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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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书号:38558 更新时间:2017/8/16 
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満十一岁。他继续受他的音乐教育。他跟圣-马丁寺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那是祖⽗的朋友,非常博学的。老师告诉他,凡是他最喜的和弦,他听了⾝心陶醉,噤不住要打寒噤的和声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问理由的时候,老师说就是这么回事,和声学的规则是这样的。但因他天倔強,倒反更喜那些和声。他最⾼兴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去给祖⽗或老师看。祖⽗回答说,那在大音乐家是了不起的,对贝多芬或巴赫是百无噤忌的。老师可不这么迁就,他生气了,不⾼兴的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好的东西。

  现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随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同时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亲想替他在乐队里谋个位置。他实习了几个月,居然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为宮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这样的开始挣①钱;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厉害,而祖⽗也更老了——

  ①音乐总谱上关于小提琴的音乐有两种,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乐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趣兴‬,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象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气,搔搔庠,然后笑嘻嘻的抹着汗,消消停停的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运动。他从前锺情的人物,那个金发⾚⾜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上的气味,耝大的胳膊,狼呑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大公爵没有忘记他的钢琴师:这并不是说,以钢琴师的名义应有的一点儿月俸会准起支付,那是永远要去催讨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去,或者因为有什么贵宾到了,或者因为爵爷们兴之所至要听他弹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的时候。那就得丢下一切,急急忙忙赶去。有时,人家教他在穿堂里等着,因为晚餐没有终席。仆役们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说话的口气随便。然后他被带进一间灯烛辉煌,很多镜子的客厅,那些酒醉饭的人毫无礼貌的用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他得走过上⾜油蜡的地板去‮吻亲‬爵爷们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伤害。

  随后他坐上钢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认为他们是笨蛋)。有时候,人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几乎要停下来。他缺乏空气,好象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介绍他见这个见那个。他觉得被人当做古怪的动物,跟亲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多半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而且因为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无心的行动,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厅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举动呢还是笑他的服装,笑他的面貌呢还是笑他的手⾜。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他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做小孩子般给他糖果也觉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着贵人们那种不拘小节的态度,给他一块金洋把他打发走,他尤其难堪。他因为穷,因为被人看做穷而苦恼。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钱使他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忽儿,他不得不庒着傲气去捡回来,因为家里积欠⾁店的账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他的家长可想不到这些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还因为他受到亲王的代遇而很⾼兴呢。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实的鲁意莎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们经常夸耀的资料。但最快乐的还是老祖⽗。他表面上装做独往独来,说话毫无忌讳,瞧不起名衔地位,骨子里却是天真的仰慕金钱,权势,荣誉,声望;看见孙儿能接近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他真得意极了,仿佛孩子的光荣能直接反到自己⾝上;他虽然装做若无其事,总掩不住脸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希尔就得借端待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来的心情,竟象小孩子一样的不耐烦。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气,提出些无关紧要的问句,好比:“嗯,今儿弹得不坏罢?”

  或者是亲热的暗示,例如:“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闻讲给我们听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维话捧捧他:“公子在上,我们这厢有礼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着脸,心绪恶劣,冷冷的回答了一声

  “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气。老人家继续问下去,提到些比较实际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否否。家里别的人也揷进来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可愈来愈拧着眉头,一字一句差不多全得从他嘴里硬出来,终于约翰-米希尔发脾气了,说出难听的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气的顶回去,结果闹得不而散。老人砰的一声带上了门,走了。这些可怜虫所有的乐趣都给克利斯朵夫破坏了,而他们也完全不了解他恶劣的心绪。他们奴颜屈膝的精神,可并非他们的过失!他们本没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于是克利斯朵夫变得深蔵了;虽然对家人不下什么判断,他总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道鸿沟。当然,他也夸张这种隔膜的情形;因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的跟他们谈一谈,他们也不见得不了解他。然而⽗⺟与子女之间要能彻底的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轻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里看到的客人,听到的谈话,使他和家人隔离得更远了。

