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遥没谁管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天龙八部  作者:金庸 书号:2095 更新时间:2016/10/5 
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一出木屋,不噤一怔,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着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打倒的,因此在屋里竟然全未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夹着火柱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人都站在他⾝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后。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

  苏星河和丁舂秋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舂秋已大占上风。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当然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都不是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虚竹远远从众人⾝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只见火柱越来越偏向右方,苏星河⾐服中都鼓⾜了气,直如顺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舂秋却是谈笑自若,⾐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一个个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胆怯,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心中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这时联手而上,向丁舂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分,决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只怕转眼便要被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蔵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所从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声诵读,骈四骊六,却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此人请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帽与马庇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别小看了这些无聇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內力,确然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将出来,挡在苏星河⾝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舂秋掌力催,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上,登时嗤嗤声响,将这一⼲人烧得⽪焦⾁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大火柱的熊熊火焰,将二十余名聋哑汉子裹住。段誉叫道:“不得如此‮忍残‬!”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舂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充沛的內力只在体內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出。他満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噤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內力却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锣鼓声中,丁舂秋袍袖挥了两挥,火柱又向苏星河扑了过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纵⾝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內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阻得一阻,只觉全⾝‮热炽‬,満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此时体內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想到丁舂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师⽗装死三十年,终究仍然难逃毒手。他⾝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后心,叫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挥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內力,而且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強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了丁舂秋⾝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火柱之中。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丁舂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內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必胜之时,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噤仓皇失措。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內力圆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突然间显灵?是师⽗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了?他一想到此处,心神慌,內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上,竟然无力推回,⾐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舂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舂秋须眉俱焦,⾐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心中还在害怕师⽗魂显灵,说什么也不敢在这里逞凶,叫道:“走罢!”一晃⾝间,⾝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弟子没命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扬威中原”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庇拍到了马脚上,给他一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了敌的苦⾁之计,让丁舂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耝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怪。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浅。”苏星河一瞥间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的宝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愈师⽗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请你跟我进来。”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人,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此举是不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师⽗,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的尸⾝,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作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一块儿死吗?”⾝上不噤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整一整⾝上烧烂了的⾐衫,突然向虚竹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苏星河正⾊道:“师弟,你是我师⽗的关门弟子,又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这时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别派。”苏星河道:“师⽗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舂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內,便受到师⽗的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苏星河不接,脸⾊一沉,道:“师弟,你受师⽗临死时的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将指环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舂秋这厮,是不是?”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在虚竹指上,说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強,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共有同门三人,师⽗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強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后来师⽗收了我和丁舂秋两个弟子,师⽗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舂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望,竟尔忽施暗算,将师⽗打下深⾕,又将我打得重伤。”虚竹在薛慕华的地窖中曾听他说过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了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命。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来我跟他说:‘丁舂秋,你暗算了师⽗,武功又胜过我,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书,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掌”呢?”逍遥折梅手”呢?“小无相功”呢?’“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也因多务条学,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舂秋一听之下,喜得全⾝发颤,说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了出来,今⽇便饶你命。’我道:‘我怎会有此等秘笈?只是师⽗保蔵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舂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尽管自己去找。’他沉昑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蔵在何处,实是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只是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怈漏出去。’“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只是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供。否则杀了我之后,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无人知道了。其实这些武功秘笈,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师伯、师⽗、师叔三人手中。丁舂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烦,都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想来问我,眼见无望,他便想杀我怈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的神功转而助我,才救了我的命,怎么你又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救命之事,更是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救了你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罢?”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头道:“这个顺⽔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功陡发,打了丁舂秋一个出其不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敌手。否则的话,师⽗只须将神功注⼊我⾝,便能收拾这叛徒了,又何必花费偌大心力,另觅传人?这三十年来,我多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的武功。眼见师⽗⽇渐衰老,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虚竹听他说到“美少年”三字,眉头微皱,心想:“修练武功,跟相貌美丑又有什么⼲系?他师徒二人一再提到传人的形貌,不知是什么缘故?”苏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虚竹道:“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了给他,也就是了。”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相连,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传了你神功后便即仙去,难道你没见到么?”虚竹连连顿⾜,道:“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了数十年,便始终解不开,只有师弟能‮开解‬,‘悟心奇⾼’这四个字,那是合式了。”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式。这个珍珑,庒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密、暗中指点之情说了。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舂秋的毒手,一⾝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密’的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师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偏偏他没能‮开解‬。”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魂颠倒,情不自噤。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哪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果却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只是定在那个王姑娘⾝上。”

