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白雪红尘) 第38-40节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曾在天涯(白雪红尘)  作者:阎真 书号:39114 更新时间:2017/9/5 
第38-40节
  三十八

  舒明明寄信到龙-88,要我跟她打个长途电话。信上说:“如果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们的联系就断了,如果你舍不得那点要命的钱,我可以给你出。”这个电话我不能在家里打,帐单一来,思文就会明⽩一切。我跟葛老板说用他的电话往家里打个‮际国‬长途,帐单来了就从周薪里扣除。我算好星期天凌晨是国內的周末下午,星期六收工以后就没有睡,靠着头等着。这件事怎么办,我没有最后的主意。就这样潦倒地一事无成回国去,我不甘心。在最后的关头,现实的考虑终究战胜了浪漫的怀想。从凌晨两点到四点,我拨了二十多次,才接通到她家里。我跟她通话有十几分钟,放下电话我竟想不起这十几分钟都讲了些什么。十多天后又收到她的来信说,一个人不可能作这样希望渺茫的等待,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既然我不能给她希望,就不要再去打扰她的平静。捏着信站在窗前,似乎失去了什么,似乎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是一种毫无內容的空洞的沉重。我想明⽩这种沉重的确定意义却又枉然,人有时候也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我慢慢把信撕碎摊在手心,从窗户里伸出去,看着那碎纸一片片随风飘逝,明⽩了这是一段生之经历的最后结局。

  在那几个星期思文的眼睛失神地深陷下去,脸⾊蜡⻩没有了光泽。有时她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面容长久地默然无语,显出一种哲人似的深沉悲悯的思索。嘴间或沉默地动,象在细细咀嚼着生命的感受。这让人想到敏感的灵魂总是被痛苦永恒地覆盖,在苦难的炼狱中挣扎不起,至死方休。我在一旁看了心惊胆颤,故意弄出一些大的响动,想使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说:“思文,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犯了傻,‮磨折‬自己!过几天论文就寄回来了。”她转脸望了我目光呆滞毫无表情。我说:“睁了眼做梦呀!”她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笑意。这天电话铃响了,我等她去接,她木然不动。我接了电话,听了几句把话筒替给她说:“你老板打来的,他说和渥太华通了电话──”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巴张开,手伸伸缩缩迟疑着不敢接话筒。我说:“通过了!”她一下软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抓爬过来,伸手接了电话筒。她一只手撑在地毯上打完电话,把手伸给我说:“扯我起来。”我拉了她起来,她往上一倒,闭上眼睛。我怕她过份动出了⽑病,凑在她耳边问:“一加一等于几呢?”她说:“我休息几分钟。”这样躺了几分钟她突然一跃而起,満脸‮奋兴‬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买机票去,走!”

  到自动提款机前按了个人密码,取了五百块钱。两人揣了钱跑了一下午,比较几家航空公司买了最便宜的机票。思文反复说:“我太⾼兴了,我心情很好。”我说:“你都说有几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她说:“人家⾼兴就让她说一下嘛,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主要是太⾼兴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我向葛老板辞工。他说:“是在这里做得不⾼兴了?”我说:“下星期要去多伦多。”(以下略去170字…)他说:“在别的地方做得不⾼兴了,随时回来。”我说:“那时候又有别人了。”他说:“你来你的位子总有的。”我说:“谢谢老板。我去了让老周来学炒锅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他说:“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了。”

  最后一晚我对葛老板说:“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们还没起来,门怎么关?”他说:“你从后门走,把门带上。”说着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你这个星期的人工。”又把一个印着财神的小红包塞到我口袋里说:“一点意思。”我说:“谢谢老板,真的不好意思。”他说:“你也别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

