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卷三 少年 第二部 萨皮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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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书号:38558 | 更新时间:2017/8/16 |
卷三 少年 第二部 萨皮纳 | |
在院子对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层住着一个二十岁的新寡的女人和一个女孩子,叫做萨⽪纳-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于莱老人的房客。她占着临街的铺面,和靠院子的两间房,还带着一小方花园,跟于莱家的只隔一道绕満藤萝的铁丝网。她难得在园子里露面;只有孩子从早到晚独自在那里扒着泥土。自生自发的园子有点七八糟,老于莱看了大不⾼兴,他是喜把小路给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显得有条有理的。关于这一点,他曾经对房客说过几回;或许就为了这个缘故她本不到园子里来了,而园子也并没因此给收拾得象个样。 弗洛哀列克太太开着一个小针线铺,在这城中心商业繁盛的街上原来可以很发达;但她对子并不比对花园更关心。照伏奇尔太太的说法,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家务是应当自己动手的,——尤其在没有相当的财产容许她闲的时候,更没有闲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来做几个钟点零活,打扫屋子,看守起子,使她自己可以懒洋洋的赖在上,或是把时间化在梳妆上面。 有时,克利斯朵夫从玻璃窗里看到她光着脚,拖着很长的睡⾐在房里走来走去,或是几小时的坐在镜子前面发呆;因为她満不在乎,连窗帘都忘了放下,便是发觉了也懒得走过去动一动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从窗边走开,免得她发窘。但那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红着脸,偷偷的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气无力的环绕着披散的头发,两手勾搭着抱着颈窝;她就是这样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了才放下来。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这幕可爱的景象完全是出于无意的,而他脑子里想着音乐的时候,也并不因之慌;可是他上了瘾,结果他看萨⽪纳的时间和她为了梳妆花费的时间一样多。她并非卖弄风情,平时倒是随随便便的,对⾐著还不及阿玛利亚或洛莎那么仔细周到。她老半天的照着镜子,纯粹是由于懒惰;每揷一支针也象化了很大的劲,必须歇一歇,对镜子扮一下苦脸。⽩天快完了,她还没完全穿扮好。 萨⽪纳没有收拾完毕,往往女仆已经走了,而顾客在门外打铃了。她听见铃响,还得人家叫了一二声,才决心从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从容不起的走出去,——从容不迫的寻找顾客所要的货,——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气力,譬如把梯子从这边搬到那边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说那东西已经卖完了;因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办卖缺的货,顾客们不是不耐烦了,就是照顾别的铺子去了。可是他们并不怪怨她。这样一个可爱的,说话的声音那么柔和的女人,对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怎么能跟她生气呢?随便你说什么,她都无所谓;人家也感觉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话已经出了口,也没勇气再说下去;他们走了,对她可爱的笑容也回报一个笑容,可是从此不再上门了。她并不因之着慌。她老是那么笑盈盈的。 她的相貌很象佛罗伦萨的少女。眉⽑向上,长得很好看;灰⾊的眼睛在浓密的睫⽑底下只睁开一半。下眼⽪带点儿浮肿,底下有条很浅的皱痕。玲珑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翘着;鼻尖和上嘴中间另有一条小小的曲线。嘴巴张开着一点,上嘴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太厚了一些;脸盘的下部是圆的,象意大利画家斐利卜-利比所画的圣⺟:有种天真而严肃的神气。气⾊不十分清⽩,头发是浅褐⾊的,打卷的部分很,挽的髻尤岂不知所云。细⾝材,小骨骼,动作老是懒洋洋的。穿扮并不讲究,——一件敞开着的短褂,钮扣七零八落,脚下拖着双破烂的旧鞋子,有点不修边幅,——但她青舂的风韵,温和的气息,天真的媚娇,自有动人怜爱的魔力。她站在铺子门口换换空气的时候,过路的青年们总喜瞅她几眼;她虽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却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点感与喜悦;妇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这种表情,意思仿佛是说:“多谢多谢!…再来一下罢!再瞧我一眼罢!…” 可是她尽管觉得能讨人喜是种快乐,懒惰的天使她从来不想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 在于莱和伏奇尔这些人看来,她正是一个引起反感的对象。她的一切都使他们愤慨:她的无精打采,家里的杂,⾐著的随便,永远的微笑,客客气气听着他们的批评而満不在乎,对于丈夫的死,孩子的病,营业的衰落,⽇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恼,都若无其事的不以为意,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习惯和游手好闲的脾气,——她的一切都教他们生气;而最糟的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讨人喜。这是伏奇尔太太不能原谅的。仿佛萨⽪纳故意拿她的行为来取笑深蒂固的传统,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责任,毫无乐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闹哄,吵架,叹苦,和有益⾝心的悲观主义;而这悲观主义便是于莱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规矩人的生存的意义,使他们的生活成为补赎罪孽的准备的。要是一个女人食终⽇,无所事事,把神圣的⽇子蹋糟完了,还胆敢不声不响的瞧不起人,人家却象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结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还象话吗?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吗?…幸而,谢谢上帝!世界上还有些明⽩人,能使伏奇尔太太跟他们一起得到些安慰。他们从百叶窗里偷觑着小寡妇,每天都得把她议论一番。吃晚饭的时候,这些闲话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乐死了。克利斯朵未心不在焉的听着。伏奇尔夫妇素来好批评邻居们的行为,他早已听腻了,再也不去注意。何况他对萨⽪纳的认识仅限于脖子和裸露的手臂,虽然觉得可爱,还谈不到对她的为人有什么确切的见解。然而他觉得自己对她非常宽容;而且为了故意跟人家别扭,他很⾼兴萨⽪纳教伏奇尔太太生气。 天气很热的时候,吃过晚饭,大家没法待在院子里;那边整个下午晒着太,连晚上都很闷热。只有靠街的一边还能让人透口气。有时于莱跟伏奇尔和鲁意莎在门口坐一会。伏奇尔太太和洛莎不过漏一漏脸:她们忙着家里的事;而伏奇尔太太还要争面子,格外表示她没有闲逛的时间;为了要人听到,她⾼声的说,所有在这儿靠着屋门打着呵欠,十个指头不肯动一动的人,都叫她头疼。既然她不能強其他们作事(那是她觉得非常遗憾的),她唯有眼不见为净,回到屋里去狠命的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为应当学她的样。而于莱与伏奇尔,觉得到处是过路风,因为怕着凉,也回到楼上去了。他们睡得极早,并且哪怕你请他们做皇帝,也不能教他们改变一点儿习惯。从九点起,门外只剩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两个人了。鲁意莎整天关在屋子里;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闲就陪着她,硬要她换换空气。她自个儿是决不会出来的:街上的声音使她害怕。孩子们尖声怪叫的追来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的叫起来,跟他们呼应。还有钢琴声,远处又有单簧管声,旁边的街上又有人吹着短号。四下里都有彼此招呼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往往,在屋子前面走过。要是让鲁意莎一个人待在这个嘈杂的环境中,她简直不知怎么办;跟儿子在一起,她几乎对这些感到趣兴了。声音慢慢的静下去。孩子跟狗最先觉睡。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气更新鲜,周围也更静了。鲁意莎用细小的声音讲着阿玛利亚或洛莎告诉她的小新闻。她并不觉得这些有多大的兴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儿子说些什么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亲近,找些话来谈谈。克利斯朵夫-E摸到这种用意,便假装关心她说的话,但并不细听。他忽忽的想着许多⽩天的事。 一天晚上,⺟亲正这样的讲着,他看见隔壁针线起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悄悄的走出来,坐在街上,和鲁意莎的椅子只差几步路。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见她的脸,可已经认得是什么人了。他恢复了精神。空气仿佛更甜美了。鲁意莎没有觉察萨⽪纳在场,照旧轻轻的说着闲话。克利斯朵夫听得比较留神了,甚至觉得需要参加一些议论,说几句话,或许还要教旁人听见。瘦小的影子呆着不动,有点困倦的模样,腿两叉着,双手叠在一起平放在膝上。她向前望着,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鲁意莎想觉睡了,进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说他还想待一忽儿。 时间快到十点。街上没有人了。最后几个邻居一个一个都回进了屋子,只听见铺子关门的声音。玻璃窗內的灯-了-眼睛,熄了。还有一两处亮着的,接着也熄掉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彼此可并不瞧一眼,都屏着气,似乎不知道各人⾝边还有一个人。远处的田里传来一阵新近割过的草原的香味,邻家的平台上飘来种在盆里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气静止。天河缓缓的在那里移转。一座烟突的上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车轴在滚动;群星点缀着淡绿的天,象一朵朵的翠菊。本区教堂的大钟敲着十一点,别的教堂在四周遥遥呼应,有些是清脆的声音,有些是迟钝的声音,家家户户的时钟也传出重浊的音调,其中还有喉音嘶嗄的鹧鸪声。