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 格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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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阿坝阿来  作者:阿来 书号:39195 更新时间:2017/9/5 
格拉长大
  “阿妈,要下雪了。”

  在这霾天气里,格拉的声音银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门口,⺟亲在他⾝后歌唱,风吹动遮在窗户上的破羊⽪,啪哒啪哒响。

  “阿妈,羊⽪和风给你打拍子呢!”

  在我们村子‮央中‬的小广场上,听见格拉说话和阿妈唱歌的女人们都会叹一口气,说:“真是没心没肝,没脸没⽪的东西!活到这个份上,还能这么开心!”

  格拉是一个私生子,娘儿俩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还显得空空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这家的女主人桑丹还有些痴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来年前吧,村里的羊倌打开羊圈门,看着一群羊子由头羊带领着,一一从他眼⽪下面走过。这是生产队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会站在羊圈门口,手把着木栅门,细心地数着羊的头数。整个一群一百三十五头都挤挤挨挨地从眼前过去了,圈里的⼲草中却还睡着一头。羊倌过去拉拉羊尾巴,却把一张⽪揭开了。羊⽪底下的⼲草里甜睡着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现在没心没肺地歌唱着的格拉的⺟亲。

  羊倌像被火烫着一样,念了一声佛号跑开了。羊倌是还俗喇嘛。他的还俗是被迫的,因为寺院给⾰命的人拆毁了。⾰命者背书一样说,喇嘛是寄生虫,要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里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人们迅速聚集到羊圈,那个女人还在羊⽪下甜甜地睡着。她的脸很脏,不,不对,不是真正让人厌恶的脏,而像戏中人往脸画的油彩。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草堆里,在温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着,天降神灵般安详。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出声。然后,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点动,就像被风撼动的树林一样,随即又静下来。女人看见了围着她的人群,居⾼临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浑浊了。她薄薄的嘴动起来,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是薄薄的嘴⽪快速翻动,而嘴里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人们当然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

  娥玛可着大嗓门问她从哪里来的。她脸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洛吾东珠也大着嗓门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们一个名字吧?

  娥玛说,你没瞧见她不会说话吗?

  人群里发出了一点笑声,说,瞧瞧,这两个管闲事的大嗓门⼲上了。想不到,就在这笑声里,响起了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我叫桑丹。”

  妇女主任娥玛说:“妈呀,这么好听的声音。”

  人们说,是比你的大嗓门好听。

  娥玛哈哈一笑,说:“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给这可怜人吃点热东西,”她又对露出警惕神情的洛吾东珠说“当然,我也要弄清她的来历。”

  桑丹站起来,细心地捡⼲净沾在头上⾝上的⼲草,虽然⾐裳陈旧破败,却不给人褴褛肮脏的感觉。

  据说,当时还俗喇嘛还赞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贵的大家闺秀哇!”

  娥玛说:“反正是你捡来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连连摇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从此,这个来历不明的桑丹就在机村呆下来,就像从生下来就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成员一样。

  后来,人们更多的发现就是她唱歌的声音比说话还要好听。村里的轻薄男人也传说,她的⾝子赛过所有女人的⾝子。反正,这个有些呆痴,又有些优雅的女人,就这样在机村呆下来了。人们常听她曼声唱歌,但很少听她成句说话。她不知跟谁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儿子格拉,今年十二岁了。第二个是一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在吃‮觉睡‬时,被头捂死了。女儿刚死,她还常常到河边那小坟头上发呆,当夏天到来,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坟头,她好像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子好看地倚在门口,对着村里的小广场。有人的时候,她看广场上的人。没人的时候,就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的儿子格拉⾝上也多少带着她那种神秘的气质。

  所以,⺟亲唱歌的时候,他说了上面那些话,从那语调上谁也听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聚集在村中广场上。这个时代的人们脸也常像天空一样沉。现在越来越大的风驱使人们四散开去,钻进了自家寨楼的门洞。脸是很怪的东西。晦气的脸,小人物的脸沉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有道德的人脸一沉下来,那就真是沉下来了。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据说都是非常重视道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开会,准备建设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仅是头顶的天空,⾝上酸痛的关节也告诉格拉这一点。十二岁的格拉站在门口,眼前机村小广场和刚刚记事时一模一样。广场被一群寨楼围绕,风绕着广场打旋,把絮状的牛羊⽑啦,破布啦,⼲草啦,还有建设新道德用过的破的纸张从西吹到东边,又把那些杂物推到西边。

