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贞节牌坊 第五章 逃亡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书号:39212 更新时间:2017/9/5 
第五章 逃亡
  一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溥仪在改名新京的长舂登基,称満洲国皇帝。郊区杏花村搭起了一座⾼台,象征“天坛”其排场比卢家戏台并好不到哪里去。⽇本太旗中夹着大清八旗,一⼲遗老遗少羽翎袍戴,参差不齐地跪拜,只依稀还记得三呼万岁的君臣大礼,其余细节都已含糊。整个大典虽然是准备了好些⽇子,举行时还是显得有些潦草冷落,敷衍其事,也和卢四爷纳妾差不多。

  但总算是登了基了。四爷也总算是一睹天颜了。他看着溥仪瘦削的脸庞,有些伤感地想:皇帝爷的气⾊看来不大好,说不定会走到自己头里去。

  自打见了皇上,卢四爷就一心惦记着如何为卢家请求一座牌坊,然而简公公一条条分析给他:“如今一不打仗,二没恩科,这军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是没有的了;忠正名节牌坊,官宦名门牌坊呢,四爷的品级可又不够;四爷双亲早亡,自然也没题目作文章,请这孝子懿行牌坊的了;若说仁义慈善牌坊,如果乡里共请,或有法可想?”四爷反复思量,终觉无甚把握,又问:“那贞节牌坊呢?祁家不是有座贞节牌坊吗?”简公公呵呵笑:“四爷这可是糊涂了,您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为谁请贞节牌坊呀?”四爷勾头想了半晌,只得作罢。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有人喜若狂,对着北方长跪不起,声泪俱下:“皇上啊,我们‮国中‬又有皇上了!”有人拍案而起,正气凛然:“‮国中‬已经跪了五千年,不能再跪了!”

  卢府里,同样也有两种反应——卢胡氏和短衫自然是⾼兴的,皇上复位,意味着老爷得势,意味着卢家的力量更加強大,意味着他们有可能赚回一座自己家的真正的牌坊;然而长衫和小蛇却是恐慌的,尤其长衫,他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当然明⽩复辟就意味着倒退,同时,他更担心的,则是⽗亲回来后,自己和祁家‮姐小‬的婚事就得马上办了,那样,他和小蛇,就都完了。

  “跟我走吧,再迟就走不了了。”长衫再一次对小蛇说“我们最好马上就走,越快就好。”

  小蛇穿着十斤重褂裙的⾝体微微一颤,无语地看着长衫,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她的浓密而长的睫⽑像一排扇子,在眼睑下形成一截半月形的影,盛着犹豫和迟疑。

  长衫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只待她一点头,便牵起她的手飞奔而去。她的睫⽑举得累了,有些不情愿地垂下了,他却仍然固执地睇视着她,发了誓要用眼光把她暖化。

  可是她的眼睛再也没有抬起。她却也没有走开。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她的脚下多了两点⽔滴,俄顷,又是两点,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这泪⽔到底代表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昏昏然地将她紧紧抱住了,如同抱着自己的心。

  她小小的⾝体在他的怀里发着抖,是‮瓣花‬在微风中震颤的那种抖,也是雪花在暖风里融化的那种抖,一点点,一分分,软下去,化下去,仿佛随时都会飞散消失。

  他抱着她,糊里糊涂地将脸埋到她浓密的头发底下,一遍遍‮吻亲‬她汗细腻的后颈,脑子里昏昏沉沉。

  她终于开口说话:“可你是订了亲的人。”长衫说:“只有对不起她。”小蛇又说:“那你娘怎么办?”长衫长叹了一声,仍然说:“也只好对不起了,他终究是我爹,我已经三十岁了,便做出什么错事,他也不会杀了我娘吧?”小蛇问:“我们是在做错事吗?”长衫说:“我不知道。我想救你,想了很长时间了,想了一年多了。那时候我相信我做的事很对,很正义;可是现在真要做,忽然我觉得有些紧张了,但我主意没变过。”小蛇说:“那是因为你喜上我了。”长衫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计划的时候,他想的是解救一个弱小的受害者,他的动机正义而纯粹;但是,如果那弱小者是他所爱的,这救赎的伟大计划里搀了感情的成份,就变得复杂起来,带了悲壮的意味,从而也就更加义无反顾。长衫说:“不要问是为什么吧,反正我们一定得走,你一定得走。”

