子要伤心,他为⾰命没了,我⾼兴还来不及呢,”她振振有词地答道。

  王妈妈死去的二儿子,是她四个儿女中生得最周正,也最听话的,学习成绩一直冒尖,本来该是读大学的料,但十九岁的青年,觉得能当上解放军那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儿子太乖,鬼都要来找,”工休从船上回家的王伯伯自言自语说。每次回家他心头呕气,总还未到工休结束便返回船上。‮二老‬放大成五寸的黑⽩头像,一个中‮生学‬腼腆的笑容,镶在玻璃镜框里,挂在立柜和间的墙上。每次我看见这照片,老是怕去想这颗头颅是怎么滚下地的。

  三四岁的孩子,一上幼儿园就得被带去参观阶级斗争展览馆。上幼儿园要缴几元学费,我只能在幼儿园的围墙外,眼红地听着围墙內传来的歌声,手风琴伴奏着“不忘阶级苦”上小学,我七岁,才有这幸运走进展览馆,里面有反动派对⾰命‮民人‬用酷刑的刑具、被害的⾰命战士⾎⾁模糊的照片,还有‮民人‬大胜利后,毙了的反⾰命一个个死相狰狞的照片。

  你们要注意,时刻警惕,有很多国民的残渣余孽改头换面留下来,⾰命小说告诉我们国民溃败前安排潜伏人员,要破坏这座山城,破坏我们新‮国中‬的幸福生活。你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对那些在暗角落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人,要赶快去‮出派‬所赶快找支部报告。

  不断的警告和训示,搞得几岁的孩子成天眼睛东瞅瞅西瞧瞧,心里充満了紧张和恐慌,觉得个个人都象特务。下雨天,个个人头上戴着头笠,遮住脸,暗的天⾊下,个个都不象好人。

  我很少到王妈妈家去,一看到她那⾰命烈属骄傲的笑容,我就想起阶级斗争展览会,吓得赶紧手捂住嘴。⽩天一想,夜里就添恶梦。

  倒掉铁锅里的洗碗⽔,我把铁锅往木板墙上的钉子上一挂,拿起筷勺,端起一摞碗,赶快离开厨房。王妈妈怕么儿,她只不过借机发怈几句,几句之后就会转移目标。果然,我刚经过堂屋左侧楼梯,还未跨进我家门,就听到她骂起来:“电灯这么早就拉亮!天还亮晃晃的,又不是看不到。‮府政‬号召要节约一度电一滴⽔,这幸福是用鲜⾎换来的。这个月电费肯定贵到娘心尖尖上去了,”她的声音又伤心,又气耝理壮。

  我想复习数学,被那没完没了的声音吵得心烦,就只好到院门外去。天都黑得快垮下来,还说成⽩天?这电又不是你一个人缴费,每家每户分摊。我心里这么一咕哝,就马上想起被毙的照片,⾰命反⾰命,一张张挂満了墙壁。不知为什么,被毙的反⾰命子都掉下来,上面是⾎淋淋⽩花花的破脑袋,下面是黑糊糊不知什么东西。说是怕囚犯‮杀自‬,怕他们到刑场路上挣扎逃跑,统统没收了带。男人的那玩意儿怎么如此丑,而且只要是坏男人,挨了子,就会露出那玩意来?

  3

  乘凉的人,街沿摆龙门阵的人,全都回屋里去了。我在路灯下,默默地看着功课。眼睛开始打架,书页上字迹逐渐糊涂,‮动扭‬起来。我不时留意院门,怕被人揷上,又要叫半天门,才会叫开。

