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 群蜂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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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阿坝阿来 作者:阿来 书号:39195 | 更新时间:2017/9/5 |
群蜂飞舞 | |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満⻩⾊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国中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气中有净⽔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峰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国美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満趣兴。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生学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的鸥鸟在⽔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两个十六岁的中生学逮住了⽩⾊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作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树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诚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趣兴。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与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本之学內明学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満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趣兴转向了医学,禅房內挂起了学习脉诊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格西问:“你这是⼲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见他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光在花间闪烁,一些⾊彩丽的野藌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京北时间几点。” 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京北时间十六点整。”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势姿,就转⾝踅进了大殿。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格西这才明⽩,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藌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声:“啊!哈!”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己脫得一丝挂不,扑进了溪流中间。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浅的⽔中扑腾。他噗噜噜噴⽔,像快乐的马驹打着响鼻。他把头整个钻进⽔中,结实的脊梁拱出⽔面,像一条大鱼。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叫着摆动头颅,満头⽔珠迸散成一片银⾊⽔雾。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雾,被下午西斜的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 天哪!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时光又往前流动。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把⾝体晒⼲。⾼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是格西来我这里作客了。我们一起用了啂酪和茶。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他说:“嗬嗬,是这么个味道。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骑着人,一匹马的空背缎子样闪闪发光。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格西不噤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藌花间的藌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 群蜂飞舞 秋天未到,就传来桑木旦先生在首都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 传来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样。说是桑木旦先生答辩时一个问题也不回答那些哲学教授。桑木旦先生在传说中显得很有机锋,他说:“问题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让我站着的问坐着的一点。”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经写成了一本有关宗教哲学中诡辩论方法的书,填补了一个学术空⽩领域而获得博士学位。现今有一种比附,把寺院中显教密教学院比作大学,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个博士,但却是穷经皓首才取得的啊。于是赞叹:“是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说:“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这个寺院护法神祗的名字。蔵传佛教的一些书中说:凡是以雪山为栅栏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这个地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添着神祗。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伏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成佛,而成为琊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藌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九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満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雪在一片金⻩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內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游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藌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悉这种声音的。这种⾊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噤由衷赞道:“好啊!” 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 不说妙哉妙哉而说的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进窗口的光从⾼处投⾝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稳地坐在⻩缎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満了蜂藌的味道,⾚脚上沾満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上的⾐裳也⽔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前⾝后,⾝里⾝外。而群蜂飞舞,昑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桑木旦先生的梦魇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舂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地起凸,放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手和美好心情翻⾝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活佛把牛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喝⼲。完了,我对着罐口大,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缰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大巨的⻩⾊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內就会回来。”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这次回来,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睡袋、照相机、罐头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菇蘑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満不在乎的样子了。想是因为已经是家国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果罐头:梨、荔枝、菠萝、杨梅。他戴着⾆头很长的帽子,持着相机肆意拍摄:塑像、壁画、法器、⽇常生活用具。其余时间就趴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在尘世和天堂之间——我短暂的喇嘛生活》。那么,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的朋友已经⼊睡了。帐篷四周漾着⽔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他的眉头紧皱。活佛为他祈祷一阵,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眉头就舒展开了。 回去的时候,露⽔打了活佛的双脚。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帐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这时,桑木旦先生进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上真打了一拳:“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痛,但确实在打。” 格西就说:“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不叫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狰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祗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浇在⾝上,醒来却是一片月光。再⼊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満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庒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昑,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的朋友从梦魇中脫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菇蘑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磨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満是牛烧菇蘑香甜的气息。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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