  小蛇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很痛快很信赖地说:“我听你的。”

  长衫吃了一惊,喜出望外,反而不敢置信,不噤连连后退两步,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小蛇,唯恐自己听错。

  小蛇再次強调:“你为褂裙的事顶撞太太时我就决定了,都听你的。”

  她庄严地站在那儿,像一尊神像。⾼⾼的⾐领抵着她精巧的下巴不容转寰,裙摆在脚背上起一阵阵轻微的涟漪,⾝上该鼓起的地方是两座圆润的小山,而该陷下去的地方是山间的羊肠小路,引领着人抑不住的攀升望。

  他怯怯地伸出手,在她⾼耸的前逗留了很久很久,那种暖香的酥软刺着他,使他整个人都昏昏地,甚至忘记了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她却又推开他来,回转⾝,主动‮开解‬⾐扣。

  他看着她,她好像不是脫下了那十斤重的一层层绣服,倒好像是从那层层⾐服里走出来的,像珍珠离开她的蚌。

  她的⾝子圆润,牙⽩⾊,泛着淡青的光,正像是一颗満的珠。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就矮了下去,跪在裸着的女体前,跪在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前,跪在比天地尊亲师都更⾼更大的原始望与力量前——那股力量,你不重视它,它就是零;你正视了它,它就是一切。

  小蛇流了泪,她知道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升华,生存的价值重新被衡量定位,现在她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不,不仅仅是人,而且是女人,是神。

  她的纤细的十指深深揷进长衫浓密而短的头发里,着,‮摩抚‬着,微微‮挛痉‬,但是静,极度的、永恒的、周而复始的一种静。那是地⺟的造像,弱到不可以再弱时,也就大得不可以再大。

  她就这样子在嫁进卢府一年零四个月后,终于将自己的初贞送给卢家人了。

  二

  小雨。三姨娘娉婷在屋子里穿珠帘。

  她最恨珠帘。因为怕珠子落。那种大势已去收拾不及的零落,一种绝撒的失去一切希望満盘皆输的失落,可以将人的心在瞬间彻底打败。可是她的屋子里,却偏偏四季挂着一面珠帘。有风时,刷啦作响;有雨时,润粘人。

  她也恨下雨。下雨的⽇子,她就会想起很多关于雨的诗,想起⽗亲教自己念诗的情形,想起自己的怀才不遇和红颜薄命。但是她却偏偏把自己的住处取名“听雨阁”每到下雨的⽇子,便总是舍不得歇,整夜守着窗子听落雨的声音,觉得那是上天为了自己的命运在哭。

  “帘外雨潺潺,舂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可真是应景啊,只除了现在不是五更,是三更。

  隔壁二姨娘慧慈的院门儿响了一声,又“吱呀”关上了,分明有人走出来。

  娉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珠子,走出去,站在台上往下望。

  三姨娘娉婷的房子是一座米⻩⾊的两层阁楼,坐卧起居在一楼,读书写字在二楼,称为“书房”她是整个卢府里唯一拥有‮立独‬书房的女子,这是一种⾝份的标志,也是学问的标志。因为这间书房,就连大太太卢胡氏也要对她另眼相看,或者说,是对那満架子的书另眼相看。

  此刻,娉婷就站在⾼⾼的书房台上,居⾼临下地看着一个穿长衫的⾝影从二姨娘慧慈的院子里走出来,向六姨娘小蛇的院子走过去。娉婷冷冷地笑了一笑,便披上墨绿弹花的缎子斗篷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小心地不惊醒丫环和老妈子。

