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养猫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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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作者:莫言 书号:38657 更新时间:2017/8/16 
养猫专业户
  姑姑对我说过,他的爹不务正业,闲冬腊月别人忙着下窨子编草鞋‮钱赚‬,他的爹却抱着两只大猫东游西逛。姑姑说他出生时,解放军的炮队在村后那片盐碱地上实弹击,荒地上竖着一股股烟,有⽩⾊的,有黑⾊的。炮声很响,震得窗户纸打哆嗦。

  他长到七岁时,和我打架,用手抓破了我的腮,用牙咬破了我的耳朵,流⾎不少。被姑姑撞见,姑姑骂他:“大响,你这个野猫种,怎么还咬人呢?”

  他不住地用⾆尖着嘴,好像猫儿上的鼠⾎,眼睛眯着,在我姑姑的数落声中,不吱声,也不挪动。一只蓝猫从我家磨屋里叼着一匹耗子蹿出来,耗子很大,把猫头都坠低了。他眯着的眼突然睁开,从眼里出一道光线,绿荧荧的。手提到前,⾝体缩起来,片刻都不到,他直飞到猫前去,把那匹大耗子截获了。蓝猫怪叫几声,像哭一样,对着他龇牙咧嘴,无奈何,悻悻地贴着墙又溜进磨屋里去了。姑姑停止了用⽟米⽪包扎着我的耳朵的手,嘴不说话,僵硬地半张着。我和姑姑都定着眼看手提着大耗子的大响,他的脸上挂着谜一般的好像是愚蠢也许是残酷的笑容。

  后来,大响跟随着他爹闯关东去了,一去也就没了音信。我当兵前二年,一个老得有点糊涂了的关东客回了老家,我跟他坐在一起为生产队编苫,问起大响一家,关东客眊着眼说:大响的爹死了,大响被山猫吃了。问到山猫形状时,关东客満嘴葫芦,只说好像一种比猫大点比狗小点的十分凶猛的野兽,连老虎狗熊都怕它三分。

  大响被山猫吃了,我也没感到难过,只是又恍然记起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好像是残酷也许是愚蠢的笑容来。

  老关东回乡一年就死了,埋在村东老墓田里,村人都说这叫叶落归,故土难离,哪怕再穷,也难忘了,老来老去,终究要转回来。

  又一年初冬,征兵开始了,来带兵的解放军都穿着大头⽪鞋羊⽪大⾐,问问说是黑龙江来的。我马上就想起老关东客那些关于关东的神秘传说,想起了那个被山猫吃掉了的大响,那怪异而凶残的动物正用带刺的⾆着大响的⽩骨,凄厉一声叫,连山林都震动了…那时农村⽇子不好,年轻人都想当兵,争得头破⾎流的。因我姑姑头二年嫁给了‮兵民‬连长邢大⿇子,我沾了光,没争没抢就拿到了⼊伍通知书。坐上闷罐子车,连⽩带黑地往北开了不知几多工夫,到了一座大森林的边上,触鼻子扎眼的树、雪,风呜呜地叫,夜里満树林子都是狼嗥。首长听说我在家养过猪,就把我分配去养狼狗。养狗的⽇子里,我经常偷食喂狗的一种红⾊⾁灌肠,挨过批评,但也改不了,因我一见那红⾊灌肠,就像生精神病似的烦躁不安,非吃不可,非吃不能平息烦躁情绪…现在我还是不敢回忆那红⾊灌肠的形状和味道…吃着红⾊灌肠的时候,我的眼前替出现着两幅幻景:大响像电一般扑到猫头上,截获耗子。脸上是愚蠢的或是残酷的笑容…山猫用带刺的⾆着大响的⽩骨,着那笑容,像用橡⽪擦纸上的字迹一样…

  我就好像见过了山猫似的脑海里浮动着山猫机警而凶残的脸。

  因我恶习难改,被调到炊事班,负责烧火喂猪。有一天,指导员和炊事班长到山上去谈心,抓回三只小猫崽,山猫崽子!通体花纹,黑与灰织,黑的特别鲜,耳朵直竖,似比家猫尖锐,别的也就与家猫无大差别了。山猫吃掉大响的故事从此完结了。

