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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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初夏 作者:陈忠实 书号:39109 | 更新时间:2017/9/5 |
第十五节 | |
北方五月的夜晚很短,天亮得早。马驹骑着自行车,跑过四十华里路程,踏进河口县城的时候,机关单位才刚刚上早班。 古老的河口县城,现在分成新城和老城两部分了。老城是旧县城的所在,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栈铺,⾼低不平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新城是近两三年间兴建起来的新街,宽阔的柏油路面,设计新颖的一幢幢楼房。县民人 府政已经搬迁到新城区来了。农贸市场沿袭历史习惯,设置在老城里,这里的市声早已喧闹熙攘起来。从山地赶来出卖山货的农民比河川里的农民穿戴更不讲究,头上着油渍渍的布帕,沾染着松脂和污垢的黑手,在草帽底下捏码号。穿着讲究的县城居民,一早赶来采买鲜菜鲜果和鲜蛋,到处是买主和卖主争议价格的声音。这儿也有穿着当代国中最时髦的服装的青年男女在人流中溜达。紧绷着庇股的牛仔和喇叭,与庄稼人的大裆混杂在一起;披肩的长发与庄稼人的光头同时并存。马驹推着自行车,在拥拥挤挤的街道上走着,好容易找到饮食公司的原址,人说公司搬到新城里去了。他急匆匆从人窝里挤过去,找到新区大街上。这儿清静多了,在大街正中,竖起一座四层楼房,米⻩⾊的墙壁,这是河口县城最显眼的一幢建筑物了,半空里挂着“河口饭店”四字横匾,大门口挂着“河口县饮食公司”的⽩底黑字的漆牌。安国叔在这儿肯定无疑了。 一楼是食堂营业厅,二楼是旅馆部,马驹走上三楼,在挂着“经理办公室”木牌的门口停住脚,叩响了木门板,心在脯里不安地腾跳起来。他是找安国叔说一句欺哄⽗亲的谎话,想来真有点别扭。 安国叔手里捏着一支黑⾊雪茄,指指对面的沙发,让他坐下,说:“你来得这早?” 马驹笑笑,坐下来,接过安国叔递来的殷红的茶⽔,怎么开口呀? “我以为你昨天会来的。”安国叔说“你把证明和介绍信都带来了没?” “昨天有点事…住了。”马驹不好意思说出薛淑贤来到他家的事“本该昨⽇来…”他没有回答介绍信的事。 “这几天,好多人围着我嗡嗡。买了一辆汽车,人都瞅见了,都来给我举荐司机。嗨呀,一个桃儿,惹得一山的猴儿都急咧!”安国叔以一种莫可奈何的口吻说“你一来,往驾驶楼里一坐,省得我给那些人⽩费⾆。” 安国叔用他开车是十分真诚的,马驹愈觉不好开口了。这当儿,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戴着⻩腿近视眼镜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会儿马驹,似乎有话不好直说,隐隐晦晦地说:“冯经理,木材公司耍⿇了。业务科长的小舅子从队部刚回来,是个司机。咱要是不答应,原先给咱的那几方松圆木,就没门儿咧…” “先不管他。”安国叔手一挥“离了他娃子,我照样睡松板棺材。不要了,他的松圆木不要了!” 马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安国叔生气,看着那位戴眼镜的⼲部走出门去,心里感到窘迫和庒抑。 “看看,马驹,又是一位竞争者。”安国叔毫不掩饰地说“木材公司答应给我五方松圆木,我们这儿有几个同志想给老人做棺材,我也想弄两副,我和你婶都老了。这个业务科长想叫他小勇子来开车,卡我的脖子…” 马驹其实早已揣摸出这种关系,安国叔一说便朗然明⽩了。 “安国叔,那就让木材公司那个业务科长的小舅子来开车吧。”