  她擎着⻩纸伞,缓慢而流畅地走在青石子路上,像浮萍淌过⽔面。

  六院的门开了,一个⾝材娇小的女子走出来,迅速和那男子会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肩并肩地往花园那边走去。娉婷站在树后面,看不到那女子的正脸,却看到她的脚——那穿着绣花鞋的一对三寸金莲。

  滑的青石板路上,雨⽔汪着森冷的光,红的绣花鞋踏上去,有种刺目的凄然。小花园的门也是红的,一种奇怪的深浓的红,雨⽔浇在上面又流下来,就好像在淌⾎似的。娉婷忽然尖叫起来:“啊——有贼呀——”

  家人被惊动了,护院匆匆地跑过来,大呼小叫着:“贼在哪儿?贼在哪儿?”

  那男子一牵女子的手,叫道:“不好,快跑!”两人拉开小花园的门栓便往墙儿处去,无奈女子一双小脚跑不快,还在墙处已被护院追上了,那男人并不回⾝,仍然让女子踩着他的肩头快快‮墙翻‬,嘴里不住催着:“你先走,别管我!”

  各院的灯纷纷亮了,丫环婆子的叫声成一团,连老葫芦也由丫环扶着颤微微地出来了,直问:“抓到贼了么?带来我看。”二少爷短衫一马当先,大声指挥着家丁:“给我打,重重地打,打完了再问话!”

  男人已经倒在地上,却还合⾝扑过来护在女子⾝上,叫:“不关她的事,是我…”恍惚有人惊叫:“是大少爷!”短衫更不打话,抢过子来头一,正正击在那男人的额上,顿时⾎流披面。那男人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缓缓倒了下去,眼神痛楚焦虑,分明还在为女子的安危担心,无声的口型,好像还在说:“快走!”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人群无声地散开一个半圆,连拉扯女子的人也都松了手,女子披头散发直扑过来,宛若一道闪电撕破夜空,蓦然间,发出撕心裂腑的一声惨呼:“长——衫——”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六姨娘,小蛇!

  卢胡氏奇怪地并没有对小蛇的出逃给予应有的惩罚,只淡淡地说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许,是因为大少爷长衫的死,使所有其他的事都显得微不⾜道了吧?

  短衫也再没有在晨请安上出现过。原先坐镇紫檀雕花椅子是为了落实自己的当家人⾝份,现在,用不着了。长衫已死,他如今是卢家唯一的儿子,卢家的财产不给他,又给谁呢?

  慧慈哭得几乎断气,天天坐在小蛇的院门口拍腿指天地大骂,一口咬定是小蛇带坏了她的儿子,说枉我对你这么好,怎么就没看出你是条深蔵不露的狐狸精呢?我⽇防夜防,独独没有防过你这个貌似单纯的小妖精,你表面上装贤良老实,骨子里比‮子婊‬还‮子婊‬!

  开口“‮子婊‬”闭口“‮子婊‬”的,就惹恼了一个人——五姨娘凤琴,她嘴里不好说,腿上却做出了反应,天天得闲儿就往六院里跑,说是去看看六姨娘,防止畏罪‮杀自‬。

  老葫芦睁一只眼闭一眼只做看不见,实际上也是害怕小蛇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到时候不好跟老爷代。就算她再该死,也是老爷的人,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由老爷自己来断的好。卢氏再霸道,可还不敢草菅人命。不过那个在中喊了一声“大少爷”的家丁,还是被卢胡氏捏个错儿给打发了,也没太难为他,说毕竟在卢府孝敬了这么多年,便有错也不能太苛待了老人,赏了好些银钱。

  偌大的卢府,蓦然间安静下来,明明来来往往地走动着几十口人,听着却只像没什么人似的,连小花园也因为死了大少爷,迅速地荒芜起来。那夜在打斗中被踩倒的花花草草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周围几尺方圆的地方都荒倒了一片,从旁边走过,依稀还能闻到一股⾎腥味。而且三天两头地,就撒満了纸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随风飘着,挂在树杈上,看着十分惊心。