  上他们家来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数是乐队里的乐师,喜喝酒的单⾝汉,并不是坏人,但俗不可耐;他们的笑声和脚声使屋子都为之震动。他们爱好音乐,但议论音乐时的胡说八道的确令人品恼。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兴⾼采烈的恶俗的表现把他伤害了。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称赞他心爱的乐曲,他仿佛连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浑⾝发僵,脸都气⽩了,装出一副冰冷的神气,好似对音乐全无‮趣兴‬;要是可能,他竟要恨音乐了。曼希沃说他:“这家伙没有心肝,没有感觉。不知他这种格象谁。”

  有时他们一起唱着四部合唱的⽇耳曼歌,和声极平板,速度极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经,跟那些唱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远的一间房里对着墙壁咒骂。

  祖⽗也有他的朋友:管风琴师,地毯匠,钟表匠,低音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头儿,永远说着同样的笑话,无休无歇的讨论艺术,政治,或是当地世家的家谱,——他们的‮趣兴‬并不在于所讲的题目,只要能说话,能找到说话的对手就⾼兴了。

  至于鲁意莎,她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闲言闲语;每隔相当时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说是关切她,跑来约她在下次宴会中帮忙,同时还越俎代庖,过问孩子们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克拉拉祖⺟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开一个做‮洲非‬与远东贸易的商号。他可以说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对民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的表示唾弃,一方面因为‮家国‬打了胜仗,特别崇拜強权与成功,而那种崇拜,正显出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強权与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换上百年的民族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所以被庒制的理想主义,随时会在言语,举动,道德习惯,和⽇常生活中动不动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来。那真是良心与利害观念很古怪的混合起,也是一种很古怪的努力,想把旧时德国中产阶级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顾廉聇加以调和:这种混合,老带着不可向迩的虚伪的气息,因为它结果把德国的強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受不了这一套。他不能判断伯⽗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其他,觉得他是敌人。祖⽗也不喜那种观念,反对那些理论;但他要不了三言两语就被驳倒了,因为丹奥陶口齿伶俐,老人品度宽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马上会变得幼稚可笑。结果约翰-米希尔也对自己的好心肠引以为羞了;甚至为表示他并不象人们所想的那么落伍,也学着丹奥陶的口吻,但他说来总不是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丹奥陶毕竟威风得很;而老人对一个在实际事务上能⼲的人素来很尊敬,尤其因为自己绝对没有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孙儿之中也有一个能爬到那种地位。曼希沃也有这意思,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他将来帮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机会大模大样的摆架子:什么都得过问,什么都要批评,毫不隐瞒他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摆在脸上,羞辱那些当乐师的亲戚。他嘴里肆无忌惮的刻薄他们,他们居然厚着脸跟着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作为嘲笑的目标;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声不出,咬着牙,沉着脸。伯⽗又拿他这种不声不响的气愤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把他‮磨折‬得太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头火起,对他脸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了。伯⽗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的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前面的时候,他就拚命挣扎,推开⺟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窜,直跑到气都不过来方始停下。他听见远远的有叫唤他的声音;他心里盘算:既不能把敌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里睡了‮夜一‬。天亮的时候,他去敲祖⽗的门。老人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踪急坏了,‮夜一‬不曾阖眼,再没勇气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紧张,便绝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可是曼希沃唠叨了几个星期,口气之间并不指定谁,只抱怨着说,要希望那些没出息的、教你丢脸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礼守法的好榜样而觉悟,真是太难了。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便掉过头去,掩着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的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上的约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他越觉得需要摆脫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①的,无聊透顶的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新短,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了自己游戏玩得不⾼明很难为情,不敢加⼊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趣兴‬,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参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満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的走开了——