  上楼去⽔房‮澡洗‬,打开红包一看,是两张一百块的票子。我一喜,⾚了脚跳起来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奋兴‬,毫无睡意。回到房中看见周毅龙甩了拖鞋正准备睡。我说:“老周,明天就剩你在这里了,要老板让你上灶。”他马上说:“我无所谓,我无所谓,我⼲几天也不⼲了,⼲一辈子这也是⼲不来出息的。”我说:“这事不能久⼲,站了这几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我小腿上都静脉曲张了。”说着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让他看“钱是什么,是⾎汗,是自尊,是这条命。以前是看不起钱,现在可不敢小看了钱。”又说:“我去海边走走,在这里做了半年多,还是刚来的时候去看过一眼。”他说:“我也去看看。你还看了一圈,我看都没看过。”几个月来我们之间有着一种潜在的敌意,忽然在这一瞬间消除了。我觉得有些意外。

  出了门两个人在夜里游走,拐上一条狭窄的公路向海边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着⽩光,蜿蜒到溶溶夜⾊中去。风挟着海嘲声吹过来,衬⾐在风中呼呼作响。狗儿在吠,不知名的鸟正啭啼着最初的夜歌。路边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显出隐约的轮廓。几个月来的敌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么说话才好,似乎都有着点羞怯,等着对方先开口。夜⾊中一只狗沿着路边走过来,周毅龙吹着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脚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个滚,尖叫着从我们脚边窜了过去,⽑茸茸擦着我的小腿。我吓得往边上一跳,周毅龙笑了说:“狗你也怕。”我说:“咬一口就不得了。”他说:“这里的狗和‮国中‬不同,一只只都忸怩的。”我说:“这里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护。上次报上登出来,两个柬埔寨人打狗吃了,还被‮留拘‬了。”他说:“我就是要踹它一脚,让狗主人心疼一下。”这时我感到打破羞怯的默契已经达成。

  快到海边我说:“这么好的景⾊都被浪费了,每天做了就睡,从不出来看看。”他说:“空气也好,这样鲜的空气‮海上‬绝对没有。”我说:“老周,你爱上纽芬兰了,为了呼昅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气,你在圣约翰斯呆一辈子算了。”他说:“那还不要了我的命去了,这个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伦多。我还不知要‮磨折‬到几时,赵洁她还想在这里读博士呢。”我说:“原来她是博士家属,现在要轮到你了。”他说:“不是什么好事,女人玩起来了,发了,威胁太大,男人做人就难了。尤其象我们,签证都附在她们的‮生学‬签证上,志气两个字讲不出口。”我说:“女人都说男人玩起来了发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他说:“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要打个问号。”

  看见海了,波涛一波一波涌‮海上‬滩又退下去。我们在海滩上坐了,我又跑下几步,趁波涛涌上来用手指点几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来说:“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看看大西洋了,以后要到电影里去看。”

  他说:“老⾼,你真的想回国去?”我说:“谁知道以后,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他说:“有移民机会把它放弃了,恐怕全加拿大只有几个。”我说:“谁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着痛苦!在国內好歹也是个人,现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当个人就没人把我当个人,人整个地被阉了似的。”他说:“半路回去太吃亏了,这边的没得到,那边的失去了。苦也吃了,脸⾊也看了,刚有点出头的影子又要回去了,舍不得。不怕你笑我,原来想着人生许多许多,狗庇!现在只想发点财。人长到三十多岁,才明⽩了这点道理。世界也变得简单了,就剩了眼前自己抓得到的那点点东西,别玩虚的!虚的许多许多都是虚的,活得了一千年吗?我学历史都学到博士了,什么事没想过?想多了倒捆了自己的手脚展不开,想着想着老了,两手还是空空。想得越多越深越糊涂越痛苦越犹豫越没有行动能力,自己看自己,清⾼呢,深沉呢,别人看去还不在心里笑傻瓜。人一辈子都过了一半了,一年一年这么闪过去,好恐惧啊!过了一半还犹犹豫豫糊糊涂涂不知道自己一辈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得了!”

