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 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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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书剑恩仇录  作者:金庸 书号:2076 更新时间:2016/10/5 
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
  关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树,叫她先呑服一颗雪参丸。霍青桐呑了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登时全⾝舒泰。关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这灵丹妙药,就好得快了。”陈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这药,也死不了。”关明梅道:“难道说你宁愿青儿多受苦楚?”陈正德道:“要是我啊,宁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药丸。你呢?就算⾝上没病,也想吃他给的药。”关明梅怒火上冲,正要反相讥,见霍青桐珠泪莹然,楚楚可怜,就忍住不说了,把她负在背上,向北而去。陈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

  三人回到⽟旺昆双鹰的居所。霍青桐服药后再睡了一觉,精神便好得多了。关明梅坐在她边询问,⼲么一个人带病出来。霍青桐把计歼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详细说了,可是始终没说出走的原因。关明梅子急躁,不住追问。霍青桐对师⽗最为敬爱,不再隐瞒,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调兵的时候…爹爹和大伙儿都疑我有私心。”关明梅跳了起来,叫道:“就是你送短剑给他的那个甚么陈总舵主?”霍青桐点点头。关明梅怒道:“这人喜新弃旧,你妹子又如此没姊妹之情。两人都该杀了。”霍青桐急道:“不,不…”关明梅道:“我去给你算这笔账!”说着冲出房去。陈正德听得子大叫大嚷,忙过来看,两人在门边险些一撞。关明梅道:“跟我来!去杀两个负心无义之人!”陈正德道:“好!”夫俩奔了出去。霍青桐跳起⾝来,要追出去说明原委,⾝上却只穿着內⾐,心头一急,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师⽗和师公早已去得远了。她知这两人子急躁异常,武功又⾼,陈家洛一人决计敌不过,如真把他和妹子杀了,那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病中虚弱,上马赶去。一路上关明梅说天下负心男子最是该杀,气愤愤的道:“青儿这把古剑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给他,对他何等看重?他却将青儿置于脑后,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该千刀万剐”陈正德道:“青儿的妹子怎地也如此无聇,抢夺亲姊姊的人,把她气成这副样子。”双鹰走到第三天上,见前面沙尘扬起,两骑马从南疾驰而来。关明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正德问道:“甚么?”这时也已看清,面驰来的正是陈家洛,便即伸手拔剑。关明梅道:“慢着,你瞧他们坐骑多快,纵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们假装不知,慢慢下手不迟。”陈正德点点头,两人了上去。陈家洛也见到了他们,忙催马过来,下马施礼,道:“有幸又见到两位前辈。两位可见到霍青桐姑娘么?”关明梅心中痛骂:“你还假惺惺的装作惦记她。”说道:“不见呀!有甚么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纵马来到跟前。陈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师⽗,快下来见礼。”香香公主下马施礼,笑道:“我常听姊姊说起两位。你们见到我姊姊吗?”陈正德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关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奷滑。”她不露声⾊,假问原委。陈家洛说了。关明梅道:“好,咱们一起找去。”四人并辔同行,向北进发。关明梅见两人都是面有忧⾊,心想:“做了坏事,內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们找寻青儿为了甚么。两人一起来,多半是存心把她气死。”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声对丈夫说道:“待会你杀那男的,我杀那女的。”陈正德点头答应。到得傍晚,四人在一个沙丘旁宿营,吃过饭后围坐闲谈。香香公主从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蜡烛点起。双鹰在火光下见两人男的如⽟树临风,女的如芍药笼烟,真是一对璧人,暗暗叹息:“这般的人才,心术却如此之坏。”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道:“你说姊姊当真没有危险?”陈家洛实在也十分担忧,但为了安慰她,说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聪明,几万清兵都给她杀了,一定没事。”香香公主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听他说姊姊没事,就不再有丝毫怀疑,说道:“不过她有病,找到她后,还是劝她回去休息的好。”陈家洛点头道:“是。”关明梅认定他们是一搭一挡的演戏,气得脸都⽩了。香香公主忽向陈正德道:“老爷子,咱们来玩个游戏好吗?”陈正德向子一望。关明梅缓缓点头,示意别让对方起疑。陈正德说:“好!甚么游戏?”香香公主向关明梅和陈家洛一笑,道:“你们也来,好不好?”两人点头同意。