  卢府花园里原本就有柴房闹鬼的传说,如今传得更加离奇荒诞了,说是男鬼女鬼一到晚上就会満园子走,那男鬼长衫着地,没有影子,分明就是大少爷;那女鬼披头散发,⾝材娇小,像丫环秋菊又像六姨娘小蛇,还边走边哭呢。便有人说,胡说,六姨娘还没死哪,如何成了鬼?偏偏见鬼的人赌咒发誓地说,我看得真真儿的,那女子一双小脚好是精致,还穿着绣花鞋呢。

  这些个传说弄得卢府里风阵阵地,渐渐大⽩天也没人敢往小花园里去。卢胡氏只得暂命将小花园的门关了,说一并等老爷回来发落。

  晚间的雾先从荷花池里泛起来,在假山处抱了一抱,一一抚过冬青和芭蕉,然后才姗姗地拥到院子里来。

  慧慈的院门儿紧闭着,院心跪着几个和尚道士在做法,说是给大少爷超度。老爷没回来,大少爷的尸体便不能发丧,但是为娘的若不给儿子做点什么表表心意是怎么也过不去的。而卢胡氏也因为忌惮着园子里闹鬼,有意请几个和尚来家驱驱琊,便对二姨娘难得任的擅自妄为不闻不问。

  道士只等夜⾊彻底地浓下来,便披挂了来到小花园,于出事地点挥剑起舞,念念有辞,忽然间若有所得,口里念着“急急如律令”脚下捣着台步一径地往花园外去,奔到一处院子,问:“这是什么去处?”答:“是六姨娘的屋子。”便命道:“开门。”

  家丁不敢怠慢,急忙拍开门来,又随那道士一路碎跑抢进屋里,丫环在后面紧追,嚷着:“姨娘的房间,你一个道士混闯什么?”道士早一剑挑开上绛纱帘子,劈在上。

  上却是空的,然而剑劈下去,殷红一道⾎迹。道士说:“好了,鬼已经被我斩了。”二姨娘便哭天抢地大闹起来,说:“儿啊,你死得惨哪,生前捱人一,死后还要捱一剑呀。都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坏了你,勾了你的魂,害了你的命呀。天呀,你要抓,就把这狐狸精抓去呀!”

  自始至终,小蛇只是端坐在边绣榻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看了那痕⾎迹,才忽然露出诡秘的一笑,冷冷说:“骗人的!长衫才不会被你抓到!”

  道士大怒,菗⾝便走。慧慈哭了一半的念⽩也猛地哽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小蛇,半晌“嗷”地一声转⾝跑了,其余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哄而散,六院遂又回复了平静…

  三

  卢四爷在半路已经遇上赶来报信的家人,听说了长衫的事,顿时急怒攻心,一口痰没上来,就厥倒了。幸亏有祁三爷帮忙张罗着请医问药,总算一路支撑了回来。

  祁三也是十分悲伤,长衫是他亲自选中的乘龙快婿,只等回到青桐就要给他和女儿办喜事的,却不料竟是个短命鬼。那报信的家丁支支吾吾,最终也没说明⽩这未过门的姑爷究竟为什么会暴病而亡,更使三爷觉得蹊跷。到了青桐,家也顾不得回,便直接跟了四爷回府来,名是拜祭世侄,实是要看清他究竟是死了还是唱一出空城计。

  待见到灵位棺柩,四爷抚尸大哭,又是几昏厥,二姨娘早已哭哑了嗓子,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骂也不会骂,说也不会说,见了三爷也不知道招呼。大太太卢胡氏百般劝说,死拉硬拽了四爷去休息,一边便发下话来,说人已经死了多⽇,天气渐热,不宜停灵太久,便是明⽇发丧吧。

  祁三爷见了棺材,也抚着洒了几滴眼泪,只叹:“是我女儿无福。”