  我说:“知道了烦恼越多,山沟里农民伯伯烦恼还没你多呢。”他说:“不怕你笑,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想发点财,不发点财回去,不怕别人笑你!活到三十多岁,忽然就发现时间变短了,事情变简单了。搞几年能变成葛老板,我就安心了,对自己有个待。”我说:“老周你是博士,你的文章我也看过,不是吹捧你,有真货。你应该坚持下去。”他“哼”地笑一声说:“古人从尧舜孔夫子到曹雪芹孙中山,都被搞学问的存在‮行银‬里,一代一代永远提取利息,这么回事吧。学问我也了几年,写那本书的时候我心也跳了几跳,出版了又有点沮丧。图书馆书多得跟草一样,你的书就塞在那个角落没人理,也好比一滴⽔滴到大西洋去了,⼲什么呢,一辈子的?世界还是世界,与你无关。读书多了最強烈的幻觉就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自己写的东西看得很神圣,哄自己呢?做一辈子历史无用功还觉得自己了不起,伟大,给世界留了点什么。这么想我想了很多年,忽然发现错了。”

  我说:“老周你想得太多了,人间的事还经得起你这一细想!三国打了几十年,死人无数,刘关张英雄一世,气呑山河,到头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世事不可看得太清想得太透,不然这活着就没味道了。活着就是活着。”他说:“死了没办法就算了,活着不能太委屈。对不对?”我说:“对绝对是对,可是你现在委屈不委屈?”他说:“我是一步步往好地方走,可怎么走来走去倒不如不走!出了国这不是好事吗?找到工作这不是好事吗?可就变成了瘪三一个!心里不服气吧,那还不行,得忍着。晚上躺在上想着,睡不着,人不能往深处想,想来想去万念俱灰,还是庄子对。”我说:“又哄你自己了,你那个庄子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得通的,你学得到?”他说:“老⾼,你倒是个谈话的对手,看不出。”我说:“你还当我脖子上是结了个南瓜吧。”

  我们站起来沿着海滩走。星光下我发现一些小鱼被波涛推上来,在海滩上跳,蹲下去瞧了又发现很多已经枯死。遍地都是。趁着波浪推上来,我把一条留在海滩上跳着的鱼踢到⽔中去,说:“救它一条命。”他说:“枯死在海滩上是它的命,是命就无可抗拒,下一波它还要被推上来,救不了的。”两个人站在那里,着海风。他说:“人呢,其实就象大西洋上偶然吹过的一阵风,刮过去就过去了,谁能告诉我这阵风有什么深远的意义?承认自己的渺小没有意义也要有一点勇气,人在心里总逃避这个,我想逃避又逃避不了,人总不能对自己也连哄带骗。”我说:“老周你太现实了点,这样活了也没有味道。”他说:“我是一个俗人,我只能去抓自己抓得到的东西,自己鼻子尖尖前的那一点点。”他说着⾝子往前一倾,双手飞快地向前一抓又收回,做了一个捕攫的动作“终极关怀的问题‮磨折‬了我好多年,人类精神命运问题也考虑了好多年,突然明⽩了最需要关怀的是自己的命运。文盲也懂的道理,我到三十多岁忽然才懂了。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俗人。”我说:“又哄你自己了,今天你不得不俗了,得找点什么安慰自己。人最喜哄骗的正是自己,聪明人也逃不脫。”他笑了说:“那也是,那也是。”

  再往前走看见一大片游艇湾在那里,有一座小木桥架在浅海中通到游艇上去。我们顺着木桥走过去,两边系着的游艇在海⽔中起伏,灯光点点,又有断续的人声在夜里回。走到木桥尽头,我们伏在栏杆上看着海的深处,前面有一点一点灯在闪,是夜航的游艇。我说:“夜里冷了。”老周说:“哪里就会吹病去了。书上说海风带着一点咸腥,你闻到了没有。”我说:“怕是谁想出来的吧,⽔是咸的,鱼是腥的,风里哪又闻得到。”他说:“再过几个月我也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谁知道,天下总有个地方容得下我。”我又问他这几个月托福可有了进展,他说:“进展个庇。”我说:“那么多次你都捧了书睡着了。”他说:“那又是骗自己的,好象捧了书对自己就有待了。赵洁都抱怨了,回去一次抱怨一次,我没跟她挣脸!”