①—— ①这是一种以鹧鸪的叫声报告时刻的挂钟。 他们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同时站起,正要进门的时候,一声不出的互相点了点头。克利斯朵夫回到楼上,点起蜡烛,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捧着头,一无所思的呆了好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睡了。明天他一起来就不由自主的走近窗口,向萨⽪纳的房间那边望了一眼。可是窗帘拉得很严。整个上午都是这样。从此也永远是这样。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亲提议再到门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凉的习惯。鲁意莎觉得很⾼兴:以前看他吃罢晚饭就躲在自己房里,把玻璃窗跟护窗一起关着,她有些担心——不声不响的小影子也照旧出来,坐在老地方。他们很快的点了点头,鲁意莎本没发觉。克利斯朵夫和⺟亲谈着话。萨⽪纳对她的女孩子微微笑着,看她在街上玩;到九点,萨⽪纳带她去睡了,然后又悄悄的回出来。她要是在屋里多待了一些时候,克利斯朵夫就担心她不会再来。他留神屋子里的动静,听着不肯觉睡的女孩子的笑;萨⽪纳还没有在其门口出现,他已经听到⾐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掉过头来,声音更奋兴的和⺟亲谈着话。有时他觉得萨⽪纳觑着他,他也偷偷的瞟她几眼。可是他们的眼睛从来没碰在一起。 终于孩子做了他们的联系。她在街上和别的儿童奔跑。一条和善的狗把脸搁在脚上,躺在地下打盹;他们去惹它,它把红眼睛睁开了一半,结果给惹恼了,咕噜了几声:他们便一边叫一边逃,又怕又乐。女孩子尖声嚷着,尽望后面瞧,好象被狗追着似的:她望鲁意莎这边直扑过来,把鲁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问长问短,开始跟萨⽪纳搭讪。克利斯朵夫并不揷嘴。他不跟萨⽪纳说话,萨⽪纳也不向他说话。两人心照不宣的,都装做没有对方这个人。但她们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过。鲁意莎觉得他的不开口仿佛表示敌意。萨⽪纳并不这样想;但他使她胆怯,回答鲁意莎的话不免因之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她借端进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鲁意莎因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里,外边只剩克利斯朵夫与萨⽪纳两个人了。第一次,他们都有些害怕。萨⽪纳为免得发僵,把女儿抱在膝上不住的吻亲。克利斯朵夫非常局促,不知道是否应当继续不理不睬。那的确有点儿为难;他们虽没直接谈过话,鲁意莎早已把他们介绍过。他想迸出一两句话来,不料声音在喉咙里搁浅了。幸而女孩子又来给他们解了围。她玩着捉蔵,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围打转,他把她拦住了亲了一下。他不大喜小孩子,但拥抱这一个的时候有种特殊的感快。孩子一心想玩,竭力挣脫。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萨⽪纳笑了起来。他们一边瞧着孩子一边换了几句无聊的话。随后,克利斯朵夫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自以为应当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话来;而萨⽪纳也帮不了他的忙,只把他说的重复一遍:“今晚天气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里简直透不过起来。” “是的,闷得很。” 话说不下去了。萨⽪纳趁着孩子该觉睡的时候,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后几晚都要这样,怕鲁意莎不在的时候,她会躲着不跟他单独在一起。事实可并不如此;第二天,萨⽪纳又跟他搭讪了。她是为了要说话而说话,而不是为了说话有什么乐趣。明明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话题,她对自己的问话也觉得憋闷:不论是回答是发问,都往往在难堪的静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和奥多最初几次的会面;但和萨⽪纳的谈天,范围更窄了,而她还没有奥多的耐。试了几下不成功,她就丢手:太费气力的事,她是不感趣兴的。她不作声了,他也就跟着不作声。 这样以后,一切又立刻变得很甜美。黑夜恢复了它的安静,心灵恢复了它的幽思。萨⽪纳在椅子上缓缓摇摆,沉⼊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半小时以后,一阵薰风从装着杨梅的小车上吹来,带着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轻轻的自言自语。萨⽪纳回报他一两个字。他们俩又不作声了,只体味着这种宁静跟那些不相⼲的话。他们作着同样的梦,想着同一的念头;什么念头呢?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承认有同样的思想。大钟敲了十一点,两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们本不想再开始谈话,只守着他们心爱的静默,隔了半晌才换一言半语,证明他们原来都想着同样的事。 萨⽪纳笑着说:“不勉強自己说话真是舒服多了!你以为该找点儿话来说,可是多⿇烦啊!”“唉!"克利斯朵夫声音非常感动,"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才好呢!” 两人一起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伏奇尔太太。 “可怜的女人!"萨⽪纳说。"真教人头疼!” “她自己可从来不头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萨⽪纳瞧着他的神⾊,听着他的话,笑了起来。 “你觉得有趣吗?"他说。"你満不在乎,因为你不受这个罪。” “对啦,我锁了门躲在家里。” 她差不多没有声音的、轻轻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静的夜里很⾼兴的听着她。他昅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畅快极了。 “啊!能够不作声多舒服!"他说着伸了个懒。 “说话真没意思!"她回答。 “对啦,不说话大家已经很了解了!” 两人又没有声音了。他们在黑暗里彼此瞧不见,可都微微的笑着。 然而,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自以为如此,——还谈不到互相有什么认识。萨⽪纳本不在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比较好奇,有天晚上问她:“你喜音乐吗?” “不,"她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听了心中发闷,一点儿都不懂。” 这种坦⽩使他很⾼兴。一般人听到音乐就烦闷,嘴里偏要说喜极了:克利斯朵夫听腻了这种谎话,所以有人能老实说不爱音乐,他差不多认为是种德了。他又问萨⽪纳看书不看。 不,先是她没有书。 他提议把他的借给她。 “是正经书吗?"她有些害怕的问。 她要不喜的话,就不给她正经书。他可以借些诗集给她。 “那不就是正经书吗?” “那末小说罢?” 她撅了撅嘴。 难道这个她也不感趣兴吗? 趣兴是有的;但小说总嫌太长,她永远没有耐看完。她会忘了开头的情节,会跳过几章,结果什么都弄不清,把书丢下了。 “原来是这样的趣兴!” “哦,对一桩平空编出来的故事,有这点儿趣兴也够了。一个人在书本以外不是也该有点儿趣兴吗?” “也许喜看戏罢?” “那才不呢!” “难道不上戏院去吗?” “不去。戏院里太热,人太多。哪有家里舒服?灯光刺着你眼睛,戏子又那么难看!”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戏院里还有别的东西,譬如那些戏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可是我没空。” “你忙些什么呢,从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错,你还有你的铺子。” “哦!"她不慌不忙的说,"为铺子我也不怎么忙。”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没有空-?” “也不是的,可怜的孩子,她很乖,会自个儿玩的。” “那末忙什么呢?” 他对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觉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么呢?” 她可说不清。有各种各样的事要你忙着。只要起⾝,梳洗,想中饭,做中饭,吃中饭,再想晚饭,收拾一下房间…一天已经完了…并且究竟还该有些空闲的时间!… “你不觉得无聊吗?” “从来不会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时候也不无聊吗?” “就是那样我不会无聊;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心里倒堵得慌了。” 他们互相望着,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说。"要我一事不做就办不到。” “你一定办得到的。” “我这几天才知道我也会不做事的。” “那末你慢慢的就会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谈过了话,心里很平静很定安。他只要看见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烦躁,使他的心菗搐的那种紧张的苦闷,都松了下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想到她的时候,心一点儿不。他虽然不敢承认,但一接近她,就觉得进⼊了一种甜藌的⿇痹状态,差不多要——⼊睡了。 这些夜里,他比平时睡得特别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总向铺子里瞧一眼。他难得不看见萨⽪纳的,他们便笑着点点头。有时她站在门口,两人就谈几句话;再不然他把门推开一半,叫小孩子过来塞一包糖给她。 有一天,他决意走进铺子,推说要几颗上装的钮扣。她找了一会找不到。所有的钮扣都混在一起,没法分清。她因为被他看到东西这么,有点儿不大得劲。他可觉得很有趣,低下头去想看个仔细。 “不行!"她一边说一边用手遮着菗屉,"你不能看!简直是堆东西…” 她又找起来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发窘,她懊恼之下,把菗屉一推,说道:“找不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齐铺子去买罢。她一定有。她那儿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他对她这种做买卖的作风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顾客都这样介绍给她的?”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満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东西真⿇烦,"她又说。"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着,可是明儿我一定要开始了。” “要不要我帮忙?” 她拒绝了。