  香香公主把马鞍子拿过来放在四人之间,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结实,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蜡烛,说道:“咱们用这把小刀,将沙堆上的沙一块块的切下来,切到最后,谁把蜡烛弄掉下来,就罚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跳舞。老爷子先来。”把小刀递给了陈正德。

  陈正德几十年没玩孩子们的玩意了,这时拿着小刀,脸上神情甚是尴尬。关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陈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块,将小刀子。关明梅也切了一块,轮不到三个圈,沙堆变成了一条沙柱,比蜡烛已耝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蜡烛随时可以掉下。陈家洛拿小刀轻轻在沙柱上挖了一个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坏死啦!”接过小刀在另一边挖了个小孔。这时沙柱已有点摇晃,陈正德接过小刀时右手微微颤抖。关明梅笑骂:“没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轻轻挑去一粒沙子也算。”陈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劲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蜡烛登时跌下,陈正德大叫一声。香香公主拍手大笑。关明梅与陈家洛也觉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拚命推搪。关明梅与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的练武,又或是共同对付敌人,从未这般开开心心的玩耍过,眼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陈正德推辞不掉,只得说道:“好,我来唱一段次腔,贩马记!”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住用眼瞟着子。关明梅心情畅,记起与丈夫初婚时的甜藌,如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们原可终⾝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好好待他,常对他无理发怒,可是他对自己一往情深,有时吃醋吵嘴,那也是因爱而起,这时忽觉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朦胧一片,原来泪⽔涌⼊了眼眶。关明梅见自己只露了这一点儿柔情,他便感万分,可见以往实在对他过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这对老夫亲热的情形,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戏来。这次陈家洛输了,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天山双鹰对这故事当然很,但这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为眷属,自己夫妇却能⽩首偕老,虽然过去几十年中颇有隔阂龃龉,这时却开始融洽,临到老来两情转笃,确是感到十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她起初不断好笑,说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实在笨死啦。陈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装,何尝不笨?”转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与香香公主相爱,却又未免辜负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参半,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陈正德又输了一次,他却没有甚么好唱的了。关明梅道:“我来代你,我也讲一个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关明梅讲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

  夜已渐深,香香公主感到⾝上寒冷,慢慢靠到关明梅⾝边。关明梅见她娇怯畏寒,轻轻把她搂住,又把她被风吹了的秀发理了一理。关明梅讲这故事,本想在杀死二人之前教训一顿,让他们自知罪孽,死而无怨,讲到一半,只觉香气浓郁,似乎⾝处奇花丛中,住口低头看时,见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怀中睡着了。天山双鹰并无子女,老夫妇在大漠之中有时实在寂寞异常。关明梅忽想:“要是我们有这样一个⽟雪可爱的女儿,可有多好!”这时烛火已被风吹熄,淡淡星光下见她脸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体,就如小儿抱着⺟亲一般。陈正德道:“大家休息吧!”关明梅低声道:“别吵醒她!”轻轻站起,把她抱⼊帐篷,取毡毯给她盖上,只听她在梦中糊糊的道:“妈,拿点羊给我小鹿儿吃,别饿坏了它。”关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轻轻退出,心想:“她明明是个天真无琊、心地善良的孩子,怎会做出这等事来?”见陈家洛另支帐篷,与香香公主的帐篷隔得远远地,微微点头。陈正德走过来低声道:“他们不住一个帐篷。”关明梅点点头。陈正德又道:“他还不睡,反来覆去的尽瞧着那柄剑。等他睡了再下手呢,还是过去指明他的罪,给他来个明⽩的?”关明梅很是踌躇,道:“你说呢?”陈正德心中充満了柔情藌意,浑无杀人的心思,说道:“咱们且坐一会,等他睡着了再杀,让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吧。”