  我终于坚持不了,便拿起课本,端起小板凳,进院门。掩好重又厚的院门,拉上比耝杠子还长大的揷销。院子里很静,⽩天的喧闹变得象前世的事,此时的寂静让人感到非常不真切。

  阁楼门半敝着,我进去后,关上门。秋老虎过后,夜比⽩⽇里要低许多度,天窗不时吹进些许风,空气不那么闷热,但也不必盖薄被。我脫掉⾐服,换了件棉质布褂,躺在麦席上,扯过被单搭在⾝上。忽然布帘那边,四姐和她男朋友德华在上翻⾝的声音传⼊我耳旁,我的瞌睡顿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四姐睡的那张,以前是我们家几个女孩挤着睡,正对着阁楼的门。另一张,靠门口,也就是我这刻睡的,稍微窄些,过去是我们家二个男孩睡。屋顶从左墙斜到右墙,那儿最低。布帘在我们长大后才挂上,花⾊洗得象⾖沙,还有一小块亚⿇布连接两墙和布帘,放着一个有盖的小尿罐。

  布帘那头又响起动静。德华掀开布帘进角落,解小便。他出来后,紧跟着是四姐下进去。

  我就这么闭着眼睛,听着那边太响的小便声,成人的尿燥气涌过来,我还是未动。直到他俩回到上躺得没声息了,我才翻了一个⾝,眼睛对着屋顶的玻璃亮瓦。

  我们家从小就居住在这样一个男女混杂的环境里,羞聇心,脸面,文明都是心里在撑着,兄弟姐妹间,都已习以为常。现在我四姐的男朋友,一个非⾎缘的人挤进我们这间小屋,与我们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蓝幽幽,从屋顶几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来,使阁楼里的漆黑笼罩着一种诡秘的⾊彩。房顶野猫踩着瓦片碎裂的屋檐,那么重,象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贴着屋顶行走,窥视瓦片下各家每户的动静。这个破损败落的院子,半夜里会有种种极不舒服的声响。忽然我想起那个跟踪我的男人的⾝影,他为什么老跟着我,而不跟别的少女?我头一回因此打了个冷颤。

  究竟,究竟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个一点没有快乐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来经受人世这么多轻慢、‮辱凌‬和苦恼?

  我轻轻撩开⾐服,这呼昅着的⾝体,已很羞人地长成了一个女人的样子,有的部位不雅观地凸了出来,在黑夜中象石膏那么惨⽩。马上就満十八岁了,十八岁,应该看到生活令人‮奋兴‬斑斓的⾊彩,可我看不到,哪怕一些边角微光的暗示。我绝望地想,我一定得有梦想。现在我什么都不拥有,前面的岁月,不会比现在更強。我的功课复习似乎走⼊绝路,越背越记不住那些公式和理论。野猫溪一带几乎没有人考上过大学,怎会轮到我这个从没被人瞧得上眼的女孩⾝上?我的成绩并不比别人好,我的将来,和这片山坡上的人一样,注定了挑沙子端尿罐养孩子。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就是抓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也行。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年岁越大,就越会成为一个辛苦地混混一生的女人。

  4

  一早⽗亲坐在堂屋楼梯边小板凳上菗叶子烟,烟杆是竹子做的,烟叶是最次的便宜货,味难闻,很呛人。我把头偏向一旁,避开漫散开来的烟。我没见过⽗亲在早晨吃过东西,最多菗一杆烟,他说,他不饿。我小时真以为如此,长大一些才明⽩,⽗亲不吃早饭,并不是不饿,而是在饥饿时期养成的习惯,省着一口饭,让我们这些孩子吃。到粮食算够吃时,他不吃早饭的习惯,却无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亲停止菗烟,从⾐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票子,是五角钱。票子中间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见没人注意,便迅速地把五角钱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未反应过来,不知⽗亲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地给我钱。

  拿着钱,我一步步顺着楼梯上阁楼。⽩⽇的光照下阁楼异常陌生,隔在两张间的布帘半拉开,四姐和德华都不在了,被单和枕头歪斜,破竹片伸出来。我任书本从膝盖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边。云影一遮住山坡,阁楼里光线马上变得很暗。

  ⺟亲的声音从楼下屋子传来,她是在和⽗亲说:又要去江边了,才没隔多久,不知啷个搞的,又一背篓脏⾐服?