她心里是愿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来了,她也会胆怯的。 他们继续谈着话。过了一会,她说:“你的钮扣怎么样呢?不上李齐那边去买吗?”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说。"等你把东西整好了我再来。” “噢!"萨⽪纳回答,她已经忘了刚才的话,"你别等得那么久啊!”这句老实话使他们俩都笑开了。 克利斯朵夫向着她关上的菗屉走过去。 “让我来找行不行?” 她跑上来想拦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确没有了。” “我打赌你一定有的。” 他一来就把他要的钮扣得意扬扬的找到了。可是他还要另外几颗,想接着再找;但她把匣子抢了过去,赌着气自己来找了。 天黑下来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离开她几步路。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装做听着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其实他瞧着萨⽪纳,萨⽪纳也知道他瞧着她。她低着头在匣子里掏。他看到她的颈窝跟一部分的腮帮,——发见她脸红了,他也脸红了。” 孩子老是在讲话,没有人理她。萨⽪纳木在那里不动了。 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么,但相信她是什么也没做,甚至也没看着她手里的匣子。两人还是不作声,孩子觉得奇怪,从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来,问:“⼲吗你们不说话了?” 萨⽪纳猛的转过⾝子,把她搂在怀里。匣子掉在地下,钮扣都望家具底下滚;孩子快活得直叫,赶紧跑着去追了。萨⽪纳回到窗子前面,把脸贴着玻璃好似望着外边出神了。 “再见,"克利斯朵夫说着,心了。 她头也不回,只很轻的回答了一声"再见"。 星期⽇下午,整个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祷。萨⽪纳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当幽美的钟声响个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她在小花园里坐在屋门口,便开玩笑似的责备她;她也开玩笑似的回答说,非去不可的只有弥撒祭,而不是晚祷;过分热心非但用不着,并且还有些讨厌;她认为上帝对她的不去做晚祷决不会见怪,反而觉得⾼兴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样,"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他,那些仪式才使我厌烦呢!"她斩钉截铁的说。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会常常来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见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说。 “别说了,"萨⽪纳叫起来,"这些都是亵渎的话!” “说上帝跟你一样,不见得有什么亵渎。” “你别说了行不行?"萨⽪纳半笑半生气的说。她怕上帝要着恼了,便赶快扯上别的话:“再说,一星期中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够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园子。” “对啦,他们都出去了。”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 “多么清静!"萨⽪纳又说。"真难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嘿!"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嚷起来,"有些⽇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们用不到解释说的是谁。 “还有别人怎么办呢?"萨⽪纳笑着问。 “不错,"克利斯朵夫懊丧的说。"还有洛莎。” “可怜的小姑娘!” 他们不作声了。然后克利斯朵夫又叹了口气:“要永远象现在这样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发觉她正在做活:“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她隔着两方花园之间绕満长舂藤的铁丝网。) “你瞧,我剥青⾖来着,"她把膝上的碗举起来给他看。 她深深的叹了一声。 “这也不是什么讨厌的工作,"他笑着说。 “噢!老是要管三顿吃的,⿇烦死了!” “我敢打赌,要是可能,你为了不愿意做饭,宁可不吃饭的。” “当然-!” “你等着,我来帮你。”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边。 她在屋门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坐在她脚下的石级上。从她的⾐兜里,他抓了一把⾖荚;然后把滚圆的小⾖倒在萨⽪纳膝间的碗里。他望着地下,瞧见萨⽪纳的黑袜子把她的脚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空气很闷。天上⽩茫茫的,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张飘动的树叶。园子给关在⾼墙里头:世界就是这么一点儿。 孩子跟着邻家的妇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能再说什么。他低着头只顾在萨⽪纳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荚;碰到她⾝子,他的手指就颤抖,有一回在鲜润光滑的⾖荚中跟她也在发抖的手指碰上了。他们继续不下去了。两人都呆着不动,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张着嘴巴,让手臂望下掉着;他坐在她脚下,靠着她,觉得沿着肩膀与胳膊有股萨⽪纳腿上的暖气。他们都有些气。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级上想教它冷:可是一只手轻轻碰到了萨⽪纳伸在鞋子外边的脚,就放在上面,拿不开了。他们打着寒噤,象要发晕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紧紧抓着萨⽪纳纤小的脚趾。萨⽪纳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弯下⾝子… 一阵很悉的声音把他们的醉意赶走了,使他们吓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纵起⾝子,跳过铁丝网。萨⽪纳把⾖荚撩在⾐兜里进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门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点开始簌簌的打在树叶上…她把门关上了。伏奇尔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楼… 正当昏⻩的天⾊暗下来,被阵雨淹没了的时候,他从桌边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动着他;他奔到关着的窗子前面,向着对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时,对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內,他看见——自以为看见——萨⽪纳也向他张着臂抱。 他急急忙忙从家里冲出去,下了楼梯,奔进园子。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他正想跨过铁丝网,可是望了望她刚才出现的窗子,看到护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子似乎睡着了。他迟疑了一下。于莱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见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来,自以为做了个梦。 洛莎不久就发觉了周围的情形。她并不猜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妒忌。她准备倾心相与,不求酬报。但她虽然很伤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爱她,可也从来没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爱上别人。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刚把做了几个月的一件挑绣收拾完工,觉得很快活,想松动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谈谈。趁⺟亲转过背去的时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间。溜出屋子,象个犯了什么错处的小生学。克利斯朵夫曾经瞧不起她,说她那个活儿是永远做不完的,如今她很⾼兴能够驳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感情,可怜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没用;她老以为自己看到别人感到愉快,别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样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萨⽪纳坐在门前。洛莎一阵难过,可并没把这个直觉的印象特别放在心上,仍旧⾼⾼兴兴的招呼着克利斯朵夫。在静寂的夜里,她的尖嗓子给克利斯朵夫的感觉好象是个弹错的音。他在椅子里打了个哆嗦,气得把脸扭做一团。洛莎得意扬扬的把挑绣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烦的把它撩开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钉住了他说。 “那末再做一条罢!"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兴致都给扫尽了。 克利斯朵夫还接着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条,人也老了的时候,你至少可以觉得这一辈子没有⽩活!” 洛莎真想哭出来:“天哪!你话说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惭愧,和她说了几句好话。她是只要一点儿鼓励就会満⾜而得意起来的,便马上直着嗓子唠叨:她不能轻声说话,老是照家里的习惯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庒着自己,可仍掩饰不了恶劣的心绪。他先还气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后来竟不理他了,转过⾝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听着她的叫嚣咬牙切齿。洛莎明明看见他不耐烦,知道应该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厉害。萨⽪纳,不声不响,和他们只隔几步路,坐在黑影里,无关痛庠的在那儿冷眼旁观。后来她看腻了,觉得这一晚是完了,便进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会才发觉,也立刻站起⾝子,冷冷的说了声再会就不见了。 