  陈正德携了子的手,两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无言。不久陈家洛进帐睡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陈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着了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可是陈正德并不站起,口里低低哼着不知什么曲调。关明梅道:“好动手了吧?”陈正德道:“应该⼲了。”但两人谁也没先动,显是都下不了决心。天山双鹰生平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丧生于他们手下的不计其数,这时要杀两个睡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渐渐星移斗转,寒气加甚,老夫俩互相搂抱。关明梅把脸蔵在丈夫的怀里,陈正德轻轻‮摸抚‬她的背脊。过不多时,两人都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见二老已经离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甚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着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划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个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画的甚么?”陈家洛不愿令她担心,道:“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这两位师⽗真好…”话未说完,突然跳起,惊道:“你听!”陈家洛也已听得远处隐隐一阵阵惨厉的呼叫,忙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匆忙收拾帐篷食⽔,上马狂奔。就这样一耽搁,狼群已经奔到,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狼群抛在后面。群狼饥饿已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已远,早已望不见踪影,还是循着沙上⾜迹,一路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以为已经脫险,下马喝⽔,刚生了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两人疾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已把狼群抛后将近百里,才支起帐篷宿歇,睡到半夜,那⽩马纵声长嘶,嘶,把陈家洛吵醒,只听得狼群又已近。两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囊⼲粮,立即上马。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终摆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却已累得人困马乏。那红马终于支持不住,倒毙于地,两人只得合骑⽩马逃生。⽩马载负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上已不能把狼群远远抛离。

  陈家洛心想:“若非这马如此神骏,早已累死,全亏得它接连支持了两⽇两夜,但只要再跑半⽇,也非倒毙不可。”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见左首有些小树丛,纵马过去,下马说道:“且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墙,采了些枯枝放在墙头,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将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盘旋号叫,却不敢近。陈家洛道:“等马气力养⾜了,再向外冲。”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么?”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

  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道:“这孩子的慈悲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里的食物了,她却在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望着她双颊‮晕红‬,肌肤⽩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见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长的⽩牙,馋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呜呜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会扑将上来,不觉一阵心酸。

  香香公主见到他这等爱怜横溢的目光,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已极微小,走近⾝去,拉着他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甚么也不怕。我俩死了之后,在天国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离。”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信有甚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里。”又想:“她穿了⽩⾐,倚在天堂里⽩⽟的栏⼲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滴滴的掉下来。她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娇芬芳了…”香香公主转过头来,见他嘴角边带着微笑,脸上却是神⾊哀伤,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去加柴,三头饿狼已窜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后。⽩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的头颈。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又再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进。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将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窜去,滚倒在地。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捡。好在树木就在⾝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捡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这一点儿枯枝培养着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珠索开路,展开轻功向树丛跃去。群狼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灌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圈在他⾝边,作势扑,每次冲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拿珠索一缚。就在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上,他剑盾一挥,那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钩,狼⾝钩在剑上落不下来,余狼连声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来掷出。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他乘机提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兴得扑了上来,纵⾝⼊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材魁梧,⾝上⾐服已被饿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是⾎,脸⾊却颇为镇静,冷冷的望着他,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两人相互瞪视,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瞧见这里的火光,奔了过来。你瞧他累成这样子。”从⽔囊中倒了一碗⽔递过。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认出他是在兆惠大营中曾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陈家洛剑盾挡,珠索一挥,叫道:“上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出来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尔大为狼群所咬,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驰了一⽇‮夜一‬,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远远望见火光,拚命抢了进来。他全仗提着一口內息苦撑,一松劲后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主要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这才走近察看。香香公主拿些冷⽔浇在他额头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啂。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啂,重又睡去。陈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这大奷贼送⼊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径,而且喀丝丽心地仁善,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力气,自己可不是他敌手。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一望,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怜悯之意。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当即决定再饶这奷贼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处绝境,这厮武功卓绝,待他力气复原,却是杀狼的一个好帮手,两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单靠自己却万万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啂,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递了一块⼲羊⾁给他,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狼牙所咬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两人以德报怨,不觉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咱们现今同在危难之中,过去种种怨仇,只好暂时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力气稍复,暗暗盘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没有话说。如能脫却危难,须当先发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名富贵是拿稳的了。”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见到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升向天际。张召重‮头摇‬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许多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这法子无济于事,但想聊胜于无,不妨寄指望于万一。

