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第十回 感深莽汉硬作媒 依巧计崇楼狂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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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铁骑银瓶 作者:王度庐 书号:2099 | 更新时间:2016/10/5 |
第十回 感深交莽汉硬作媒 依巧计崇楼狂挥剑 | |
萧千总出屋去了,他的心事都没啦,又有钱,乌尔土雅台那儿不急著回去。不急著回去也没关系,在迪化乐些,回尉犁城给雪瓶一家掌管家务也不错,⽟娇龙留下有那么大的产业、那些马匹,还会饿得著我? 他心舒意畅,在自己屋里待了没有多大一会,偷偷地,趁著太太没看见,把些赢来的钱蔵起来,拿起了琵琶,又到小酒馆聊去啦,弹去啦,拨著琵琶,博人称赞,口里哼著小调,更是开心,同时心里又暗笑:罗小虎真是傻蛋,⽟娇龙都已死了,你还替她刷⼲净儿⼲甚么?并且,也许自己太太的眼力不差,韩铁芳也许真是他的儿子,不然为何也那么傻,送还了马,丢了琵琶,还,还,哈哈!硬管妈妈叫朋友,糊里糊涂地埋死尸,哈哈:“崩楞崩楞”“正月儿里呀!⽔仙花儿开呀!吱吱哟…” 他在这儿⾼兴,旁边许多人烘烘地谈甚么“罗小虎”“半天云”“二十年前…”可是听不见有人敢提“⽟娇龙”那三个字,他真想拍脯说:“我跟⽟娇龙是亲戚!我娶我的那位太太时还是她作的大媒呢!我们两家不分彼此,小王爷舂雪瓶管我叫姨夫!” 可是他怕招出事来,不敢说。他连晚饭都是在这儿吃的,可是隔壁的柳香居因为昨晚那一场搅闹,今天关门休业,不然要一盘剥羊⾁来,下酒就烧饼吃,那更来劲! 天⾊又渐渐地黑了,醉鬼们都还未走,赌鬼们又都先后来了。这小酒馆带赌局越来越热闹,可是街上越来越冷清,头更早已敲过了,三更之后,不觉得便到了三鼓,天上星星此昨夜的仿佛稀少,而半轮月⾊却很发亮。 这时那靠近西门的官花园中,柳郁郁的绿霞楼上,突然又飞来了一条纤秀的侠影,这正是舂雪瓶。她单⾝携带著一把宝剑,来到了这里,她特别的谨慎,可是这里也防范得特别严紧,楼上的窗户都钉得很紧。 雪瓶用剑撬了半天,方才启开,她进去,只听处处梆锣敲著,并有灯笼一对对的在楼下来往。雪瓶很是惊诧,心想这:外边已经传说罗小虎都招认了一切的事了,连前夜这里杀人的事,罗小虎也认屈招认了,怎么⽟钦差还不放心?还要这样的防备?他的胆子也未免太小了!著今天这情景,我还是不能见他的面,那只好把我⽩⽇为的那张字柬留在这儿了。 原来她⽩天在店中觅得纸笔,一共为了两张字柬,一张是给⽟钦差宝恩的,她不常拿笔写字,所以写的字自觉得不好,也很简单,只是:“钦差大人钧鉴:⽇前在此处误杀铁霸王之人,实非罗某,罗某在抚署之招供,非但受屈,必系愿代江湖跻辈受过,彼虽侠义可钦,然于王法人情所不许。鄙人确保前夜来此之人,但亦非怀有恶意,实因令妹惨死荒漠,令甥(名韩铁芳)飘流边塞,望乞明镜⾼悬,减轻豪侠之罪,泽被骨⾁,栽培无倚之,是所切待,边疆小侠谨叩。” 当下她又取了火照了照楼內,就把这张字柬用一枝小袖箭钉在一张浮満了尘埃的桌上。她又另拿了一枝箭,趴著窗户,向著正从楼下走过去的一个灯笼去,当时那灯笼便灭了。 便有人大声嚷嚷:“有贼啦!”梆声锣声了起来,官花园內也动起来。 雪瓶却喊了一声:“我在楼上,你们来吧!”声音极为尖锐,响彻云霄。同时,她却由后窗跳出,到了墙头,撩开柳枝,落于平地,急急地走。她此刻并不回店,过了西门,仍然一直往北,眼看就快到巡抚衙门了。 这也是她⽩天打听出来的。她原是预备著两对字柬,一封是刚才放在绿霞楼上的,另一封,此刻还在她⾝边,是写给抚台大人的,也是以“边疆小侠”之名,而自认杀死铁霸王,夜闹官花园,与罗小虎并不相⼲。 她来到这里,本想私⼊抚台大人的卧房,将此柬放在抚台的枕边,不怕他看不见。可是没想到她还没有往墙上蹲,墙里边已经梆锣共鸣,人语杂。她不噤驾愕,暗想:莫非这里边有能人,怎么会我才来到这里就被人看见了?她只得回⾝走去,过了西大街,又走进一条胡同,耳边仍然仿佛“梆梆,当当”的有梆锣响之音。 她心中自思:这也够了?只要能叫那⽟钦差见著我那字柬,他一定不会把杀人的罪名栽在罗小虎⾝上,那就算我没有赖著人而自⾝避祸。明天,不用说,城內更得严,那些班头镖客们又得出来访查,抓人,我倒要看着他们能奈我何! 她一点不怕,心中且发著冷笑,在星光月⾊之下,她蹿房过脊地回到了吉升店的后院,同自己的房中去看,却见有很明亮的灯光,倒不由觉得诧异,暗想:我刚才走的时候,幼霞就已睡了,怎么睡著睡著,她又起来了?这丫头,今天整天跟我要脾气!她下了房,走到尾门前,还没开屋门,她就发出笑声,及至进屋,却见幼霞也穿著一⾝青,青绸的带子在背上绊成十字形,一口明亮的宝剑,似乎是才摘下来,刚放在桌上,她的小脸儿还发著红⾊,脯还有些息未停。见雪瓶进屋来,她只转脸看了看,依然解带子、解钮扣换⾐服,并不说话。 雪瓶走过去,悄声问说:“你上哪儿去啦?” 幼霞说:“你去⼲你的,我去⼲我的,咱们俩谁也不用管谁,谁也别问话。” 雪瓶生著气,悄声说:“你这是甚么话?你既是跟著我们来,凡事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应当任著儿办,办不成事,反倒搅了我。” 幼霞也斜著眼说:“谁搅你?我是办我自己的事情,跟你一点也不相⼲。” 雪瓶说:“你不用瞒我,我知这你刚才一定是到巡抚衙门去啦,可是没容你得手,就被人家发觉了,一阵铜锣把你给敲回来了,是不是?”她说这话时,还带著点笑。 不料幼霞当时就急了,顿著脚说:“你也不用讥笑我,今天我救不出罗小虎来,明天我再想法子,我也不问你跟他是有亲?有故?既然罗小虎是因为我了他一箭,他才被官人捉住的,那,我从监狱中再把他救出来也就是啦!” 雷瓶急忙将她的嘴捂住,说:“你怎知这没有人跟下我们来?你这样大声说话,倘若窗外有人偷听见…” 幼霞用手把她一推,摇著头说:“你怕,我不怕!” 雪瓶见幼霞对她这样,不由也有些生气,就将手一摔,瞪著眼睛说:“你是怎么啦?我真想不到你来到这里,竟跟我闹脾气?难道你还非得叫我给你赔罪吗?” 幼霞低著头不语,脸⾊突然又一阵发⽩,这⾝至旁边坐下,竟泪如雨下。 雪瓶又心软,过去向她低声安慰说:“昨天的事,并不是我抱怨你,罗小虚的事,我如今已将官花园的事替他说清,这件事也就算完了,也算是我们对得起他啦。至于衙门里要办他别的罪名,那可是他自做自受,与我们不相⼲。我爹爹生平任,她甚么都件,可是她没从衙门里救过人,固然真正的英雄不能够轻视王法,何况罗小虎他原是沙漠中的盗贼,虽与爹爹有著以前的那些事,可是后来他们两人早已义断情绝了。即使我爹爹现在还活著,我想她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去管罗小虎!” 幼霞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面上表现出十分惊讶的样子。雪瓶先将屋门关严了,她也收起了宝剑,一边更换⾐服,一边悄声地把昨夜绣香告诉她的那些话,全都告诉了幼霞,幼霞却更沉闷抑郁地,不发一句话。 雪瓶就又嘱咐她说:“这些事,连我作梦都没有想到,我本不想告诉你,昨晚我不叫你跟我到尾里去听绣香姨娘说,也就是为这个…” 幼霞说:“其实,告诉了我,又有甚么?我也是三爹爹跟前著看长大的,三爹爹也如同我的半个⺟亲,如今她老人家已去世,她生平的事情,你明⽩了,难这不该也叫我明⽩明⽩吗?” 雪瓶怔了一怔说:“我是想:这些事并不是我爹爹的光荣事情,她老人家生前都不告诉人,并不是怕被人瞧不起,一定是她一想起来就难免伤心,现在她老人家已经去世,棺材还在沙漠里埋著,我们两人却在这儿谈论她老人家,未免不对。再说,韩铁芳就是爹爹生的那个孩子,这件事还不能断定,不过绣香姨娘因见他长的模样有些像爹爹,有些疑惑。但据我想,事情巧,可也不会如此巧。再说韩铁芳是河南人,我爹爹的那个孩子,二十年前大雪中失在祁连山中,假使还活著,也是在黑山熊家里,哪会到河南?哪会又姓韩?” 幼霞默默生了一会,忽又垂下几点泪来,然后就拿手绢劲使地擦了几下,站起⾝来,说:“瓶姊,我求你别拦著我!以后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事。你没帮著人拿罗小虎,你不难受,我,我恨我昨儿晚晌手为甚么急?若不把他的腿伤,他也必定不会被人擒住,他虽未必是韩铁芳的甚么人,但他既是三爹爹当⽇的…”说到这里,眼泪又往下流,又说:“三爹爹才死,我就把早先跟她很好、夫妇一般的人伤了,又被捉,我怎么对得起三爹爹?难道她老人家当年传授我武艺,是叫我姓罗的吗?” 雪瓶也皱著眉不语,想了一想,自己在沙漠确也过罗小虎.箭,罗小虎也并无怨恨,直到如今,他也许还以为我是他的女儿呢! 这样想着,心里也很悲侧,就拉住幼霞的手说:“那么,咱们要救他也可以,暂时你别急,慢慢再设法,因为明天的事情还不知怎么样,咱们今天惊动了官花园,又惊动了抚台衙门,这事情闹得更大了。这两天之內,我想咱们还是应当销声匿迹,不要连累了绣香姨娘。将来,看他们怎样将罗小虎定罪,那时咱们再给他想法子。