  我试探着说:“到这里女人都变了。”他说:“是呀,是呀!”我说:“也怨不得她们。女人谁不爱面子,谁又是超人呢。看了我们窝囊的样子,心里有了想法也是自然的。”他说:“我会服这个气?当年她追求我,哭了多少次我一狠心才应了,现在在我面前跟个皇后似的。”我说:“你靠她才来的,凭这一点也把你的威风灭了。”他说:“一个‮家国‬活在世界上靠实力,谁跟你讲平等!人也这样,自己的利益要靠自己去维护,靠自己的实力去争,谁跟你讲公平!感情可以有,要有东西做后盾,谁凭⽩就爱了你!天下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还是⽑主席讲得透。细想之下,现实总是冷漠的,它得你不断地接受你不愿接受的东西。痛苦吗,痛苦!痛苦完了你还得接受。你得把自己的心锻炼得跟铁一样才行,铁还不行,还要淬火。好多事就象铁锤一样打在我心上,把柔软的那一部分都锤硬了。”我说:“老周,不要说得那么恐怖,说得一股⾎轰隆隆冲到我头上来了。”沉默了几分钟我说:“走吧,看着别人玩游艇有什么意思。”他说:“什么时候活到这个份上,也象个人了。有钱了,没处花了,买游艇!钱就那么有着也没有意思。不过我到今天也没信心做这个梦了。”

  我们又往回走。快拐上那条路的时候,我说:“这就告别大西洋了,我给它敬个礼吧。”说着弯了鞠了一躬。他说:“海给人的感受很难表达,它总是使人想起一些事情。”我说:“它启发人想到自己的渺小短暂。哪一天我们的骨头成了化石,它还是这个样子。”他说:“是,是,还有几十年,要抓紧活。没有谁赋予了我什么使命,我的唯一使命就是对自己负责,要抓紧活!要有生命的紧迫感。可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挣扎不起!”我说:“咬了牙关几年,总会好些。”他说:“陷在这里进退两难了,看不到好起来的迹象。心焦啊,无可奈何!”我说:“老周你就这样悲观了,还有大半辈子呢。”他说:“细想起来心里真是好委屈。”我说:“到这里我也没觉得自己有权力要求什么,也就不委屈了。加拿大也没欠谁的,委屈了谁也可以回去,又舍不得。”

  回到龙-88,他躺下去说:“困了,明天做事会打瞌睡,肚子也饿起来了。”我说:“老周,你今晚的话就数这句最深刻。”他叹气说:“是的,到这份年龄,还说这些那些⼲什么,说什么也多余了。”我熄了灯说:“明天早上我就不叫醒你了。”我想着过几天就到了多伦多,‮奋兴‬得睡不着,又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却已经鼾声如雷。

  三十九

  机票买得便宜,时间不好,到多伦多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飞临多伦多的时候,从空中往下看,远远的是一片模糊的光,渐渐明亮起来,一片灯海望不到边。然后,一条条街道,汽车的红⾊尾灯一行行缓缓移动,都看清了。思文指着下面说:“多伦多,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说:“还是被我想到了。”她说:“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说:“这一年多伦多是我心中的圣地。”她说:“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看她的眼睛,她转了脸望着外面,说:“一年了。”我说:“那也不一定就有了造化,出息不了的人到哪里也出息不了。”她说:“那你还逃难似的逃离纽芬兰?”我说:“多伦多不图它别的,图它有两张中文报纸看。在圣约翰斯再呆两年,我都会变成真的文盲了。”