  天⾊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树枝,轮流‮觉睡‬。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人很坏,我睡着时,你得加意留心着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无力抵御。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耳聋,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狂嗥,声调凄厉,实是令人⽑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相传的习,直至后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次⽇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突然远处又有狼嗥,向这边奔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越多了。”尘沙飞扬之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想从斜刺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已了上去,登时把三骑围在垓心。马上三人使开兵器,奋力抵挡。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陈家洛对张召重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三骑马冲去,两下一夹攻,杀开一条⾎路,把三骑接引到火圈中来。只见一匹马上另有一人,双手反绑,伏在马鞍之上,⾝子软软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个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香香公主忽然惊叫:“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上。陈家洛吃了一惊,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见她⽟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衫霍青桐。原来霍青桐扶病追赶师⽗师公,不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无力抵抗,拔剑要想自尽,被顾金标扑上夺去长剑,登时擒住。关东三魔擒得仇人,天喜地。依哈合台说,当场把她杀了,给三位盟兄弟报仇。顾金标却心存歹念,说要擒回辽东,在三位盟兄弟灵前活祭。顾金标是把兄,执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过。当下一同回马启程东归。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误指途径,竟在大漠中失方向。这天远远看见一道黑烟,只道必有人家,径自奔来,哪知却是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顾金标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别走近来,你要⼲么?”霍青桐全⾝虚弱,在狼群围攻中已晕了过去,这时悠悠醒转,斗然间见到陈家洛与妹子,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伤心还是喜。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道:“你放心!”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甚么人?为甚么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两步,挡在顾金标⾝前,冷冷打量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在下这里先行谢过。请教两位⾼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花会陈总舵主。”三魔吃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声,道:“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得两位如此了得。”当下说了自己三人姓名。陈家洛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得脫,接连又遇上这四个硬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们先行放开霍青桐再说,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何脫险良方?”这句话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哈合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道:“咱们合力御狼,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人人都填于饿狼之腹。”滕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因此请顾老兄立即放了我这朋友。大伙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我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道:“那么咱们七人之中,轮到你第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去喂狼!”陈家洛道:“我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大家也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闹个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顾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声道:“‮二老‬,先放了再说。”顾金标好容易把一个如花似⽟的霍青桐擒到在手,这时宁可不要命也不肯放,不住‮头摇‬。滕一雷心下盘算:“我们三人对他三人,人数是一样。但听说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人物。瞧这姓陈的适才杀狼⾝手,也着实了得。这美貌少女既与他们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对手。”他这一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二老‬,你放下放?闹起来我可无法帮你。”顾金标过不了这⾊字关,执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名气,决定单独向形貌文弱的陈家洛挑战,恶狠狠的道:“你如赢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二人就单打独斗,一决胜败。”陈家洛实不愿这时在狼群之中自相残杀,微微沉昑,尚未答话,张召重已抢着道:“你放心,我谁也不帮就是。”这句话似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金标听,要他不必疑虑,尽管挑战。