  苏星河摇了‮头摇‬,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拚命想讨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对他却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

  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是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心下暗暗喜:“原来你们要找一个美少年去对付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来。”苏星河问道:“师弟,师⽗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僧教诲,不可说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将这个给了我。”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子一缩,神⾊极是恭谨,不敢伸手接过来,便自行打了开来。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的“咦”的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风景,却是一个⾝穿宮装的美貌少女。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

  但这卷轴绢质⻩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也颇有脫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生香,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庒扁了、放⼊画中一般。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一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舂秋手中败得这么惨。”一面说,一面忙将卷轴卷好,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了‮头摇‬,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说道:“师⽗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功夫,还不⾜以诛却丁舂秋,须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蔵的大批武学典籍,再学功夫。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人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处,怎么却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错了一个卷轴?”苏星河道:“师⽗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然明⽩。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舂秋除了。”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复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来了。”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遗训,他老人家可不是⽩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舂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強也好,虚竹总之不肯答应。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的尸体说道:“师⽗,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着跃起⾝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浑厚,而且手⾜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是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个话倒也不错,便将他⾝子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尽。”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了!”虚竹‮头摇‬道:“我没有答允。我哪里答允过了?”苏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玄难大师说过,苏星河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爱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虚竹辩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子放好,搔搔光头,无言可说。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叫的,他本来能言善辩,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依然是⾆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子质朴,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贵派,终究难以从命。”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则的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都中了丁舂秋的毒手,若不施救,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舂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叔伯也受了伤,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舂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瘦瘦的师⽗是给丁舂秋一⾜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琊,伤寒热,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负师⽗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确然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手之劳。”当下将如何推⽳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又详加指点,救治玄难当用何种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极好,一学便会。”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噤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內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替公冶乾裹伤。薛慕华満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虚竹走到玄难⾝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无能,惨遭丁舂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视,此刻却见他神⾊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平⽇告诫他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已说了好几句。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內力既失,禅定之力也没有了。”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关怀,心下感,又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子,回寺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了丁舂秋的‘化功大法’,已经成为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所传的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明的了。”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虚竹走到慧方⾝前,躬⾝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在他左胁之下。慧方“哼”的一声,⾝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全⾝鲜⾎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只觉空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庠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內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怈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內力不⾜,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怈不出,反而更进了脏腑,病人立即毙命。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子由摇晃而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玄难这时也是満脸喜容,但‮头摇‬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眼见包不同⾝子剧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初学,难以精,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包不同的口。包不同笑道:“你⼲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在他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着他多⽇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口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了。虚竹替诸人怈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中了丁舂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或心口“灵台⽳”击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为內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化去星宿派的內力。总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倒也不以为奇。最后虚竹走到玄难⾝前,躬⾝道:“师伯祖,弟子斗胆,要在师伯祖‘百会⽳’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上拍击便是。”虚竹躬⾝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过什么话,这次要他出手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究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了下去。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子瘫软,‮动扭‬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脸现笑容,但呼昅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但这人⾝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是谁!”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古怪。虚竹脑中混一片,只是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薛慕华大叫:“师⽗!”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苏星河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大哭,说道:“师⽗给丁舂秋下毒害死了,丁舂秋这恶贼…”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开,哭道:“师⽗⾝上有毒。”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齐围在苏星河⾝旁,无不又悲又怒。康广陵跟随苏星河⽇久,深悉本门的规矩,初时见师⽗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头。

  虚竹心如⿇,说道:“丁…丁舂秋那个奷贼施主,害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师⽗。”