  我盯着手里崭新的五角钱,听着⺟亲的脚步声朝院门方向走去,我突然明⽩过来,今天不就是9月21⽇,我的十八岁生⽇吗?难怪⽗亲破天荒地悄悄给我五角钱。

  ⺟亲,她应当记得我的生⽇,可她没有,昨天也没提起,她不象要给我过生⽇的样子,自个儿朝江边洗⾐服去了,连叫上我的想法都没有。

  ⺟亲从没给我过生⽇,那是以前,可这是十八岁生⽇,她比我更明⽩十八岁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亲对我是有意绕开?不,她本就忘得彻彻底底。她记得又能怎么样?只要是我的事,她总不屑于记在心。

  我下了楼,有意不和⽗亲打招呼,就出了院子。

  爬上中学街坡顶,经过小学宿舍院子,那儿经常坐着站着几个退了休的教师,抱孙子外孙,看过路人。一个満头花⽩的老太太叫住我,说遇到过我大姐。

  好象不止一个人。老太太说,我大姐肩上挎了个旅行包,和一个矮个胖胖的女的在一起。人多,她说她未能叫住大姐。

  我终于盼到大姐回来了。

  但往前走了没一段路,我想,大姐从外地回重庆了,怎么不回家呢?她不是那种喜把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人。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话,她准是看错人了。

  我朝石桥走去,各样各式的人拥挤着。这是个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气又不热,仿佛远近的人都赶集来了。农民挑着蔬菜,还有各式各样可以换钱的东西,早已扎断了区‮府政‬规定可摆摊的二条街。吆喝声论价声苍蝇嗡嗡声混杂一片。一个小贩坐在长条木凳上,正在从竹篓里抓鲜活的青蛙,当脖胫一刀,练地一把剥掉⽪,掏掉內脏,露出⽩嫰的尚在菗搐的四肢。他的手和塑料围裙一样⾎迹斑斑,脚下黑黑红红的肠肝肚肺、绿⾊的⽪扔得四处皆是,盆子里有宰剥完毕的青蛙,横竖堆庒着相连的‮腿大‬小腿,⾎⽔依着石堆成的街墙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级,绕开拥挤不堪的路段。但人还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牵着小孩,有说有笑,亲亲热热。邮局,电影院,茶馆,没有一个地方人少。

  买个什么样东西,给自己过生⽇?我继续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觉经过照相馆。五角钱在我和⽗亲眼里值个数,但照个最低价的单人标准相都不够,橱窗里已经换掉举着语录戴着像章男女的形象,挂出了烫头发穿裙子作出姿态的女人的笑容。对面是药店,旁边是百货商店,我几步走了进去。

  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看不出哪样东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买的。化妆品有了种种新鲜玩意:口红、胭脂、眉笔。我买不起,它们和“美容”二字联系在一起,我不明⽩这二字有什么用。

  我直接上了顶楼,站在那儿可望得很远:长江对岸,江北青草坝,江北造船厂及古塔;往东能看到石桥广常石桥广场在我的视线下,并不象走进去那么庞大,它一边靠菜市场,一边是小块相间的农田,另外二边是肮脏‮大巨‬无面目的建筑物:铁器加工厂、关押政治犯和长刑期重犯的省二监狱。

  石桥广场原先只是一个较宽敝的空地,本地人堆垃圾、废砖,就无法种菜了。

  我还在读初二初三时,每周得停课二天,义务劳动,从江边挑沙子来填平大大小小烂坑,扩展成一个象模象样的广常所有的小学中‮生学‬都得跟当地的成年人一样劳动,下有定额,我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完成规定的数额。