马驹借机撒手“免得起磨擦。” “你不管。你只管开你的车。”安国叔又一挥手“业务科长那娃子算哪一路的‘报马’?撇开他,我照样弄来松圆木,还要从木材公司买。他能卡住我,算⽇了鬼咧!” “安国叔,我今⽇来…”马驹为难地说“就是想给你回话…我不能来开车了。” “你说啥?”安国叔停住踱着的脚步,一愣,瞪着眼。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 “我手里拴着队里好多事,甩不开。”马驹诚恳地解释说“你的好心好意,我知道。” “唔!”安国叔恍然大悟,显出一缕不屑的微笑“那你何必跑来呢?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省得…” “我得当面把话说透。”马驹难为情地说“俺爸⽇后要是问起这事,你甭说我不愿意的话…” “噢!明⽩明⽩。”安国叔眼睛闪眨两下,头一仰,哈哈笑了“我明⽩了,你爸要你出来工作,你想在咱冯家滩治穷致富,两人有矛盾哩!” “我怕因为这件小事,俺爸跟我闹仗,惹人笑话。”马驹委婉地说“俺爸最近心情不好…” “你…这个娃哎!”安国叔坐在罗圈藤椅上,徐徐噴出一口烟,数落说“你二十五六的人了,在外当兵也该经见了不少世面,全不看世事发展到啥地步了,难怪你爸心情不好。” 马驹本来就没有指望能得到安国叔的支持。他并不动心,却也不想辩解。“世事发展到啥地步了”这是不难回答的问题。安国叔的原意不过是说人都变得更注重实际利益了,自私了,有哪个傻瓜才去完全彻底为民人服务哩。他通过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给儿女们一人谋得一份城镇户口和城镇工作,基本上完成了家庭的“工业化改造”甚至已经准备给自己和老伴一人做一副松板棺材,大约都是对于发展到今天的世事的考虑吧!如果河口县里的共产员都这样考虑问题,那会怎样呢?世事本来就是被这些谋取私利的人给搅混沌了呀! “我跟你爸是老情,不忍心看他而今穷酸的景况,才给你找下这个出路。”安国叔情动地说,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瞧这儿——”他顺手拉开菗屉,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指着说“想爬进这个驾驶楼的,不下二十个人了,全是县上⼲部的子女和亲属。人家都不懂得让他的娃娃在农村⼲⾰命?嗬呀!你…” “农村青年,好多人都想进城谋一碗饭吃,我知道,因为城市比农村富裕,也比农村文明。”马驹点点头,诚实地表示承认这种现实。他又认真诚恳地说:“可我又想,都是人,都在的导领下,我不信农村就永远贫穷、落后下去…”安国“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置评的样子。马驹便又执拗地苦笑一下,似乎是自我嘲讽地接着说:“也许是我不符合嘲流吧…嘿呀!” “你不来没有关系。”安国叔说“我总算给老朋友尽了一份心。” 马驹再无话可说,就站起来告别。安国叔也不強留,送他出门。走到楼梯口,马驹又叮嘱说:“安国叔,俺爸⽇后问起这事,请你随便说个原由,推委一下就过去了…” “放心放心!”安国叔说“这费啥事嘛!” 马驹从饭店出来,推起自行车,从新城宽阔的街道上骑过去,又转上河川的柏油公路了。想想自己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耗费精力和时间,不噤懊恼地摇头摇。但脚下却不觉加了点劲——还要快点回去,再去哄弄⽗亲哩。哎嗨,有什么更⾼明的办法呢? 景藩老汉撅着庇股,腿挽到膝盖上,戴着草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揷秧。头顶的大太直照在⾝上,老汉汗⽔淋漓,汗渍浸得眼角⿇辣辣地疼了。他在⾝后,留下横竖成行的嫰绿新秧,⾚裸的稻田顿然变得生机盎然了。 