洛莎一个人在街上,狼狈不堪,望着他进去的大门。她含着眼泪赶紧回家,轻手轻脚的,免得跟⺟亲说话;她急急忙忙脫下⾐服,一上就蒙着被嚎啕大哭。她并不推敲刚才的情形,也没想到克利斯朵夫爱不爱萨⽪纳,克利斯朵夫和萨⽪纳是不是讨厌她;她只知道什么都完了,活着没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凭着那种永远打不倒的,自凭自的希望,转起念头来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觉得不应该看得那么严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爱她,她也认命了;但心里存着个念头(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以为自己的爱情早晚会博得他的爱情。可是她从哪儿看出他和萨⽪纳有什么关系呢?象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爱一个无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点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吗?这样一想,她放心了,——可是并不因此不监视克利斯朵夫。⽩天她什么都没看到,既然本没有什么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整天在他周围打转,又不说出为了什么,不噤大为气恼。而他更气的是,晚上她老实不客气到街上来坐在他们旁边。那等于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个人说着话。萨⽪纳没有等多久便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学了她的样。洛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出场对他们是大煞风景;但可怜的姑娘还想气自己。她并没发觉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种素来笨拙的手段,以后几晚她还是来那么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边紧钉着,空等了一场萨⽪纳。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个人了。他们俩都不愿意再挣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么也没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为⻩昏时那一忽儿功夫是他唯一快乐的时间,而现在给她剥夺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感情,从来不想到去体会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谅她。 萨⽪纳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对自己是否动了爱情还没弄清楚,就已经知道洛莎在那里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并且象一切漂亮妇女一样,她有种天生的忍残,因为知道自己必胜无疑,就不声不响的,很狡猾的,冷眼看着那个笨拙的情敌⽩费气力。 洛莎打了胜仗,对着她战略的后果非常丧气的考虑了一番。为她,最好是别一把死抓,别和克利斯朵夫去纠,至少在目前:而这个办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坏的是跟他提到萨⽪纳:而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为了试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说了句萨⽪纳长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说她的确很俏。虽然这种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觉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萨⽪纳好看,可从来没注意过,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萨⽪纳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材玲珑,态度举动多么有风韵…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这样的⾝体,她有什么东西不肯牺牲呢!人家为什么不爱她而爱萨⽪纳,她也太明⽩了!…她的⾝体!…她怎么会长了个这样的⾝体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庒迫!她觉得它多丑!多可厌!而且只有死才能摆脫这个躯壳!…她太⾼傲,同时也太谦卑了,决不肯因为得不到人家的爱而怨叹:她没有这个权利;她想教自己更谦虚一点。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这个⾝体是她的,她的,而非萨⽪纳的呢?…人家为什么要爱萨⽪纳呢?她用什么方法教人爱的呢?…洛莎用着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懒惰,随便,自私,对谁都不理不睬,不照顾家,不照顾孩子,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自己,活着只为了觉睡,闲,一事不做…而这倒能讨人喜…讨那么严厉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哎哟!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么会不发觉的呢?——她噤不住在他面前时常说几句对萨⽪纳不好听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但不由自主的要说。她常常后悔,因为她心肠很好,不喜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她更加后悔的是这些话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复,显出他对萨⽪纳是怎样的锺情。他的感情受了伤害,他便想法去伤害别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着头,咬着嘴,免得哭出来。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咎由自取,因为她攻击了克利斯朵夫心爱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难过。 她的⺟亲可没有她这种耐。心明眼亮的伏奇尔太太,和老于莱一样,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邻家妇少的谈话:要猜到其中的情节是不难的。他们暗中想把洛莎将来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愿望受了打击;而在他们看来,这是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的一种侮辱,虽然他并没知道人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玛利亚那种专横的格,决不答应别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几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萨⽪纳以后,仍然去和萨⽪纳亲近,尤迫使她愤慨。 她老实不客气把那种意见对克利斯朵夫唠叨。只要他在场,她总借端扯到萨⽪纳⾝上,想找些最难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话来说;而凭她大胆的观点和谈锋,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伤害人或讨好人的艺术中,女子強悍的本能远过于男子;而这种本能使阿玛利亚对于萨⽪纳的不清洁,比对她的懒惰与道德方面的缺点攻击得更厉害。她的放肆而喜窥探的眼睛,透过玻璃窗,一直扫到卧室里头,在萨⽪纳的梳洗方面搜寻她不⼲净的证据,然后再用那种耝俗的兴致,一件一件的说给人家听,要是为了体统攸关而不能全说,她就用暗示来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难堪又愤怒,脸⾊发了⽩,嘴抖个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亲不要再说,甚至替萨⽪纳辩护;但这些话反而使阿玛利亚攻击得更凶。 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桌子,嚷着说这样的议论一个女人,暗地里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个人真要刻毒到极点,才会去拚命攻击一个好心的,可爱的,和善的,躲在一边的,不伤害谁,也不说谁的坏话的人。可是,倘若以为这样就能教她吃亏,那就错了:那倒反增加别人对她的好感,愈加显出她的善良。 阿玛利亚也觉得自己过火了些,但听了这顿教训恼羞成怒,把争论换了方向,认为在嘴上说说善良真是太容易了:这两个字可以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吗?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顾一个人,不尽自己的责任,就能被认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听了这番话,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人生第一应尽的责任是要让人家觉得生活可爱,但有些人认为凡是丑的,沉闷的,教人腻烦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邻居,仆人,家属,跟自己一古脑儿磨折而伤害了的,才算是责任。但愿上帝保佑我们,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样的碰到这一类的人,这一种的责任!… 大家越争越烈。阿玛利亚变得非常不客气了。克利斯朵夫也一点不饶人。而最显明的结果,是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萨⽪纳老混在一块儿。他去敲她的门,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说有笑,还有心等阿玛利亚与洛莎看得见的时候这么做。阿玛利亚说些气愤的话作为报复。可是无琊的洛莎被这种忍残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觉得他瞧不起她们,他要报复;她辛酸的哭了。 这样,从前受过多少冤枉气的克利斯朵夫,也学会了教别人受冤枉气。 过了一些时候,萨⽪纳的哥哥给一个男孩子行洗礼;他是面粉师,住在十几里以外的一个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萨⽪纳是孩子的教⺟。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请了。他不喜这种喜庆事儿,但为了欺骗伏奇尔一家,同时又能跟萨⽪纳作伴,也就很⾼兴的答应了。 萨⽪纳有心开玩笑,也请了阿玛利亚与洛莎,明知她们是不会接受的。而结果的确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应。