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 第七回 水月庵惊魂风月案 贾家女失足孙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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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黛玉传 作者:西岭雪 书号:39217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七回 水月庵惊魂风月案 贾家女失足孙家楼 | |
却说袭人被王夫人找去问话,⾜有一顿饭功夫才回来。见宝⽟已经睡下,便不惊动,悄没声儿的卸了钗环,向外上轻轻躺下,一宿无话。 次⽇二月二十七乃是北静王爷生⽇,宝⽟一早穿戴了往北府里去,随众行过礼,便带去偏厅喝茶等待开席。府里张灯结彩,喧歌处处,便是戏台子也与别处不同,除正院八角戏楼分三层建筑,上可腾云驾雾、下可翻江倒海之外,各楼宇间尚有彩练横空,有偶戏人立在练上曼舞,満院里又有踩着⾼跷的偶戏人扮成仆佣模样,在席间穿梭斟酒,这是院中散席,供无职的公子哥儿们戏耍;有品的王公命妇则分坐于左右翼楼,各广九间,另请了两班小戏,清吹弹唱,随席献艺,若有愿意看正院大戏台歌舞的,便站在天井旁阁楼上,隔着帘幕向下观顽。席案戏台皆使花工用七宝珠翠,奇巧装结,花朵冠梳,扎着时鲜花样。所有碗碟,俱是官窑瓷器,描金嵌⽟,飞龙勒凤。 原来这一天招呼的全是皇亲近族,藩王使节,次⽇才是公侯大臣,惟宝⽟因与北王情不同寻常,故于头一⽇即来祝拜,其实并无资格⼊席。虽北王特别待,令他与那些外族番邦的郡王世子同座,然宝⽟并不以攀权贵为意,又见举目无非皇戚,言必失敬久仰,说不尽的屏雕金龙,褥设彩凤,觥筹错,谀辞如嘲,又兼华灯炫目,锣鼓成行,实在热闹富丽的不堪,因此只略用了些酒⽔,看了半出《绣襦记》便瞅空儿出来。府里原是时常走动的,并不用人带路,径自穿过花厅向门房寻着自己的小厮茗烟道:“我一直要去看看芳官,总未得空。今儿难得出来,不如就往⽔月庵走一趟。” 茗烟正与王府里的小厮吃茶吹牛,闻言忙掷了杯出来,主仆两个笼鞍上马,风驰电掣,不一时出城,来到庵前打环叫门。⽔月庵的姑子听说是荣国府里二爷来了,都大惊失⾊,连忙到禅房坐着,命人上茶。宝⽟那里肯吃,只问:“有个芳官,是不是投⾝在你们这里?”那姑子却不认得什么“方官”“圆官”闻言发了半天愣。茗烟一旁提醒道:“他原是荣府里的丫环。” 一语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来是他,二爷问他做什么?”茗烟骂道:“你管我们爷问来做什么?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连连自说“该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时回来,木着脸道:“二爷快别问了,圆觉——就是二爷说的什么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圆觉了——谁知是个不知礼的,凭人怎么说,只是死不肯出来。”宝⽟叹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这个子。”因问姑子“他在那里,你带了我去。” 姑子遂带路,来到庵中一角柴房,指着道:“他就在里面。”茗烟早又骂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们拐了来,是当骡马一样关在柴房里的么?”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与净虚师⽗犟嘴,师⽗骂了几句,说要关他在柴房里饿上半⽇,他恼了,索住进去不肯出来,并不是我们关他。二爷不信,看那门上可有锁么?”茗烟不信,挥拳踢腿的要打。宝⽟忙拦住,劝道:“听起来确是芳官的脾气,他必不致撒谎。”遂来至柴房前,轻轻的扣门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来了,你开开门,我同你说话。”门里只是寂然无声。 宝⽟又叩求多下,方听见里面人带泪说道:“二爷请回吧,从此只当我是死了。”宝⽟那里肯去,只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你总得让我见一面。”里面又复寂然,半晌方冷笑道:“二爷果真要见?可别后悔。”宝⽟且不懂,只说:“当然要见。”话音未落,柴门“哗”一下拉开,一人蓬头垢面破⾐烂衫站在门前,问:“二爷果然要见我?”