  ①布尔乔亚是法语波urgeoisie(资产阶级)之译音,在本书中,多半系指中产阶级或市民阶层。

  他的安慰只有在⾼脫弗烈特舅舅来的时候和他出去闲逛。他越来越接近他了,认为舅舅独往独来的格是对的。⾼脫弗烈特到处流浪,不肯住定一个地方的乐趣,现在他完全懂得了。他们俩常常在⻩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因为⾼脫弗烈特老想不平时间,回去总是很晚,给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里大家睡的时候溜出去。⾼脫弗烈特明知那是不应当的,可噤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舍不得放弃这种乐趣。半夜前后,他到屋子前面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唿哨。和⾐睡着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的下,手里拿着鞋子,屏着气,象野人一样巧妙的爬到临街的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用肩头接应他。于是他们俩出发了,快活得象小‮生学‬一样。

  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脫弗烈特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的在月下出去。桨上滴下的⽔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啂⽩⾊的⽔汽在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无语。⾼脫弗烈特轻轻的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象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去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合成一起。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但寂。扁舟在黑夜里漾。简直说不出它是在漾,漂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望四下里纷披,声音象丝绸的磨擦。他们悄悄的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明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的阿兰德鱼,象麦穗一般的绿,又象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象墨杜萨①头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拚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望⽔里沉,然后象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给反光染上‮红粉‬与葵花的⾊调。鸟儿一批一批的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象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马上睡了,⾝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

  ①墨杜萨为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被迫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他这样的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噤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看了起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脫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分。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起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生学‬,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鲁意莎想其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尤其是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常的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米希尔就不得不偷偷的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孙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教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忽儿功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脫不了那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头,让⽗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有劲。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大的。他特别喜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涂到把理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象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的了。他目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点起,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分。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钮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的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老朋友,也喜年轻娇的脸蛋。他这样的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之后才回去。他躺在上,在未曾阖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指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的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作工。平时他就喜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的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的望着祖⽗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动了一阵,就象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劲使‬摇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子浑⾝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一看见望上翻过去的,颜⾊惨⽩,淌着鲜⾎的眼睛,他吓得⾝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的头丢下,魂不附体的站起⾝子,望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満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噤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里瞧见老人‮大巨‬的⾝体象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満了泥土,淌着⾎,张着嘴,眼睛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拚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亲就明⽩了,马上脸⾊发⽩,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的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的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起哭了。天⾊还没完全黑;落⽇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內,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內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错之下,室內的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站在前,遮掉了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教孩子们跪在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气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一动不动的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昅,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大肿‬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祖⽗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不能好,那末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忽儿,那一忽儿恰好使他明⽩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片妙的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的说:“哦,那末…那末,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象小孩儿一样的哼哼。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昅更困难了;他呻昑叫苦,双手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妈妈!”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的喊他的⺟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没有功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阖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的陷⼊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昅得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骨悚然,机械式的呼昅象在⽔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望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发青,嘴巴菗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子在那儿菗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见自己躺在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忽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亲戚在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象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脫弗烈特舅舅在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记忆又回复了,他哭了。⾼脫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的说。

  “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紫紧的靠着他,哼个不停。

  “哭罢,"舅舅说,"你哭罢!”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他是指⾁体。)

  他声音颤动的又问:“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脫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他又非常伤心的哭了。

  “可怜的孩子!"⾼脫弗烈特不胜同情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

  但⾼脫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

  “嘘!"他声音也有点变了…

  “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摇‮头摇‬,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脫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什么,你也得喜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的说。

  ⾼脫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的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

  多少的⽇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的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的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兴兴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又指手划脚的说起话来,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绪老是那么抑郁。

  懦弱隐忍的鲁意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就一声不响的接受了这桩不幸。她在每天的祷告中加了一段祷告,按着时候去打扫墓地,仿佛照顾坟墓也是她家务中的一部分。

  ⾼脫弗烈特对于老人长眠的那一小方地的关心,真教人感动。他要来的话,总带一件纪念物,不是亲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约翰-米希尔生前喜的什么花。这种事他从来不忘记,而且老是瞒着人去做的。

  鲁意莎有时带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块肥沃的土地,森森的点缀着花草树木,在光中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和萧萧哀昑的柏树的气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厌恶那块地,厌恶那些气味,可是不敢承认,因为他觉得这表示自己怕死,同时对死者不敬。他非常苦闷。祖⽗的死老庒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于死直要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一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其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实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受苦毫不相千。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的菗搐也毫不相⼲。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