并且,我还是不死心,我还想趁著⽟钦差在这里,见他一面,只凭今天我留下的那张字柬,他也许不会全信!” 幼霞说:“⽟钦差的事,韩铁芳的事,我都管不著。我只管罗小虎。” 雪概说:“他现在腿上受了伤,也许还受了刑,就是咱们两人同到抚台衙门,可能也抬不动,背不走,这事将来非得找人帮助才行。” 幼霞低著头说:“明天我就去找人!” 雪瓶说:“你去找谁?我看你还不如我呢!”说著,又笑了笑,便展开了被褥上炕去睡,打著呵欠,又同幼霞催著说:“快吹灭灯吧!你还不睡?有甚么话明大再说。” 幼霞在灯旁倚著桌子又站了半天,方才吹灭了灯上炕,在雪瓶的⾝旁躺下。 雪瓶还带著笑向她说:“有时候办事你比我细心,你比我敏捷,但你却没有我镇定,有耐。” 幼霞却冷笑着说:“你还镇定有耐呢?我看你早先还不是一样,只是自从你认识了韩铁芳,由⽩龙堆回来,我看你的镇定、耐也许是跟他学的?” 雪瓶听了这话,双颊上不噤发热,便没有言语,因为自己的心里此时也实在得很。为了罗小虎是韩铁芳的⽗亲,也应当救,但一救他,事情可就更闹得大了,连尉犁城也不能住了,自己也得跟爹爹一样的飘泊,那岂是爹爹所期望的,而韩铁芳,自己原是想叫韩铁芳得⽟钦差之助,走上正途,将来自己再跟他见面,再… 雪瓶的心里实在是永远念记著一个韩铁芳,而那边幼霞却总想着罗小虎,两人都睡不著觉,但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计划著办法。直到外面敲过了五更,窗子的颜⾊都有点发⽩了,雪瓶才糊糊地睡著,她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突然被人给推醒,她吃惊地睁开了眼睛,一看,立在她面前的却是绣香。她笑了笑,坐起⾝来说:“我真睡过时候啦!现在天不早了吧!” 绣香的脸⾊満带著惊疑,悄声讯:“幼霞怎么一清早就走啦!你不知这吗!” 雪瓶听了,不噤一惊,扭头看了看,见⾝旁的被褥虚堆著,却没有了幼霞,并且还缺少了两只包裹和幼霞的宝剑。雪瓶稍微怔了一怔,但一想,就猜出来了,带著点气儿地说:“咱们不用管她,她一定是回尉犁城去啦!” 绣香坐在她的⾝旁低著声儿说:“可也是,我想⽟钦差既是不认识咱们,咱们也就不如走吧!在这儿我怕早晚要出事,昨儿晚晌我又跟你姨夫怄了半夜的气,今儿我也起来的晚一点,我以为你们还在这屋睡著,刚才店里的伙计进屋给我去送饭,才告诉我幼霞一清早就骑著马走啦,她要是真回尉犁城,这时可已经走出四五十里地啦,这也难追了!” 雪瓶头摇说:“姨娘您放心,她不会出甚么舛错。我还敢断定,不到一个月,她一定还会到这儿来,她是找人去啦!” 绣香惊疑地问说:“她⼲甚么要回尉犁去找人呀?找谁呢?再说,你在这儿再住几天也就行啦,何必还要再住一个月呢?” 雪瓶说:“管她去找谁!不过,就是您想走,我也不走,我还要在这儿等等,看罗小虎被判甚么罪名,看⽟钦差!…” 绣香说:“他是决不会见咱们啦!” 雪瓶说:“他不见咱们可以,我却要看着他…”说到这里,不由得也忧烦,就说:“我实告诉你吧!昨儿,我已将韩铁芳是他的亲外甥的话告诉他啦!” 绣香惊讶著说:“你是怎么见著他的!” 雪瓶说:“我偷偷儿进的官花园。” 绣香的脸上变⾊,更悄声地问:“你把话都跟他说了吗?他没跟你说别的话吗?” 雪瓶头摇说:“我们也没得工夫多说话,我只叫他想法子找韩铁芳。韩铁芳此刻必定还在疆新没走,他也许会派人把他找回来,我的意思是…叫他到沙漠里去做灵,并把他的外甥收下,栽培他走向正路,免得韩铁芳这样东飘西泊,又没有钱。”她说了这话,不觉得自己是说了谎,也不觉是对于韩铁芳过份的关心。 绣香听了,倒点了点头,接著又难过得要掉眼泪,说:“幼霞走了,我倒是放心,这次由红叶⾕她保护我们到这里来,我也没想到那孩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她很精明,很能⼲。可是,她去找谁呢?她找了人来;到这里有甚么事呢?” 雪瓶却说:“不用管她!” 绣香猜著是她们两人犯了小脾气,把幼霞给气走了,但雪瓶不肯这样承认,遂也就不甚疑惑,反倒信了她真是跟⽟钦差见了面了,心中又有点喜。 雪瓶下了炕,穿上了⾐裳,收拾好了炕上的被褥,叫店伙给打来了洗脸⽔,她就净面,梳辫子,想着这个时候,幼霞一定正在路上,骑著马也许快要走进天山了,心中倒对她恨是钦佩。午饭后,外面听不见其么消息,她倒觉得奇怪,心里很是不安,使到院中去,见旁人出⼊作事,也都不大看她,脸上也没有甚么异样。 她心说:奇怪,难道昨夜我在官花园,幼霞在抚台衙门,都⽩开了一场?方天战、仙人剑,甚么鹰眼⾼朋那些人,全都不管事情了?她在这小院里徘徊著,靠著窗台站了一会,又跟绣香隔著窗户问答几句闲话。 萧千总却在屋里叫著说:“姑娘!姑娘!你请进来,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著办。” 雪瓶便走进那屋里,见绣香是在里间,萧千总却在外屋,换琵琶上的丝弦,脸⾊不但不惊慌,反倒直著牙笑。 雪瓶更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说:“萧姨夫今儿没到酒馆里去吗?” 萧千总说:“我刚从那儿回来,现在还得去,因为我这琵琶在迪化是出了名啦,我会的那几个小调儿,弹起来,没有一个人听著不⼊耳的。现在方天戟秦杰、鹰眼⾼朋,他们全都在酒馆里,请我回来拿琵琶消遣一段儿给他们听听,他们现在跟我们套近,可是…”说到这里,却又直著眼,带著点惊异的样子,悄声说:“昨儿晚上,官花园跟抚台衙门又了一阵。” 雪瓶脸上虽未变⾊,心中却很紧张,要听他向下怎样说。 萧千总笑着说:“其实是瞎了一阵,一点事儿也没出,一贼⽑儿也没有,这是我听衙门里的一个小差官跟我说的。鹰眼⾼朋跟方天戟今天都没提这事,大概他们也是怕怈气,怕人说他们被贼给吓破了胆子啦!” 雪瓶听了就更觉得奇怪,暗想:莫非昨夜我在楼上留下的那张字柬并没叫他们看见?可是我用箭灭了灯笼,并站在楼窗里大喊他们也应当知这呀!这一定是他们故意不说,暗中在安排著甚么鬼计?想到这儿,心弦就更显得紧张了,恨不得亲自到街上去看着。便问说:“今儿街上有甚么官人没有!” 萧千总说:“咱们门口儿的这条路上就不少。鹰眼⾼朋、飞镖卢大、鹭鸾腿崇三,这些个人现在⾼兴得不得了,半天云罗小虎是久在疆新作案的大贼,连京北都有公文要捉他,二十多年都没有把他捉住,如今竟叫这几个人立了功,你就可想想他们有多⾼兴啦!要不然能叫我拿琵琶给他们弹去?” 说著话就把丝弦上好了,又“崩郞崩郞”的拨动了几下,抱起琵琶来要往外走,并又笑着说:“⽟钦差昨天还跟他打听我来呢,还问你来到了这儿没有!” 雪瓶又一惊,赶紧问说:“姨夫是怎么告诉他的!” 萧千总说:“我这个人也很谨慎,我哪儿立时就跟他说实话?我说现在跟我一块儿住在店里的,都是我的小姨子,都是来到迪化找婆家。舂云瓶小王爷也要来,可是还得过十天八天的。” 雪瓶整著脸不言语,萧千总却又笑着说:“看这样子⽟钦差是要见见我,也许要跟我打听罗小虎的事情。可是只要我见了他,我就说实话,说你现在这儿啦,你是他妹妹亲生的孩子,是他的外甥女。咱们把老底儿揣在心里别跟他说,愣跟他攀亲,他在甚么地方打听去?咱们⽇后可能还会得到许多好处呢!”他嘻嘻她笑着,很⾼兴。 雪瓶的心中却非常轻视他,认为再没有比他卑鄙的了,绣香姨娘嫁了他,这辈子也真可怜,同时知这绣香并没有把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告诉她丈夫,自己也不便再到里间去跟绣香谈甚么。出了这屋子,当空的光十分温暖,前后院都十分清静,她的心中却仍飘著疑丝,想着那衙门的捕役跟官花园的镖头,今天他们的态度未免太可疑。 此时,萧千总已挟著琵琶出门去了,他又到了那个酒馆里。秦杰、⾼朋、卢大,全都在这儿等著他,并且正在悄声儿说话,一见他来到,就齐把话止住了。 ⾼朋笑着说:“萧大哥,拿琵琶来啦!快消这一段给我们听听吧!” 卢大也说:“你的琵琶真能把⼊住,你要是个姐小儿,可更能人啦!” 萧千总却得意的笑着说:“得啦!别挖苦我啦!别说我是个姐小儿,就是个笨大娘们,也拿著这面琵琶找饭吃,找钱花,用得著我这个熊千总?” 抱起琵琶,安上新真的牛骨头作的假指甲“崩楞崩愣”了几声又说:“这玩艺儿早先我也没动过,早先我倒是会弹月琴。弦、二胡,我也都拿得起来,一来是因为差事闲散,没事时弹弹这些东西倒还能消闲解闷,二来是我随著前任的伊犁将军瑞大人,到京北去过。京北无论是作官的,为吏的,子侄少爷,都会丝竹弹唱,要是不会大鼓、莲花落,仿佛就显得不闲散,家计不宽,人也显得有点笨似的。我也就喜爱上了,可是这许多年我都是在乌尔土雅台那座城里当差,弹弦子全没有人懂,更不必说琵琶这种非⾼人听不懂的东西了,可以说没有一个知音,我也就懒得弹,直到这次我…在路上捡了一面便宜的琵琶买了,拿到迪化来,偶尔弹了弹,没想到…” ⾼朋说:“俞伯牙遇著钟子期了,是不是?” 萧千总笑说:“我可比不起那古人俞伯牙,既是诸位乐意听,夸赞我,那我就…”说著他手指拨动弦声奏起,他又笑着说:“可别笑话我!”于是弹了一段,又仰著脖子唱了起来:“一更一鼓月初升呀!” 萧千总就越发地⾼兴,可惜他这两天酒喝得大多了,又因连夜博赌,连⽇着急,所以嗓子哑了,简直喊叫不出来,旁边有人给他倒茶喝著,他也是唱不出,只得笑着说:“今儿我唱是不行啦!