宝⽟定睛看时,唬的仰面后退,惊道:“你是谁?何故唬我?”那人早又将门关了,冷笑道:“我说你并不会愿意见我。”宝⽟⾝上颤抖,指着那门问姑子:“这人是谁?”那姑子苦着脸道:“他不就是爷说的什么方官儿了?进庵来,改了名字叫圆觉,可是半⽇不闲的,没早没晚只管与师⽗斗嘴。一时恼了,自己将杯子砸个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脸上一阵划,就变成这样儿了。” 茗烟方才叫的门开,见那芳官形容虽似,然而伤痕累累,⽪肤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阵连滚带爬,这时重又上前来,抓住姑子问道:“胡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划伤自己?从前他那样爱俏,那样抓尖儿,如何肯无缘无故划伤了脸?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拐了来,方的改成圆的,作践得不人不鬼,还说不是害他?我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头,叫着:“阿弥陀佛,屈死我了,谁敢无故伤人?真真儿的是他自己划伤的。二爷不知道,这圆觉子最是古怪,谁也拗不过他的,満世里再没第二个。原听说他从前学过戏,平常我们央他唱两句,死不肯开口;不要他唱时,又独个儿哭一回唱一回,扰的人睡不成,连净虚师⽗都拿他没法子。他为着和师⽗治气,自己锁了柴门不肯出来,眼错不见的,又把脸也划花了。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再不然,问净虚师太和芹大爷。” 宝⽟听了,泪如雨下,又问茗烟:“芹大爷是谁?”茗烟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的儿子,三房里的芹四爷,专管尼姑道士的。” 只听芳官在內说道:“你们不必拷问他。确是我自伤面目,与他无⼲。二爷快去吧,看这里气味不好,薰坏了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宝⽟听他语中犹有关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绞,五內摧伤,要去,那里舍的;若不去,又无话可说。茗烟只觉的这庵里充満诡异之气,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劝道:“二爷走罢。就是舍不得他,也总要先回了家,再找个大夫来想法子治好了脸上的伤,还恢复从前模样儿才是。” 宝⽟听他说的有理,且也无别法,只得上马去了。方出门来,却忽听一声清唱断云裂帛,越墙而来,唱的正是从前芳官为宝⽟献寿那夜唱过的《赏花时》:“翠凤翎⽑扎帚叉,闲踏庭前扫落花…”细细一缕刺⼊心中,宝⽟顿觉锤心刻骨,痛不可抑“呀”一声大哭起来,便要搂马回去,茗烟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罚,死劝着去了。 是夜,宝⽟梦里只见许多红粉骷髅轮番地来找他,一时花容月貌,一时凶神恶煞,宝⽟在梦里问道:“姐姐们是谁?与我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为何要戏弄于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无冤无仇?我们本来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只为认得了你,也并未做过什么不齿的事,就⽩⽩丢了命名节。你倒只管养尊处优,如宝似⽟地装好人,是何道理?” 宝⽟听说,只得再用心认去,却见那些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钏、晴雯、芳官、香菱、司棋一⼲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两个,忙施礼道:“宝⽟自知有得罪处,却并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为何也怪起我来?两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数面之缘,何以这般见责?” 香菱笑道:“我来此原不为寻你,乃因绛珠仙子销号之时将届,故而特来探看于她,订立相会之期,也好早做准备。恰遇见司棋妹子魂灵儿,便站下来叙一回话,并不想遇见了你。” 宝⽟道:“既不是来寻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许多鬼脸来吓我?” 