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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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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人的圣经 作者:高行健 书号:39184 | 更新时间:2017/9/5 |
| 第6节 | |
| “中午有位你不认识的先生请吃饭，电话里那位秘书姐小说：”我们周董事长会准时亲自到店酒的大堂来接你。” “你下到大厅，立刻有位⾐著考究的先生过来，双手递上名片： “久仰久仰，”对方还说看了你的戏，不揣冒昧，耽误你一点时间，请你一起吃个便饭？ “你上了他的宾士大轿车，富豪的标志。董事长先生由自己开车，问你喜  吃甚么。“甚么都好，港香是吃的天堂，”你说。 “不像巴黎，那里可是美女如云，”周先生边笑边说边开车。 “也不尽然，地铁里也有的是流浪汉，”你说，开始相信对方确实是个老板。 “车驰过海湾，进⼊去九龙长长的海底隧道。 “周先生说：”我们去马会，中午那里比较清静，也好聊天。不赛马的时候，平时去那裹进餐得是马会俱乐部的会员。” “港香居然有对你这戏有趣兴的阔佬，你也开始觉得有趣。 “你们坐定，周先生点了些清淡的菜，不再说美女的玩笑！沉静下来。这宽敞舒适的餐厅只几桌有顾客，服务生远远站在门厅静候，不像港香通常的饭店甚么时候都熙熙攘攘，食客満堂O “不瞒你说，我是从陆大偷渡游⽔过来的。文⾰时期，我在广东的军垦农场劳动，已经⾼中毕业，多少有点头脑，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葬送掉。” “可偷渡也很危险口” “当然。那时候我⽗⺟都关起来了，家也抄了！横直是黑五类狗息子。” “要碰上鲨鱼——” “那倒不那么可怕，还可以斗一下，看运气。怕的是人，巡逻的舰艇探照灯在海面上扫来扫去，发现偷渡的就开火。” “那你怎么游过来的？” “我准备了两个篮球胆，那时候的篮球有个橡胶胎，还有个长嘴子，可以吹气。” “知道，小孩子学游泳当救生圈用，那时候塑料制口叩还不普及，”你点点头说。 “要有船过就把气放掉，潜泳。我⾜⾜练了一个夏天，还准备了昅管。”周先生露出笑容，但似笑非笑，倒让你觉得有些凄凉，不再像个阔佬。 “港香这地方好就好在怎么都能混，我是个暴发户，现今没人知道我这来历，我早已改名，人只知周某人，公司董事长。”他嘴角眼角都显出几分得意，恢复阔佬的样子。 “你明⽩这并非冲你而来，同你素不相识，居然毫无顾忌坦露自己的⾝世，这分自得不过是他现今的⾝分养成的习惯。 “我欣赏你的戏，可港香本地人不见得都懂，”他说。 “等懂往往就晚了，”你迟疑了一下，才说，”这得有些特殊的经验。” “是这样的，”他肯定道。 “你喜 戏剧？”你问。“我平时不看戏的，”他说，”只看芭蕾舞，听音乐会，西方来的著名的歌唱家，歌剧和  响乐，也都订票。如今得享受享受艺术！可还没看过先生你这种戏。”“明⽩，”你笑了笑，又问，”那怎么想起来看这戏的？” “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向我介绍的，”他说。 “那就是说也还有人懂？” “也是陆大出来的。” “你说这还是你在陆大时写的戏，可只是在陆大之外才能演出。你现今的写的东西同陆大已没有甚么关系了。 “他说他也是，  儿都本地出生！道道地地港香人。他来这里快三十年，也算是港香人了，同陆大只是业务上还有些往来，而且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已经把”大笔资金好歹撤出来了。“准备投资到哪里？”你噤不住问。 “澳洲，”他说，”看了你的戏，更坚定了这主意。” “你说你这戏没十分具体的国中背景，写的是人与人的一般关系。 “他说他明⽩，他需要有个退路。 “澳洲就不会排斥华人吗？要港香人都拥到澳洲去？”你问。 “这就是我想同你讨论的。” “不了解澳洲，我住在巴黎，”你说。 “那法国怎样？”他眼盯住你问。 “哪里都有种族主义，法国当然也免不了，”你说。 “华人在西方也很难啊…”他拿起还有半杯橙汁的杯子，随后又放下。 “你有些触动，说他既然家小都土生土长在这里，生意在港香看来还能做下去，当然不妨备个后路。 “他说他很荣幸你肯赏光同他吃这么顿便饭，文如其人，这么诚坦。 “你说诚坦的是他，国中人都活在面具下，摘下面具很不容易。 “也因为彼此没有利害关系，才能成为朋友。” “他说得这么透彻，显然也看透了人世沧桑。 “你下午三点还有个记者要采访，约好在湾仔那边的一个咖啡厅，他说他可以送你去。你说他也忙，不用客气。他说你甚么时候再来港香尽可找他。你谢谢他的好意，说这恐怕是你在港香的最后一个戏，⽇后总有机会再见，但愿不是在澳洲。他连忙说不不，他到巴黎去一定看你。你便留下你的地址和电话，他也即刻把他的随⾝手提电话的号码写在名片上给你！说你有甚么事要帮忙的，可以给他打电话，希望有机会再见。 “记者是”位戴眼镜的姐小。你一进咖啡厅，她便从大玻璃窗前临海的座位上站起，向你招手。她摘下眼镜，说：”我平时不戴眼镜，只见过你报上的照片，怕认不出来。” “她把眼镜装进提包，又拿出个小录音机，问：”可不可以录音？” “你说你没有任何顾虑。 “我做采访务求引言准确，”她说，”可港香不少记者都信手编写，有时候弄得陆大的作家很生气，甚至要求更正。我当然理解他们的处境，你不同，虽然也是陆大出来的，这我知道。” “没有导领。”你笑了笑。 “她说她的主编倒还好，一般不会动她的稿件，她怎么写就怎么发，她可受不了约束。九七之后，又是九七，要是实在做不下去，她可就走。 “能不能问问姐小打算去哪里一．” “她说她持的是英国的港人护照，也不能在英国定居，再说她不喜 英国，她打算去国美，可她喜西班牙。“为甚么是西班牙而不是国美一．” “她咬了下嘴  ，笑了，说她有个西班牙男朋友，是她去西班牙旅行时认识的，但是已经分手了。她现在的男朋友也是港香人，是位建筑师，他不想走。“别处很难找工作，”她说，”当然，我最直口观的还是港香。”她说已经去过许多家国，旅游当然很好玩，可很难在那里生活。港香不，她和她⽗⺟都港香出生，她可是完完全全的港香人，她还专门研究港香的历史、人文、风俗的变迁，准备写本书。 “那到国美去做甚么？”你问。 “进修，已经联系了一个大学。” “读个博士？” “一边读书，或许看看有甚么工作可做。” “那你男朋友怎么办一．” “我可以结了婚再走！或许．…．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那双眼睛看上去并非近视，倒有些茫然。”是我采访你，还是你采访我？” “她收回眼神，按了一下录音机。”好，现在请你谈谈，对港香回归后文化政策的看法，港香的戏剧会不会受到影响？这是港香文化界关、心的问题，你从陆大出来的，能不能谈谈你的看法？” “采访结束之后，你又乘渡船过海湾去九龙，到文化中、心的剧场同演员们 代一下，戏开演时便可回店酒，好同马格丽特一起安安静静吃个晚饭。“  光从云层中斜 在海面上，湛蓝的海⽔波光跳跃！习习凉风自然比室內的空调更令人适意。海⽔隔开的那港香岛，郁郁葱葱的山坡上大厦群耸立，喧闹的市声渐渐退远，一个有节拍的击撞声在海面上却越益分明。寻声望去，海滨那幢为九七年英中两国接仪式修建的大会堂正在施工，一下又一下砰砰打桩的汽锤声明明⽩⽩提醒你，此时此刻，这港香，一分一秒，刻不容缓，也正在变成国中。波浪反的光令你细眯上眼睛，有些困倦。你以为告别了的国中竟依然困扰你。你得彻底摆脫，想晚上同马格丽特去兰桂坊，那条非常欧化的小街，找个有爵士乐的酒吧陶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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