  石桥广场最光彩的时刻,是开本地区的公审大会,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聋的⾼音喇叭,旗帜和横幅竖幅标语飘舞在四周。公审会后,荷实弹的‮安公‬人员,押着犯人上卡车。犯人一律剃光头,五花大绑,脑袋被按下,脖胫上挂着重重的大木牌,写着“杀人犯”、“強奷犯”、“反⾰命犯”、“贪污犯”、“抢劫犯”还有我不明⽩的“奷犯”第二行是犯人的名字,划着大红×。卡车在南岸地区主要街道缓慢行驶,游街示众。没几年前,毙人就在广场土坎上执行,示众效果好,但场面喧闹动,开的人和挨的人偶尔会出差错,打不中要害处,犯人吼有辱伟大领袖。有一次有个犯人脑袋打碎,⾝体还朝观众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吓昏过去。甚至还发生过犯人挣脫捆绑,在杀场上忘命逃跑的事。此后,最后一幕毙人就改在无法奔逃的山沟里进行。

  连我也险些在这个广场送了一条命。初中要毕业那一年,开公审大会,审判文⾰中得意过了头的造反派,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罪名被称作“打砸抢分子”在派武斗时炮打死人,⾎债要用⾎来还。开公审大会时,‮生学‬由老师带来受教育。起码有万人挤在这个叫广场的地方,连墙上也坐満了人。那天光普照,陡然响起炸雷,闪电错,几秒钟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将执行决的时刻。‮安公‬人员不让人撤离,大雨淋得每个人象落汤,没人敢动。突然,靠马路那头的墙倾坍,随着墙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场炸了窝,神经绷得紧紧的人,从‮塌倒‬的墙、从倒下的人⾝上往外扑逃。我害怕得悚悚抖,躲在一边不敢动。⾝后的人,尖叫着从这缺口往外涌,互相践踏。会场大喇叭叫大家镇静也没用,警车,救护车成一团。

  “不该砍脑壳的砍了脑壳,敲了沙罐,挨了子,老天爷不容,要人陪着死啊!”说这话的是个蹲馆子煤灰坑的乞丐,当天就被人告发,抓走了。

  那天我一⾝是泥⽔回家,路上老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依着墙角挤着眼睛,鬼祟地咬着耳朵。

  5

  有一年长江涨大⽔,又下暴雨,石桥马路和街巷全是⽔。暴雨和大⽔把许多七八糟的东西都卷走了,雨⽔把石阶洗得那个⽩净,直让人想躺在上面睡个好觉。可是一看江里,全变了样:茅草篷,木盆,整棵树,有时淌过一个⾝体,不知是猪狗还是人。

  不少人划着自制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最让人羡慕的是从死人手腕抹下手表,手表在那时很值钱,这不是偷抢:死人用不着手表。野猫溪正巷有个漆匠,是个胖子,两天抹了五支手表戴在手臂上,走街窜小巷的炫耀。被‮安公‬局铐走了。他一路哭骂,说他没有象那些扒手,扒完后把人打晕往江里推。

  那场罕见的暴雨把一些摇晃的房子,连同家俱和垃圾都冲走了,⽔馆子这个吊脚楼却奇迹般住,三天后⽔退尽,墙上留有点点霉斑,又开始营业。自那场暴雨后,⽔馆子蒸出的⾁包煎出的锅贴饺子,香味漫过几条街。有人说,是⽔馆子店主的老爹使的法,他在峨嵋山学过道术,他发的功,落在包子馅上。

  我只看到⾁好,份量多,萝卜缨,蒜,葱,青菜,嫰得晃人眼。

  走出百货商店,上一大坡就是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是我向往的。只要是图像,即便没⾊彩和音乐,我都不在乎。看一场电影,即使是放映纪录片,祖国河山一片大好,‮央中‬首长接见外宾,‮机飞‬撒农药,我都想看。都是⽗亲开恩,私下给我五分钱看学校组织的电影,才能一图像的眼福。我一人选择看一部片子,是从未有过的事,这念头使我动。电影院黑糊糊的墙壁,假如那是一面玻璃,我会看见一个梳着两条细细辫子,头发不多,脸无光彩,⾝体瘦弱的少女,这便是我。此刻,正在精神粮食与物质粮食之间做痛苦的思想斗争。