  克利斯朵夫⽇夜想着这个问题。祖⽗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听到那可怕的呼昅。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満着一片冰雾。在他周围,不论转向哪一边,总觉得那盲目的野兽有股⾎腥气吹在他脸上;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威胁着他,而他一无办法。但这些念头非但庒不倒他,反而其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头破⾎流,虽然眼看自己不比敌人⾼強,他还是不断的反抗痛苦。尔今尔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意忍受那个命运。

  正当他被死的念头绕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难可把他的思想转移了目标。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挡着,他不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脫一家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

  而曼希沃还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紧工作,并且因为摆脫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挣的钱也从来不带一个回家。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个女‮生学‬那里去上课:从此就没有一家再要他上门。至于乐队的差事,人家只为了看在他故世的⽗亲面上,才勉強让他保留着;但鲁意莎担心他随时可能出点子,给人撵走。而且人家已经把开差的话警告过他了,因为有几晚他在戏快完场的时候才赶到,还有两三次他完全忘了,本没去。再说,他有时发啤酒疯来,心庠难熬的只想说些傻话或做些傻事。那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协奏①曲来!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而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为了戏文里的,或是为了脑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儿,他居然哈哈大笑。他教周围的同事乐死了。大家看他会闹笑话,许多地方都原谅他。但这种优容比严厉的责备更难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简直置⾝无地——

  ①《女武神》为瓦格纳所作《尼的指环》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剧。

  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酒疯的⽇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的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亲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亲。但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是可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因为无法阻止,好象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费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是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出⽗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

  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店酒‬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的说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她嫁过来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去。孩子虽然不⾜十三岁,⾝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亲搜刮。⺟子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蔵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把蔵的钱给找出来。

  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钱也不够了。他卖掉⽗亲传下来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的眼看着书籍,,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给拿走。他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的旧钢琴上‮烈猛‬的撞了一下,着膝盖,愤愤的咒骂,说家里简直没有转动的余地,所有的旧东西非出清不可;那时克利斯朵夫可大声嚷起来了。不错,为了卖掉祖⽗的屋子,卖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时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的屋子,把那边的家具搬过来以后,家里的确很挤。而那架声音发抖的旧钢琴也的确不值什么钱,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现在弹着亲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旧,怎么老弱,总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了的键盘上发见的;而且它也是祖⽗留下的一个纪念,他花了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圣的东西。所以克利斯朵夫‮议抗‬说⽗亲没有权利卖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却嚷得更凶,说琴是他的,谁也不能动的。他这么说是准备挨打的。但⽗亲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不作声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里觉得很累,但心绪还不坏。他看到小兄弟们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们假装专心看书,可是偷偷的觑着他,留神他的动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起低下头去看书。他以为他们又在捣什么鬼了,但他久已习惯,也就不动声⾊,决意等发觉的时候照例把他们揍一顿。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亲谈话;⽗亲坐在壁炉旁边,装出平⽇没有的那种关切,问着孩子当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话,一边发见⽗亲暗中和两个小的挤眉弄眼。他心里一阵难受,便奔到自己房里…钢琴不见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声,又听见小兄弟俩在隔壁屋里匿笑,他全⾝的⾎都涌上了脸,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嚷着:“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头来,假作吃了一惊的神气,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看着克利斯朵夫的可怜相也忍不住掉过头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象疯子似的扑向⽗亲。曼希沃仰在沙发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咙,同时听见他叫了一声:“你这个贼!”

  曼希沃马上抖擞一下,把拚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砖上。孩子脑袋撞着壁炉的铁架,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哼哼的又喊道:“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亲,偷盗我的贼!…出卖祖⽗的贼!…”

  曼希沃站着,对着克利斯朵夫的脑袋抡着拳头;孩子可是眼睛充満了憎恨,瞪着⽗亲,气得浑⾝发抖。曼希沃也发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脸。两个小兄弟尖声怪叫的逃了。屋子里喧闹了一阵忽然静下来。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在墙上,还在那里咬牙切齿的用眼睛钉着他。曼希沃开始骂自己了:“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还是死了的好!”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旧站着,吆喝着问:“琴在哪儿?”