  看到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两边的尖尖⽝齿。大嗓门洛吾东珠说: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齿就知道他狗一样活着。那条⺟狗,就知道叉开‮腿两‬,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还好意思大声叫唤。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拨掉旧牙都不知道。那些⺟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气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丝线拴住,拨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格拉的⺟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对小狗的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奋兴‬的,女人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势啊!这是⻩昏时分,她们及时拨了牙的,有⽗亲的孩子们从山脚草地上把⺟牛牵出来,她们正把头靠在⺟牛鼓鼓的肚⽪上挤。她们的叫声把没有⺟牛挤的格拉⺟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的女人。

  正在嚼⾆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桶。于是,那天⻩昏中便充満了新鲜牛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条⺟狗,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裂的嘴,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气,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子俩好久没有牛喝了。看着空空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该是中午,却暗得像⻩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舂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舂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像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子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够的⼲柴。就让⺟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吻亲‬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的。”

  “雪要下来了。”

  ⺟亲的嘴给那块肥猪⾁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

  他知道⺟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亲那没心没肺的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子‮觉睡‬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兴⺟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亲。她一下直了。咬紧了嘴。痛苦又很快离开了,⺟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上,牛⽪下垫上了厚厚的⼲草。

  躺下去后,⺟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云层中落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揷在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亲尖利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落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

  眼睛,⾎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快飞舞。

  ⺟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奋兴‬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噴着⽩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但⺟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亲一样的笑声:快,而且山间流⽔一样飞珠溅⽟。听到这笑声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子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狗,叫得多势哪?格拉又扑了下去,朝翻滚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烦的女人又⾼声叫喊起来。

  兔嘴齐米终于站了起来,立脚未稳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亲一样,都是村里趋炎附势的小角⾊,这小角⾊这时却急红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齐米腆起肚子,用难看的免子嘴模仿桑丹的叫声。格拉心里是有仇恨的,并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他拨出间的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齐米脸上。齐米一声惨叫,他的猎狗从后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脸才没有招来第二下打击。狗几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叫一声,连刀带鞘砸在了狗脖子上。这一下打得那么重,连刀鞘也碎了。杜鹃花木的碎片飞扬起来,狗惨叫一声,跑远了。

  现在,刀是⾚裸裸的了,寒光闪闪,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铮然有声。兔嘴齐米的脸因为恐怖,也因为塌陷下去的鼻梁显得更加难看。

  几个人把一脸是⾎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伤口流着⾎。看⾎滴在雪地上,变成殷红的花朵,⺟亲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聇地⾼一声低一声叫着。他想⺟亲生自己时肯定也是这样。现在好了,儿子和⺟亲一样疼痛,一样流⾎。流了⾎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送齐米下山的阿嗄、汪钦兄弟又邀约几个小伙子回来了。格拉在把一团团雪捂在伤口上,染红了,丢掉,又换上一团⼲净的。他一边扬掉殷红的浸鲜⾎的雪团一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们。这六、七个人在他⾝边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牵着⽗亲们的狗,背着⽗亲们的上山打猎去了。

  ⾎终于止住了。

  ⺟亲的声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雪掩去了一切杂无章的东西,破败的村子蒙尘的村子变得美丽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脸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转过⾝踏着前面几个人的脚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们打到猎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他们就要分一点⾁给他。格拉要带一点⾁给生孩子的桑丹。刚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点好的东西,但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女人吃。格拉要叫她⾼兴⾼兴,再给她看腿上的伤口,那是为了告诉⺟亲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唤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会叫唤。格拉想像她的眼中会盈満泪⽔,继而又会快乐地笑。这女人是多么地爱笑啊。

  笑声比溪⽔上的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亲看成一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现在,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少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央中‬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让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世界却没有任何被这乐而又痛苦的声音打动的一点迹象。没有一点风,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坠落下来。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声音撕开。从此,作为一个男人,他就知道,生产就是撕开,把一个活生生的⾁体。

  格拉往上山走,积雪在脚下咕咕作响,是在代他的心发出呻昑。想到自己初来人世时,并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心痛⺟亲,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当他进⼊森林时,⺟亲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们的脚印。

  他努力把脚放进步幅最大的那串脚印里,这使得他腿上被凝⾎粘合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像虫子一样从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迈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了什么而开心的笑容,因此显得茫的笑容。

  声。

  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了声。也许是因为耝大而密集的树,也许是因为积得厚厚的雪,低沉暗哑的声还不如⺟亲临产的叫声响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脚步猛跑起来。沉闷的响一声,又一声传来。起初还沉着有序,后来就慌张惶了。然后,是一声凄厉而有些愤怒的惨叫在树林中久久回。格拉越跑越快,当他感到就要够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时,那些步子却变小,战战兢兢,犹疑不前了。

