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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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秧歌 作者:张爱玲 书号:39169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十一章 | |
农会里通过一项决议:在新年里,各村都要去给四乡的军属拜年,送年礼。每家摊派半只猪,四十斤年糕,上面挂着红绿彩绸,由秧歌队带头,吹吹打打送上门去。每一家军属门上给贴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光荣人家”贴的时候再放上一通鞭炮。 家里没有养猪的人家,就折合现钱,此外还有买爆竹的钱,每家都要出一份。限定了一个⽇子付,但是⽇期早已过了,大家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在开会的时候,一致举手赞成这提议,当时大家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力量执行它,然而都举了手。现在他们大家都观望着,看别人打算怎么样。 农会主任和他的——也就是妇联会主任——分别召集大会,又去挨家访问,个别说服,但是仍旧毫无效力。王同志不得不一家家去催。到了金家里,他说“谭金,你是个劳动模范,村子里的积极分子,你要起带头作用才对。我们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它。这实在是一个政治任务,有政治意义的。这你总该知道它有多么重要!民人解放军的家属,我们应该照顾的。没有民人解放军,你哪里来的田地?从前的军队专门害老百姓,现在两样了,现在的军队是民人自己的军队。军民一家人!” 金仍旧坚持着说他拿不出钱来,也没有米做年糕。 拔颐且丫吃了两个月的粥了,”他说。 月香听他的口气太短促,近于耝暴,她着急起来,赶紧岔进来仔细讨说他们的艰难困苦,用一种哀怨的口吻娓娓说来,说上一大篇。 耙患矣幸患业哪汛Γ”王同志微笑着说。“可是你看看别的村子里一——他们过的⽇子不见得比我们強。他们照样还是非常踊跃的给军属采办年礼,谁也不肯落后。难道我们比他们不爱国?”他把一只脚提起来,踩在板凳上,像是预备舒舒服服地长谈一下。 但是金一口咬定没有钱也没有米。王同志笑了,说“我知道你也实在是为难,大家都是一祥,各有各的难处,不过至少你们比别人还好一点。你的女人一直在城里做工。你们两个人都生产,家里人口又少,负担轻。别的不说,就光说吃的,你们也比别人吃得好些。” 金不由得紫了脸。王同志这话,当然是指着那一次被他看见他们在那里吃⼲稀饭,那还是月香刚回来那一天。金知道那都是自己不好,那天都是他闹着一定要吃饭,吃饭,结果被王同志看见了。他越是恨自己,越是羞愤并,一时竟失去了自制力。“王同志,”他大声叫喊起来“你出去问问大家,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情,谁瞒得了谁?——米汤里连一点米花都看不见!饶这么着,我们的米都已经快没有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心里就像滚油煎的一样!” 月香拼命阻止他,不让他说下去。王同志倒并不介意,仍旧笑嘻嘻的和他辩论下去。王同志于这一类的工作,实在是极而流,即使头顶地,脚朝天,倒站在地下,也能够滔滔不绝他说下去,一说说好几个钟头,毫无倦容。 他们的争论其实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永远得不到结论,因为他们各说各的,等于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接触之点。金只管诉穷道苦,王同志并不理会他那一套,只拿大道理来晓喻他,说他对军属应当负起责任来。 澳愕比挥心愕睦难,我知道。不过不要太強调你的困难,”王同志和颜悦⾊他说。“眼光放远一点!” 把酃夥旁兑坏悖∥颐強了舂就没得吃了!到时候叫我们怎么样?有‘大锅饭’给我们吃么?” 王同志虽然有无限的耐心,一提起“大锅饭”不由得脸⾊一变。乡下一直有这谣言,说要強大家把粮食充公,在一个公众的大灶上做饭给大家吃。农民对于“大锅饭”这样东西一向感至恐怖,然而现在大家饥饿到一个地步,竟由恐惧一变而为憧憬了,因为在他们的想像中,这可能是一种府政救济的方式。 澳忝钦庑┤四模要是把眼睛望在自己田地上,加一把劲努力生产,要比梦想着‘大锅饭多好得多!”王同志厉声说。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就像脸上少了一样东西,不知道是少了个鼻子还是眼睛,看上去很异样,使人有一种恐怖之感。“王同志你不要听他胡说,”月香气急败坏地说。“今天也不知怎么,犯了牛脾气,也是因为前两天跟我闹别扭,想要当了被窝去赌钱、喝酒,是我拦住了他,没让他去,到现在还在那儿跟我呕气。” 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去理她。“过了舂荒还有夏荒,”金很大声嚷着“等不到秋天,我们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王同志拍着桌子叫喊着“谭金,你这种态度非常不对!我对你算得耐心的了,也是看你从前还肯努力。我看你简直变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拖你的后腿?” 他当然是说月香。月香这时候已经不在旁边了,她悄悄地溜到了背后去,随即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她內心的挣扎使她脸上得绯红,但是她向王同志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始终带着微笑。