  慧慈忽然呆住,想起自己原是出门前死了丈夫,才不得不委委屈屈嫁到卢家做妾,以致吃了这半世的苦的,原指望⺟凭子贵,没料想儿子竟也是同样的命运,不等娶亲,就早早地夭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命。忽然间,只觉心灰意冷,倒有了几分顿悟的意思,把前几⽇痛恨小蛇的心给淡了。

  次⽇是长衫的出殡大典,一排排的灵幡,一队队的号鼓,后面跟着卢府一家老小,⾜⾜塞了半条街,浩浩地开向坟山上来。到了棺椁⼊土的时候,小蛇忽然疯了一样地要往⽳地里跳,两三个仆妇都拉不住,已经被她跑到墓⽳边了,还是四爷亲自出手才死死地拖住了。

  四爷大怒,觉得颜面扫地,当众狠狠地刮了小蛇两个耳光,然而祁三爷已经大致明⽩发生了什么事,当下“哼”地一声,拂袖而去。

  隔了两天,便传出祁三率领一家老小当众拜牌坊的消息,整个青桐县都被惊动了,倾街空巷地前去看热闹,其影响比四爷娶妾和长衫出殡更加轰动。

  四爷这一气非小可,从那夜柴房听到哭声已经着凉,一路奔波劳,病渐成灶,如今儿子和姨娘私通,加之祁三拜牌坊这两件事使他丢⾜了面子,二姨娘又闹着要出家做尼姑,虽是好说歹说劝止了,但却关起门来供奉观音,每⽇持斋念佛,发誓自此不与四爷照面,不理红尘俗事,已经等于是个在家的修士,带发的尼姑…种种烦恼愁怨,不一而⾜,纠加,终于使得个风烛残年的卢会长卧不起,一个人只剩下半条命了。

  卢府里整天中医西医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家中大小事物,悉数给卢胡氏和短衫打理。短衫遂更加趁心如意,胡作非为起来。

  这⽇,四爷略微好点,便让丫环搀扶着来看小蛇。

  小蛇一⾝缟素,打扮得纸人儿一般,面无⾎⾊。四爷大为不喜,‮头摇‬说:“胭脂⽔粉是公中的,每月都有例钱发放,怎么也不见你打扮打扮?穿成这样子,多不吉利。”小蛇正在绣花,见了四爷来也不站起,也不奉,仍然一心一意地低头刺绣。

  四爷凑上前看那绣活儿,鲜⽔灵,却是一对鸳鸯戏⽔,旁边绣着一句词:“天长地久有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四爷诧异:“这两句是《长恨歌》里的句子,你是从曲子词里听来的?”小蛇‮头摇‬:“是三姐姐教的。”四爷更加奇怪:“噢,她倒和你谈得来?这个老三,又傲又硬,子最可恶,等闲不爱理人的,倒肯和你结。这样也好,你多和她走动走动,也学学认字,⽇常有个消遣,不会太闷。如果你也能教教她绣花,那就更好了。”

  小蛇只是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四爷又坐着说了半晌话,便叫下人送酒菜进来,打算像往常一样吃了就寝。却见小蛇忽然站起,正⾊说:“天⾊不早,老爷请回吧。”

  四爷心中懊恼,沉下脸说:“这里也是我的地方,难道我倒不可以留下吗?”

  小蛇面无表情,淡然说:“老爷明知道我已经跟了大少爷,长衫尸骨未寒,我不便让老爷留宿。”

  卢四爷然大怒,明知道侍妾与长子有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听她明明⽩⽩说出事实是另一回事,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遂一脚踢翻绣凳,大叫:“拿鞭子来,拿板凳绳子来,给我把这妇活活打死!”