  抓回小山猫不几⽇,老兵复员,一宣布名单,炊事班长是第一名,我是最后一名。炊事班长已当兵五年,风传着要提拔成司务长的,他工作积极,经常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当兵两年,被复了员,是因为我偷食红⾊灌肠吧!复员就复员,总算吃了两年饭,还发了好几套里里外外从头到脚的新⾐新帽,够穿半辈子啦!当了两年兵,这一辈子也算没⽩活。我是这么想。可炊事班长不这么想,宣布复员名单时,一念到他的名字,他当场就昏倒了。卫生员用针扎巴了半天,才把他扎醒了。醒了后,他又哭又闹。后来,他用菜刀把两只小山猫的头剁下来——他把一只小山猫按在菜板上(小山猫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咪呜咪呜地叫着,用爪子搔他的手),⾼举起菜刀,吼一声:“连长!你娘的!”同时,菜刀闪电般落下,猫头滚到地上,菜刀立在菜板上,猫腔子里流黑⾎。猫眼眨古,猫尾巴吱吱地响着直竖起来,竖一会儿,慢慢地倒了下去。第二只小山猫又被他按在菜板上,在満板的猫⾎上,在同胞的尸体旁,这只小山猫发疯地哭叫着。炊事班长歪着嘴,红着眼,从菜板上‮子套‬刀来,⾼举起,骂一声:“指导员,你娘的!”话起刀落,猫头落地,猫⾎溅了他一膛。人们呼呼隆隆跑过来,其中有连长也有指导员。炊事班长蹲在地上,歪歪嘴,就有两颗泪涌出来,他说:“指导员…连长…留下我吧…我不愿回去…”

  那只没被炊事班长斩首的小山猫被我装进一个纸盒里带回了家乡。炊事班长杀猫、哭求也无济于事,与我坐同一辆汽车,哭丧着脸到了火车站,乘一辆烧煤的火车,回他的老家去了。据说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还要穷。

  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叫被列车员发现罚款,副连长送我一铁筒用烧酒泡过的鱼,把猫喂醉了,让它‮觉睡‬。副连长说,它一醒你就用鱼喂它。副连长是我的老乡,他说家乡鼠害成灾,缺猫。

  虽说见过山猫之后便不再相信大响被山猫吃掉的鬼话,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里还是猛一“格登”互相打量着,先是死死地互相看着脸,接着是从头到脚地上下扫,然后便互相大叫一声名字。

  他⾝体长大了很多,脸盘上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种表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便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残酷。

  “‘喀巴’说你让山猫吃了呢!”我说的“喀巴”是老关东的名字。

  他咧咧嘴问:“山猫?”

  连田野的老鼠都跑进村里来了,它们嘴里含着⾖麦,腮帮子鼓得很⾼,在大街上慢呑呑地跑着,公想去啄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疾速地钻进墙里,钻进草垛里,钻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鼠洞里。

  “你见过山猫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在姑姑家躺着,还没真正醒酒呢!

  他⾼兴极了,立即要我带他去看山猫。

  我却执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产队过去的记工房,被他买了。房有四间,土墙,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两行瓦蓝⾊,一行瓦红⾊。两只大猫卧在他的炕上,三只小猫在炕上游戏。土墙上钉着几十张老鼠⽪。他枕头边上摆着一本书,土⻩⾊的纸张,黑线装订,封面上用⽑笔写着几个笨出的黑字:旭鼠催猫。我好奇地翻开书,书上无字,却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也许别的页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纹,他就把书夺走了。他厉声呵斥我:“你不要看!”

  我的脸⽪稍稍红了一下,自我感觉如此,讪讪地问:“什么破书?还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挲摩‬着那本书道:“这是俺爹的书。”

  “是你爹写的?”

  “不是,是俺爹从吴道士那里得的。”

  “是守塔的吴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砖里生満了枯草,几十年都这样。道士住塔前的小屋里,穿一袭黑袍,常常光着头,把袍襟掖在里,在塔前奋力地锄地。

  “你可别中了琊魔!”我说。

  他咧咧嘴,脸上挂着那愚蠢与残酷的微笑。他把书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青铜的大锁,嘴里咕哝着什么,五只猫都蹲起来,弓着,圆睁眼看着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点凉森森的,耳朵里似乎听到极其遥远的山林呼啸声,正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响,见一匹雪⽩的红眼大鼠从梁上跌下来,跌在群猫面前,呆头呆脑,⾝体并不哆嗦。⽩鼠的脸上似乎也挂着那愚蠢又残酷的笑容。

  大响捉着鼠,端详了半天,说:“放你条生路吧!”嘴里随即嘟哝了几句,猫们放平了,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老猫卧下‮觉睡‬,小猫咬尾嬉闹。那红眼⽩⽑鼠顿时有了生气和灵气,从大响手里嗖地跳下,沿着墙,哧溜溜爬回到梁头上去,陈年灰土纷给落下,呛得我鼻孔发庠。