“王同志,我这儿有一点钱,是他不知道的。请你带了去给我们买爆竹,买半只猪。他不晓得我有这钱。我也就剩这一点了。”王同志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的拍着桌子向金叫喊着。他让她站在旁边等了许久;金向她瞪着眼睛看看,仿佛恨不得把她当场打死。 最后王同志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她,冷冷地说“你早为什么不说?口⽇声声说一个钱也拿不出。对自己的府政都这样玩弄手段。现在的府政是民人自己的府政了,你们这些人到什么时候才觉悟呵!还是这样不坦⽩!” 笆堑模是我不好,王同志。他是真的不知道。是我瞒着他留下的一点私房钱。” 八氖斤年糕,快点做好送了去——至迟后天一早要送到。你要好好的跟他谈谈,纠正他的思想。他今天这态度非常不好。” 月香送王同志出去,送到院子外面,站在大门口看着他走进另一人家。她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头发被人一把揪住了,往后面一拖。金连接几个耳刮子,打得她眼前发黑。她拼命挣扎着,闷声不响地踢他,咬他。她没有叫出声来,怕王同志没有去远,或者会听见。 但是金不管这些,一面打,一面就⾼声骂了起来“算你有钱!算你有钱!老子不希罕你那几个臭钱!我正在那儿说没有,没有,你那儿就捧出来了,当面给我打嘴!不是诚心跟我捣,下次再要,我看你拿什么出来!害死人!今天下揍死你,我不是人养的!” 他下手那样重,月香虽然极力忍着,也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谭老大走过来劝解。谭大娘也来了。自从上一次和月香吵架,被老头子打了一顿,她这些天都没有和月香谈过。但是她今天也跑过来劝架,因为她向来是个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什么岔子,永远有她在场。而且这是一件愉快的事,眼看着一个敌人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天一样地当众被羞辱。 昂昧撕昧耍金!”谭老大连声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昂媚胁挥肱斗!好了好了,金!别让王同志听见了!”谭大娘最后这句话实在有点失言,等于火上浇油。也许她是有意的。 吧倌猛跬志来吓唬我!”金越发拳打脚踢起来。“今天非揍死她不可!让她上妇会报告去!我不怕!”老夫妇俩好容易把他们拉了开来。金气烘烘地从大门里走了出去。 罢饨鸶就是脾气不好,”谭大娘说。“别处受了气来,不该拿老婆出气。” 月香一句话也不说,蓬着头坐在地上菗菗噎噎哭着,嘴角涔涔地流下一缕⾎来。谭大娘把她搀到屋子里去,她面朝下向上一倒,伤心地大哭起来。 谭大娘也在沿上坐了下来。“夫打架是常事,你也犯不着跟他认真。夫没有隔宿仇的。”然后她俯下⾝来凑在月香耳边低声说“也不是你们一家的事。我们比你们还要吃亏。我们那只猪还不是送给他们了。要钱,我们拿不出来,叫我们去问亲戚借。‘你媳妇不是有个妹子嫁在镇上么?’——他妈的,什么都知道!现在她到镇上去找她妹子去了。要是借不到钱,又不知道怎样。”她叹了口气,弯下来。掀起⾐角来擦眼睛。“唉!不容易呵,今天过不到明天!”月香只是伏在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一座山底下了,因为金不了解她。 第二天他们天一亮就起来,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响着,缓慢重拙地,几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轴心上转动的声音…悠长的岁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来,又舂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们把一张桌子搬到院子里来,板桌中心点着一支蜡烛,大家围着桌子站着。金两只手搏弄着一只火烫的大⽩球,有一只大西瓜大,他哈着,把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全神贯注地在那上面,仿佛他所做的是一种.最艰辛的石工,带有神秘意味的——女蜗炼石,或是原始民族祀神的雕刻。 他用心盘弄着那热炽的大石头,时而劈下一小块来,掷给下首的月香。月香把那些小块一一成长条,纳⼊木制的模型里。他从容得很,放了进去再捺两捺,小心地把边上抹平了,还要对着它端详一会,然后翻过来,在桌面上一拍,把年糕倒了出来,糕上就印上了梅花兰花的凸纹,桌上有一只旧洋铁罐,装着一罐胭脂⽔。她用一支五板鹅⽑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在每一块年糕上随意地点三点,就成为三朵红梅,模糊地叠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纹。阿招闹着要由她来点梅花,她说也会点,但是桌子太⾼了,她够不着。 年糕终于全部做好了,搬到屋子里去,叠得⾼⾼地晾⼲它,大家忙着去数一共有多少条,计算着斤两,院子里冷清清的,一支红蜡烛点剩半截,照着那桌子上空空的,就剩下那只乌黑的洋铁罐,里面用⽔浸着一块棉花胭脂。月香走过来把那块⽔淋淋的红⾊棉花捞了出来,在她的腮颊和眼⽪上一阵擦,然后把手心按在脸上,把那晕红抹匀了。 安环缸自闾A耍”她自言自语他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把孩子也叫了来,给她也浓浓地抹上一脸胭脂。那天晚上她们⺟女俩走来走去,都是两颊红异常,在灯光下看,似乎喜气洋洋的。倒的确是一种新年的景象。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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