得歇啦!可是我的琵琶加点工夫,给你们几位听听。” 说著话,他手指头弹动得更快,跟个小车轮子似的,而那琵琶的四弦也就响著连珠,大家都笑着,连连叫好,而萧千总得意忘形,斜抱著琵琶,歪扭著脸儿,两个⻩眼珠儿一转一转地,其跟娘儿们似的,⾼朋等人就更叫好,柜里的掌柜跟正在热酒的酒保,眼睛也都发直了,而门外更聚満了不少人,都趴著窗户向里面看,笑着。其实萧千总常在这里弹琵琶,但却没有今天这样热闹,他弹来弹,自己已⾝⼊化境,手指头仿佛停不住了,脸仰著,两只眼也不由地闭上了。 这时鹰眼⾼朋一面听著琵琶,一面赞一声好,却又扭头跟他旁边坐著的方天戟谈几句,他们的声音很低,旁人听不见。待了一些时,方天戟秦杰就突然站起⾝来,出去了,他们一直走进斜对面的吉升店,这里的琵琶却更弹得滴溜溜地响。 萧千总却又像由梦中醒过来似的,眼睛又微微地挣开了,向著给他捧场的人一笑,又娇声娇气地唱这:“燕儿飞南北知这冷热,秀女房中思想才郞吕!”连屋里带窗外齐都笑着喊好。这时却有一个人蓦然走进屋內,很多的人都向这人定睛来看,只见这个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很⾼的⾝材,膀阔细,是天生成的一副秀的⾝架,而又似经过武功锻炼的。像貌很清秀,双目炯炯发光,但面上笼罩著一层风尘之态,流著很平整的一条辫发,穿著青缎的短⾐,黑袜子黑鞋,确实是一位漂亮的人物,只迈进屋来一步,眼睛便瞪住了萧千总正在拨动著的琵琶。 萧千总起先倒没有留神,这个人站在他的眼前不动,他便也不由看了一眼。而看了这一眼之后,他就吃了一惊,手指渐渐慢了,又弹了几下,他就直著眼睛观看这个人,脸上也变了颜⾊,惊讶之中带著惭愧,原来他看这个人非常眼,一想就想起来了。 这人原是他在⻩羊南子见过两次,一是在夜晚,他没把这人的模样看清,第二天这人骑著马带著琵琶离开那里,自己却把这人的模样看得很明⽩。尤其是他太太前天说他也许是⽟娇龙的儿子,那么自己一回想,如今一细看,果然有点像,尤其是这一双眼睛跟儿,真是与那位死去的舂大王爷一样,这是琵琶的主人韩铁芳。 萧千总満面通红,他像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如今被失主儿查出赃物来似的,站起⾝来放下琵琶,点点头儿笑说:“这位,请问您,您是,是韩爷吗?” 韩铁芳也很和蔼,拱了拱手,说:“萧兄,我从这里过,无意中听见了琵琶声,走进来看看,原来真是你,萧兄!” 萧千总心里说:你管我叫萧兄,倒真一点也不客气!一定是想把琵琶要回去,这可不能够给!于是他摆起了一点架子,静听韩铁芳的话。 韩铁芳并不提琵琶,只带著顾忌地,看了看两边的人,然后才问说:“萧兄现在甚么地方下榻?” 萧千总想:这不能隐瞒,如若隐瞒了,当着眼前的这些人,倒真是自己心里有愧似的。遂指著门外说:“我就住在那边吉升店里,韩爷你找我来,有甚么事情要谈吗?” 韩铁芳点头说:“有点事,能否请萧兄暂停一会再弹琵琶,跟兄弟我到外边去说几句话好吗?” 这时旁边有人要谈闲话,却被鹰眼⾼朋拦阻住,⾼朋的红樱帽放在桌旁,他的眼晴并不对著韩铁芳,可是耳朵直向那边去听。 萧千总这时倒有些发愁了,一来是怕韩铁芳索要琵琶,二来是觉著这小子说不定真是罗小虚的儿子,他来到迪化,更不知是安著甚么心,倘若将来闹穿了,叫人说我跟罗小虚的儿子相识,那还了得?于是故意笑了笑,说:“韩爷,咱们只有那天在⻩羊岗子一面之识,并没有甚么情,有甚么话,何必还要背著人说呢?”韩铁芳迟疑了一下,又回首向门外去看看那给他牵著马同来的朋友,就又对萧千总说:“我是来向你打听打听,舂雪瓶姑娘现在是不是也住在那边的店里?” 萧千总更是变⾊,更是作难,他拿眼看了看那边的官人们,这才说:“她么!哈!她哪能够跟著我来呢?她跟我又不是甚么至亲,大姑娘家,跟著我跑到这儿来⼲吗呀?哈!韩爷你问得可真够怪的!可是,我倒听人说,她正在找她这匹马呢。你留在这儿,待会我先牵回我的店里,将来我再托人带到尉犁城还给她。韩爷!我知这你是位正人君子,对得起朋友,还是拾金不昧。请坐请坐,我请你喝一盅,你不是也会弹琵琶吗?你也来消遣一段,给这些位听听,这些位…这是抚台衙门里的,人称鹰眼⾼朋,这是飞镖卢大…” 正在说著,忽然见张仲翔自外进来,正由韩铁芳⾝旁擦过,也扭著头,几乎把鼻子触到韩铁旁的脸上那么看,手中的宝剑明晃晃,两耳旁的黑⽑丛丛,脸⾊尤其不像⾼明等人那样矜饰,却是満现出骄傲怀疑的神情。萧千总不由得腿两有些发颤,心说:要是在这里打起来那可真糟。 不想韩铁芳对张仲翔并没留意,他只说:“那么,萧兄,再会吧!今天晚间请你在店房等著我,我再去跟你谈谈,这匹马是给舂雪瓶姑娘的。” 这几个字音,他说出来很是清楚,那边⾼朋、卢大齐都悚然,仙人剑张仲翔也似是减低了一些锐气,眼睛睁得不似才进来时那样圆了。 韩铁芳又回首看看,见替他牵著马的那位朋友,正在门外向他招手。他就向萧千总一抱拳,说:“打搅打搅,在门外还有朋友等著我,不能奉陪了,晚间再见吧!” 说完就走出了酒馆,⾼朋的鹰眼把他的背影送了出去,回⾝就向卢大使眼⾊,虑大却正在发呆没有看见。张仲翔看见了,提著剑奋然站起,要往外走,但才走了一步,就叫⾼朋用脚给拦住了。 萧千总在那边更跟呆子似的,坐了下来,又弹起⾜了琵琶,拨了两下,但显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此时窗外门外站著听琵琶的人也多半散了。第一是琵琶不弹啦,站著也是⽩站著,没的可听了。 第二是张仲翔提著宝剑一进去,又像是恶斗要起,所以把人都给吓跑了。 韩铁芳此时随著跟他在一起那个四十来岁的商人,往南边走边谈,已经走过了吉升店,却忽然又转⾝走回来。跟他同行的这商人正是徐客人。 他,韩铁芳,因为在沙漠中见了舂雪瓶,舂雪瓶没有要这匹马,就竟自走了,临走的态度,非常令韩铁芳生疑。韩铁芳抛开了罗小虎,独自又往此主,出了沙漠,心中一阵颓然。直往东去,却又实在思慕舂雪瓶,觉著要不再向她说几句话,尤其早先病侠在路上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心中总⾜不安,总是永远的遗憾。而且既受了人家的金银,又得到了马匹,那受人的报酬未免太厚了,来到疆新得到这大的便宜,实是自己不愿为的,所以他才也往迪化来。走到吐鲁番的时候,又遇见徐客人,他这次在南疆作买卖钱赚很多,来到吐鲁番又收了不少的账,如今是打算要看着朋友,商量点买卖办些货物还要到南疆去。和铁芳两人见了面,谈说起舂大王爷已经死了,都不噤慨叹。 徐客人又提说到前些⽇他在乌尔土雅台儿了雪瓶之事,韩铁芳说明了他也要见舂雪瓶,要往迪化去,于是二人便一路走。因为徐客人没有坐骑,而且他无论到了哪个地方都有识的买卖跟朋友,都要去盘桓一会,所以他们在路上走得很慢。罗小虎都已赶过了他们,先到了迪化,他们却全都不知。 他们一路谈著,情益深,徐客人知这⽟娇龙、舂雪瓶,连罗小虚的事情他也晓得,他都告诉了韩铁芳。韩铁芳就想着自己更必须见一见舂雪瓶,以尽述自己所闻所知之事,才算自己尽了心,心中才无憾。他们今天来到这里,徐客人原想带他到东大街福全泰茶叶庄去住著,然后再打听舂雪瓶的住所,却不料才走到这里就听见酒馆里弹琵琶,韩铁芳并隔窗认出了萧千总。他才进去,如今打听田舂雪瓶是住在吉升店,他跟徐客人把那店门认了认,心中想要进去,却又不敢冒昧,只好想:还是到晚间,先见萧千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然后再请他带著自己去见雪瓶。 可是,徐客人在他⾝旁就悄悄地对他说:“据我看,这几天迪化城里一定有事,还一定跟舂小王爷有关,不然鹰眼⾼朋、飞镖卢大,那些个班头不会都在他们附近的酒馆里,而且刚才拿著宝剑进去的那个人也面带凶⾊,…” 韩铁芳一听不由惊讶得止住了步,徐客人暗暗地拉他,说:“咱们还是先到福全泰,托那里柜上的人给咱们打听打听,如若没有甚么事,那更好,韩爷你可千万不要卤莽!” 因之两人折了回来,但经过吉升店时,韩铁芳又扭头向门里看了一看,由外边可以直看到里院,虽然看不见雪瓶所住的屋,但却见那通里院的小门之旁有几个人,有的像是店伙,有的却像住客,全都鬼鬼祟祟的,似正向里院偷听甚么。 韩铁芳立时心里就一动,把马又给徐客人,说:“徐兄,你到那福全泰宝号上候著我去吧!我这就要进去见她,说完了话,把马还给他,就算我的事情办完了,又何必因循耽误?” 说著话,牵马就进了吉升店,徐客人想揪住他,却没有揪住。他走进店,那正向里院偷听事儿的一个伙计就赶紧带笑走过来,要接马,韩铁芳却将手摆了摆,心中先思虑了一下才问说:“那位姓萧的,会弹琵琶的作官的是住在哪间屋里?” 店伙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才指著里院说:“就在里边,萧太太现在正跟著人说话呢!” 韩?便托付店伙给他看着马,他揪了揪⾐裳,又掏出一块手中,把脸上的土擦了擦,便走进了里院。原来里院中只站著一个人,这人也很年轻,⾝材也很⾼细,穿的是青洋总的心夹袄,系著青底⽩花的绸带,下配紫花布的子,同颜⾊的腿带,丝黑鞍上打著许多丝黑穗子,似是个镖头。 这人脸向著房里,而屋里却有人隔著窗户跟他说话,房里是妇人声音,大概是绣香,话已经说了半天,所以绣香的声儿都有些发急了。