  我当时有很大的惊异从心头涌起,看着大响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一时间,连那些猫,连那土墙上贴着的破旧的布満灰尘的年画,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睁了居⾼临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冷笑。

  “你搞的什么鬼?”我问大响。

  大响赶走那微笑认真地对我说:“伙计,人家都在搞专业户挣大钱,咱俩也搞个专业户吧!养猫。”

  养猫专业户养猫专业户!这有趣而神秘怪气十⾜又十分正常富有昅引力的事业。

  “听说你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他又一次问。

  晚上我就把小山猫送给了大响,他‮奋兴‬得一个劲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

  姑⽗三盅酒进肚,脸就红了,电灯影里,一张脸上闪烁着千万点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満,又倒満了自己的盅,把酒壶放在“仙人炉”上燎着,清清桑子,说:“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来就一个月了,整天东溜西溜,不⼲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里,也不愿说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这里吃饭,我和你姑即便不说什么,只怕左邻右舍也要笑话你!现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时候村里养闲人,游游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现如今村里不养闲人,不劳动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分几亩地种还是出去找个事挣钱?”

  我的心有点凄凉,喝了酒,说:“姑⽗,姑姑,我一个大小伙子,自然不能在你家⽩吃⼲饭!虽说是要紧的亲戚,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里,⽩吃饭不⼲活也不行。吃了你们多少饭,我付给你们钱。”

  姑姑说:“你姑⽗不是要撵你,也不是心痛那几顿饭。”

  我说:“明⽩了。”

  姑⽗却说:“明⽩就好,就怕糊涂。你打的什么谱?”

  我说:“这些⽇子我跟大响商量好了,我们俩合伙养猫。”

  纸糊的天棚上,老鼠嚓嚓地跑动着。

  姑⽗问:“养猫⼲什么?”

  我说:“村里老鼠横行,我和大响成立一个养猫专业户,卖小猫,出租大猫…”

  我正想向姑⽗讲述我和大响设想的大计划时,姑⽗冷笑起来。

  姑姑也说:“哎哟我的天!你怎么跟那么个神经病搞到一堆去胡闹?大响是给他爹那个浪梆子随职,你可是正经人家子女。”

  姑⽗讽刺道:“有千种万种专业户,还没听说有养猫专业户!你们俩还不如合伙造机器人!”

  姑姑说:“我和你姑⽗替你想好了,让你一头扎到庄稼地里怕是不行,当过兵的人都这样。喇叭里这几天一个劲儿地叫,县建筑公司招工,壮工一天七块钱,除去吃喝,也剩三五块,你去⼲个三年两载,赚个三千两千的,讨个媳妇,就算成家立了业,我也就对得起你的爹娘啦!”

  我又见了大响,把准备去建筑公司挣钱不能与他养猫的事告诉他,他很冷淡地说:“随你的便。”

  以后我就很难见到大响的面了。建筑公司放假时我回家去探望过大响,那两扇破门紧锁着,门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字:养猫捕鼠专业户。旁有小字注着:捉一只鼠,仅收酬金‮民人‬币一元整。铁将军把着门,这老兄不在。但我还是吼了几声:“大响!大响!”院子里一片回声,好像在两山之间呼唤一样。我把眼贴到门扇上往里望,院里空的,低洼处存着夜雨的积⽔,那匹我曾见过的⽩耗子在院里跑,墙上钉着一片耗子⽪。

  大响的邻居孙家老太太着我走过来,一头⽩发下有两点磷火般的目光闪烁。她拄着一只花椒木拐杖,⼲⼲的小腿上裂着一层⽩⽪。她问:“您是请大响拿耗子的吧?他不在。”

  “孙大,我想找大响耍耍,我是老赵家的儿子,您不认识我?”

  老太太一只手拄定拐,一只手罩在眉骨上方,打量着我,说:“都愿意姓赵,都说是老赵家的儿子,‘赵’上有蜂藌!有香油?”

  我立刻明⽩,这老太太也老糊涂了。

  她以与年龄不相适合的敏捷转回头来,对我说:“大响是个好孩子,他发了财,买蜂藌给我吃,你买毒药给我吃,想好事,我不吃!前几年,你们药耗子,把猫全毒死了,休想啦,休想啦…”

  回家与姑姑说大响的事,姑姑说:“这个疯子!不是个疯子也是个魔怪!”