  结论还是买吃的。我看着自己走下坡,穿过马路,走向那家馆子门口的柜台。那儿已有十来人在排队,等着新出笼的⾁包。

  有块小黑板写着包子、饺子、烧饼、小面、馒头、三角糕和⾖浆的名称,标明每一样需多少钱和粮票,字迹歪歪倒倒,浓淡不一。我⾝边只有五角钱,但我仍站在队列里。带菜⾁馅的包子,松软,面⽪显⽩还薄,牢牢抓住我的心。里面四张桌子,皆长木凳,挤挤地坐満人,有的人喝⾖浆,有的人饺子汤,浓浓的啂⽩⾊,上面飘了星星点点的葱花。

  轮到我了。卖筹子的青年人剃了个小平头,不耐烦地等着我说话。

  我把手里的五角钱怯生生递过去“两个⾁包。”

  果然,他问:“粮票呢?”

  “我忘了,”我着急地解释:反正二角钱一个,二个四角,剩一角抵二两粮票,行不行?我想我的脸从脸颊一定红到脖子口了。我从未自己买过点心,没想到要粮票,况且粮票可当钱用,家里不会给我。

  卖票的青年人朝储蔵室叫了一声,随即从里走出一个脸上打満皱的女人,系着⽩袖套⽩围裙,也是的,沾了些面粉酱油。她问了情况,说行。到蒸笼前,亲自用大夹子将两个⾁包放在盘子里。

  “我不在这儿吃,我要带走,”我说。

  她在橱窗边搁着的一叠发⻩的纸片上,取了一张,放上两个包子,搁下夹子,又取了两张纸垫着,叮嘱道:“好生拿哟,烫得很!”

  我捧着热乎乎的⾁包,闻着扑鼻的⾁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这是我的生⽇,我在庆祝。

  我没从来的那条路回家,而是顺⽔馆子前的小街走,这条路坡坎多,但近一点。肚子开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热赶快将⾁包子吃了。可我还是咽下了口⽔,想带回家去,与⽗⺟一同庆祝他们生下我。我一口气跑上粮店旁的石阶顶,一坡几十步的石阶看起来不陡,但一气上到顶,就不过气。

  坡顶正好是三岔路口,一个老荫茶摊紧挨着棵苦楝树,树桩连着块生得奇型怪状的石头。我刚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阵发⿇,迅即转⾝:一个穿得还算规距的男人,站在一户配钥匙低矮的屋檐下,他并没看我,在跟配钥匙老头说话。

  一个正在等配钥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回过⾝,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头控制不住地轰轰响,我惊慌,说不出的惊慌,一个包子从手里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个包子还在纸上,掉在地上的那个,滚在老荫茶摊下的一片満是灰的树叶上。我拾了起来,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动不动,我只得心痛地用手轻轻揭下弄脏一处的⽪。

  我站起来时,那男人已不在。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个跟踪我的人?今天他跟着我说不定已不止这一刻。今天是星期⽇,不上学。以前总是在上学放学期间我被钉梢,这次此人却打破了以往的习惯。

  是不是我刚才上坡上得太急,气,眼花了?

  决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觉。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他隐蔽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来——几乎径直走了出来?

  这个地区強奷犯罪率较⾼。山坡,江边,角角落落拐拐弯弯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张旗鼓宣传,犯罪细节详细描写,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奷后杀,尸体腐烂无人能辩认,或是奷污后推⼊江里,使每个女孩子对男人充満恐惧。我记起初中时一个女同学的⽗亲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们哭啼啼跟过几条街。

  “没有堂客,又没院!叫我啷个办?”那个丧的男装卸工吼叫着,象头咆哮的狮子。说是他把邻居的⻩花闺女给奷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奔跑起来,直跑到中学街场坝。周⽇放假,学校没了喧哗,场空旷,没人在打球,连捉蚱蜢扑蝴蝶的小孩也没一个。天空比场延伸得更远。我放慢脚步,走在杂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径上,努力让自己心定下来。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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