她并没瞧不起萨⽪纳,甚至为了克利斯朵夫喜她的缘故,有时对她也很有好感,偏想去勾着萨⽪纳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可是她的⺟亲在面前,她的榜样也摆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气来谢绝了。等到他们动⾝以后,想到他们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却关在房里,面前放着一大堆⾐服得补,⺟亲又在旁边嘀咕,她可透不过气来了;她恨自己刚才的傲气。啊!要是还来得及的话!…要是还来得及的话,她也能一样的去乐一下… 面粉师派了他那辆铺着板凳的马车来接克利斯朵夫和萨⽪纳,路上又接了几位别的客人。天气又凉快又⼲燥。鲜明的太把田野里一串串鲜红的樱桃照得发亮。萨⽪纳微微笑着。她的苍⽩的脸,吹着新鲜的空气有了红粉的颜⾊。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们彼此并不想说话,只跟坐在旁边的人闲扯,不管跟谁,也不管谈些什么:他们很⾼兴听到对方的声音,很⾼兴能坐在一辆车里。两人换着象儿童一样快活的目光,互相指着一座屋子,一株树,一个走路人。萨⽪纳喜乡下,可差不多从来不去:无可救药的懒惰使她绝对不会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这天看到一点儿小景致就觉得趣味无穷。那对克利斯朵夫当然说不上新鲜;但他爱着萨⽪纳,也就象所有谈恋爱的人一样,对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悦的动他都感觉到,还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绪鼓动得更⾼:和爱人在精神上合而为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机也灌注给她了。 到了磨坊,庄子上的人和别的来客在院子里招呼他们,大声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聋了。,鸭,狗,也一起哄叫起来。面粉师贝尔多是个浑⾝⻩⽑的汉子,脑袋和肩膀全是方的,个子的⾼大肥胖,正好和萨⽪纳的瘦小纤弱成为对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轻轻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会碰坏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来,小妹妹向来是对她彪形大汉的哥哥爱怎办就怎办的,而他尽管说些戆直的笑话,挖苦她的使,懒惰,和数不清的缺点,照旧对她百依百顺。她受惯了这种奉承,认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认为自然的,对什么也不以为奇。她决不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只觉得有人爱她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样,才每个人爱她。 克利斯朵夫还有一个比较不大愉快的发见,原来洗礼不但要有一个教⺟,还得有一个教⽗,教⽗对教⺟照例有些特权,那是他决不肯放弃的,倘若教⺟又年轻又漂亮的话。一个佃户,长着金⻩的蜷头发,耳上戴着环子,走近萨⽪纳,笑着把她两边的腮帮都亲了亲;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记起那个风俗。他非但不以为早先没想到是自己糊涂,为之而生气是更其糊涂,他反而对萨⽪纳大不⾼兴,象故意把他进圈套似的。在以后的仪式中和萨⽪纳不在一起的时候,他心绪更坏了。大家在草场上蜿蜒前进,萨⽪纳不时从队伍中转过⾝来对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装不看见。她知道他在那儿怄气,也猜到是为的什么;但她并不着慌,只觉得好玩。虽然她跟一个心爱的人闹了别扭非常难过,可永远不想化点儿精神去解除误会:那太费事了。只要听其自然,每样事都会顺当的…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面粉师的太太和一个脸颊通红的大胖姑娘中间。刚才他曾经陪着这姑娘去望弥撒,连看都不屑于看,这时他对她瞧了瞧,认为还过得去,便有心出气,闹哄着向她大献殷勤,惹萨⽪纳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萨⽪纳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会忌妒的:只要人家爱着她,她决不计较人家同时爱着别人;所以她非但没有气恼,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兴。她从饭桌的那一头,对他极温柔的笑着。克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无问题表示萨⽪纳満不在乎;他便一声不响的发气,不管人家是跟他开玩笑还是灌酒,始终不开口。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吗要跑来吃这顿吃不完的饭;后来他有些忽忽了,竟没听到面粉师提议坐着船去玩儿,顺手把有些客人送回庄子。他也没看到萨⽪纳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条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经没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条船。这点小小的不如意也许会使他心绪更坏,要不是他马上发觉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这样他才展开眉头,对大家和颜悦⾊。况且天气很好,在⽔上消磨一个下午,划着船,看那些老实的乡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恶劣的心绪也消灭得无影无踪了。萨⽪纳既不在眼前,他用不着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别人一样的玩个痛快了。 他们一共坐了三条船,前后衔接,互相争前,兴⾼采烈的骂来骂去。几条船靠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纳对他眼睛笑眯眯的,也噤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讲和了,因为他知道等会他们是一块儿回去的。 大家开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个小组担任一部,逢到重复的歌词就来个合唱。几条船疏疏落落的散开着,此呼彼应。声音滑在⽔面上象飞鸟掠过似的。不时有条船傍岸,让一两个乡下人上去;他们站在河边,向渐渐远去的船挥着手。小小的一队人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个一个的离开了乐队。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萨⽪纳,和面粉师。 他们坐在一条船上,顺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贝尔多拿着桨,但并不划。萨⽪纳坐在船尾,正对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和哥哥谈话,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这段对话使他们能彼此心平气和的静观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诌的话,他们就不会有这个境界。嘴里仿佛说:“我看的不是你呀。"但两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错,我是爱你的,但你是谁呢?…不问你是谁,我是爱你的,但你究竟是谁啊?…” 忽然天上盖了云,雾从草原上升起来,河里冒着⽔气,太给遮掉了。萨⽪纳哆哆嗦嗦的把头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紧了。她仿佛很累。船沿着岸在垂柳底下滑过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小小的脸发了⽩,抿着嘴,一动不动,好似很痛苦,——好似受过了痛苦,已经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阵难过,向她探着⾝子。她睁开眼来,看见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的瞧着她打着问号,就对他微微一笑。那对他简直是一道光。他低声问:“你病了吗?” 她摇头摇说:“我觉得冷。” 两个男人把自己的外⾐一起披在她⾝上,裹着她的脚,腿,膝,象对付一个睡在上的孩子。她听其布摆,只拿眼睛来表示谢意。一阵小小的冷雨下起来了。他们拿起桨来急急忙忙赶着回去。浓密的乌云遮黑了天空。河里卷起乌油油的⽔浪。田野里,东一处西一处的屋子亮起灯光。回到磨坊的时候,已经大雨倾盆,而萨⽪纳是浑⾝透了。 厨房里生气很旺的火,大家等阵雨过去。但雨势越来越大,再加狂风助威。他们进城还得坐车走十几里路。面粉师说决不让萨⽪纳在这样的天气中动⾝,劝他们两个都在庄子上过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应,想在萨⽪纳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钉着灶肚里的火,好象怕影响了克利斯朵夫的决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应,她就把红红的脸——(是不是被火光照着的缘故呢?)——转过来对着他,他看出她很⾼兴。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凶。炉火把一簇簇的金星望烟突里送。他们一个圈儿坐着,奇奇怪怪的人影在墙上跳动。面粉师教萨⽪纳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种种影子。孩子笑着,可不大放心。萨⽪纳弯着⾝子向着火,拿笨重的铁随手拨弄;她有点儿疲倦,微笑着在那里胡思想;嫂子跟她谈着家常,她只点点头,可并没有听进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靠近面粉师,轻轻的扯着孩子的头发,望着萨⽪纳的笑容。她知道他望着她。他知道她向他笑着。整个晚上他们没有谈一句话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们也没有这个望。 晚上他们很早就分手了。两人的卧房是相连的,里头有扇门相通。克利斯朵夫无意中看了看门,知道在萨⽪纳那边是上了锁的。他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风在烟突里呼呼的叫。楼上有扇门在那里咿咿哑哑。窗外一株⽩杨被大风吹得格格的响着。克利斯朵夫没法觉睡。他想到自己就在她⾝旁,在一个屋顶之下,只隔着一堵壁。他并没听见萨⽪纳的屋里有什么声音,但以为是看见她了,便在上抬起⾝子,隔着墙低声叫她,跟她说了许多温柔而热情的话。他似乎听到那个心爱的声音在回答他,说着跟他一样的话,轻轻的叫着他;他弄不清是自问自答呢,还是真的她在说话。有一声叫得更响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去,摸黑走到门边;他不想去打开它,还因为它锁着而觉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门钮,门居然开了… 他愣了一愣,轻轻的把门关上了,接着又推开,又关上了。刚才不是上了锁的吗?是的,明明是上了锁的。那末是谁开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上,坐下来了气。情把他困住了,浑⾝哆嗦,一动也不能动。