  格拉也随之慢慢收住了脚步。眼前不远处,一个‮大巨‬的树洞前仰躺着一个动的人,旁边俯卧着一只不动的熊。这几个胆大妄为又没有经验的家伙竟敢对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只熊正拖着一路⾎迹在雪地上追逐那几个家伙。其中两个家伙,竟然一直往下,扑向一块洼地里去了。在我们机村,即便一次猎都没有打过的女人都知道,猛兽被打伤后,总是带着愤怒往下俯冲,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应该往山坡上跑。但这两个吓傻了的小子却一路往下。那是汪钦兄弟俩,⾼举着不能及时装药填弹的火往洼地里跑去。开初,小小的下坡给了他们速度,熊站住了。这只在冬眠中被惊醒,同伴已经被杀害的熊没想到面前的猎手是这样蠢笨。

  摆脫了危险的同伴和格拉同时⾼叫,要他们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钦兄弟依然⾼举着空,往积雪深厚的洼地‮央中‬飞跑。斜挂在⾝上的牛角火药筒和鹿⽪弹袋在⾝上飞舞。熊还站在那里,像是对这两个家伙的愚蠢举动感到吃惊,又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在老谋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来。

  晚了,两人已冲到洼地的底部,深陷到积雪中了。他们扔下了,拼命往前爬。

  格拉扑到和熊睡在一起那人跟前,捡起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来,他端着的手,他的整个⾝子都噤不住颤抖起来。他嗅到了四周弥散的硝烟味道和⾎的味道。在机村,那些有⽗兄的男孩,很小就摸,并在成年男人的教导下,学会装弹开。格拉这个有娘无爹的孩子,只是带着从⺟亲那里得来的显得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别的男孩因为亲近了而⽇渐显出男人的气象。现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往膛里灌満火药,从口摁进铅弹,再用捅条狠狠地捅进膛,庒实了火药,然后,扳起机,扣上击发的信药,这一切他都飞快完成了。这一切,他早在村里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使用猎时一遍遍看过,又在梦里一次次温了。现在,他镇定下来,像一个猎手一样举起来,同时,嗅到了被捣开的熊窝温热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这种味道的尽头,在雪地映的惨⽩光芒中间。⾎从它⾝子好几个地方往下淌。

  受伤的熊一声嗥叫,从周围树木的梢头,震下一片朦的雪雾。熊往洼地里冲了下去。深深的雪从它沉重⾝体两边像⽔一样分开。

  在格拉手中跳动一下。

  可他没有听到声。只感到和自己⾝子一般⾼的往肩胛上猛击一下。

  他甚至看到铅弹在熊⾝后钻进了积雪,犁开积雪,停在了熊的庇股后面。那几个站在山洼对面的家伙也开了。熊中了一弹,重重地跌进了雪窝,在洼地‮央中‬沉了下去。但随着一声嗥叫,它又从雪中拱了出来。它跟汪钦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叫了起来:

  “汪!汪汪!”

  “汪汪!汪!”

  他模仿的猎⽝叫声快而响亮,充満了整个森林,⾜以怒任何觉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动物。如果说,开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的话,那么,学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场合学过狗叫,那都是在人们面前,人们说:格拉,叫一个。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听到这真的狗叫声,那熊回过⾝来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到了自己⾝上。那眼光冰一样冷,还带着很沉的份量。格拉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还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转过⾝子,甩开‮腿双‬往来时的路上,往山下拼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了,面扑来的风润沁凉,而⾝后那风却裹挟着⾎腥的愤怒。他奔跑着,汪汪地吠叫着,⾼大的树木屏障面敞开,雪已经停了,太在树梢间不断闪现。不知什么时候,间的长刀握在了手上,随着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闪烁,拦路的树枝唰唰地被斩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云杉和油松组成的真正的森林,进⼊了次生林中。一株株⽩桦树面扑来,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太照耀着这银妆素裹的世界,照着一头熊和一个孩子在林中飞奔。

  格拉回头看看熊。那家伙因为伤势严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但仍然气咻咻地跟在后面朝山下猛冲。只要灵巧地转个小弯,体积庞大的熊就会回不过⾝来,被惯带着冲下山去。带着那么多伤,它不可能再爬上山来。但现在奔跑越来越镇定,并看到了这种选择的格拉却不想这样,他甚至想回⾝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这样⾝不由己地飞奔了。

  现在,从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里的人也望着看他们,从一个个的房屋平台,从村中的小广场上向山上张望,看着一头熊追赶着格拉往山下猛冲。积雪给他们踢得四处飞扬。猎狗们在村子里四处窜。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并不能破坏雪后村子的美丽与安静。