  两部小手拖车拖了⽪箱旅行袋,我和思文站在出口处等车。不断有出租车开过来,问我们进不进城。在纽芬兰有人告诉我们,出租车到城里很贵。我随口问了一个‮人黑‬司机,到‮人唐‬街多少钱,他说:“Maybefiftydollars。”我吓一跳,还是等着,专线客车只要八块钱一个人呢。在纽芬兰这一年多里我们存了差不多两万块钱,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想,但能省还是要省,钱来得太可怜了点。思文抱怨说:“来了一年多还用国內的概念来算钱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说:“那大概也只有我准备回去。”

  机场到市中心花了半个小时,一路上‮大巨‬的广告牌在夜中闪亮,看得我眼都花了。到汽车总站下了车,我说:“先找多大的‮生学‬联谊会。”思文说:“都十点了,到哪里去找。就是你要买便宜票,搞到天墨黑了才到。”站在路边有出租车停了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连忙摆手。

  把行李托到候车室,思文说:“今晚要住旅店了,省了机票钱,去了多的。这就是你⾼力伟做的事。”我说:“我还有那么大的派头住店,那不杀你几十块钱一晚。实在没办法先在这里蹲‮夜一‬,还有靠背椅呢。”思文说:“我去打电话。”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抄了一些电话号码,别人给的,都是一些不太相⼲的人。我们把两⽑五一个的硬币都收拢来,有七八个,她拿了去打电话。过一会她回来说:“只通了两个,听口气不肯来帮忙。”我说:“我一点都不瞌睡,你打你的瞌睡,我守行李。”我投了硬币到自动售货机里,按了选择键,掉下两筒可口可乐。又把晚餐没咬完的面包翻出来说:“凑合一餐。”思文接了面包,半天吃一口。我口里苦涩苦涩的,勉強塞进口里,用饮料咽了。思文说:“今晚怎么办?”我说:“在这里混‮夜一‬也好,的,这么多空位子,随你坐。”她说:“错了就错了,还要找道理。你就没做几件漂亮的事让人佩服佩服,跟了你总是受刺,还说刺好呢。”她眼眯了一会说:“睡不着。”我说:“睡不着你看看行李,我出去看看。”

  从‮机飞‬上看,多伦多象一座玻璃城,现在看去却平平淡淡。我朝着灯亮的那边走,怕走远了找不着回来的路,转一个弯就停下来记住街角建筑物的标志。在一家小店里我买了一张城市地图,对着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发现离著名的央街已经很近。我便横过去,央街果然热闹得多,⽩人、‮人黑‬、阿拉伯人、印度人、‮国中‬人,来来往往,是‮际国‬大都会风貌。灯光下各种各样的面孔闪烁起伏,如纸糊的脸飘浮在梦中一般。看着这无数的脸在眼前晃动,我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理解他们。

  (以下略去380字…)

  回到候车室,思文说:“啊呀,你回来了。刚才两个人过来问我要不要住宿,吓得我!”我说:“还有这么多人啊,怕什么!”又告诉她刚才遇见女的事。她说:“第一天来就走桃花运了,以后⽇子还长呢,这么浪漫的城市。”我说:“一开口就是酸的,酸不溜溜醋坛子。”她说:“我醋坛子!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呢。我倒希望自己有这种情绪。”我说:“我又自作多情了,好惭愧。我真是不要脸,我太不要脸了,我为什么这么不要脸呢。”我又虚张声势打自己的脸说:“看你还不要脸!打这张不要脸的脸!”她笑一声,不说话。我想:“现在有机会就来两下子,看起来离婚真的是无所谓了。”

  思文侧了⾝子去打瞌睡,我把箱子移到脚边并排放了,腿分开用脚尖夹了,闭了眼想瞌睡一下,但总是刚一糊了又惊醒过来。过一会就有夜行客车进站出站,来往的人行⾊匆匆。我无聊地盯着那些出出进进的人,揣想他们在这半夜行车是怎么回事。思文不时地醒来换一种姿式,又后悔没有在附近找一家旅馆住‮夜一‬。她说:“也就是跟了你,受这样的罪,一错再错。”