尤三姐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问你,既说我们无冤无仇,你何以坏我名节,毁我姻缘,断我命。如今既然狭路相逢,少不得有仇报仇,欠命还命。”说罢,提了剑便刺下。 忽见一女子腾云驾雾地赶来,叫道:“休要伤她。”宝⽟回头看时,却是黛⽟,忙挡在前头叫道:“妹妹留心,且莫管我。”那些女子笑道:“见了他林妹妹,倒还有些良心。”又都上前见礼,口称“绛珠仙子”意甚恭谨。黛⽟并不答话,只用力将宝⽟一推,如坠五里云中。 宝⽟大叫一声,醒来,一⾝的汗。袭人忙披⾐趋近,问他:“怎的了?做什么梦了?”宝⽟抚着口叫道:“林妹妹可回来了?” 袭人失笑道:“好好地睡在这里,哪来的林妹妹?”宝⽟方知是梦,终不放心,遂对袭人说:“你叫起一个小丫头,要她去潇湘馆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袭人笑道:“这大半夜的,无缘无故去敲门,你林妹妹岂不恼呢?若再惊起别人来,就更不好了。” 宝⽟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袭人说起梦中所见,叹道:“那个地方儿,说起来原有些悉,倒好像什么时候去过似的。便是这些人,也都像是旧相识,只不知为何这样怨恨于我。”说着又垂泪。 袭人笑劝道:“这可是还没醒呢。她们从前与你同一个园子住着,晴雯、芳官更是见天一个桌子吃饭,自然是旧相识,有什么好纳闷的?” 宝⽟道:“不是那么个旧相识,我在梦里看见她们,只觉这个梦从前好似做过的一样,这些人还有这个地方儿,也是从前那个梦里就有的。” 袭人忽然想起,那⽇宝⽟在东府小蓉大屋里午睡,醒来也说起这么一个梦,说是什么“太虚幻境”里面有许多人物故事,还同自己偷试了一回,原是两个人的初番雨云。想起旧事,不噤満脸绯红,劝道:“一个梦罢了,哪有那些道理?常人说的:⽇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是你⽇夜思念她们,所以才会梦见这些。快睡吧,三更天了。” 宝⽟只得重新睡下,心里只是放心黛⽟不下,辗转反复,好容易等得天亮,忙起来亲自叫醒秋纹,命她:“不拘找个什么由头,去潇湘馆里看看林妹妹,回来告我。”秋纹不解其意,也只得应着去了。一时回来,说:“并没什么事,刚起来,正梳洗呢。”宝⽟这才放下心来,要⽔洗了脸,自往贾⺟房里来请安。只想请过安后再去看黛⽟。不料老爷偏传话进来说,仍要叫往北静王府里看戏去,好同着那些王亲大臣多多亲热,学习些规矩礼法。 原来今儿才是荣宁两府的爷们儿为北王上寿的正⽇子,宝⽟満心不愿意,听说贾政也要去,岂敢违逆,且连脫滑的空儿也没了,只得穿戴起来,带上焙茗等,骑了马,随着贾政的马车径往王府里去。后面家丁浩浩抬着寿礼走在后面,计有寿桃一百个,寿面一百挂,上等的人参十二支,貂⽪一张,南海佛珠一持,金⽟狮子各一对,并从苏州精心定造的上等丝缎十二疋,官缎四十八疋,由江宁所织之上用缎十二疋,官缎三十六疋,都有大红案子抬着,大红披巾盖着,招摇过市,两边且有从府衙借的官兵开路。引得那些百姓都站住了在路两边观看,又细数那过往的马车箱案,猜测所献之物,啧啧连声,头摇叹赞不已。 贾政坐在车內,隔帘看见宝⽟満面抑郁之⾊,骞起帘子训道:“昨儿因要筹备送北王的礼,竟没时间找你算账。我听李贵说,席还没散,你人倒跑了,连下人也不告诉,害得他们找遍了整个北府,闹了多大的笑话。我还没问你,昨天一整⽇野到哪里去了?你倒又摆出这沮丧样子来堵我的眼,灰头土脸,唉声叹气,哪里像个读书上进的王孙公子模样儿?倘若去了北府也是这样,丢人现眼,失礼打脸,晚上回来定要揭你的⽪。” 宝⽟听了,唬得忙道:“并不敢跑,昨天因席上实在嘈吵,闹得头疼,所以先走了,就忘记支会贵大哥一声。其实只比他早回家一半刻。” 贾政还教训,想着北静王爷向对宝⽟另眼相看,若只管一味训斥得他没情没绪,等下见到北王倒不好。遂忍耐住了,只道:“若论别的本事,量你也没有。这会子左右无事,倒不如细想两首诗来,等着席上祝寿。做得不好,晚上一并罚你。” 宝⽟虽擅诗,却向来不喜歌功颂德之作,也只得勉強答应。骑在马上,搜肠刮肚,百般苦恼。不提。 且说黛⽟一早起来,正在洗漱,忽见秋纹忙忙地走来,又没什么事,只请了安便又匆匆离去,倒觉得诧异。又不好说什么,各自出了半⽇的神,无可排遣,因知宝⽟子浮躁,总没时间替王夫人抄经,不如自己得闲便替他准备些,免得到时着忙,又急出病来。遂命紫鹃将书案搁在窗边透亮处,洗笔磨墨,抄写一回,因见⽩驹过隙之喻,想到人们向来形容时光飞逝为“弹指”而《僧祗》中又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不噤心中所感,遂草书一绝云: 韶华易逝不易留, 一念未伏一念休。 