  待下人送了鞭来,四爷也不等把小蛇捆绑,便亲手下鞭抡打起来。鞭子蘸了⽔,每一鞭下去,小蛇⾝上的⾐裳便绽开来,露出⾎⾁。然而,任四爷咬牙切齿地打得浑⾝大汗,却听不到小蛇一声呻昑。他看到她疼得发不出声音来的眼神,却不明⽩那疼到底来自她的⾝上还是心底。四爷打得手软,骂:“人,枉我对你这样,你竟然背着我做下这样的丑事,真不知羞聇!”

  小蛇缓缓‮头摇‬,平静地说:“我虽被你买了来,其实和你并没有夫之实,更没有夫之情。这辈子,我只认准一个丈夫,就是大少爷。我的心里,只有大少爷,他的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两个真心相爱,这没什么可羞的。我们本想一块儿离开这里,可却送了他的命。我只恨自己不能就死,好去陪他。”

  四爷更加暴怒:“好,我就打死你,成全你!”手下加力,重重打了几鞭,正想再打,忽然听得梁上“呛啷”一响,急忙回头问:“是谁?”恍惚听得有女声“嘿嘿”一笑,接着又似有个男人长声叹息,再屏息静听,却又没了。

  四爷只觉寒⽑直竖,一阵凉气上袭,不敢恋栈,只得悻悻然抛下鞭子说:“改⽇与你算账。”转⾝出门。

  门大开着,穿堂风吹进来,小蛇⾝上的鞭伤凉下去,丫环听到她仰起头轻轻说:“长衫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自此,四爷再不敢过份纠小蛇,也不让小蛇再来晨请安,一⽇三餐都让人送到屋子里去,全当她已经是个废人,等死罢了。

  小蛇依然很美,但脸上有了一丝鬼气。⽩天不说不笑,到了夜间,却忽然莫明其妙地哭泣,而且无休无止,有时还到小花园里彻夜地走来走去。人们便都说小蛇是鬼上⾝了,大少爷长衫死得惨,冤魂不散,还留在这园子里没走,到了晚上就找小蛇,他是一定要等小蛇跟他一起走了才会甘心,不然整个卢府都不会安宁的。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四爷也痛骂了几回,着力把下人找来捱个夹手指打板子查问到底是谁造的谣言,又是谁在小花园里散纸钱,却终究也没问出个是非来,反而让自己心里也有些⽑⽑的。

  小蛇并没什么病患,也不见得消瘦,却完全按照大家想象或者说是期望的样子,一天天苍⽩憔悴下去,脸上的鬼气也越来越重,仿佛蒙了一层雾。凤琴等几位姨娘结伴来看她,坐不多久,都觉得浑⾝不自在,只得匆匆告辞。渐渐也都不大来了。丫环除了送饭扫屋子,也都能不进来便不进来,小蛇好好地住在重帘绣衾之內,却仿佛坐监。

  唯一照常走动,而且来得比以往更频了的人,是三姨娘娉婷。

  娉婷本是个自命清⾼的人,平时几个姨娘聊天闲话,她总是摆出一副降尊纡贵的姿态,不是伶牙俐齿地卖弄聪明,就是居⾼临下地冷嘲热讽,如今却对小蛇和颜悦⾊,主动亲近,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每天陪她说话做伴儿,又向她请教绣活儿,拉拉杂杂地东扯西扯,总是找理由呆在六院不走。

  然而小蛇已经是那副样子了,别人对她好,也是淡淡的听而不闻;别人骂她笑她,也是愣愣地不知动怒。

  三姨娘却偏是好脾气,不论小蛇应不应她,每天只管自说自话,自哭自笑地,可也跟半个疯人差不多。这天,她问小蛇:“小蛇,你看我有多少岁?”小蛇照旧是不作答。她便自行说下去:“我今年28岁,还很年轻呢,是吧?可我已经老了。我陪着一个老头子,陪了十年,早就老了。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不过我知道,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等于是卖进卢家的,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这是卢家所有女人的命。”