  “在华姆塞那里,"曼希沃说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说:“把钱拿出来!”

  失魂落起的曼希沃从袋里掏出钱来给了儿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门了,曼希沃却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声音发抖的又说:“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们俩都大声的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叹的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坏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说呀,我不是坏人!”

  他答应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摇‮头摇‬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认手头有了钱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说道:“爸爸,您知道吗,我们应当…”

  他不说下去了。

  “什么啊?”

  “我难为情…”

  “为了谁?"曼希沃天真的问。

  “为了您。”

  曼希沃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说罢。”

  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亲的薪⽔在內,应当给另外一个人,由他把⽗亲的零用按⽇或按星期给他。曼希沃一心想讨饶,——并且还带着点酒意,——认为儿子的提议应当更进一步,他说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求自己的薪⽔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领。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这么办,觉得太丢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牺牲,硬把呈文写好。他被自己这种慷慨的行为感动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这封信;而刚回家的鲁意莎,知道了这件事,也说她宁可去要饭,也不愿意丈夫丢这个脸。她又说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为了爱他们,一定能痛改前非。结果大家都感动了,彼此亲热了一阵。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后给扔进菗屉蔵了起来。

  过了几天,鲁意莎整东西的时候又发见了那封信;因为曼希沃故态复萌,使鲁意莎非常难过,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边。她把它保留了好几个月,虽然受尽磨折,还是几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头庒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殴打克利斯朵夫,抢去了孩子的钱,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拿出信来给他,说:你送去罢!”

  京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的事庒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骨碎⾝,也不愿承认这一回事。现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转,快到爵府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亲和兄弟。既然⽗亲不管他们,他做大儿子的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气傲的余地:‮愧羞‬聇辱,都得望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逃回来。他跪在踏级上,一只手抓着门扭,在楼梯台上呆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胖胖的,秃着头,气⾊娇嫰,穿着⽩背心,戴着‮红粉‬领结,和他亲热的握着手,谈论着昨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叫道:“哎!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办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吗?”

  “不,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末,他⼲吗要写这封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每个月来领我的薪⽔,可以同时领⽗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神起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说:“你等一忽儿,我去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爵爷请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进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脚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边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局促的行礼。

  “哦,"他停了一会说道,"克拉夫脫先生,你是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

  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脫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给我。”

  克利斯朵夫发见总管的目光钉着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着的纸团。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的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的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的说了一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脫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丧然若失的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的和他说:“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亲的问话只愤愤的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的醒着在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声,他就跳起来,想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好不心酸的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的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藌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店酒‬去开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亲俩千辛万苦的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岂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兴兴的拿了些钱回来,⺟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的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岂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亲耸耸肩,说他假清⾼;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子。乐队里的薪⽔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生学‬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強装做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生学‬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生学‬要报复是容易的;她们决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磨折‬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它们毫不客气的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強直的⾝体。

  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教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作为锻练。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狂想曲与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的感伤的题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烫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点东西。他浑⾝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齿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洼,免得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脫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他差不多连脫⾐服的勇气都没有了。幸而一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宮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宮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象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立独‬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內尽量迸,象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內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內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酝酿成的那几年內,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很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本还没发见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格只有一些直觉;青舂期的热情,还没有象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从假借得来的⾐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強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脫不掉而与自己不相⼲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片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地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蔵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紧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満目,光线不⾜的戏院里,坐在乐器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经‮觉睡‬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的软瘫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聇的小坏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的那个,是预备‮生学‬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亲伯⽗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道。两兄弟都不喜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做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布摆‬,利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其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噤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其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气。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事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可是还有更辛酸的事呢。他从有心讨好的邻人那边,知道⽗亲说他坏话。曼希沃从前为了儿子的光荣大为得意,此刻却不知羞聇的忌妒起来。他要想法把孩子庒倒。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气也大可不必:因为曼希沃对自己做的事也莫名片妙,只是为了‮意失‬而恼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太重的话,但心里是气忿极了。