转瞬还翻十二念, 百回弹指几舂秋。 题过,想到红颜易老,相思难筹,若论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満満的都是烦愁,时间竟过得比什么都慢;若论桃红柳绿,花谢⽔流,却又觉岁月如风,转眼即逝。自己同宝⽟从小儿一桌吃,一睡,何等亲昵无私,而今却难得在一起说句体己话儿,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有诸多的顾虑猜忌,总不能将心事明明⽩⽩地剖诉。况且,即便知道了宝⽟的心意又如何,这些年中,他说死说活的疯话还少吗?然而老太太、太太不开口,舅舅、舅⺟不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便只有看着这时光如⽔,飞流而下,而自己的⾝子,就一天天耗损下去,只怕终究逃不过“卿何薄命”四个字。想到此,不噤泪流満面,用绢子堵着嘴呜咽。 紫鹃出去喂了鸟进来,看黛⽟好好写着字,却又哭泣起来,摸不着头脑,只得委婉劝道:“姑娘才好了两天,怎么又无故伤心?已经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将养着些,可教人怎么样呢?就是大夫一天来三次,开的方儿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静气,一心想好才行。” 黛⽟叹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紫鹃道:“虽然不知道,跟着姑娘这几年,也多少猜着些。其实姑娘又有什么不如意的?虽然亲生⽗⺟不在,可也并不至失依没傍的,且不说老太太固然疼爱异常,现有例子摆着,三位姑娘倒是嫡亲的孙女儿,也不过这样;宝⽟跟咱们更是一条心,凡姑娘说的话,无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什么,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还只管怄气?姑娘若惜福,就该仔细将养才是。” 正劝着,却见探舂、惜舂两个走来,进了门便哭。紫鹃讶道:“这一个还没劝好,又来了两个。只道我们姑娘爱哭,怎么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这个光景来?”不住地拿眼睛向侍书、彩屏两个打量,侍书呜咽道:“孙家刚才来人报信,说咱们二姐小昨天无端失⾜,跌下楼来,至今昏不醒呢,两位太太如今已经吩咐琏二爷探看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咽气了。” 探舂听了,益发放声大哭,惜舂也默默拭泪。黛⽟吃了一惊,倒反收了泪,问道:“我们可能还见一面儿么?” 惜舂道:“林姐姐可是伤心得傻了?怎么竟问出这样的话来。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弟兄们还可去奔丧吊唁,见最后一面;咱们是闺阁千金,岂有为这个到人家门上抛头露面的?所以我说,一个人生为女子,想要清清⽩⽩地过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难⼲净的。” 探舂顿⾜恨道:“咱们贾家的女孩儿就被人这样⽩欺负了不成?依我的子,就该到孙家大闹一场,再问他个死子之罪。就因为生为女儿,便这样任人布摆,一旦嫁了人,哪怕他是猪是狗是畜牲,也要忍气呑声。现在人要死了,忍到头儿了,难道朝廷会颁座贞节牌坊、容她上《列女传》不成?你们看着好了,贾家的这几个男人,再没一个有刚的,到了孙家,看到那个害死自己姐妹的豺狼,还是会装出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満口里讲仁义规矩,再不会为二姐说半句求公道的话。”说着又哭起来。 黛⽟便也哭了,又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拍着,探舂不使她更加难过,站起来告辞去,黛⽟忙问:“老太太同宝⽟知道么?” 探舂道:“二哥哥一早去北静王府祝寿去了,这会子自然还未得知;老太太那边,大家且瞒着,等琏二哥回来探准了是什么情形再说。这会子园里只有大太太、太太、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知道。我也打发了丫头去通知姨妈和宝姐姐,这会儿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权当替二姐姐再看一眼她住的地方儿吧。”说到末一句,复哽咽起来。 黛⽟便命紫鹃拿⾐裳来,也要同去。紫鹃劝又不好劝的,口里虽答应着,眼睛只看着探舂。