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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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书号:2126 | 更新时间:2016/10/5 |
第三章 | |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练。 他见竹篮吊到山,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 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満満的没一点空隙。 于管家不噤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 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 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 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 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満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着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妈,姐小吃她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姐小就爱吃她烧的菜。 你快放吊篮去接姐小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姐小,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姐小一定不喜。 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強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姐小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别跑,小心姐小生气” 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 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了!这箱子里全是姐小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啦。 唉,唉,不行。 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 姐小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昑道:“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摆了敌的架式,却见昑诗的是架上那头⽩鹦鹉。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姐小上来。 那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姐小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呑呑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斗情势,不知阮士中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姐小,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 曹云奇、殷吉、周云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內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 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笔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 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 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的”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少女笑昑昑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 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噤的为她一副清雅⾼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 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膛,俯⾝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 这样吧,琴儿,”回头对⾝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姐小”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 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给少女。 那少女开解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马递给了左僮。 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 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 就算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马眼上。 珠子既能夜明,⽟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 阮士中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 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 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 两僮一齐躬⾝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姐小,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双僮对望一眼,齐把⽟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琴儿天喜地的收起⽟马,说道:“姐小,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姐小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 家严托福安康。 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內堂拜见伯⺟” 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內。 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姐小的。 陶百岁、陶子安⽗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上⾎污,幸好右僮并非真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并无大碍。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 阮士中撕开左⾐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着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 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道。 只须说得明⽩,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満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来他只见师⽗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蔵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 周云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素来不得师⽗宠爱,为人又非⼲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别胡说八道” 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 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天龙门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 却见他青⽩⾊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殷吉接口道:“不错。 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头摇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 周云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 我们今⽇⾝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 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 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多儿齐上,先杀老和尚。 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 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 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 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 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 宝树变⾊道:“怎么毁的?”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炸爆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 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 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満地。 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 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 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 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 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 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內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 大多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 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內就会上来,自能就咱们下去” 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 只有刘元鹤暗暗头摇,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来不难。 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 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能回。 此间所贮备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姐小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有十⽇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 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 旁人一齐瞧着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不由得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 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么⼲系?”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 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蔵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着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 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 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奷计” 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 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 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 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出短箭,伤人命,只怕盒中更蔵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 宝树笑嘻嘻的瞧着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満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较陶子安这贼小觑了” 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 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纽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的満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 周云神⾊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 周云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 曹云奇“哦”的一声。 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 只见那刀鞘生満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刻著两行字道:杀一人如杀我⽗一人如我⺟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 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 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着宝树手中托著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 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馀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 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 只见这一边刻著“奉天倡义”四字。 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 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 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馀年,终于攻破京北,建大顺国号。 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 若非汉奷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 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 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京北,四月出京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 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満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宝树缓缓还刀⼊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京北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 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宮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着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噤神往,待想到他兵败⾝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強,一直⾚胆忠心的保他。 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之事有重大关连。 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拨火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晕红。 宝树抬头望着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命。 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 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強,人最能⼲,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宮山上,危急万分,眼见出派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 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 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海深仇。 三人在九宮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 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 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苗范田三人⽇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数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 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 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 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 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穿,大家只好吃树⽪草。 连树⽪草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 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 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徵粮,财主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 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 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 要不要我念出来啊?”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 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难求一餐粥。 官府徵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存呼昅,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般”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灾旱灾,老百姓⽇子也不好过。 众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満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噤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京北。 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众将军,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 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了起来。 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奷人害死”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 这三个卫士没法安⾝,只得乔装改扮。 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郞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 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 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 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亲的口吻,均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 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 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奷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 于是三个人动⾝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奷,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奷的居所前后探访明⽩。 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 那大汉奷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 那三人武艺⾼強,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被他们冲进了卧室。 眼见那大汉奷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奷面前。 三人一看,不噤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 这人武功比他们⾼,保护著大汉奷,不许三人杀他。 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 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 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奷亲自审问。 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 大汉奷打折了他腿双,关在牢里。 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 脚夫公公与郞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 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三人从九宮山冲出去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 満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奷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 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宮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 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 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 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也只好去闯。 到了那⽇,三人⾝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 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耝布青⾐,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 四人在小店酒里买了些⾁、烧、馒头,打了十几斤⽩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 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 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好喜啊!』”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內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郞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享荣华富贵,自然喜。 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定然寂寞得紧。 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曹地府和元帅爷相会。 』脚夫公公伸手⼊怀,就要去摸刀子。 郞中公公向他使个眼⾊,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 说道:『那⽇九宮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 』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郞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数寸。 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郞中公公的口⽳道,脸⾊苍⽩,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么…⼲么施暗算伤我?』郞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 脚夫公公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 』三人见他一臂被斩,⾝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噤都惊得呆了。 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郞中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膛。 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噴出一口鲜⾎,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 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 那义兄叹道:『今⽇之事,千万不可怈露。 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 』说著菗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俯跌下去。 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 元帅爷的军刀大有⼲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死在船中” “三人望着他的尸⾝,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着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 刘元鹤忽然头摇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千里,杀人如⿇,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杀人。 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 『杀一人如杀我⽗』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待再辩,但见他英气人,顿然住口不说。 熊元献意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郞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头摇道:『这人奷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 』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奷将他的遗体送到京北去领赏。 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 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 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奷,但大汉奷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 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 虽然说⽗仇不共戴天,但他⽗亲做了奷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 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 这儿子武功得到⽗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聇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意?瞧着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饶了你们命。 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 』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舟中喋⾎之事说了。 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奷,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么深意?他儿子強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 』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子套的⽩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 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香炉,放在她⾝旁几上。 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 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 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 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姐小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 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 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 说著站起⾝来,⼊內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 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 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袄,一条鹅⻩⾊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 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 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郞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 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穿耝布⿇⾐,头戴⽩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背上斜揷单刀。 他不理旁人,迳向郞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施奷计。 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 』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 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子。 那三位公公与他⽗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 那郞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內堂的一间小房。 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內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 郞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见江湖义气。 』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 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 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 群雄大叫:『莫走了奷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亲的尸⾝,放声大哭。 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奷计,得三人当众杀自。 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 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 群雄怜他们的⽗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 三家子女本已从⽗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強,报仇之心愈切。 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 宝树见她望着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 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郞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 那时他正⾝患重病,当被三家得杀自。 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 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着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 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多儿听吧” 苗若兰头摇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 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 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开解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的一个仆人说道:“姐小,你好心有好报。 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话声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耝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 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 任他武艺如何⾼強,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 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反⾜以致祸。 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 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 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弟子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 那么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债,愈来愈是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內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 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明⽩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 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 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弟子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満天腥风⾎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 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 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 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 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 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 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 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 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久了,原也难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 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 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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