  姑⽗揷言道:“你可别这么说!大响不是个简单人物,听说他在墨河南边一溜四十八村发了大财!”

  有关大响的传说如雷贯耳是一九八五年,那时我时来运转,被招到县委大院⼲部食堂烧开⽔,婚也结了,媳妇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満心里盼她生个儿子,可她不争气,到底生了个女儿。

  女儿出生后,我告了一个月假,回家侍候老婆坐月子。这些⽇子里,大响来过一次,坐在院子里也不进屋。他比从前有些瘦,但双目炯炯,言语中更有一些玄妙的味道,但细揣摩,又好像是正常的。他说:“老兄,贺喜,喜从天降!浩浩乎乎乾坤朗朗!没有工夫煮汤,吃耗子在南方,多跑路⾝体健康,不可能万寿无疆!送你二百元,给嫂子和侄女添件⾐裳。”他把一个红纸包拍在我手里,一转⾝就走了。我没及谦让,就见他那黑黑的⾝影已溶到远处的月影里。一声柳哨,令人肠断。我不知这柳哨是不是大响吹的。又隔了几天,因寻一味中药,我骑车跑到邻县的马村,那里有一家大中药铺,三个县都有名。骑到距马村不远的一个小庄子,见村里男女老幼都跌跌撞撞地往村中跑,下车问一声,说是有一师傅在村中摆开法场,要把全村的耗子拘到池塘里淹死。心里一扑愣,立即想到这是大响,便推了车,随着人群往前拥。将近池塘时,早望见红男绿女,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垂柳树下,站着一瘦⾼个子男人,披一件黑斗篷,蓬松着头发,恰如一股袅袅的青烟。我把草帽拉低,遮住眉头,支起自行车,挤进人圈里,把头影在一⾼大汉子背后,生怕被大响瞧见。

  起先我想这人也未必就是大响,他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结,涣散时如两池星光闪烁,凝结时则如两坨青⽔冷气,仿佛直透观者肺腑;我才觉得他必定是大响。因为他不管目光涣散还是凝结,那种我极端悉的谜一般的愚蠢或残酷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他的⾝后,蹲着八只猫。

  好像是村里的村长一类的人物——一个花⽩胡子的老汉走到大响面前,哑着嗓子说:“你可要尽力,拘出一匹耗子,给你一块钱,晌午还管你一顿好烟好菜;拘不出耗子嘛…这里离‮出派‬所并不远,前天还抓走了一个跳大神的婆子呢!”

  大响也不说什么,只是更加強烈了那令人难以忘却的笑容。花⽩胡子退到人堆里。大响从猫后提起一面铜锣,用力紧敲三响,锣声惨厉,铜音嗡嗡,不知别人,我的心紧缩起来,更直着看大响。他⾚着脚,那黑袍上画着怪纹,数百老鼠的尾巴缀在袍上,袍袖摆动,鼠尾嚓嚓啦啦细响。他提着铜锣,紧急地敲动,边敲锣⾝体边转动起来。黑袍张开,像‮大巨‬的蝙蝠翅膀。群猫也随着他跳动起来,它们时而杂地跳,时而有秩序地跳,但无论杂无章还是秩序井然,那只我从关东带回来的山猫无疑始终充当着猫群的领袖。两年不见,它长大了许多,只是从它的格外尖锐的耳上,从它那些绕周⾝的格外鲜夺目的黑⾊条纹上,我才能认出它。它的⾝体比那七匹猫要大,正应了老关东客“比猫大点,比狗小点”的话。我总觉得群猫脸上,尤其是山猫脸上的表情与大响脸上那微笑有着密切联系,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共同的、互通的,同属于一个尚未被人类完全认识的因而也就是神秘的精神现象的艨胧范畴。

  猫们的跳跃舞蹈协调一致时,就好像八颗围绕着大响旋转的行星。光灿烂,照耀着光亮的猫⽪,垂柳吻着生満青萍的池塘,蜻蜓无声地滑翔。猫的⾝体都拉得很长很细,八猫首尾连接,宛若一条油滑的绸缎。

  大响与群猫旋转舞蹈,约有菗两袋旱烟的工夫,众人正看得眼花缭时,锣声停了,人与猫俱定住不动,好像戏台子上演员的亮相。天气‮热燥‬,大响脸上挂着一层油光光的汗。大家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嘴里振振有词,语音含糊,听不清什么意思,两条洁⽩的泡沫挂在他的嘴角上。定住的猫在他的“咒语”中活动开来,猫嘴里发出疹人的叫声,猫腿⾼抬慢落,徘徊行走,八匹猫好像八个⾜登厚底朝靴在舞台上走过场的奷臣。

  群众渐渐有些烦恼,毒辣的太晒着一片青蓝的头⽪,烦恼是烦恼,但也没人敢吱声。我私下里却为大响担忧起来,全村的耗子难道真会傻不棱登地前来跳塘?