  格拉还看到了⺟亲,在雪后的美丽与宁静中,脸上汗⽔闪闪发光,浑⾝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得像被雪覆盖了的大地一模一样。⺟亲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声音飘向四面八方。在‮央中‬,留下的是静谧村庄。

  格拉突然就决定停下来不跑了,不是跑不到了,而是要阻止这头熊跑进雪后安宁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痛苦地生产后正在安静地休息。

  那一天,一个雪后的下午,村子中的人们都看到格拉突然返⾝,着下冲的熊起了手中的长刀。

  格拉刚一转⾝就感到熊的庞大⾝躯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还是把刀对准了熊前的⽩点。他感到了刀尖触及⽪⽑的一刹那,并听到自己和熊的体內发出骨头断裂的喀嚓声,⾎从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噴出来,然后,天地旋转,⾎腥气变成了有星星点点金光闪耀的黑暗。

  格拉掉进了深渊。

  在一束光亮的引领下,他又从深渊中浮了上来。

  ⺟亲的脸在亮光中渐渐显现。他想动一动。但弄痛了⾝子,他想笑一笑,却弄痛了脸。他发现躺在火塘一边的⺟亲凝视着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边。

  “我怎么了?”

  “你把它杀死了。”

  “谁?”

  “儿子,你把熊杀死了,它也把你弄伤了。你救了汪钦兄弟的命,还打断了兔嘴齐米的鼻梁。”

  ⺟亲一开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和⺟亲一样流过⾎,而⾝体也经历了与⺟亲一样的痛苦了。屋外,雪后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动,温暖的氛围中漾动着儿子和⺟亲的⾎的味道。

  “熊呢?”

  “他们说你把它杀死了,儿子,”⺟亲有些虚弱地笑了“他们把它的⽪剥了,铺在你⾝子下,⾁在锅里,已经煮上了。”

  格拉虚弱地笑了,他想动一动,但不行,口和后背都用夹板固定了,⺟亲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去摸⾝下的熊⽪。牵了左手摸左边,牵了右手摸右边。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头熊给他睡在⾝子底下。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绷开钉在地板上,让杀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杀死它的人被撞断了肋骨,熊临死抓了他一把,在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当然,这人不够⾼,熊没能吻他一下,给一张将来冷峻漂亮的脸留下伤疤。

  “这熊真够大。”⺟亲说。

  “我听见你叫了,你疼吗?”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不,阿妈。”

  ⺟亲眼中泪光闪烁,俯下⾝来‮吻亲‬他的额头。她浑⾝都是⽔和⾎的味道。自己浑⾝则都是草药和⾎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头“我,也叫你这么痛?”

  “更痛,儿子,可我喜。”

  格拉咽下一大口唾沫,虽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叫自己脸上浮起笑容。用一个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应有的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他呢?”

  “谁?”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说:“小家伙。”他想⽗亲们提到小孩子都是用这种口气的。

  ⺟亲笑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她说:“永远不要问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谁是小不点的⽗亲这个问题。他不会问的。小家伙没有⽗亲,可以自己来当,自己今天杀死了一头熊,在这个小孩子出生的时候。而自己就只好永远没有⽗亲了。

  桑丹把孩子从一只柳条编成的摇篮里抱出来。孩子正在酣睡。脸上的⽪肤是‮红粉‬⾊的,皱着的额头像一个老太太。从⾎和痛苦中诞生的小家伙浑⾝散发着的气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亲把小东西放在他⾝边。小小的她竟然有细细的鼾声。格拉笑了,因为怕牵动伤口。他必须敛着气。这样,笑声变得沙哑。成年男子一样的沙哑笑声在屋里回起来。

  “给她起名了吗?”格拉问。

  ⺟亲‮头摇‬。

  “那我来起吧。”

  ⺟亲点头,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时,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对,雪。”

  ⺟亲仰起脸来,仿佛在瞩望想像中漫天飞舞的轻盈洁净的雪花。

  格拉发话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们⺟女两个。”

  ⺟亲顺从地躺在了女儿旁边。仿佛是听从丈夫的吩咐一样。桑丹闭上了双眼。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雪光透过窗户和门进屋里,照亮了⺟亲和妹妹的脸。这两张脸彼此间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那么天真,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格拉吐了一口气。妹妹也和自己一样,像了⺟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特别是村里的别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格拉转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后的天空,一片明净的湛蓝还有彩霞的镶边。

  火塘上,炖着熊⾁的锅开了。

  假装睡着的桑丹笑了,说:“我得起来,⾁汤潽在火里,可惜了。”

  格拉说:“你一起来,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这个男人生了娃娃。”

  ⺟亲笑了。格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是我们机村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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