探舂情知其意,便劝道:“今儿有些起风,你⾝子又不好,别到处走了。免得伤心,又咳起来。”黛⽟道:“诚如你们说的,我们虽不能再见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她从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处了。”说着又流下泪来。 惜舂催促道:“既这样,我们便一起走吧。”遂一齐出来。连袂来至紫菱洲,远远地看见池塘清冷,轩窗黯淡,早先滴下泪来。 待到进了屋,却见李纨、宝琴、史湘云也都来了,正与邢岫烟坐着喝茶,见了她三个,叹道:“正说要丫头分头去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儿,倒是想到一处了。” 那岫烟手里捏着方翡翠绿的撮穗撒花罗帕子,哭得两眼肿起,见人来,忙站起招呼,泪犹未⼲,哽咽难言。 探舂情知她与舂同处一室,将近两年,情份自与别人不同,随在她⾝旁坐下,按着手劝道:“二姐姐一生谨慎,子柔顺,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气,平⽇里温声细语,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猫儿狗儿也不曾伤过,我并不信老天这样狠心,年轻轻便要收她回去。不过是跌了一跤,如今琏二哥已经带同太医赶着去了,必可以治得好的。” 李纨等也都说:“必是这样,我们能可不必杞人忧天。” 湘云不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嫁错人家才落到这一步,大伯和婶婶就不问一句么?这回若天可怜躲过一灾,不如让琏二哥把二姐姐接回,从此常住不要去的好。” 李纨道:“原来结亲的时候,咱们老爷和太太就不大赞成的,无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结这门亲。如今把个二姑娘断送进虎口里去了,到这时候便要说什么,还能逆转乾坤不成?自然还是和为贵。比方薛姨妈娶了那样的儿媳妇,就后悔娶错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何况咱们是女家,就明知嫁错,还能把姑娘收回来不成?” 宝琴听着,只是坐不住,一则她婚期在即,听到众人谈婚论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纨又说到她家的事上头,更加不便开口,遂站起走到一边书案旁,假装翻书,看见案上棋枰犹在,翎羽蒙尘,不噤黯然。李纨也知觉了,自悔不迭,忙用言语岔开。 惟有湘云不察觉,仍旧追问道:“上次二姐姐回来说,那姓孙的但与她吵,就说什么大老爷欠了他家几千两银子,把女儿卖断了去抵债的,所以任意作践得连丫环也不如。现在又说什么二姐姐失脚坠楼,焉知不是他家里人亲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磨折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说就该报官。” 这番话,众人心中原也各有疑虑,然听湘云不妨头说出来,都大惊阻止不迭。李纨推她道:“云丫头真个大胆,人命关天的事,怎好混说?便是报官,也没凭没据的,倒说咱们讹他,有理也是无理,原告倒成被告了。” 湘云也知说得露骨,遂低了头。众人感怀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终⾝,湘云、宝琴两个终⾝早定,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门的,心中每每揣度,并不知对方脸长脸短,情好坏,倘若遇着个孙绍祖这般前世冤孽,却又如何是好;探舂、惜舂因近⽇府里官媒往来得频,心中早已栗栗不安,前些⽇子宮里更又出派画匠来为她二人造像,说若是被选中,便要远嫁海外,到时爹娘兄弟再无相见之⽇,何等凄凉?黛⽟更不消说,风吹草动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纨也感叹少年守寡,老来无依,虽有贾兰一人可靠,谁知他将来成龙成虎?因此都低头拭泪,默然无语。丫头们见主子悲伤,更加不敢说话。缀锦楼不大地方,虽是香拥翠绕坐了一屋子人,却连半点声息也无。 且说怡红院诸人也都听说了舂的事,难免叹息伤感,正在议论,却见琥珀肿着眼睛走来找袭人,因说去前头回王夫人的话,知道就回的,且坐下来等着,遂向众人说:“你们可听说,司棋死了?” 众人都听了大惊,问道:“才听说二姑娘的事,怎么又说起司棋来?可是你听错了,把主子当成丫头混说。