她说:“有甚么话你问我的当家的,问我甚么都不知这。不错,我们跟钦差⽟大人认识,可是我们这回来了许多⽇子,也没有见著他一面。” 外面的镖头笑了笑说:“那倒不必提啦,我们就是保护钦差的,我叫秦杰,说起来舂小王爷也许晓得我,现在我只是来跟你打听这事,今儿早晨一个人骑著马走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她?” 沉默了一下,里边没有说话,秦杰又笑着说:“您说一声就完了,我转⾝就走。您别胡疑惑,我们一点别的事别的心都没有,这只是打听打听,并且是抚台衙门里的大班头叫我来打听的,你可别疑惑是因为罗小虎的那件事又与舂小王爷有何关联!我们决不会那样想,再说罗小虎的案子,一半天也就定啦,他一口招认,也没牵涉别人,再说舂小王爷虽有大名,但那是行侠仗义,绝不会帮助罗小虎行凶,如今就是因为风传舂小王爷已来至此地,而您这里又走了一位姑娘…” 韩铁芳此时已在门旁愕然地止住了脚步,见这秦杰说到这里,屋里的绣香就答话了,是愁烦难耐的声音,说:“就是她又当怎样?她来到这儿住了几天,今天独自走了,她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她往哪儿去了,我也不知这,可是我敢保她这几天在迪化是规规矩短,她也不认识那姓罗的,现在,这里只住著我的一个亲胞妹,但,我们再住两天也就要走了。” 秦杰哈的一笑,说:“这不就了结了吗?”向窗走近了两步又说:“太太,您要是早实说我也不至于费这半天话,我们来的意思就是:舂雪瓶如果还住在这里,那我们也是好语相求,她赏我们个面子,快些走开。俗语说:鹭鸳不吃鹭莺⾁。我们是镖行的子,她老人家跟她的先人舂大王爷也都是江湖名人,别说没甚么事,即或过著事,我们也得抬抬胳膊,放手,并不是我们不敢惹马蜂窝,是——还有一层,现在我们吃谁的饭!吃⽟钦差的饭,可是舂家跟⽟家又是外人吗?打还得看主人呢!不!投鼠还得忌器呢!太太,惊扰你半天,现在完了。她走了,我们没话说啦,您跟老爷姑娘只管在这儿住著,一年半载的都不要紧,我们决不再来搅您了!” 他说到这里,门外这几个偷听的人赶紧散了,他一转⾝,却正见韩铁芳,他倒是只向韩铁芳看了一下,并没有十分的介意,就走出去了。韩铁芳也回头看了看,心里对于此人的来历倒是已经有些明⽩,必是这两⽇迪化城出了事情,是罗小虎闹的,他已被获,又与舂雪瓶有些牵涉,但这秦杰跟差官们不敢捉她,只来劝她走开,以便了事,如今她已于早晨走了,这次我到迪化又算⽩来了。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又对罗小虎有些关心,原想也隔著窗户跟绣香说几句话,将那匹黑马留在这里也就算完了,却不料绣香住的屋子旁边那个门突然一开,走出来一位姑娘,穿著一⾝青布的短⾐,脚下穿著一双亚青缎子的平底坤鞋,上面绣著很多花朵。 这姑娘脸上并没擦胭脂,但却双颊徘红,向著韩铁芳带笑地说:“韩…大哥,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韩铁芳一看正是雪瓶,倒怔住了,心里尤其疑惑:刚才绣香告诉人,她已经走了,她蔵在屋里没有答话,如今怎么仍在此地?当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雪瓶脸上的笑⾊也一现便即消散,点了点首,很正经地说:“你到我姨娘的房中,咱们再谈吧!” 说著时,她翩然地进到绣香的屋中去了,屋门故意敞开,让韩铁芳进来,韩铁芳此时连大步都不敢迈,恭恭谨谨地进了这屋,一看是分內外间。 雪瓶走到了那边一手撩起了软帘,却稍稍回脸,向韩铁芳说:“先请坐!”韩铁芳点了点头,很拘泥地在一个凳子上坐下了。 雪瓶走进了里问,软帘就在她的⾝后落下,依然微微地飘动著,由这软帘,铁芳就听见雪瓶在里间跟人说话,声音很低,在外听不大清楚。只说了几句,就见门帘又一启,此时先走出的却是个穿著紫⾊缎子⾐服、青裙子的妇人。 韩铁芳还认识,这正是绣香,因此赶紧立起⾝来深深地作揖,但不知称呼甚么才对,绣香也拿两只手在前拜著还礼,请韩铁芳再坐下。雪瓶自后也由里问出来,三步两步走到屋门旁,就把门带上,她倚著门站立,眼光递在韩铁芳的⾝上。 韩铁芳也没敢细看,却觉得对面的绣香眼睛盯著他的脸上,简直是目不转睛,他既觉著奇怪,又觉著难为情,未容人家问他,就先说:“萧太太也是我在⻩羊岗子那里见过的,我此次也没想到舂姑娘真在这里,我今天来是…送马,马是舂老前辈留下的,我给送到尉犁,可是后来听说又丢失了,舂姑娘因为寻那匹马,到沙漠里才跟我儿了面,也可以说是在那里把我救了,后来安葬了舂前辈,又幸蒙舂姑娘送我至老牛镇那地方去养伤,并且赠给我金银,我真感愧!我的⾝上箭伤养好了之后,无意中就在那镇上看见了那匹黑马,又被我得到手中,若是平常的马,我也就留下骑著了,不必如此千里这这地一定非送来不可,但那匹马不独是名驹,而且还是舂前辈的遗物,物因人重,我,我,才想应当送来,还请舂姑娘收下,顺便…” 他本来肚子里早就预备下很多的话了,而且都早就背熬了,但这时的咽喉却又似被甚么东西塞著,挤不出半句来,作难了良久,他才说:“我是顺便来向…告辞。因为我在东边甘凉一带还有些事,大概今天就要走了!” 绣香却伸著手作挽留之式,说:“韩大爷您先不要忙著走,既然您辛辛苦苦来到这儿,我们虽不能拿甚么谢您,可是也想跟您多说会话儿:请您说说您的府上在哪里,老爷子,老太君是不是都在世?您家里都还有其么人?将来,我们无论是谁,要是顺便路过那里时,也好到您府上去看望着望。” 韩铁芳又坐下了,看了看雪瓶,才说:“我已经跟舂姑娘说过了,我是河南洛人,我的⽗⺟都已经死去了。” 绣香问说:“您的老太爷的官讳是怎么称呼?老太太的娘家姓其么?您还有三兄二弟,令姊令妹吗?” 韩铁芳觉得她问的这话很奇怪,心里就想:她问这些事⼲甚么呀?有甚么用处呢?斜著脸又看了雪瓶一眼,只见雪瓶也正注意地等著听。 韩铁芳想到了那假⽗假⺟,不噤心中很不好受,尤其是一提到那假⽗,真的不能够实说,只得叹息一声说:“先⽗的名字叫文佩,他是个务农的人,因为一生勤俭,留下些资财,但也都花尽了,我才飘流在外。” 绣香听了,怜悯的点了点头,跟著叹息,雪瓶也觉出铁芳确实潦倒,必是为了谋生才出来的。 韩铁芳又接著说:“我的⺟亲是秦氐夫人…”心中感念那位仆妇出⾝,忍辱从贼,临死还将那块红萝在自己手內的那位忠义、慈爱的假⺟,不由得就鼻酸眼。 绣香却又在对面问说:“您的外婆家,也是在洛住吗?现在还有甚么舅舅、妗子、表兄弟吗?” 韩铁芳头摇说:“全都没有了,现在我家中只有个胞妹,也已出嫁了!” 绣香点了点头,看了雪瓶一眼,表示出一种失望的神气,雪瓶这时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因为韩铁芳把他的家门,虽然没说得很详细但也可知是个破落的人家,已没有甚么可疑的了。绣香姨娘因为他长得有点像那死去的自己的爹爹⽟娇龙,但,实在是太渺茫了,太靠不住,因为这,自己心里早先有一点像是嫉妒似的那点情绪,倒冰消了,而对韩铁芳倒发生了无限的怜爱。 这时绣香又说:“韩大爷实在是位好人!不瞒您说,我早先原是舂大主爷跟前的一个丫寰,主人待我恩深义重!”说至此处不噤擦了擦眼泪,又悲声说:“她一⾝虽享尽了福,任惯了,但也受够了苦,她原本有一个亲生的儿子,…” 话一出口,却又自悔失言。因为现在既知韩铁芳不是自己所疑的那人,便不应当说出⽟娇龙另有亲生子早年流落在外生死不明之事,也不能说雪瓶并非她的骨⾁,于是就改口说:“但是那个孽子早就死在祁连山里了!” 韩铁芳一听,面⾊不由得一变,因为“祁连山”实在扎他的耳朵,震撼他的心。 只听绣香又说:“所以她早年有这件伤心的事,也就十九年没进⽟门关去。” 韩铁芳听了“十九年前”这四个字,就不由得更诧异了,赶紧听绣香往下再说。 “直到她的痛越来越重,她才想着那里还有一些未办之事,这才挣扎著病体又离开了疆新,她在路上是怎么遇著韩大爷的,我也不知这,不过,要不是有韩大爷跟著她,她在外头死了,至今我们还不知这呢!”说到这里,愈是悲凄,雪瓶也倚著门拿手绢眼睛。 绣香又说:“韩大爷待我们的大恩页难报答,尤其是上回您好心好意地到了尉犁城,因为那些哈萨克人在中间搅和,我们竟错会了意,真是对不起您!” 韩铁芳带笑说:“那倒没有甚么!也怪那时我没有把话说明⽩!” 雪瓶在旁微微有点脸红,把头低了下去,绣香更提到⻩羊岗子之事,说:“我还叫您救过!” 韩铁芳说:“那也是我应当作的,但只恨我没有学过甚么武艺,不然,我那舂前辈所作的事,和舂姑娘的侠义行为,都是我景仰的,我都要效法,不容一些恶人横行胡为!” 绣香说:“可是我看韩大爷是一位忠厚的人,文墨的人,不应当跟那些坏人常常斗气!您这里还打算往哪里去?” 韩铁芳呻昑了一会才说:“我想到甘省再办一些事,然后,我也不知我一定的去处,不过是到各处飘流罢了!” 绣香惋惜著,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半天方才启口说“我想您既对我们有这许多好处,我们要是对您没点酬报,那人说不过去了。”看了看雪瓶又说:“我出个主意,那匹马送给您啦,您既跟她爹爹了一场朋友又将她的爹爹葬埋,应当把那匹马送给您。” 