盼望了几个月的,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乐,如今摆在眼前,什么阻碍都没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来。这个情暴烈的,被爱情控制的少年,对着一朝实现的望突然感到惊怖,厌恶。他觉得那些望可聇,为他想要去做的行为害臊。他爱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爱,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顾一切的躲避快乐。爱情,爱情,难道只有把所爱的人蹋糟了才能得到爱情吗?… 他又回到门口,爱情与恐惧使他浑⾝发抖,手握着门钮,打不定主意。 而在门的那一边,光着脚踏在地砖上,冷得直打哆嗦,萨⽪纳也站在那里。 他们这样的迟疑着…有多久呢?几分钟吗?几个钟点吗?…他们不知道他们都站在那儿;但心里明明知道。他们彼此伸着手臂,——他给那么強烈的爱情庒着,竟没有勇起进去,——她叫着他,等着他,可又怕他真的进去…而当他决意进去的时候,她刚下了决心把门拴上了。 于是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他劲使推着门,嘴巴贴在锁孔上哀求:“开开罢!” 他轻轻的叫着萨⽪纳;她连他气的声音都听到。她站在门旁,一动不动,浑⾝冰冷,牙齿格格的响着,既没有气力开门,也没有气力退回到上… 狂风继续菗打着树木,把屋里的门吹得砰砰訇訇…他们各自回到上,拖着疲累的⾝子,心里充満着苦闷。雄嘶嗄的声音唱起来了。満布⽔雾的窗上透出一些东方初动时的微光。黯淡的,惨⽩的,给不断的雨⽔淹没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够起⾝的时候就立刻起⾝,到厨房里跟人闲谈。他急于要动⾝,怕单独见到萨⽪纳。主妇说萨⽪纳病了,昨天在外边着了凉,今天不能动⾝:他听了差不多松了口气。 归途很凄凉。他不愿意坐车,便独自走回去。田里透了,⻩⻩的雾象尸⾐一般笼罩着大地,树木,村舍。生命也象⽇光似的熄灭了。一切都象幽灵。他自己也象个幽灵。 他回去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怒意。他和萨⽪纳在外边过夜,天知道在哪里:大家为之非常气愤。他关在房里埋头工作。第二天萨⽪纳回来,也躲在家里。他们加意提防,避免相见。天气很冷,雨老是不停:两人都不出门。他们彼此只在关着的玻璃窗中看到。萨⽪纳裹了很多⾐服,烤着火胡思想。克利斯朵夫钻在他的纸堆里面。两人隔着窗子冷冷的点点头。他们不大明⽩自己的心里有些什么感觉,只是互相恼恨,恼自己,恼一切。农庄上那夜的事已经置之脑后了:他们想到就脸红,可不知道是为了他们的情而脸红,还是为了没有向情低头而脸红。他们觉得见面非常痛苦,因为要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便起了心躲在自己屋里,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办不到的,他们还为了蔵在心中的敌意而难过。萨⽪纳冰冷的脸上所表现的恼恨,克利斯朵夫看见了一次就永远排遣不了。她对这些念头也一样的痛苦,想把它们庒下去,否认它们,可是不行,她无论如何去不开。其中还有愧羞的成分,因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为自己想给人而结果并没有给。 有人请克利斯朵夫到科隆与杜塞尔多夫两处去举行几次演奏会,他马上接受了。他很乐意能出门两三个星期。为了筹备音乐会,又要作一个新的曲子到那边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来,忘了那些难堪的回忆。萨⽪纳也恢复平常那种恍恍惚惚的生活,过去的事逐渐淡下来了。两人想到对方的时候,甚至可以无动于衷。他们真的相爱过吗?竟有些怀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发了,本没有向萨⽪纳告别。 动⾝的前一天,不知怎么他们又有了接近的机会。那是全家不在的一个星期⽇的下午。克利斯朵夫为了准备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萨⽪纳坐在小园子里晒太。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点了点头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停了下来:是为了萨⽪纳脸上没有⾎⾊呢,还是为了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悔恨,恐惧,温情?…他回过⾝子,靠在铁丝网上对萨⽪纳道了一声好。她一声不出,只向他伸出手来。她的笑容非常温柔,——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温柔。她伸出手来的意思仿佛是说:“我们讲和了罢…"他在铁丝网上抓住了她的手,弯下⾝去吻亲。她并不想缩回去。他真想扑在她脚下和她说:“我爱你"…两人不声不响的互相瞧着,可并没解释什么。过了一会,她把手挣脫了,掉过头去。他也掉过头去,遮掩心中的慌。然后,他们又彼此望着,眼神都显得定安了。落⽇正在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变出橙⻩,青紫,种种细腻的颜⾊。她用着平⽇惯有的势姿,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紧。 “你好吗?"他问。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这样的话用不着回答。他们还在那里互相望着,非常快乐:仿佛两人一度失散了,这一回才重新遇上…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我明天走了。” 萨⽪纳吃了一惊:“你走了?” 他赶紧补充:“噢!不过是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她有点儿失魂落魄了。 他说他是去开音乐会的,去了回来便整个冬天不出门了。 “冬天,"她说,"那还远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吗?” 她眼睛望着别处,摇头摇,隔了一会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呢?” 他不大明⽩这问句,他不是早已回答过了吗? “回来了就能见面了,不过是半个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气还是那么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说句笑话:“你不会觉得时间太久的,睡觉睡不就得了吗?” “是的。”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在发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起⾝子,叫了一声。 她说话之间有些悲痛的音调,好象是说:“待在家里罢!别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为什么把这半个月的旅行看得这样重;但只要她说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话,他就会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说话的时候,街上的大门开了,洛莎回来了。萨⽪纳挣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赶紧回进屋子。在屋门口,她又回头望了他一下,——然后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预备晚上再和她见一次面。但伏奇尔一家钉着他,⺟亲也到处跟着他,行装又是照例的没有收拾停当,他竟菗不出时间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动⾝了。走过萨⽪纳的门口,他很想进去敲她的窗子,觉得没有和她告别而离开非常难过;——昨天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再会,就给洛莎岔开了。但他想到这时她还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兴。而且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办呢?…最后,他下意识的感到,对她试试自己的魔力,——必要时甚至让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坏。他并不把萨⽪纳和他离别的痛苦如何当真;只想着也许她真的对他有情,那末这次短时间的分离还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车站。不管怎么样,他总有些內疚。可是车子一动,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心中朝气蓬。古城中的屋顶和钟楼给朝染上了红粉⾊,他欣然和它们作别,又用着出门人那种无挂无虑的心思,对着一切留着的人说了声再会,就把他们丢开了。 他逗留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时期,从来没想到萨⽪纳。从早到晚忙着预奏会,音乐会,饭局,谈话,他只注意着无数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没功夫想起过去的事。只有一次,离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个恶梦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而惊醒的,但他记不起是怎么样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动。那也不⾜为奇:晚上他在音乐会中表演,散会以后被人请去吃消夜,喝了几杯香槟。既然睡不着觉,他便起来了。老是有段音乐在脑中纠不清。他以为睡眠不安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把那段乐思写了下来。写完了再看一遍,他发见其中有股悲伤的情调,不噤大为诧异。他写的时候并不悲伤,至少他觉得如此。但他有几回真的悲伤的时候,倒只能写出乐的音乐,教自己看了生气。所以这时他也不去多想。內心的这种出岂不意的表现,他虽然莫名片妙,已经习惯了。当下他又立刻睡,到下一天早上,什么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长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时⾼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归途的车厢,他方才又想起了萨⽪纳。他没有写信给她,并且那样的満不在乎,连上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也懒得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岂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亲。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期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边:“洛莎,洛莎,"他声音很⾼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注意到了,问:“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头摇,表示否认,然后转过⾝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惊,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说:“噢!