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琥珀道:“哪里是听错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孙家的人来说的,司棋的事是刚才她姥娘请假时亲口说的,谁承想她们主仆两个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来司棋出园后,她娘说她已经失了脚,不合再留在家里,着要她嫁人,她不肯,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总被拦住了不成功。前儿她姥娘又把她说给一个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长梦多,竟将一条绳儿捆着,将她塞在花轿里着成了亲。刚拜过堂,前头宾客还没散呢,后面屋里她就用捆她来的那条绳儿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秋纹、碧痕等人听了,都拿着绢子拭泪,又惊又叹道:“怎么这样祸不单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不噤又念起晴雯来,都道:“她们都是一同出园子的,又都这样薄命,真真死得冤枉,难怪魂灵儿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儿也要回来的。”又说起同时出园的⼊画、芳官、四儿等人来,叹道“也不知她们如今是死是活,从前姐妹们何等亲热,只说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开,竟连个信儿也没有,临了儿也没能见上一面。” 琥珀叹道:“当年琴、棋、书、画四个原是一起进来的。抱琴跟娘娘⼊了宮,司棋死了,⼊画走了,如今就只剩下侍书一个,若教她知道,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儿呢。我竟不敢自己走去告诉她,所以来找袭人同去,好帮着劝慰。” 碧痕冷笑道:“原来你是要她帮着劝人,只怕她听说这些姐妹都死得绝了,心亏⾆头短,说不出话来;即便她肯说,那些死的冤魂儿也未必肯听,倒反更不安宁。这会子不在,又不知背后在哪里戳⾆儿。我倒要劝你们,聪明的赶紧上香拜佛求神保佑,不然等下回来,不知道谁遭殃。” 秋纹听这话说得不善,连忙打岔,却遮掩不及,便见袭人从外面进来,带笑不笑地道:“彩屏妹妹来了,怎么不往我屋里去?这里热,不如跟我来。” 原来宝⽟房中原有晴、袭、麝、秋四大丫环,碧痕虽居二等,仗着自己跟宝⽟的情份,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论起样貌针指,虽不及晴、袭人两个,却強似秋纹、麝月,若论起拌嘴,连晴雯也不是她对手,那⽇给黛⽟吃闭门羹,就是因为晴雯斗输了有气,倒害宝⽟赔尽了不是。如今晴雯既去,自然要递补一个人进来。碧痕只道铁定了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延捱下来,只不见信儿,好容易昨⽇放定了,竟把缺儿给了绮霰,因此气急败坏,正不自在,听见司棋的凶信儿,再按捺不住,怒不择言,便发怈了出来。不想恰恰的袭人走来,情知方才的话已经被她听见,既难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们的屋子自然又脏又热,哪里是姑娘呆的地儿?还不赶紧攀了⾼枝儿去呢。前头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儿呢,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别人占了地儿就迟了。” 袭人不理,奈何这话说得实在重,且难听,就此走开,倒像认可了似的,因此再忍不下,红了脸转⾝问道:“姑娘这是说我吗?” 碧痕仰着脸打鼻子“哧”地一声笑道:“不敢,我说那说得着的人。这屋里并没有人可以做得正室夫人,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的命。却叫我说谁去?姐姐倒不必来捡这空喜的名儿。” 袭人气⽩了脸,走过来指着碧痕道:“你别这么夹带的。既要说,就把话说明⽩了。什么是心亏⾆头短,又怎么是冤魂儿不安?我在这屋里几年,自问并没做过什么亏礼欺心的事儿,何时不小心?姑娘今儿这话,倒要说说明⽩。” 秋纹忙劝道:“姐姐是怎么了,姐姐一向最宽宏大量的,同她一个糊涂人计较什么。” 无奈碧痕正在气头上,再听不得这话,因此嚷道:“怎么是我糊涂?