雪瓶抬起脸来,很感动的说:“我原也是这个主意,在黑沙漠里遇见您,我为甚么不说话就走,就是想把这匹马赠给韩大爷,作一点酬报,表我们一点心。” 韩铁芳将要推辞,绣香又说:“我们还想赠您一些银钱,虽然我们这次出来也没带著太多的钱,但是还能拿出几十两出来送给您。” 韩铁芳摆手说:“这样,就是人看不起我了!” 绣香头摇说:“不是,这实在是我们的一点诚意。” 韩铁芳仍然摆手,绣香又说:“您听我说,我的意思是赠您些银钱,您拿著回家,就不至于再在外边流浪了。” 韩铁芳点了点头,说:“萧太太的这番美意,我是感谢的,但…”说到这里,却不噤微微冷笑,慷慨地说:“但我并不是没有钱,实不瞒太太跟姑娘,我这次出来,将几十万的家资金都分散给了人,我出来完全是为在江湖间长些阅历,哪能又受您的钱回家去呢?我谢谢太太跟姑娘,可是钱,跟那匹马,我全不能受。” 绣香还要解说,雪瓶却拿眼⾊把她拦住,同时雪瓶对韩铁芳就更加留心。 韩铁芳又说:“我在江湖这样奔波,受挫折,我是很⾼兴的,因为我原是想结天下有肝胆的、知心的朋友,如舂老前辈一样。舂老前辈⽟娇龙是三十年来天下扬名的英雄,蒙她以青眼待我,我们一路上倾心快谈,临到沙漠,同遇大风,她不幸死了,临死时在风中虽未将话说明,但她似将⾝后之事托我,这就可见她觉得我是她的一个好朋友。我受了这样的荣幸,就已是不虚此行了,至于钱,我用不著,马,我两番跋涉,奔走,送来送去,哪能临了又落在我手內的道理?”说到这里不住的头摇,脸⾊变得发紫。 雪瓶赶紧走过来几步,说:“既然这样,韩大爷不肯要银子要马,我们也不敢相強,这件事撇开来,不要再提了。韩大爷正直慷慨,只是我知这我雪瓶一个女子,恐怕终生也不能再报答您的恩惠,但,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韩铁芳将眼光对著雪瓶,他觉得雪瓶的言语是宝剑切金断⽟之声,十分的⼲脆,决然而铿锵作响,又见雪瓶的脸⾊如秋霜,如寒月,凛然可畏可敬。绣香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低著头。韩铁芳也发呆似的半天没有说话,他此时心里是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这些话现在是都已说完了,只是应该说说⽟娇龙在半路跟自己所说的那些含含糊糊的话,但是听刚才绣香说甚么⽟娇能有个亲生儿子在祁连山失落,又甚么⽟娇龙十九年未到⽟门关里去,那可似乎又与我有点…。 心中既疑且,但这些事又无法问,不知先问哪一句话才好,连连暗叹了几口气,皱了几次眉才问说:“萧太太到这里有几天了?” 绣香说:“我们来这里很多天了,不久我们也就要回去啦!这次到迪化来,原是因为您那次离开尉犁城之后,我们不知大王爷是生是死,请了个名叫赛八仙给算了个卦,他说是舂大王爷没死,在这儿呢,我们信了他的话,才往这里来。” 韩铁芳点头说:“赛八仙那个人我也认识,我这次来,并于沙漠附近见到一个人,这人自称与舂老前辈生前相识,并且…” 绣香跟雪瓶同时惊疑地问说:“这个人姓甚么?叫甚么?” 韩铁芳迟疑了一下,才说:“这人姓罗,叫半天云罗小虎,听他自己说,他早年原是沙漠中的一个大盗,但早已洗了手了。我见那个人虽然耝鲁,倒也还是个有⾎气的好汉。刚才我到这里才听说他也来到迪化,并且似乎出了点甚么事。” 雪瓶紧著嘴儿听著,听到这里,就点头说:“不错!罗小虎确是于前天晚间被官人鹰眼⾼朋、镖头方天战秦杰等人给捉住的。其实他很冤枉,全是我作的事让他受连累!”说到此处,因为绣香向她惊恐地摆手,嘱咐她要小一点声儿说话,她就头摇说:“我也不必细说啦,只是罗小虎现已⼊狱。” 绣香忙站起⾝来,过来用极小的声音对韩铁芳说:“刚才,那镖头方天哉秦杰还来探听呢,幸亏我的心眼还灵敏,没说雪瓶姑娘在这里,他才走的。” 雪瓶忿忿地冷笑说:“其实他们就是知这我在这儿,恐怕也不敢把我怎样!他们未尝不自量,他们并不傻,罗小虎不过是老了,而且我爹爹又已死了,否则谅他们也不敢动!” 绣香吓得面⾊发⻩,直往窗户外去看,并拦住雪瓶不要再往下说。 雪瓶就说:“这件事与韩大爷无关,请韩大爷不要向别人去说,也不要向别人打听。您不是快要离开这里了么?那么就恕我不能相送了,将来我也还要进⽟门关,⽇后也许还能跟您见得著!” 韩铁芳一听,话已经说到尽头了,虽然不是逐客令,可是自己不能不站起⾝来预备走,心里纵还有许多要说要问的话,也都无法再表达了,只是惆怅不置,而且有些依恋难舍不愿意走似的。 绣香却又说:“韩大爷坐著,不要客气!” 韩铁芳摇头摇,又拱手说:“我要告辞了。”绣香拿眼望着雪瓶,雪瓶却也未对韩铁芳加以挽留。 韩铁芳出屋,到前院里,那个给他看着马的店伙,就带著笑问他说:“找间屋子歇一歇吧!” 韩铁芳头摇说:“不,我来到这儿,是为给里院的姑娘送马匹来的,将马匹留在这里就是了。” 他扭头看看,见雪瓶站在里院约台阶上,正向他这里望着,他就自己动手解下马上的包袱、宝剑等物,在肩上背著,在手里提著。这时雪瓶也走出来了,她那秀丽的边带著微微的笑,灵活的双目含了一种愧对的神情。 韩铁芳也笑着说:“请姑娘将这匹马收下吧!我很懒,这些⽇也没给他洗刷,它的⾝上真是太脏了!” 雪瓶却头摇笑着说:“这倒不要紧。” 韩铁芳又弯说:“姑娘再会!”说毕,仿佛连抬眼看雪瓶也不敢,其实他是很惆怅、痛苦,不忍再看雪瓶的芳容,转⾝迈步走开。但才走了两三步,又听见雪瓶那动人娇语在他的⾝后说:“您是现在就离开迪化呢?还是想在这儿再游玩两⽇?” 韩铁芳止住了步,又回过来,背著他那很重的包裹,千里拿著沉沉的宝剑,略略抬起头来,却又看见雪瓶那两道正瞪著他的目光,他仿佛觉得有一种感染力,也可以说是威严,他简直不敢拿眼睛去对看,就笑了笑,说:“也不一定,这回,我原是同那位姓徐的客人来的,他也在乌尔土雅台见过您!” 雪瓶点头说:“我知这,他是久在疆新贩卖茶叶的,有时候也卖药。” 韩铁芳也点点头说:“就是他,他现在东大街的福全泰茶庄等著我,我也许还要在他那里歇一两⽇,或许今天就走!”说著又笑了笑。 雪瓶却又问:“您没有马可怎么走路!” 韩铁芳说:“那倒是很好办,上次有您赠给的银两,我没有花去多少,买一匹马⾜⾜有余的。” 雪瓶就不再言语了,她眼望着韩铁芳恭敬地转过了⾝,迟缓地走出了店门。韩铁芳走在大街上,听那个酒铺里还有琵琶声弹著那个俚俗的小调,比早先琵琶巷蝴蝶红她们弹的那种调子还俗,还难听,真令他心中不痛快,往北走了几步,忽见一个人伸手把他拦住。 这人穿著便⾐,正是刚才那个方天战秦杰,他的态度倒不大恶,带著点假笑,问说:“喂!朋友,你刚才找舂雪瓶⼲甚么去啦?” 韩铁芳倒一惊,心说:他们原来没听信绣香的话,原来还是晓得在那裹住著的就是舂雪瓶,这也怪刚才自己在那酒铺里不该说出她的名字来。脸⾊不由变了变,就说:“我没有找其么舂雪瓶,我找的是那店里住的萧太太,因为有点事。” 秦杰又一笑说:“你姓甚么!” 铁芳回答说:“姓韩。” 秦杰又说:“你是⼲甚么的?”并摸了摸他的宝剑。 韩铁芳不由有些动怒了,心说:你一个镖头,竟来盘问我?便昂然说:“没甚么事⼲,在迪化玩几天,还要在东边去。” 秦杰点头说:“这很好,早点走为是,你明⽩吧?这儿早晚还得出事,你也是个东边的人,咱们都算乡亲,少把脚往里,明⽩了吧?” 韩铁芳忿恨地,真想把他一掌打倒,但是又见这旁站著那耳边有黑⽑的小子手中持著宝剑,怒目相视,仿佛立时就可拼命。他有意拨出钢锋来与此人对一对剑,然而又知道那样可就立时得出大事,这两个保镖的⾝后必定还有人给他们保镖,自己倒不怕,怕的是连累了舂雪瓶,其实舂雪瓶也必定不怕,最怕的是连累绣香,于是便也冷笑一声,将中的气強庒下去,点点头说:“多谢!1我在此住两三天,必定走,老兄你不要多疑我。” 秦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看你也像是一个老实人,好,走吧!”拿手一推,若不是韩铁芳练过功夫,这一下就被他推倒了,同时听见旁边那耳生黑⽑的人怒骂了一声。 他头气恼,但极力忍耐,迈步走开,心想:不必去找徐客人了,何必给人家做生意的人惹事,但才走到这条南大街的尽头十字路口,就见徐客人正跟著一个⾝穿官⾐戴红樱帽,有两撇胡子的文绉绉的人在谈话。 韩铁芳本想从他背后悄悄走过去,可是不料早被他著见了,他说:“韩爷,你见著她们了吗? 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抚台衙门的柳师爷。” 柳师爷也对韩铁芳带笑点头,韩铁芳见他跟徐客人是很密切的朋友,他们订了晚晌徐客人到他家里吃饭,然后就各自弯弯走了。 韩铁芳却低声说:“徐大哥,我不能陪你到茶庄去了,我想到北街去找家店房,一两天我再看您去。” 徐客人惊问说:“为甚么?” 韩铁芳走近一步,向南斜著眼睛著了一下,才说:“因为,我听说前两天罗小虎在城里开了事,舂雪瓶已蒙了嫌疑,刚才我看他们对我也留上了心,我若跟大哥住在一块,岂不要连累你,连累了那茶庄?” 徐客人头摇说:“不要紧呀!咱们别多说话就是啦,与咱们有甚么相⼲呢?” 韩铁芳说:“不然,我虽不能多言惹祸,但至少我要在此等著看看罗小虎的官司打得怎样,定甚么罪,因为我晓得他确实是一条好汉、英雄。在他定罪之前,到牢中去看一看他,问他有甚么要托我办的事没有,以尽友谊。” 徐客人点头说:“韩爷,无论谁要是著你这么一个朋友,这个人可就算走运了,你对朋友实在尽心,我想:这不要紧。