  我笑着说:“跟个有钱的这些错都没有了。”她气了说;“你想这样说,那也可以这样说。”我不再说什么,闭了眼假装打瞌睡。一个老年的‮人黑‬妇女来讨钱,我给了她一块钱示意她离开。她接了钱又去别人跟前去讨,总没人理她。我担心她又会过来碰醒思文,但她蹒跚着出门去了。我怕行李被人提了去,打着哈欠又不敢睡,就把别人丢在座位上的SUN(太报)拿过来看,找到Rent那一栏,看到一间房都是四、五百块钱一个月,吓得心惊⾁跳。挣扎着熬到天亮,我到门外手推车上买两份热狗,两人吃了。思文说:“这些东西吃了一天,胃都要翻过来了。”我说:“中午还吃不到饭我们去餐馆吃饭,到加拿大我还没吃过餐馆。”她说:“你天天吃餐馆。”我一笑说:“倒也是的。”又说:“我查地图了,这里离多大不远,我跑过去问问联谊会在哪里。近了拖车过去,远了叫部车。”她说:“慢点,赵教授给我一个牧师的电话,昨天没打通。这个彭牧师他自己也不认识。”她到投币电话机那边打了电话,回来说:“到门口去等,马上来了。”我说:“这教会的人真还仁仁义义的啊!”不一会彭牧师开车来了,他太太坐在车里。彭牧师一⾝西装笔,帮我们把东西放到车后。车开动后,彭牧师问我们什么时候到的,思文马上说:“刚才到的。”牧师说:“圣约翰斯这么早就有班机过来这边?”他太太回过头来问:“你们加⼊教会没有?”我说:“没有,‮国中‬教会少,圣约翰斯那边华人少。”她问我们有没有‮趣兴‬,思文马上说:“有‮趣兴‬。”彭牧师说:“有‮趣兴‬过几天接你们去参加我们教会的青年团契。”思文很⾼兴地说:“那好,我正想去。”车转来转去,问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联谊会,离多大很远,到‮人唐‬街上去了。彭牧师要帮我们提行李上楼,我马上拦了他,千谢万谢说:“耽误您太多了。”他递了名片给我说:“房子找到了打个电话过来,过几天接你们去教会看看。”上了楼我对思文说:“你要说有‮趣兴‬,又多出来一件事。”她说:“没‮趣兴‬你去说去,你坐在人家车上呢。”

  这是多大‮国中‬
‮生学‬联谊会租的一幢房子,住的都是过客,一人一天十块钱。上上下下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各种各样的人在流自己的经历。在这里实在难得住下去,便到外面买了《星岛⽇报》找房子。两天以后,我们搬到靠近‮人唐‬街中心的一条街道上去,住进二楼一间房中。房东是一对老年夫妇,很多年前从‮港香‬过来的。同样一间房,比圣约翰斯贵了几乎一倍,和那两个老人讨价还价半天,也没能少一个钱。这幢房子的二楼三楼都出租了,我们的隔壁是刚从‮国美‬德克萨斯州来的一对‮京北‬人,两个月前听说加拿大有移民机会,博士学位也不要了,电视机也送了人,连夜飞到纽约去办来加拿大的旅游签证,正遇上‮国美‬
‮庆国‬,加拿大驻纽约领事馆不办公,耽误两天。赶到多伦多,正好移民申请在前一天对‮国美‬
‮生学‬关闭。说着这件事丈夫拍着腿连连叹息。听说我们的移民申请已经受理了,羡慕得不得了。太太说:“你们幸福了,你们幸福了。”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移民这事原来真有这么神圣,说:“移民的瘾我还没有那么重,要是能够换名字,两千加元卖给你们算了。”那丈夫眼珠鼓出来说:“不想移民?说笑话吧!两千块,二万块也便宜得跟捡的一样。一张绿卡值得五万加元呢。”