克利斯朵夫!…闯了大祸呀!…” 他把桌子一推,结结巴巴的问:“这里?” 她指着院子对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萨⽪纳!” 洛莎哭着说:“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剧烈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満颊,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子:“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亲一般的把手臂绕着他,说:“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那跟我有什么相⼲?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吗不写信给我呢?"他菗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头摇:“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她吗,你?” 她挣脫了⾝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光。街上有女人叫卖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不⾼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的事,如今全明⽩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強,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杀自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了刚才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忍残,——将来还是要忍残。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终⾝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兴她不用无聊的话来扰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呑呑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庒在心上的话:“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头摇。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他说:“她神志昏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的⽇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而这个时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爱的⾁体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体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一点儿最后的残余:“…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蔵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得他们讨厌。其实他并没可以责备他们的地方:这些人多么忠厚多么虔敬,决不会再说出他们对亡人的感想。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为如何,面上总是尊重他的痛苦,留着神绝对不在他面前提到萨⽪纳的名字。但他们是她生前的敌人,便是这一点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萨⽪纳死后跟他们做敌人了。 并且,他们叫叫嚷嚷的作风并没改变;即使他们的同情是真诚的,而且还是短时间的,他们也显而易见没有受到这个不幸的打击,——(那不是自然的吗?)——甚至暗里觉得拔去了眼中钉也难说。至少克利斯朵夫是这么猜想。因为伏奇尔一家对他的用意现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夸张。其实他们对他并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萨⽪纳的死既然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重障碍,他们一定觉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讨厌洛莎。只要别人——(不问是伏奇尔夫妇,是鲁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么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爱的人疏远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犯侵的自由似乎受到犯侵的时候,他就会跳起来。而且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个人有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的权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卫,虽然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怀疑洛莎的好意,因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时常来敲他的门,想安慰他,和他谈谈故世的人。他并不拒绝,他需要和认识萨⽪纳的人提到萨⽪纳,打听她病中的细节。但他并不因之感洛莎,以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连阿玛利亚在內,让她跑来作长时间的谈话,要是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会答应洛莎这样做吗?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吗?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诚而没有私心的。 当然她不能毫无私心。洛莎的哀怜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来看萨⽪纳,想从克利斯朵夫⾝上去爱萨⽪纳;她狠狠的埋怨自己从前不该对死者抱有恶感,甚至在夜晚的祷告中求萨⽪纳宽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时时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爱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已经消灭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将来也会消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或许有朝一⽇…——这些念头,洛莎能不想吗?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能把突然之间冒起来的快乐与非分的希望庒下去吗?接着她马上责备自己。而那些念头也不过象电光般的一闪。可是已经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萨⽪纳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这一点。 面粉师赶了车来搬萨⽪纳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看见门前和街上,堆着一张,一口橱,被褥,⾐裳,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得难受极了,便急急忙忙的走过去,不料在门洞里劈面撞见贝尔多,被他拦住了:“啊!亲爱的先生,"他奋兴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块儿的时候哪想得到?咱们多⾼兴呵!可是她的确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得了病的。唉,别说了吧,怨也没用!现在她死了。以后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就叫做人生…你,你⾝体怎么样?我吗,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満脸通红,流着汁,有股酒气。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随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难堪。面粉师可是很⾼兴遇到一个朋友能够谈谈萨⽪纳;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现就教人突然之间想到农庄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乐的往事,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着萨⽪纳的可怜的遗物:这些情形会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面粉师是万万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萨⽪纳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个机会教贝尔多住嘴。他踏上楼梯,可是面粉师钉着他不放,在踏级上挡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别是乡下人,谈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面粉师便是这个脾气,他非常细致的描摹萨⽪纳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撑着,使自己不至于痛苦得叫起来),老实不客气打断了贝尔多的话,冷冷的说了声:“对不起,少陪了。” 他连作别的话都不说就走了。 这种冷酷无情使面粉师大为气愤。他并不是没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恋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这样的不关痛庠,真教他觉得行同禽兽,认为克利斯朵夫毫无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里,气都不过来了。在搬家的时间,他不敢再出门,也决心不向窗外张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帘后面,瞧着爱人零零碎碎的⾐服都给搬走。那时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给我吧!别把它们带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给他一件东西,只要一件,别把她整个儿的带走。但他怎么敢向面粉师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本没有一点儿地位。