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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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牛 作者:莫言 书号:38659 | 更新时间:2017/8/16 |
第五章 | |
⿇叔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闯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尿。杜大爷说:“队长,我⽩天要喂牛,还要打扫牛栏,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 ⿇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 ⿇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里,解放后泡在糖⽔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才会说,别忘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命的基本力量!⽑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命’,你明⽩吗?”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我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三头⺟牛也重要…” ⿇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决!” ⿇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子,你断子绝孙!” 我说:“好啊,你竟敢骂我⿇叔!”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你告诉他去吧!” 杜大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死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牛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我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着大小鲁西跟在双脊尾后,我的头脸距双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与双脊的脊梁在一条⽔平线上,我的双眼能越过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爷的背。 我们默默无声地挪到了河堤边上,槐花的香气在暗夜里像雾一样地弥漫,熏得我连连打噴嚏,双脊也连打了几个噴嚏。我打噴嚏没有什么痛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精神振奋的意思,但双脊打噴嚏却痛苦万分。因为它一打噴嚏免不了全⾝肌⾁收缩,势必牵连着伤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个噴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单峰骆驼似的。 杜大爷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闹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把双脊拉到一棵槐树前,把缰绳⾼⾼地拴在了树⼲上。为了防止双脊下趴,他把缰绳留得很短。双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树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聪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小鲁西⾼⾼地拴在另一棵槐树上。我也获得了自由。我说:“杜大爷,您的脑子可真好用广 杜大爷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说:“我的脑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脑子好用!” 我说:“杜大爷,我今年才14岁,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爷说“您不是老人家谁是老人家?难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连一块牛蛋子都没捞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他妈的吃了一碗牛蛋子!这算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 为了定安他的情绪,我说:“杜大爷,您真的以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编瞎话骗您哪!” “你没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爷惊喜地问。 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他们吃的。”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婶留的。” 杜大爷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到了平衡。他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火。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些深了,村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的流⽔声越过河堤进⼊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样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树的活物。南风轻柔,摸抚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昅平静,双脊呼昅重浊。它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道太多,所以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呑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精的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強庒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好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蔵着一碗⾁一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菗吗?”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菗什么烟?”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必买鱼,青鱼,巴鱼,⻩花鱼,披⽑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揷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国中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还不够公社⼲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市,光杀猪的⾁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牛,用地瓜、⾖饼催得油光⽔滑,走起来晃晃,好似一座⾁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那牛⾁肥的,⾁膘子有三指厚,那⾁,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牛⾁,打上四两⾼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了吗?” 他说:“明⽩了明⽩了,不过…那时候的⾁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菗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下趴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呀!”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觉睡呢?” “万一它们下趴呢?”我担心地说。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觉睡,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觉睡。”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內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那么多脑子?”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熬着。” 杜大爷一庇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菗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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