  思文去多伦多大学注册了,拿回来一张支票递给我说:“存去。”我一看是两千九百块,吓一跳说:“这么多!”她说:“一个学期的,一年就发三张。”我说:“读这个书比打工也不差多少了。”她说:“先别⾼兴太早,把我们自己的支票开一张五百块的学费。”我拿了支票本给她说:“你自己开。”她扯了一张填了,说:“收进来就⾼兴,开出去就象割你一块⾁似的。”我说:“学费割一刀,房租割一刀,两千九百块几刀也就割完了。”

  四十

  我每天到街上买一份《星岛⽇报》来看,找工作。看到那整版的聘人广告,我心里就很放心,这么多机会总有一个要轮到我。好在我在龙──88了学了一点手艺,这使我有一点自信。每天我把可能的机会都作了标记,然后一处处打电话。不敢要求太⾼,钱比在纽芬兰多点就行,累是不在乎的。多伦多市‮府政‬规定最低工资七加元一个小时,这在我看来已经不少。我还有个想法不敢告诉思文。到了多伦多,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机会。多伦多有两家中文报纸,《星岛⽇报》和《世界⽇报》,每天都厚厚的几十页。我想以我的文字⽔平,到里面去谋个编辑记者一类的差使应该还是有点希望。《星岛⽇报》发行量大,却是‮港香‬背景,我不懂广东话,不敢问津。《世界⽇报》是‮湾台‬背景,语言上没有问题。我算计着得先写几篇稿子给《世界⽇报》,让他们也认识认识我。

  这天我在报上偶尔看到一条消息,有个‮湾台‬画家在‮人唐‬街大人物画廊办画展,就跑去了。展室不大,就是一楼的客厅装修成的。几十幅国画都标了价挂在墙上,也有上千元一幅的,也有几十元一幅的。看画展的人只有几个,我来来回回转了半天也没见有人买。两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听了知道是画廊老板和画家。画家的脸⾊沉,抱怨多伦多的华人不懂艺术,又说去年自己在纽约办画展,画多么抢手。老板说多伦多画的生意不好做,所有的人都只知道‮钱赚‬,准备明年关闭了画廊做别的生意去。美术方面的书我也看过几本,模模糊糊都记不清了。

  听他们说了一阵,我鼓了勇气揷一句嘴说:“您的国画还是走张大千的路子。”画家看我一眼说:“你懂画?”我说:“读研究生的时候学过‮国中‬美术史。”撒了这个谎我心里很镇静,露了馅我就说自己不是专业学的,都忘记了。他说:“我老师是张大千的‮生学‬。”我大了胆子说:“这些画用笔很工细,意境却平庸,也不说平庸,是没有创意。”他说:“听起来你是个內行。”我说:“內行不敢说,看过几本书。”他说:“不过既然是国画,你总不能画成油画。”我说:“国画表现隐逸的‮趣情‬,几百年不变,再好的东西也疲倦了。境界打不开,手头功夫再怎么样也突不破的。”他拍了桌子说:“你倒说到点子上来了,照你说又怎么个变化?”我说:“我没专门研究过,也说不上来。”老板说:“依你看怎么叫人舍得往外掏钱来买?”我说:“我是外行,抓瞎说你们别笑。这种山⽔意境和现代人文化心理结构缺少有机的对应,现代人有现代人的‮趣情‬、节奏和韵律。他们喜有力度的东西。”画家不⾼兴说:“去年我在纽约就卖得很好。”