  娉婷说着,看着小蛇不动声⾊的脸,叹了一口气:“我这些话,也不知你听见听不见,可我就是想说,找个人好好说说。你敢逃跑,就说明你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也曾想过要改变命运,我不甘心,我想寻找自己的人生。但我是个女子,就算知书识字又怎么样,我终究还是个女子。我想走出卢家,必得有人帮忙,我选中了大少爷长衫。”

  小蛇听到“长衫”的名字,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眼中有了神采。

  娉婷点点头,哀然地说:“是大少爷,我一进卢家,就看中了他。整个卢家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是好人,正直,又有学问。我有一次在花园里遇上他,我们谈了很久,都是些诗经楚辞的学问,我们谈得很投机。大少爷就说,你这么有学问,又有志气,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得逃出去,走得远远的,海阔天空,另寻一片天地…”娉婷低下头,好像要哭,却终究没有泪。

  小蛇有些呆呆的,这些话,似曾相识,是大少爷依稀同她说过的,原来,在这之前,也和三姨娘说过了。

  娉婷举起手来,在腮边擦了擦,擦去了那并不存在的泪,接着说:“那以后,我就盼着再见大少爷一面,盼他可以带我走。我在卢家,忽然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一直盼着他,天天盼,夜夜盼,盼得好苦…”

  这份期盼,也是似曾相识的。小蛇茫然地看着娉婷,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三姨娘,还是自己。

  “然后,我终于盼回了他,可是,他对我,却已经判若两人,变得冷冷淡淡,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后来,他一直对我都是这样子。我几次想找他问清楚,可他见了我就躲开,一脸嫌恶的样子,好像我有多脏似的。我是他的姨娘,他躲我,我又怎么能接近他呢?我只好死了这条心,远远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回想着那次谈话,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又重新对我和颜悦⾊,畅快地谈。可是这时候,你来了…”娉婷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并不再去擦,她的眼中忽然跳跃出两簇小小的火苗,盯着小蛇,很快地说“你明⽩我有多恨你吗?你来了卢府,把卢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昅引过去了,我不在乎老爷每晚都呆在你的屋子里,可是我嫉妒大少爷看你的眼神,他难得回来一次,可是一回来,眼睛就跟着你转,每天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往你这边来。你知道吗?你们每次见面我都清楚,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都知道!我就站在你的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等他出来。我站在那儿等着他,冻得浑⾝发抖,有一晚还淋了雨,可是我等着,等他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他一眼。当你们在屋里绵的时候,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屋外面淋雨!”

  娉婷哭起来,声音变了调,像哭又像笑。小蛇听着这些话,一幕幕想起自己和长衫幽会的种种轻怜藌爱,温馨回忆,心里像有千万针在扎,喃喃地说:“原来,原来是你…”

  “是我!”娉婷豁出去地说“是我告的密!我看到大少爷在门外接应你,看到你们偷偷摸摸地往小花园去,是我故意大喊捉贼引来护院,是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可是,不是我要害死大少爷,我只是想阻止你们,并没有想要害死你们,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长衫会死,长衫,我亲手害死了他,我不想的,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害死大少爷,不是的…”娉婷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用手胡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连⽪带⾎地扯下来,却连疼也忘了,疯了般地哭着扯着,十分地可怜。

  小蛇早已听得呆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雷滚过,一片空⽩。这些⽇子里,她沉在长衫逝世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心疼得只觉连呼昅都含着痛苦,偶尔也想过自己和长衫的计划天⾐无,怎么竟会在中间出了差错,却从没想过竟是三姨娘做的手脚!可是三姨娘,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她布下这个偷天陷阱,不是为了恨,却是为了爱。她对大少爷长衫的热爱,其实不庒于自己!但是,说什么都无用了,长衫死了,大少爷死了,无论爱与恨,都不能使他复活,如今这世上,只留下自己和三姨娘同病相怜的一对苦命人,她们彼此仇恨,又有什么用呢?

  小蛇握着娉婷的手,自长衫去逝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wWW.nIlXs.cOm
上一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最后的贞节牌坊》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最后的贞节牌坊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最后的贞节牌坊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