你放开胆,咱们只要行得端,走得正,无论甚么嫌疑,也绝落不到咱们的头上,若说将来看看罗小虎,那也办得到。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位柳师爷,是抚台衙门的总文案,在抚台面前,他说了甚么就算甚么,他跟我七八年的情了,有他关照著,到牢里去看一看姓罗的,那不算甚么。走吧!到福全泰茶庄歇一会去,那里的尤掌柜也是很好的人,走走,不要紧,你在正经的买卖人家里住著,官人决不会疑心的!” 韩铁芳只好跟著他往东大街走去,走不远就到了那福全泰。这个茶庄是很大的买卖,专运祁门六安、普洱、紫各地的茶叶来贩给南北疆的蒙古人及哈萨克人,后院住著许多客人。来到这里,掌柜的尤大立时就叫伙计给他找房子,跟他说说笑笑,十分厮,徐客人给韩铁芳引见,尤掌柜还以为他是一个买卖人,就也没有细问。 于是韩铁芳就同著徐客人住在这里,到傍晚时,徐客人又带著他到柳师爷家去吃晚饭。柳师爷是褒城县的人,跟徐客人可谓同乡,因此女不避,虽然韩铁芳不大好饮酒,也不会说话儿,但是柳师爷也很以自己人看待他,说话也不避,说了⽟钦差查办案件,又说官花园里出凶案,更说了罗小虎被捕之后,官花园跟抚衙门还都闹了一次贼,可是罗小虎不过是早先南疆一个大盗,这次实在没有作案,现在迪化是另有贼人,衙门方面已经知这了。 说到这里,虽然旁边没有甚么人,可是这位柳师爷也不由得庒下了一些声音,緓x龃盒⊥跻?⑺担骸翱滔鹿俜蕉贾?饽谴盒⊥跻?妥≡谀洗蠼值募??辏?吹幕褂形诙?裂盘ǖ那ё苄障舻模??邓?抢凑饫锸俏??怯袂詹睿?菟邓?鞘乔灼荩?墒且蛭?詹钫?≈?悦挥薪蛹??裉煊痔?的歉龃盒⊥跻?丫?吡耍?衷诠偃宋?耸潞芊⒊睿?桓颐爸?グ欤?焕词敲坏玫狡局ぃ??词思八??詹钍乔灼荩?钜?舻幕故遣桓胰撬?H撬?共灰?簦??抢茨俏淮捍笸跻?墒堑匣?巧趺词露蓟岱⑸??⑻?翟谖纠绯怯屑盖Ч??巳巳?堑闹富印8?ù笕丝峙氯浅龈?蟮氖拢??玫4Ψ帧!?br />韩铁芳在旁边把这些都听得清清楚楚,⽟娇龙病死沙漠之事,这里的人还不大知这,也许虽知这了,也不敢相信,不敢藐视舂雪瓶。他心中对此倒很⾼兴,但徐客人却不住地斜著眼著他,饭后,又闲谈了一会,他们就向柳师爷道了谢,告辞走了,出了柳家的门,外面天⾊已黑,胡同里十分的寂静,大街上也没有往来的人,只遇著两批查夜的官人。 徐客人就在暗中拉韩铁芳的胳臂,当时没有说甚么话,回到茶庄里,将要觉睡的时候,他才悄悄地向韩?说:“韩爷,你今天在吉升店里见了舂雪瓶,没有说甚么吗?” 韩铁芳头摇说:“没有,我今天去,就是为将那匹马还给她。” 徐客人就说:“好啦!好啦!可是你记住了,别再见她去了。万一再出了甚么事,衙门里的人奈何不得她,可是奈何得了你,到那时,就是咱们在衙门里认识人,也怕不能维护了。至于罗小虎,刚才你没听柳师爷说吗?他的官司倒不大要紧,过两天你到衙门看看他,也许不至于落甚么嫌疑,可真别再跟秀树奇峰接近了!你不是手里还有些银子吗?若不够,我再借给你点,买一匹只要能够走长路,不必跑多么快的马,就行啦!你还是往东边去吧!现在的疆新,虽然是龙已死,虎已成囚,但这条小龙儿一定更会与云作雨,揽海翻江,咱们这些平凡的人,可跟人家比不了,千万别去套近。” 韩铁芳听了虽然満口答应,但心中却另有打算,精神十分的奋兴,至少也得在此多住些⽇,看个究竟,看罗小虎是其么罪,看舂雪瓶留在此处不走,是意何图,没事便罢,有了事,自己还可拔剑帮忙,然后,自己离开疆新,才会放心。他并且知这衙门中的人,和这徐客人及一切的人,都对于舂雪瓶的为人不太了解,舂雪瓶原不是怎么神奇,或是蛮横残暴,她原也是个很明理而且温柔的人,与她的⺟亲迥不相同。 他心中如此想着,不噤又亿想今天听绣香透出的那两句话,觉得真的很可疑。假定,我要真是⽟娇龙跟罗小虎所生的儿子,…想到这里却又觉得太离奇了!便不再去想。 当⽇睡得不太安稳,次⽇自己心中仍怦怦不安,恨不得再到吉升店里去看着雪瓶。但徐客人又拉著他,说是要带他逛逛迪化城附近的名胜,他拗不过,只得随著徐客人逛了两天,但是他的心里时时刻刻念著雪瓶,只是在街上又总没遇见她,也听不见一点有关她的消息。 后来韩铁芳又听徐客人由柳师爷那边得来的信,大概是钦差⽟大人在抚台那里说了话,认为官花园杀死窦定远之事,并非罗小虎所为,罗小虎虽有口供,但与事实不符,难据以论罪。虽然如此,他也不能立时出狱,因为二十年前他在疆新有重重罪案,如今都要翻一翻,究查究查,一究查起来,他至少得在监狱裹住个三年五载,才能够定罪,结果是能够活或是还得死,那可连柳师爷也不敢断定了。 不过那桩案子暂时的情形可是缓和了,于是韩铁芳就由徐客人转托柳师爷,给他向抚台衙门看狱的人打点好了,他就以曾与罗小虚有一面之识的关系,到狱中看望罗小虎。 这监狱是归按察司管辖,四边的墙都很⾼,屋子却极低,都是铁窗铁门,里而回著的犯人约有十个,都穿著红布的破烂⾐里,长头发,长胡子,跟鬼一样。有的得了病,爬在黑得看不见人的地方哼哼,有的却著铁窗坐在地下,拿著些线织打腿带子,这是他们的工作,可以叫看监的人拿到外边换几个钱,又可以消磨他们这狱中的岁月。 看监的是一个老头子,但是精神矍铄,态度威严,他一来到铁窗前逡巡,监里的犯人连一个敢大声气的都没有,他因为受了柳师爷的托付所以对韩铁芳倒是颇为客气,叫著:“韩爷,您到这儿来!您找的那个人,就在这玄字牢里了。”他先走到一间牢房前,向铁窗里叫著说:“罗小虎,过来!有人看你来啦!” 里边却有别的犯人说:“他的腿走不动!” 这看监的骂著说:“你们不会搀他过来吗?你们都是死人?” 当下铁镣之声哗啷哗啷的响,就有几个犯人走到靠里边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大家使著力气,拉那个罗小虎。 罗小虎却还发出精神充沛的语声,说:“喂!朋友们,你们拉我⼲甚么!莫非又要过堂吗?告诉他们官儿,堂不必过啦!该定甚么罪,就叫他们定甚么罪吧,老爷不爱活啦!” 外面看监的人却大声喊著说:“有人来见你:快过来吧!” 罗小虎却仍然说:“甚么人来见我?是男的是女的!” 几个犯人死力的拉他,就像拖著一只受了伤的老虎似的,把他拖得靠近了铁窗。 韩铁芳就弯下了⾝去向他说:“罗兄,罗兄,是我,我来看你,你还认不认识我!” 満⾝⼲草,头发蓬的罗小虎忽然一,坐起了,他那雄壮的⾝躯,睁起了他那凶彪形带有惊讶之⾊的双目,隔著铁窗看见了外面的韩铁芳,他往起就站,用他两只大手抓住了窗上的铁柱子。他半趴半立的,咧著大嘴一笑,说:“啊!好朋友!你竟会找到这里来看我!真够情!韩爷,韩铁芳,老兄弟!你真不错!” 韩铁芳不由现出一种难过的样子,说:“罗兄,你在此受苦了!真想不到,可是不要发愁,我听说你这官司并不严重,总有出头之⽇。” 罗小虎却笑哈哈地说:“谁管他!死就死,活就活,我半天云闯一辈子江湖,跟千金姐小,盖世无双的女侠作过两口子,死了还能算冤?不是吹,你们这些小伙子都没享过我那个福!” 韩铁芳听了,觉得很发窘,脑里翻忆起前几天那位萧太太绣香所说的话,真的如果我要真是他们的儿子,那可才令人伤心、难办呢!眼睛直直地望着罗小虎,想要看他是不是,配不配作自己的⽗亲,此时,罗小虎却把口⽔都流到窗户上了,笑得合不上嘴,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的样子又叫著:“老兄弟,那天在沙漠里,你没遇著舂雪瓶吧?你可真不行!让我告诉你吧,现在她就住在…”说到这里他先回头向别的犯人说:“去!去!少听这话儿!”然后才转过头来,把头整个摆在窗上,悄声地说:“你把耳朵给我,我跟你说几句私话,莫叫别人听见了!” 韩铁芳就把耳朵侧了侧,只听罗小虎说:“舂雪瓶就住在南头吉升店里,可不知这这时候她走没走,现在迪化的⽟钦差,就是她的舅舅,她真是我跟⽟娇龙所生的女儿,一点也不暇!” 韩铁芳听到这里,倒觉得糊涂了。 罗小虎又说:“那孩子长得多么俊!不在她妈之下,本事也比我⾼,我看惟有你这小伙子才配作地的女婿,你别推辞了!” 韩铁芳不住地头摇,但脸上却有些发热了。 罗小虎又说:“喂!你真别推辞!我是媒人,我也是你的老丈人,你就赶紧到那店里去找她,她若已经走了,你就这到尉犁城,无妨原原本本地跟她一说,你要是说不明⽩,可以叫那绣香跟她说,绣香全都如通,准保她也知这我就是雪瓶的爸爸。你这次来,既是在路上埋葬了⽟娇龙,又和我了朋友,无论怎么她也得嫁你,雪瓶不会不愿意,你们小两口儿,哈!在一块儿和和睦睦,那死了的⽟娇龙和快死了的我,我们都放心啦!” 韩铁芳満心的凄楚,已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罗小虎又说:“官花园杀死铁霸王窦定远的那件事情,头一天过堂的时候我就招认,因为我想:那一定是雪瓶那孩子⼲的,她为的是吓吓她的舅舅,不如我替她顶了罪,就把她摆脫了,可是昨天过堂,官儿又不问啦。那件事倒不要紧,由我担待,反正这一个大盗半天云的罪名就够啦,也绝活不了啦,再背上个罪名也庒不坏我,只是你千万去劝她别着急,我在堂上可没牵扯上⽟娇龙,官儿也没往那边去问。就是这些话,你千万记住了,快去找她,别再来看我了。你看了我这一回,也就够情啦!我了一辈子朋友,还没有像你这样一个呢。得啦!得啦!快走快走!” 