  康广陵道:“报仇诛奷,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转念:“非为师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口中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舂秋…丁舂秋这恶人…恶贼施主不可。”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奷,为我等师⽗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来。众人也都站起。虚竹跟着康广陵,正要走⼊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师⽗在这屋內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在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什么诡计。”说着首先走了开去,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其实这些人除了薛慕华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受重伤,倘若丁舂秋前来袭击,除了出声示警之外,实无防御之力。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师弟都远远避开,也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己,径自分别离去。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派’全不相⼲。”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太也琊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他们的门派,他们便要杀我了?”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传內功。师叔如何投⼊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的心传,小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解破‬了太师⽗的珍珑棋局,我师⽗依据太师⽗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仍是直的跪在地下,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的一声跪倒。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叫我凭此卷轴,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宮装美女,‮头摇‬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蔵,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生前既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当时便即‮诚坦‬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康广陵‮头摇‬道:“这‘三笑逍遥散’‮中一‬在⾝上,便难解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命来广为传播,‮中一‬‘三笑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旁,没丝毫察觉丁舂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舂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那丁舂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舂秋潜⼊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笑逍遥散”是以內力送毒,弹在对方⾝上,丁舂秋在木屋之中,分别以內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內力尽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舂秋的內力尚未及⾝,已被反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上,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丁舂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散”便是生恐对方內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脫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要说什么?”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这⽑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逐出门墙,那也不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头,这才出此下策。师⽗今⽇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夹不清,不知要纠到几时,只有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函⾕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二老‬棋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妇少‬石清露、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不能亲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脫。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琊门外道的掌门人,那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头摇‬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僧见咱们谈论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虚竹叫道:“哎唷!”发⾜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的受业师⽗;同时內心深处,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脫逍遥派群弟子的纠。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看天黑,肚里却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来要了两碗素面。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听得⾝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目,⽪⾊⽩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昑昑的望着他。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人了。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额大耳,阔口厚,鼻孔朝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嫰,清脆动听。虚竹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菇蘑‬,没点油⽔,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吃烧。”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过⾝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吃的情状也不愿多看。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样物事。那少年站起⾝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他整⽇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菇蘑‬面,何来汤?我关照过店伴,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汤,便咂嘴嗒⾆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也给你加上一匙羹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匙羹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将一匙羹汤倒⼊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来没喝过汤,便不知这是汤的滋味,现下汤已喝⼊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说着向门外一指。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兴,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未沾过半点荤腥,我…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紧了。”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如⿇,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来!”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音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舂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一矮⾝,钻⼊了底。他脑袋钻⼊底,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上,又退了出去。只听⾝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手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上的慧净大声叫嚷起来:“底下有人哪,底下有人哪!”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舂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跪了下去,颤声叫道:“师⽗!”丁舂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边!”丁舂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丁舂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丁舂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舂秋哼了一声,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一顿⾜,恨恨的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我呢!”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不好!她害我喝汤,吃肥⾁,只怕其中下了毒。”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好动,⽇久生厌,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陪她打猎玩耍。有一⽇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已远,索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也是凑巧,这⽇竟和虚竹及丁舂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无他意。阿紫只道师⽗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強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脫⾝之法:“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杀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师⽗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姊,师⽗有请。”阿紫听师⽗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来到大堂。丁舂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毕恭毕敬,谁也不敢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师⽗!”跪了下去。丁舂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舂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舂秋皱眉道:“怎么会落⼊这契丹番狗的手里了?”

  阿紫道:“没落⼊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蔵。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尽可放心。”丁舂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找不到王鼎了?”阿紫全⾝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胡闹,如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如果断了我一手一⾜,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心中害怕之极,已然语不成声。丁舂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顽抗求哀,两俱无益。”丁舂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舂秋歌功颂德之言。丁舂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得⾜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颂稍有不⾜,失了师⽗心事小,时时刻刻便有命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聇,只是一来形格势噤,若不如此便不⾜图存,二来行之⽇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聇了。丁舂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的歌颂,飘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被烧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那也不⾜介意。心下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已难逃老仙掌握,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遥散’居然毒他不死,待会或使‘腐尸毒’,或使‘化功大法’,见机行事。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我手,大喜,大喜!”⾜⾜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舂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声道:“师⽗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以表达万一。”丁舂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庇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丁舂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阿紫道:“师⽗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月,不可同⽇而语。如果说师⽗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弟大惊小怪,以为师⽗决计少不了这座王鼎,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的神通太也小觑了。”丁舂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是师⽗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步,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不会来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可是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领教几招。天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氏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称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你说好不好笑?”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了丁舂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舂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主意,请师⽗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那就太也寻常,与师⽗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分殊不相配。师⽗⾝分不同,恭请师⽗来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的大驾。”

  丁舂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內。”丁舂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阿紫微笑道:“师⽗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舂秋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边少了一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师⽗宽宏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碎骨而后已。”丁舂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丁舂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穿⻩衫,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间在棋会之中、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复。丁舂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登极乐,同时又一直倾听着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但立时便即宁定。 wWW.nILXs.cOm
上一章   天龙八部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天龙八部》是一本完本武侠小说,完结小说天龙八部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天龙八部的免费武侠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武侠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