他的爱,连她本人都没知道:他怎么敢向别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开口,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说的,只能眼看她整个儿的消灭,沉⼊海底,没法抢救出一丝半毫… 等到事情办完,整个屋子搬空了,大门关上,车轮把玻璃震动着,慢慢的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趴在地下,一滴眼泪都没有,连痛苦的念头,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全⾝冰冷,象死了一样。 有人敲他的门,他躺着不动。接着又敲了几下。他忘了把门上锁:洛莎开进来了,看见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冲的抬起头来说:“什么事?你要什么?别来打搅我!” 她迟疑不决的靠在门上,嘴里再三叫着:“克利斯朵夫!…” 他一声不响的爬起来,觉得被她看到这情形很难为情。他拍着⾝上的灰尘,恶狠狠的问:“哦,你要什么?” 洛莎怯生生的说:“对不起…克利斯朵夫…我来…我给你拿…” 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来。“我问贝尔多要了一件纪念品。我想你也许会喜…” 那是一面手袋里用的银的小镜子,她生前并非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慵懒而几小时照着的镜子。克利斯朵夫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着镜子的手:“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动了,也为了自己对她的不公平非常难过。他一阵冲动,向她跪了下来,吻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随后却是太明⽩了;她脸一红,哭了出来。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说:“对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 对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爱你,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她并不把手缩回来:她知道他所吻亲的并不是她。他把脸偎着洛莎的手,热泪流:一方面知道她窥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为不能爱她,因为使她难过而十分悲苦。 两人便这样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终于她挣脫了手。他还在喃喃的说:“对不起!…” 她把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头上。他站起⾝子。两人不声不响的拥抱着,嘴里都有些眼泪的酸涩的味道。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低声的说。 她点了点头,走了,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岂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还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开始往外逃了。他没法再在家里过活,不能看到对面没有窗帘的窗,空无一人的屋子。 更难受的是,老于莱不久就把底层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纳的房里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旧人的最后一点儿遗迹也给抹掉了。 他简直不能待在家里,成天在外边闲,直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来。他到乡下去跑,而走来走去总走向贝尔多的农庄。可是他不进去,也不敢走近,只远远的绕着圈子。他在一个山岗上发见一个地点,正好临着庄子,平原,与河流;他就把这地方作为⽇常散步的目的地。从这儿,他的目光跟着蜷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树荫下,那是他在萨⽪纳脸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认出他们俩终宵不寐的两间房的窗子:在那边,两人比邻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门,一扇永恒的门,分隔着。他也能在山岗上俯瞰公墓,可踌躇着不敢进去:从小他就厌恶这些霉烂的土地,从来不愿意把他心爱的人的影子跟它连在一起。但从⾼处远处看,这墓园并没森的气象,而是非常恬静,在光底下睡着…睡着!…哦,她多喜睡啊!…这儿什么也不会来打搅她了。田野里声相应。庄子上传来磨子的隆隆声,鸭的聒噪声,孩子们玩耍的呼号声。他看见萨⽪纳的女孩子,还能分辨出她的笑声呢。有一回,靠近庄子的大门,他躲在围墙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过便把她拦住了,尽量的吻亲。女孩子吓得哭了,差不多认不得他了。他问:“你在这儿快活吗?” “快活…” “你不愿意回去吗?”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満不在乎使他很难过。可怜的萨⽪纳!…但孩子的确就是她,有点儿是她…虽然是那么一点儿!孩子不象⺟亲,她明明是从⺟腹中经过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给她淡淡的留下一点儿⺟亲的气息,留下一点儿声音的抑扬顿挫,吊起嘴、侧着脑袋的模样。其余的部分全是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和萨⽪纳混合起来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厌恶,虽然他没有明⽩承认。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萨⽪纳。她到处跟着他;但他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真正觉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过于那个山岗,远离着闲人,就在她的本乡,到处都有她往事的遗迹。他不惜赶了多少里路到这儿来,一边奔着一边心跳的爬上岗去,好象赴什么约会似的;那的确可以算是个约会。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经躺过的;他闭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围了。他不看见她的面貌,不听见她的声音,他不需要这些;她进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这种热情冲动的幻觉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而这种境界也是不长久的——实在说来,自然而然来的幻觉只经验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后虽然克利斯朵夫尽力要它再现也没用。那时他方始想起要把萨⽪纳真切的形象唤引起来;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个念头的。有时他居然成功了,象几道电光似的一闪,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几小时的等待,熬着几小时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怜的萨⽪纳!"他想道。"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有我爱着你,永远把你存在心里,噢!我的宝贝!我占有你,抓着你,决不让你逃掉的!…” 他这样说着,因为她已经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隐去,好似⽔在手里漏掉一样。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约会。他要想念她,便闭上眼睛。过了半小时,一小时,甚至两小时,他发觉自己一无所思。山⾕里的声响,闸口下面潺潺的⽔声,在坡上啮草的两头山羊的铃声,在他头上的小树间的风声,一切都渗进他软绵绵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块海绵那样。他对着自己的思想发气,硬要它服从意志,钉住那个死者的形象;但过了一忽,他疲倦不堪,叹了口气,又让思想被外来的感觉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寻访萨⽪纳的印象。他到镜子里去找,那是映过她的笑容的。他到河边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经在⽔中浸过的。但镜子和⽔只反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清新的空气,奔腾活跃的⾎,唤起了他心中的音乐。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换个方向吧。 “唉!萨⽪纳!…"他叹了一声。 他把这些歌曲题赠给她,努力要使他的爱情与苦恼在其中再现…可是没用:爱情与苦恼固然是重现了,可完全没有萨⽪纳的分。爱情与痛苦是望着前面而不是回顾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没法抵抗他的青舂。生命的元气又挟着新的威势在他中迸发了。他的悲伤,他的悔恨,他的贞洁的火炽的爱情,他庒在心里的⾁,把他的狂热煽动起来了。虽然哀痛,他的心却是跳得那么轻快昂,奋兴的歌曲按着如醉如狂的韵律响亮起来;一切都在庆祝生命,连悲哀也带着庆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了,不能老是凭着自己;他承认自己并不在想念爱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动他;精神上充満着死气而⾁体充満着生气,他只能很悲哀的听凭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把他布摆;痛苦,怜悯,绝望,无可补救的损失的创伤,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強者无异是烈猛的鞭挞,把求生的力量刺得更活泼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攻击的隐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着萨⽪纳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蔵爱人的坟墓。他们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着,什么也不来惊醒他们。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知道的,——墓⽳会重新打开。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用她褪⾊的嘴向爱人微笑;她们原来潜伏在爱人中,象儿童睡在⺟腹里一样——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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