韩铁芳的双泪忍不住往下急流,又觉著自己太儿女态了,便极力抑止住心中的悲痛,作出苦笑,又说:“罗兄的话我全都明⽩了。你放心,你的女儿我必当尽力照顾,但我却,却未必能够娶她。” 罗小虎瞪著眼说:“为甚么?难这你嫌她爸爸是我?” 韩铁芳说:“不是,你是一条好汉,现今的事情,我更对你钦慕,雪瓶更是世间罕有的女子,不过我不能娶她,是因别有隐情。” 罗小虎面带不悦之状,说:“你这可就不对了!大丈夫作事得痛快,别那么酸溜溜的像个秀才。 那天在沙漠里,你遇见舂雪瓶,那时候我恍憾地看了一眼,她是甚么神气我可没有看见,你的神气却瞒不了我。哈!别看如今我这样儿,早先我可比你还漂亮,年轻人的这些事我都知这,你何必跟我装假?听我的话,你娶了舂雪瓶就得了!但是千万记住,别说你将来一定作不得官,就是朝廷给了你督、抚、提镇,那么大的官,你可也别作!有本事,无论⼲甚么都能吃饭,可惜我把一口宝刀扔了,不知落于谁手,不然,我可以送给你,你拿著它,跟雪瓶两人闯一闯江湖,走走地方,争些个名头,叫人知这⽟娇龙跟罗小虎还有个好女儿好女婿,那也是我们的荣耀…” 说到这里,他好像腿疼得站不住了,就蹲下⾝子,他的脚炼也“当啷当啷”的直响。外面的韩铁芳往里已看不见他的面孔,可是还听见他呻昑了两声,又似笑着,气力却很微弱地说:“韩兄弟,你见了我的女儿还得告诉她,我们不姓罗,更不姓甚么舂,我们是汝宁杨家的后代,我有出嫁的妹妹在京北…” 韩铁芳还要倾耳向下去听,那个著监的却从⾝后拉了他一把,悄声说:“要有其么话,等下次来这儿再说吧!这罗小虎同不得别的犯人,本来是不应该叫人来见他,待会儿,按察司也许会到这儿来查,我们担不起。您请到我的屋里歇会儿,喝碗茶去吧!” 韩铁芳只得退⾝,拱千说:“不用!不用!今天承蒙关照,我跟他话也说够了。我这就要告辞,只是…我这朋友罗小虎确实是一条好汉,请你多多关照他!” 看监的人连连地说:“不要紧,您也太客气啦!有柳师爷吩咐过话,我们还会错待了他吗?” 说时就看着韩铁芳的手,没想到韩铁芳的手不向口袋去掏钱,只⾼拱了拱,说:“改⽇再会!” 转⾝走了,看监的也没往外送。他刚走了几步,就听著监的在他的⾝后大骂起来,说:“你们这些个穷困徒!连个阔人儿都不认识!” 韩铁芳听了,虽然觉得有些刺耳,但也不能断定他是在骂谁,就走了出去,脑里只思索著罗小虎刚才说的那些话,心中既惆怅又犹豫,不知是否应当再去见雪瓶。恍恍憾憾走着,连街上的车马都不大留心,一直回到茶庄里,到了屋內,旁边几个茶客人在那里掷骰子,他却跟没有看见一样。 徐客人叨著一只旱烟袋走了过来,推了他一下,向他低声问说:“怎么样?你见著你那个朋友没有?” 韩铁芳点头说:“见著了。”徐客人又问:“他没有和你说甚么话吗?” 韩铁芳摇了头摇,只是发怔。 徐客人又说:“你没替他打点打点吗?”又怕他听不懂,就接著说:“没给看监的几个钱吗?” 韩铁芳说:“我忘了应当给他一些钱,只好下次我去的时候再说吧!” 徐客人笑了笑说:“下次?这次你没拿出钱来,下回你还想去见?”想了一想,又说:“不要紧,一两天我见著柳师爷的时候,跟他提一声就行啦!” 他以为韩铁芳手里没有甚么钱,话便没有再向下说,可是韩铁芳却从此再不能到牢中去看罗小虎了。他每天无所事事,只在街上徘徊,总希望能遇见舂雪瓶,可总没遇见,其实他把脚步稍微挪挪,就可以到南大街吉升店里去打听打听雪瓶到底走了没有,可是他连南大街也不敢去。 他活了二十岁,自信颇有决断,颇能够拿得起,放得下,但遇著了如今的事,他真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他恨自己因循不决,简直是妇女不如,但是,究竟怎么办才好呢?如若见了雪瓶,那就得把罗小虚的话跟⽟娇龙早先说的话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且不管她听了罗小虎就是她的爸爸,她怎样伤心,动,也许立时会为救罗小虎又作出甚么鲁莽的事来,最要紧的就是那婚配之事,万一她答应了,愿与我结为夫妇,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呀?答应吧!自己的家中确已有一房子,停再娶,欺心骗人,那对得起谁?如果不答应吧?可秀树奇峰真今人难舍。 他终⽇为此事发愁,过了半个月,徐客人把账都收清了,也休息够了,就要回汉中府家里去,邀他同行。他却不愿意走,只说:“因为我和罗小虎相一场,我很佩服他为人侠烈慷慨,又因他与⽟娇龙、舂雪瓶都有关,她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更不由得我不关心,我得等到罗小虚的罪名定了,如若死,我得吊祭他一场才能够走,如不至于死,我临走时也得在牢中与他再见一面!” 徐客人听了就笑着说:“你这个人朋友,可也太死心眼啦!据我近⽇听说,罗小虚的案子,须得等到伊犁将军衙门的公事来了才能定罪,将来解到伊犁也说不定,舂雪瓶是还没有走,住在店里不常出门,应眼⾼朋这些个人还天天在南大街转,一定是想抓住她个⽑病,也把她提到衙门里。我劝你千万不要去找她,找她可能把你给连累上!” 韩铁芳听了这话,又不噤愕然。 徐客人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怕说出来你害怕。” 韩铁芳赶紧问说:“甚么事?你说出来不要紧。” 徐客人说:“就是那个仙人剑张仲翔,那家伙本来是关西有名的強盗,因为⽟钦差往西来,路上受过两次惊,所以才在西安府找了他和方天戟秦杰、铁霸王窦定远保镖,那三个人虽然立时成了钦差的家将,可是他们究竟安的甚么心,现在还猜不透!也许将来钦差要吃他们的亏,近来因为罗小虎的官司是钦差给说的情,⽟大人因罗小虎被获之后,仍有盗贼夜闹官花园,便断定杀死铁霸王之事绝不是姓罗的作的。可是那方天戟还明⽩一点,他对罗小虎的事,看得不太重,仙人剑张仲翔却简直是一个大混蛋,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就认定铁霸王必是罗小虎杀的,罗小虎若是不死,他决不服气,听说他已经在酒馆请了客啦,请的都是在衙门吃红差使的侩子手,打算在罗小虎受刑的那一天,他要摘下那颗心,好祭奠铁霸王。罗小虎丢在巩家店里的一匹马,和被擒时抛下的一口宝刀,如今也都落在张仲翔的手里,张仲翔就拿著宝刀満街撞,一脑门子煞气,连钦差大人也都敢大骂,他知道罗小虎早先和⽟娇龙的事,他就向人说:⽟钦差袒护他妹夫,可惜他那个妹夫又太见不得人,如果⽟钦差敢循私枉法,教罗小虎脫离死罪,那他就要对⽟钦差不客气啦!” 韩铁芳听到这里,不由怒气坟。徐客人又向下说:“这些话我都是昨天在柳师爷的家里听他说的,柳师爷早就叫我劝你离开,因为你到牢里看了一回罗小虎,张仲翔知这,他知这你姓韩,可还没大看得起你,再说他在迪化城里,总还不敢公然打架行凶,将来可也难说了。所以我劝你,不如走吧!咱们一块回东边去,你或是回家,或是到我们汉中府去看着,到我家裹住些⽇子,朋友么!我可真不愿意你在这儿,早晚要惹上大⿇烦!” 韩铁芳却冷笑着,坚决地头摇,说:“既是还有这许多事,我就更不能走了。”看看屋中没有别人,他就将他的宝剑取了出来,倒把徐客人吓得面⾊改变。他说:“徐大哥,你应晓得我虽然武艺不及⽟娇龙、舂雪瓶,但我与他们确系一流人物,教给我武艺的人是一提金萧仲远,他又有个别号,名叫瘦老鸦。我与⽟娇龙原也素昧平生,只因在灵宝县搭救难女,赶走了戴阎王,杀死了金刀余旺,我们才相识的。” 徐客人有点战战兢兢地,点头说:“是!我知这,我早就看出来啦,你也是一位江湖义侠,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可也是好意。” 韩跌芳抱拳说:“徐兄的仁义,我终⾝难忘,只是如今这件事,请徐兄莫要拦我,也不要去跟他人提说。” 徐客人连连点头,但却皱著眉。 韩铁芳又说:“我原也不愿意如此,但如今的事情看来,恐怕我要忍也不成,到时我要替雪瓶、罗小虎出一臂之力了。徐兄既也要走,我在此居住更是不便,我想今天就离开这里,找一家店房去住。” 徐客人说:“北大街巩家店的隔壁双安居,那里的掌柜的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带你去,店钱给不给都不要紧。” 韩铁芳摆手说:“这不必徐大哥费心,我自己去就成了。”说著,就要收拾他自己的东西。 徐客人却又拦住他说:“你先不要忙,如今的事情还得思虑思虑,那个店可就紧挨著罗小虎早先住的地方,有些不方便吧?” 韩铁芳说:“这倒不必忧虑,想鹰眼⾼朋等人在那里抓住了罗小虎,反倒未必会再住那边去了。如果是江湖人,岂会那么傻?那里刚抓走一个,又去一个人等著抓?所以找想我若住在巩家店里,更可以隐⾝。” 徐客人说:“不用!不用!你就住双安店吧,今天或是明天,我一定去看你,你⾝边带著的钱够吗?” 韩铁芳拍著他自己的行李说:“⾜够!⾜够!”当下就匆匆的收拾好了随⾝的东西,徐客人带著他又去见这里的掌柜的道谢辞别,于是韩铁芳挟著自己的行李到了北大街,找著了那双安店,进去只说自己才从吐鲁番来的,在偏院里找了一间小屋住了。如今他不仅主意完全拿走,防范仙人剑张仲翔再陷害罗小虎,帮助舂雪瓶不要叫她踏⼊鹰眼⾼朋等人的网罗,办完了这两件事就决定走,而且除此两件事之外不再跟雪概说半句话,就这样,就这样!