你们各个都是聪明人,所以才最能自保,长命百岁活着;我们都是糊涂人,所以才会得了不是撵出去,不是出家做尼姑,就是⼲脆一伸腿死了,倒也⼲净,省得呆在这院子里,被人家当贼防着,只许他鬼鬼祟祟,别人就多说一句话也有罪。” 袭人听她句句都捎着晴雯、芳官等人,明知她素⽇与晴雯并不见得亲厚,今⽇如此,必是为了自己没有帮忙提拔之故,因道:“我知道你是为绮霰补了晴雯的缺,却没有提你,所以恼我。只是这件事是太太和二亲定的,并不与我相⼲,姑娘何以只是恨我?” 碧痕被她说出心病,大没意思,更加道:“呸,我才看不上你那二两银子呢。打量谁都跟你似的,自以为坐稳了姨娘位,生怕别人同你抢,不论谁同二爷多说了几句话,或是侍候了眼面前的事儿,总要想方设法支使了人去,不使她与二爷说话,安的什么心?一边撵晴雯出去,一边还要防着五儿进来,芳官也不过⽩在二爷面前提了两句话,太太怎么就知道了?何苦来,又⽩⽩害死一条人命。” 琥珀听她越说越狠,再料不到自己来访竟惹出这般官司,忙着劝碧痕收声,又拉袭人离去,只说:“你的为人,我们尽知道的,何必同她争吵。我们且到你房中说话。” 偏袭人今⽇竟然情大异,只站着不肯去,⾝子抖得风中叶子一般,哑着声音向碧痕道:“你不要在这里吵,我知道你会说话,黑的也可说成⽩的。你既然会说,我们便到太太跟前说去,让太太评评这个理,看我有没有不叫你们服侍二爷,不许另挑丫环,倒情愿自己独自拼死累活,还要落你一番是非的理。” 碧痕听这话,便知袭人有撵自己出去之意,今⽇便不发作,改⽇也必会设个法子撺掇了太太或是宝⽟撵自己出去,宝⽟是不怕的,噤不住自己几句话,必会要自己留下;若是她同太太说了什么,只怕就难了。不如拼着今⽇撕破脸闹一场,她要保贤名儿,或许倒不敢明着变法儿,便要自己去,少不得也要捱上一年半载才好有所动作,倒还可有些转寰。想得定了,遂再无顾忌,叫嚷出来道:“打量谁是傻子?那⽇抄检大观园,连林姑娘房里的紫鹃因收着宝⽟的荷包扇套,差点还有不是,袭人、秋纹这些人竟是⼲⼲净净的,说给谁,谁信?别的不论,我亲眼看见二爷当⽇把一条大红汗巾子系在她上,她后来解了收在箱子里,那是男人用的东西,怎么抄检时倒没人问起?还不是早得了风声,蔵起来了?怡红院里,个个都有错儿,长得好固然是错儿,说句顽笑话也有罪,独她每天和宝⽟偷偷摸摸的反倒没罪,可是奇事?太太耳子软,眼神儿不到,难道这园子里的人也都各个聋了瞎了不成?自以为是要做姨的命,不等喝杯酒就先圆房儿也罢了,没定名份就要装腔作势起来,我就不服!” 一地下的丫头婆子听着,都大惊失⾊,有生怕株连走开避祸的,有心中称愿暗暗叫好的,也有趁势怈愤火上浇油的,上前假意劝道:“姑娘糊涂,她是老太太房里派下来的人,太太也要⾼看他三分,我们怎么能和她比呢?她和二爷的事,太太都不论,我们管人家咸淡!” 碧痕冷笑道:“我当然管不着,我替晴雯屈得慌。花大姐姐,我倒想⽩问问你,家常做梦,难道没见着晴雯姐姐找你来吗?你欠她一条命,就这么平⽩无故算了不成?何苦呢,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娘,离宝二差着好几层儿呢,犯得着这样杀人放火的,就瞒得过人,也瞒不过天,还有脸说不欺心亏礼,自己到院里海棠花前边表⽩去,看看哑巴花信也不信!” 袭人进门时原苍⽩着一张脸,同碧痕吵了几句,得通红,此时听了这话,忽而转紫,指着碧痕,只颤着说不出话,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来,往后便倒。小丫环们都吓得跑叫道:“了不得了,碧痕一句话把花大姐姐气死了。” 碧痕倒又害怕起来,心道她竟然这样不济,果然害了她命,那些人岂肯饶我?不如赶紧走了为是。趁人着,拔脚便跑,一溜烟出了园子,只管觅那人稀的地方跑去,直跑了一盏茶功夫,方站住了呼呼直,心道:这回可怎么好?府里是断然回不去的,被拿住了,一定打死,且连累老子娘;便不死,也少不得一顿打,拉出去或卖或配人,终久还是个死;若要走,却又走到哪里去,只怕不出两天,倒饿死了,再不就被拐子抓去,比先时更惨了。 忽然听到一阵木鱼钟磬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堵⾼⾼的院墙,略露出些树冠,隐着一个塔尖,恍然大悟,原来是座庵堂,心中倒得了一个主意:从前芳官藕官出来,不是去了什么庵什么庙做姑子了吗?那边大老爷要強娶鸳鸯做妾,她急了,也铰了头发说要做姑子去。看来这做姑子,倒是一条避祸蔵⾝的好路,不如便求求住持,只说家乡发瘟疫,娘老子都死了,自己来京投亲戚,偏那亲戚也不在了,横竖先躲几年,有口饭吃,其余的,慢慢再做道理。 这碧痕心⾼气大主意正,打定心思,竟站起来掸一掸⾐裳,又故意拉头发,便上前敲门。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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