  我说:“你的画我提点小意见。”三个人起⾝去看画。我指了一幅画说:“这幅画你标题是《夏》,改成《圆荷凝露》意味就深远些。这幅《冬》,改成《独钓寒江》,意境更出来了。”跟他说了七八个可改的标题,他只否认了两个。最后我说:“如果有地方发表的话,我写篇评论文章,效果比广告要好些。”老板说:“写得好,发表的事归我,两家报纸的编辑都是人。”画家说:“你打算怎么写?”我说:“那当然是唱赞歌,这你只管放宽了心。老实说在技巧方面我也不太懂,你跟别人讲⾊彩透视比例他也不懂。我想谈一谈你这画的意义,让谁也能理解。”画家“嗯,嗯”着点头。我说:“要说这些画的內涵,你作者是最清楚,我只是想把它表述得大家都能接受,这很重要。”老板说:“那当然,当然。”画家说:“你说,你说。”我说:“我就用《疲惫心灵的停泊地》这个题目,不知合不合你的意思?意思是,现代人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太疲倦了,心灵在持续庒力下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你的画提供了一个暂时放松一下的机会,传统艺术的现代意义就出来了。当然这了有点胡说八道,但别人不会想这么多。你愿意讲讲你这些画的个特点,那就更好。”

  画家迟疑一下说:“按你的意思写。什么时候写好?明天总可以了吧。我给你送到报纸去,我认识他们。”我说:“明天给你了后天登出来?”老板说:“没有问题,要他们留了版面。要写得好,两千字。”我留下电话号码要走,老板给我名片说:“效果好了我们订个长期协议,发表不是问题。”我看了名片说:“老板您姓孙。”他说:“姓孙,孙子的孙。”他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说:“孙子可真的是古代一位大军事家,了不得哦。保不定那孙子就是您远祖。”他说:“听说是有这么个人。”我说:“此孙子可不是彼孙子。”画家送我到门口轻声说:“写好点。”

  我到‮人唐‬街‮共公‬图书馆借了一本《国画技法》,想悉一下术语,我需要术语作个筏子。晚饭后我对思文说:“到多大图书馆看书去了。”思文觉得奇怪,猜疑地望着我,好象是在研究我的表情,说:“你今天忽然想起要看书了。”我拍拍那本书说:“别那样望我,不是去给谁写信,那件事早就完了。”

  一年多来我没有正经写过东西,好象有什么油腻的东西堵塞了思维的通道。前面一段反复涂改,写了一个多小时才写了几句。写了第一段,笔下顺了起来,很快写完了草稿。我把稿子看一遍,虚是虚了点,但给真正的內行看了我也不怕,还混得过去。想马上誊抄了,又记起要用繁体字,没带字典了写不出。旁边那些外国人还在看书写作业,我双手抱了后脑勺,慢悠悠地去打量他们。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孟浪。文章登出来,我买了份报纸回家给思文看,漫不经心懒洋洋地指了那篇文章告诉思文是我写的。她说:“这样一篇文章多少稿费?”我说:“四、五十块吧。”她说:“我要是你每天写一篇,也不去打工了。”我说:“我有那么大能耐!整个北美靠写东西赚饭吃的华人都没有几个。”她说:“怎么就起个笔名叫孟浪,证明你是个浪漫的人。”我说:“说得上吗,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说:“你没想到你的潜意识想到了。”我笑了说:“那有可能,那有可能。”她说:“何必辛苦又起个笔名,⼲脆就用宋志就好了。”我说:“我想骂你吐酸⽔呢,我自己又太多情了,不骂你呢,又一股子醋气直往外冒。”

  文章登出来我⾼兴了一天,又有点紧张,怕没有一点效果,老板下次就不找我了。也有点得意,多伦多刚来不几天,就有了点小进展,忽然又觉自己还不必那样自我轻

  过了几天画家打电话来,说自己明天要回‮国美‬,请我去翠园酒家喝茶。(以下略去1200字…) wWW.nIlXs.cOm
上一章   曾在天涯(白雪红尘)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曾在天涯(白雪红尘)》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曾在天涯(白雪红尘)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曾在天涯(白雪红尘)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