⽟娇龙邀自己西来的那番意思,以及罗小虎在铁窗中所说的那些话全都深蔵在自己心中,不让雪瓶知这,不向别人说,自己原是有子的,姻缘之事,本来就不该提。 他的精神十分奋发,天将黑时,用毕了晚饭,本要出去,不想徐客人来了。到底徐客人向这里店家托嘱了,并且还特意到韩铁芳的屋中,极小的声音说:“我明天就走,你也不必送我。你的事,不叫我管,我也不能多说话,可是咱们两人也算是相了一场,你为朋友那样舍命,我难道就不懂得做朋友么?我若是那么个人,这些年就不能够在疆新各地往来,现在我已替他托付好了,你只管在这店里住,决困不著你,几时走,路费不⾜,可以到柜上去借,我并且还给你预备好了一匹马,也不用说是借你的,还是送你的,反正,只要你看着风⽔不好,就赶紧跟店家说,店家立时就会把马牵来,你骑上了马就快走。我知这你们走江湖的,只要有马,就甚么也不怕,要不,怎么叫响马呀?” 韩铁芳听了,又是感,又具觉得好笑,便连连抱拳。 徐客人就说:“我要走了,你也不必送,咱们后会有期。”说著他就出了屋。 韩铁芳充満著许多感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让徐客人自己走了。他在屋中发了半天怔后,也出了门,直往南大街走去。这时初更早已敲过,天都黑了,月光又微微地照著,秋风却吹得很紧,他来到了吉升店斜对面的小酒馅,就走了进去。屋里的灯虽不大亮,可是人很旺,一进屋子,热气就扑在脸上,酒客倒是不多,也没有见著鹰眼⾼朋、仙人剑和甚么方天战,除了有几个闲汉抱著酒壶仰著脖子痛饮之外,只有两个官人模样的人,一个旁边放著一顶半旧的红樱帽,一个却流著整齐的辫子,四十来岁,穿著灰布夹袍,青缎的坎肩,倒像是个跟官的人。这两人的面前摆著好几样儿酒菜,彼此细细地饮酒,慢慢地说话,看见了他,倒没有怎么介意。 韩?刚要找个座位,却听旁边有闲汉招呼他说:“喂!喂!还早一点,得过了三更才能玩呢! 你等一会再来吧!别忘了多带钱!” 韩铁芳不由站住,思索著他这末一句话,才知道此人必以为自己是来此赌钱的,于是心思一转,笑了笑说:“钱倒没有带多,四五十两还有,我也知这还得等会儿才能开赌,可是我现在想先在这儿喝杯酒儿。” 说著,就靠近那个官人的旁边坐下,伙计过来问说:“您要酒吗?” 韩铁芳点了点头,伸著两个手指头说:“有二两就够了。” 小伙计把他的脸详细地看了看,忽然带点笑说:“我看着您眼!” 韩铁芳倒不噤吃了一惊,小伙计又说:“半个月前,您到我们这儿来过,是不是?您跟吉升店裹住的萧老爷认识,是不是!” 韩铁芳心说:这个小伙计倒真是好记!遂点了点头,悄声说:“那边住的萧老爷,他走了没有?” 小伙计先斜著眼望望旁边正在喝酒与人谈话、说著京北话的那跟官的模样的人,然后也悄声说:“没走,萧老爷没走,太太也没走,他们的姐小,听说已走了一个,可是这儿还留著一个,整天也不出门,不知是那个甚么小王爷不是?”他吐了吐⾆头,又努努嘴说:“那边不就是钦差大人衙门的二爷吗?今天拿了一双鞋,听说是由别处鞋铺给送到衙门去的,这位二爷又给送到店里给姐小啦!听说那双鞋仙人剑张爷抢著看了,说是真好!缎子的,绣的是英雄斗智。” 这时那边的跟官的人又说:“伙计,把那卤煮子再给咱们拿一碟儿来!”小伙计答应了一声,就不敢再说别的话了,韩铁芳笑着说:“快去吧!给我拿酒来!甚么子,也给我拿一碟来!” 小伙计转⾝走去,待了不大工夫,两个手拿著三只碟子,把一碟熏⾖腐⼲,一碟切好了的卤煮子放在韩铁芳的眼前,又把另一碟子送到那边桌上,然后去取温好了的酒,给送来,就站在韩铁旁的桌前不走。他又笑着问:“萧老爷这两天也不弹琵琶啦,要听也听不见了!” 韩铁芳就说:“他还来这儿赌钱吗?” 小伙计说:“差不多天天来,可是这两天他没有赌,因为…”笑了笑说:“他都赌光了!好赌的人要是没有赌本儿,那可真难受!” 韩铁芳又问:“你们既是开酒铺,为甚么还要设赌局?” 小伙计这:“这是人家借的地方,本地有名的人黑脸吊客耿雄他开的,早先赌的小,后来仙人剑张爷那些人一来,才赌得大了,我们掌柜的也好赌,菗的头儿都输掉了不算,还赔账!” 韩铁芳斟著酒,饮了半口,小伙计又笑着说:“大爷,你是不是姓韩?我听萧老爷说,您的琵琶弹得很好,那个玩艺儿可真好听,我听著比胡琴好。” 韩铁芳只是笑着,并不言语,这时候就见屋门被人猛拉开,走进来一条汉子,韩铁芳不由吓了一跳。在黯淡的灯光下,看出这个人一⾝青,间的绣花带子上揷著一口带环子的明晃晃的短刀,两耳生著黑⽑,敞著膛横著走路。韩铁芳知这此人就是仙人剑张仲翔,遂赶紧扭转过脸去,向著墙。 张仲翔倒似是没看见他,一直走到那跟官的人桌前,说:“喂!连喜!连二爷!你把那双鞋给舂雪瓶送去了没有!” 连喜却皱著眉,说:“甚么舂雪瓶?别胡说!那双鞋我倒是给送去给萧千总了,他也收下了,他说一两天就走,路过尉犁城的时候再把鞋给那里的姑娘。” 张仲翔却伸手摸了连喜的脑袋一下,冷笑着说:“你怎么也跟他们是一手儿活!替他们隐瞒著? 达圾城来的人明明说那位姑娘自称是咱们钦差的侄女还是外甥女,那不是舂雪瓶还是谁!” 连喜着急说:“你不要胡说!叫钦差知这了,咱们可谁都担不起!钦差哪里认识甚么姓舂的亲戚?” 张仲翔冷笑着说:“不认识姓舂的亲戚,可认识姓⽟的亲戚,除了⽟娇龙的女儿,哪个女儿是大脚?哪个女人配穿那双花鞋?这话你只管去告诉钦差,有事我担。”说著一拍脯,又把嘴一撇,说:“斜对门住的那个姐儿,一定是舂雪瓶,没有两人,你告诉她,叫她放心,我们不会把她怎么样,也不会托出媒来去说她,我们自己知这,脸子不够。”又摸了摸脸,笑着说:“叫她出来,让我们细看两眼就行了!” 这时由门外又进来了鹰眼⾼朋,却把仙人剑张仲翔推到一边,并笑着说:“张爷你是怎么啦?満口颠三倒四的?别是你喝多了吧?” 张仲翔又指著嘴说:“我这嘴一点酒还没沾呢!你怎么会说我喝多了?我也刚进这酒铺的门,我不过是说说舂雪瓶!” ⾼朋把他用力一推,他却立时就翻了脸,把短刀菗出来,向柜台上小橱柜里抓了一把酒壶,用刀一削,立时就有一半被削落在地,睁开了怒目说:“甚么?疆新的人全都不敢说她们的名字,说出⽟娇龙、舂雪瓶来,就会掉脑袋,那是别人,我可不怕,我一天要喊几声⽟娇龙、舂雪瓶,谁管她是甚么人的妹子外甥女?甚么人的老婆丫头,我都不管不论,现在我还只是喊,过几天我可就骂啦!” 气哼哼地把地下的半个酒壶用脚一踢,吧的一声,正踢在韩铁芳的桌子这边,他又说:“谁要敢拦我,我可就要拿刀切他的脑袋,跟切这只酒壶一样。”又扭扭头说:“掌柜的,这把酒壶算我的,毁了酒壶我赔钱,杀了人我也抵命,我没有作官的大舅子结撑。伙计,***你倒拿酒来呀!”向著旁边的凳子上咕咚一坐,几乎把个凳儿给坐塌了。 今天这个张仲翔特别凶悍,一脸的煞气,不知是才在哪里同人打了架,连鹰眼⾼朋都不敢惹他了。那连喜本来是同著那个人正说得⾼兴,那人是由伊犁将军瑞大人之处来的官晋,就住在附近的店房里,忽然闯进来这个魔王,把他连吓带气,也弄得没有趣兴了,就跟那个人低声说了两句话,叫过伙计来,两人也没抢著会账,他就付了钱。那个人戴上了红樱帽,一先一后往外就走,不想张仲翔突然又站了起来,一手提著刀,一手抓住了连喜,把连喜吓得脸部⽩了。 张仲翔却笑着说:“连二爷,多有得罪,包涵包涵,你回去把我这话可别跟大人说!” 连喜笑着说:“这是甚么话,张镖头也太多心了:我在大人的跟前,哪会甚么话都说?再说咱们哥儿俩随便开两句玩笑,你以为我就认真了?哈哈!酒钱够不够?我这儿有!” 张仲翔摆手说:“用不著!只要你回去把嘴闭严著点就行了!听见了没有!” 说著用手指把刀弹了一下,当琅的一声,放开了连喜,连喜一声也没敢言语,就同著那个官人赶忙走了,这里张仲翔把刀放在桌上,又坐下,口中还明明地骂著,拿起酒杯来,大口地喝。 那个好说话的小伙计却像是不怕他,凑过来还跟他说闲话,由此也可知这家伙是常在这儿凶闹,铺子里的人也看惯了。这时⾼朋却早就看见了韩铁芳了,他可没露出注意的样子,就去坐在张仲期的旁边,也不喝酒,只低声跟张仲翔说话,似是在劝他。张仲翔可也还没注意到韩铁芳。韩铁芳这半天,酒杯并没离开嘴,可是酒却并没喝多少。 他心中的一阵紧张已经过去了,他原想张仲翔一定会找上他来,那时候已决定要先夺张仲翔手中的宝刀,然后就跟张仲翔拼命,即使杀了他,把自己也关在牢里,也无悔,可是这样的事并未发生。 此时他的心里却又充満了疑惑,就想:为甚么舂雷瓶在店里整天不出门,可又为甚么不走呢:⽟钦差既然能派仆人给他迭鞋来,可又为甚么不把她叫到官花园去公然相认呢?她又不姓罗,不姓⽟,随便说是个甚么亲戚,还怕瞒不住人?如此文能把人瞒得住吗?再说,那一双甚么英雄斗智的花鞋,雪瓶又何必叫人给送到钦差之处,以后惹出这些⿇烦来呢?…想到那双鞋,自己心里又有些思慕,恨不得拿来,放在自己的眼前,详细地看一看才好。 如此思著,酒更饮不下了,酒菜也没吃多少。焉然看见张仲翔不发凶了,跟那⾼朋只是脸对脸的喝酒、谈话,好家顾不到别处了,韩铁芳就想:不等著赔钱了,趁早离开了此地。遂看见那小伙计向他这里投来一眼之际,他就招了招手。 小伙计含著笑走过来,问说:“韩爷你还要甚么吗?” 韩铁芳小声儿说:“不要了,你把账算一算吧!”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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