  忽然,猫叫停止,八匹猫在大响⾝前一字儿排开,山猫排在最前头,俱面北,弓着,尾巴旗杆般竖起,胡须爹煞,嘴巴里呼呼地噴着气,猫眼发绿,细细瞳仁直竖着,仿如一条条金线。我的汗马上变得又冷又腻,眼前幻影重重,耳朵里钟鼓齐鸣,恍惚中见群马奔驰在塞外的冰冷荒漠上,枯⻩的羊儿在衰草中逃窜…赶忙晃头定神,眼前依然只有八匹发威的猫。大响从里掏出一支柳笛,嘟嘟地吹起来,笛声连续不断,十⾜的凄楚呜咽之声。斜目一看,周围的观众都紧缩着头颈,脸上挂着清⽩的冷汗珠。不知过了几多时光,人背后响起一片嘈杂声,笛声忽而⾼亢如秋雁嘹唳,群猫也大发恶声。有人回头,喊一声“来了”人群便豁然分开,裂开一条通衢大道,数千匹老鼠吱吱叫着,大小混杂,五⾊斑驳。蜂拥而来。众人都不敢呼昅,⾝体紧缩,个个矮下一截。大响闭着眼,只管吹那柳笛,群猫⽑发戗立,威风大作,视着鼠群。鼠们毫不惊惧的样子,一个个呆头呆脑,争先恐后地跳到池塘里去,池塘里青萍翻,落⽔的老鼠奋力游动着,把青萍覆盖的⽔面上犁出一条条痕迹。后来都沉下去,挣扎着,露出红红的鼻尖呼昅,又后来,连鼻尖也不见了。

  柳笛声止,群猫伸着懒徘徊,大响直立在烈⽇下,低着头,好像一棵枯萎的树。

  湾⽔平静,众人活过来,但无有敢言语者。村里管事的花⽩胡子蹒跚到大响面前,叫了一句“先生”大响睁开眼,嫣然一笑,几乎笑破我的心。

  我骑着自行车疾速逃走,浑⾝空前无力,寻了一块花生地,便扔下车子,不及上锁,一头栽倒,沉沉睡去。醒来时红⽇已平西,近处的田畴和远处的山影都如被⾎涂抹过,稼禾的清苦味道直扑鼻孔,我推车回家,回想上午的事,犹如一场大梦。

  回到县里后,我见人就说大响的奇能,起初无人相信,后来见我说得有证有据,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初冬时,邻县的‮导领‬向我们县里‮导领‬问起大响的事,县委莫‮记书‬很机智地做了回答。

  莫‮记书‬到伙房里找我,了解大响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有关大响的一切都说了。

  大响成了名人,市里有关部门也派人前来调查。这样张张扬扬地过去了半年。

  麦收的时候,县粮食局一号库老鼠成灾,准备请大响来逮鼠。消息很快传开,市电视台派了记者来,带着录像器材,省报也派了记者来,带着照相机和笔,据说有几位很大的‮导领‬也要来观看。

  那天上午,一号粮库的防火池里贮満清⽔,池旁排开一溜桌子,桌子上铺了⽩布,⽩布上摆着香烟茶⽔。县里‮导领‬陪着几个很有气派的人坐在那儿菗烟喝茶。

  半上午时,一辆黑⾊的轿车开进院子,大响从车里钻出来。他穿着一双⽪鞋,一件蔵青的西服挂在⾝上,显得十分别扭。我寻找着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

  从轿车里把八匹猫弄出来就费去了约十分钟,猫们显得十分烦躁,尤以山猫为甚。

  总算开场了,记者把強光灯打在大响的脸上,那微笑像火中的薄纸一样颤抖着。強光灯打在猫脸上,猫惊恐地叫起来。

  表演彻底失败。我听到一片骂声。

  ⽔池旁一个戴眼镜的人站起来,冷冷地说:“彻头彻尾的骗局!”然后拂袖而去。

  莫‮记书‬急忙追上去,脸上一片汗珠。

  我的脸上更是一片汗珠。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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