老汉没有帮手。儿子到县上去了,老伴下不了⽔田,他独自一人耙地,揷秧,全家只分得一亩稻田,揷秧能用几天呢?马驹一到县饮食公司上班,他也要到公社牛场去了,走前必须把稻秧揷完。老汉心劲很⾜。 然而毕竟老了,心強而力不支了,他只好不时直起,使弯曲酸疼的脊背舒展一会儿。看看太已经端南,老汉揷完手里最后一撮秧苗,在⽔渠里涮洗了腿上的泥巴,从稻田楞坎上走过去,便踏上⽩杨夹道的机耕大路。 老汉拖着困倦的腿双,走进家门。树荫下,老伴正在铺开的苇席上被子,那是给儿子准备上班的铺盖,他一眼瞅见老伴脸上忧郁的神⾊,心里纳闷:老婆子又怎么了?是怕他和儿子离家以后太孤单吧!唉,妇道人家就是这样。 “马驹回来了。”老伴没有抬头。 “这样快?”景藩老汉问。 “事情毕咧!”老伴丧气地说。 “说啥?”景藩老汉大吃一惊“人呢?” “还车子去了…”老伴难受得抬不起头来。 马驹走进门楼来了。 景藩老汉瞅着儿子的脸,忙问:“咋闹的?” “名额让旁人抢占咧…”马驹站在大门里说。 景藩老汉大为吃惊,喜悦的心情,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变故,満是灰⽩胡碴的嘴张得老大,合不拢了,汗⽔从爬満皱纹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不能相信这个意料不到的变化,疑虑重重地盯着儿子的脸,听着儿子的回答,生气地问:“他安国给咱说得好好的嘛,怎能给旁人抢占了去?” “安国叔说,他的饮食公司添了一辆车,惹得一山的猴儿都急了。寻他的人不下二三十个,全是县上的导领和人…安国叔倒是真心实意给咱办事,可是没办法咧!” 景藩老汉听完儿子的叙说,大声唉叹着,快怏地坐到石墩上,丧气地低下头去。他信了马驹的话,几天来处于喜悦状态中的脑神经,一下子委顿了,由此而产生的晦气和烦恼充塞了膛。老汉颤抖着筋条裸露的手臂,重重地在腿大上拍了一巴掌,痛苦地摇头摇。抱怨说:“安国老弟呀!你尽给我弄这号空喜的事!”他一侧头,看见老伴低着头,手里的针线停下了,眼角嘲了。他不忍心看老伴丧气的脸⾊,把烟袋噙到嘴里,却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了。他仍然不甘心地问:“那现在定下谁了?” “说是县木材公司业务科长的小舅子。”马驹说。既然无奈要撒谎,就得撒到底。说是业务科长的小舅子,也不会冤枉他们,安国叔就是想给自己搞计划外的木材指标嘛!他说“安国叔在木材公司要买松板作棺材,你想想…” “唉!没老百姓的活路了!”景藩老汉愤怒地一拍腿大,猛然站起,悲哀愤恨地叹息着。自己的后门被堵了,他恨那些比他有势力的人“世事全叫这些人弄瞎了…唉!” “唉…”老伴也难受地吁叹着。 失望和晦气笼罩了小小的农家院。马驹不忍心看⽗亲和⺟亲被痛苦磨折得扭歪了的脸,心里一动,可怜起两位老人来了。他想安慰老人几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默默地走出大门。 太⾼悬在头顶,村巷里流动着热燥的气浪。村子东头,三队饲养场外头,大叶杨树和揪树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幽幽的荫凉。马驹走过来,看见冯来娃脫光了上⾐,只穿一条蓝⾊短,双手抱着一把长柄竹条扫帚,马戏丑角似地围着⾼大壮健的秦川牛打转转,扫刷着种牛卧圈时粘在⽪⽑上的粪巴和土屑,口牲紫红⾊的短⽑⼲⼲净净,油光闪亮。来娃没有发现马驹正站在⾝后,仍然自顾自地忙着,不时停下扫帚,从庇股后面的里子套蝇拍,毫不留情地拍打落到种牛后腿之间的虻蝇,大硕的脑袋上汗⽔渍渍。 “来娃哥。”马驹満意地笑着说“牛这两天没啥⿇达?” “噢!马驹。”来娃转过⾝,仰起头,自豪地抹着脸上的汗⽔“你看嘛!你看跟你买回来的时光,一样不一样?” “我怕牛倒⽔土哩。”马驹満意地笑着。 “我头天晚上弄了一锹⻩土,在锅里炒焦,再熬成汤⽔,给牛饮了。”来娃情动地说“这样一饮,牛就服咱山外的⽔土了。” 来娃的办法究竟有几分科学,马驹没有去考究它,而半截人对待牲畜的细心,着实使马驹感动了。他钦佩地盯着这位残疾人,心里十分舒畅,⽗⺟亲痛苦的脸⾊给他心里投的影,被来娃的忠诚行动冲淡了不少。 “明⽇开庄呀!”来娃快活地向他报告“附近村庄不断有人来询问,咱给人家排了⽇期,明天开始配种。你看,框架早安好了。” 马驹摇一摇框架的木桩,稳扎结实,公牛拴在木桩上,雄狮一般昂首,不安地踏着蹄子,全不象那几头⺟牛那样安闲地站着。好哇,明天这儿就热闹起来了。马驹给这个配种站安排了两个⾼中毕业生。往后,得逐步采用人工配种,提⾼⺟牛的受孕率。种牛有了,下一步再养种马和种驴,办起一个象样的牲畜配种站来。现在看,种牛场是谋算到急需的空档上了,方圆三十里,没有一家开庄的种牛。他问:“那俩呢?” “一个到镇上买些用具去了,一个骑车子到各村贴广告去了。”来娃说“俩娃积极得很。我原先想,这两个生学娃,会喜悦弄这号腌臜事吗?没料想,两个货热心得很。” “现时的年轻人,思想开通。”马驹笑说“老人还觉得⼲这号事丢脸哩!” 马驹说着,走进饲养棚里,院里屋里,清扫得⼲⼲净净,整洁而又清慡。槽道里不留一撮草巴,圈里垫着一层⼲⻩土,几乎嗅不见粪尿的臭气。槽道外头的垫脚砖已经垒好了。马驹由衷地赞扬说:“来娃哥,你弄得不错。” “嘿嘿嘿!”来娃憨笑着说“马驹,我在生产队里二十多年,没听见一个字的表扬话,你今⽇表扬我了,希罕哪!” 马驹笑了,这大约是实情。 “马驹——”来娃庄重地问“我听说…你要走咧?” “不走。”马驹说“走的话,还能不给你老哥招呼一声吗?” “我也这样想。”来娃点点头“旁人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还是喂我的牛,心想,即便你走,也得把我喂牛的事安顿稳当…” “好好喂牛吧,来娃哥。”马驹真诚地说“咱弟兄们的希望,在这些宝贝⾝上哩!” “对!”来娃大声说“现时政策宽咧,庄稼人活套了。咱们地里打得够吃,队里副业挣得有钱花,窝窝逸逸过⽇月,比城里差多少呢?” 马驹点点头,这个人说着他心里的愿望。有吃有穿有钱花,这本来不算太⾼的生活要求,几十年里没有得到,导领他们的⽗亲却早已顾不上考虑这些,而只是急于把儿子塞到城镇里去。马驹瞧着来娃诚实的眼睛,心情颇为动地说:“来娃哥,青年人往城里跑,是由于农村太穷太落后。比方说,咱们村里要是修成⽔泥街道,戏楼前修起俱乐部,大队办起文化室,有书有戏有电影,家家屋里蹲一台电视机,你看如何呢?” “啊呀呀!”来娃吐吐⾆头“我没敢想到这样阔气。我只说不愁吃不愁穿,我冯来娃就跟人一样罗!” “为啥不敢想呢?”马驹说“渭北塬上的南村大队,已经做到了。那个村在外⼲合同工的青年,自动回队里去了。咱们为啥不行呢?” “噢噢噢!”来娃半信半疑“怕不容易…” “难是难。”马驹肯定说“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我反正豁上了,你陪我⼲吧!” “啊呀呀!我…”来娃受宠若惊“你相信老哥,把牛给我,放心好了。俺哑巴老婆灵得很,看着我当了饲养员,给我的伙食也改善咧!⽩面给我跟娃吃,她吃黑面…” 生活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彩。⽗亲一生几经挫折之后已经疲惫不堪了;彩彩经历了过多的不幸反而更加坚強了;安国叔一生顺畅,现在正谋划他和老伴百年之后能睡一副松木棺材;来娃老哥想着够吃够穿有钱花的⽇月…他们都给年轻的冯马驹以有意无意的影响,马驹终于作出了也完成了自己的抉择,此刻里,心情轻松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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