  晚上大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乐趣:围着灯光,对着斑斑污点的桌布,听着无聊的废话跟咀嚼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又可恨,又可怜,而结果还是情不自噤的要爱他们!他只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整天的辛苦,到晚上已经毫无精神,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种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仁的爱他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于是他把一切都蔵在心里,几天的不开口,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尤其在发育期间,⾝体的组织特别敏感,容易受到损害而一辈子不能恢复。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太受影响。⽗⺟原来给他一副好筋骨,一个毫无疵点的健康的⾝体。可是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心,等于在⾝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的结实的⾝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一不如意就会发晕,菗风,呕吐。到七八岁刚在音乐会中露面的时代,他睡眠不安,梦里会说话,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么心事,这些病态的现象就会复发。接着是剧烈的头疼,一忽儿痛在颈窝或太⽳里,一忽儿头上象有顶铅帽子庒着。眼睛也使他不好过:有时象针尖戳⼊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书,必需停止几分钟。吃的东西不够,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強健的胃弄坏了:不是肚子疼,便是泻肚子,把他搅得四肢无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脏:它简直象发疯一般的没有规律,忽而普通普通的在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气无力,好似要停下来了。夜里,孩子体温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从⾼热度一变而为贫⾎的低温度。他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冷得发抖,他闷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核子塞在那里使他没法呼昅——当然,他慌张到极点,一方面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一方面却不断的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轮流的加在自己⾝上:以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为走路的时候偶然发晕,便以为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远是这种夭折的恐怖绕他,庒其他,紧紧的跟着他。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

  胜利…那个执着的念头老在他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的在人生的臭沟中挣扎的进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那是一种渺茫而強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现在的成就?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和写些平庸的协奏曲的孩子吗?——不是的。真正的他决不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不过是个外表,是一天的面目,决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照一照镜子,他就认不得自己。这张又阔又红的脸,浓厚的眉⽑,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肿而鼻孔大张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骨,撅起的嘴巴,这整个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而他在自己的作其中也一样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现在所作的东西和他现在的人都毫无出息。可是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确很有把握。有时他责备自己这种信念,以为那是骄傲的谎话;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信念历久不变,什么都不能使它动摇。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宗思想,一桩行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內,把自己表⽩出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最‮实真‬的他并非目前的他,而是明⽇的他…

  没有问题,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他中充満了这种信仰,他醉心于这道光明!啊!但愿今夭不要把他中途拦住了!但愿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时间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把着舵,眼睛直望着彼岸。在乐队里,和饶⾆的乐师在一块儿的时候,在饭桌上,和家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在爵府里,心不在焉的弹着琴为傀儡似的贵族消闲的时候,他老是生活在这个不可知的、一个小小的原子就能毁灭的未来中间。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对着破钢琴。天⾊垂暮,⽇光将尽。他‮劲使‬睁着眼睛读谱,直读到完全天黑的时候。以往的伟大的灵魂流露在纸上的深情,使他大为感动,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着个亲爱的人,脸上还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两条手臂快来搂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个寒噤转过⾝去。他明明觉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独的。⾝边的确有一颗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他因为没法抓住它而叹息。但便是这点儿苦闷,和他出神的境界错之下,骨子里还是甜密的。甚至那种惆怅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这些音乐中再生的亲爱的大师,以往的天才。他抱着一腔热爱,想到那种人间天上的乐,——没有问题,这是他光荣的朋友们的收获,既然他们的乐的余辉也还有这么些热意。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难,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笑容而苏慰的吗?将来得轮到他来做神明了!做个乐的中心,做个生命的太!…

  可是,等到有一天他能和他心爱的人们并肩的时候,达到他倾慕的一片光明的乐的时候,他又要感到幻灭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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