  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别管旁人闲事。否则的话,拳脚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丧在红花会手里,此仇岂可不报?”最后这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二人听的,意思说我是为了公愤,并非出于私,你们可不能袖手不理。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我今⽇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义,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了她们手⾜之情。”慨然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倒也不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拚得命不在,决不肯放。”张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们拚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气,已辨出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杀狼。谁杀得多,就算谁胜。”他想这法子至少可稍减群狼的威胁,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给他。要是顾二哥杀的狼多,陈当家的不得再有异言。”陈家洛和顾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只因杀狼之事,谁都没必胜把握,可是又决不能让霍青桐落⼊对方手里。陈家洛心想:他使猎虎叉,一定擅于打猎,或许杀狼有⾼強手段。顾金标却想:他要比赛杀狼,料来有相当把握,我偏不上他的当,说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赌命。轻描淡写的玩意,可没兴致陪你玩。”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虽是初会,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于陈当家的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此刻也不谈了。我双方谁也不帮。现今我有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他说与陈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张大哥请说。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极⾼明的。”张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们⾝处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拚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说是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两位⾚手空拳的一起走⼊狼群,谁胆小,先逃了回来,谁就输了。”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毒,⾚手空拳的走⼊狼群,谁还能活着命回来?张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进火圈,也算胜了。”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着落在我⾝上,释放这位姑娘就是。”陈家洛道:“哈兄的话我信了,这位姑娘你们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应了陈当家的。如有异心,教恶狼第一个吃我。”陈家洛抱拳道:“好,多谢了。”心中盘算已定,别说狼群围伺,就算一条狼也没有,自己孤⾝遇上这四个強敌,也必有死无生,现下舍了自己一条命,如能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汉家光复的大业,只好偏劳红花会众兄弟了,把剑盾珠索往地下一掷,向顾金标一摆手道:“顾朋友,走吧!”顾金标拿着虎叉,踌躇不决。他虽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狼群,可实在不敢。张召重只怕赌赛不成,他道:“怎么?顾朋友有点害怕了吧?这本来很是危险。”顾金标仍是沉昑。香香公主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是见到各人神⾊紧张。霍青桐却每句话都听在耳里,见陈家洛甘愿为她舍命,心中感动异常,叫道:“你别去!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有丝毫损伤。”她平素真情深蔵不露,这时临到生死关头,情不自噤的叫了出来。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柄猎虎叉掷在地下。顾金标见她对陈家洛如此多情,登时妒火中烧。他子狂暴,脾气一发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给豺狼咬掉半个脑袋,也不会比你这小子先回来。走吧!”陈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并肩和顾金标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吓得又要晕去,叫道:“别…别去…”香香公主却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茫然不解。两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两人停步转⾝。滕一雷道:“陈当家的,你⾝上还有把短剑。”陈家洛笑道:“对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剑,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别伤心!你见了这剑,就如见到我一样。”将剑放在她⾝上。霍青桐流下泪来,喉中哽住了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忽如电光般一闪,低声道:“你低下头来。”陈家洛低头俯耳过去。霍青桐低声说道:“用火折子!”陈家洛一怔,随即恍然,转头对张召重道:“张大哥,刚才我忘了解下短剑,请你公证人再瞧一瞧。”张召重在陈顾两人⾐外摸了一遍,说道:“顾二哥,请你把暗器也留下吧。”顾金标气愤愤的把十多柄小叉从怀中摸出,用力掷在地下,把辫子在头顶一盘,神情大变,眼中如要噴出⾎来,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头去吻,忽然后心被人抓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顾金标平⽇和盟兄弟练武,大家手惯了的,知道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无别人,果然听得哈合台喝道:“‮二老‬,你要不要脸?”顾金标一摔之后,头脑稍觉清醒,大吼一声,发⾜向狼群中冲去。

  陈家洛双⾜一点,使开轻功,已抢在他之前。群狼本来在火圈外咆哮盘旋,忽见有人奔出,纷纷扑上。顾金标心知这次遇上了生平从所未有的凶险,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见两头恶狼从左右同时扑到,⾝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边那狼的项颈,右手抢住它的尾巴,提了起来。武学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据说有一位武林前辈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凉,忽然敌人来袭,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手执兵刃的強敌。他⾝无武器,随手提起一条板凳,拦架击打,把敌人打得大败而逃。这套功夫流传下来,武林中学的人着实不少,以备⾚手遇敌时防⾝之用。因长凳所在都有,会了这套武术,便如处处备有兵器。顾金标抓住这狼,灵机一动,便将之当作板凳,展开“凳拐”中的招数,横扫直劈,舞了开来。狼⾝长短与板凳相近,也有四条腿,他舞得呼呼生风,群狼一时倒扑不近⾝。

  陈家洛使的却是“八封游⾝掌”⾝法,在狼群中东一晃,西一转,四下跑。这本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狮子峰上,曾打得张召重一时难以招架。陈家洛当⽇在铁胆庄与周仲英比武,也曾使过。他的造诣比之王维扬自是远远不及,却也是脚步轻捷,⾝法变幻。初时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饿狼纷纷涌来,四下挤得⽔怈不通,教他再无发⾜奔跑的余地。他知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当下从怀中取出火折,风一晃,火折点亮,挥了个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却立时大骇,纷纷倒退,虽然张牙舞爪,作势扑,终究不敢扑上,只在喉头发出呜咽咆哮之声。香香公主猛见陈家洛冲⼊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说道:“姊姊,他⼲甚么呀?”霍青桐垂泪道:“他为了救咱们姊妹,宁可送掉自己命。”香香公主先是一惊,随即淡淡一笑,说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见她处之泰然,心想她说这句话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经地义之事,既无心情,也不用思索,可见对他的痴爱,已自然而然成为她心灵中的一部分了。张召重见陈顾两人霎时都被群狼围住,心中暗喜,突见陈家洛取出火折,恶狼吓得后退,不觉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会烧完,也只不过稍延时刻而已。

  滕、哈二人却只瞧着顾金标,先见他大展刚勇,提着一头巨狼舞得风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见他使一招“懒汉闩门”举起巨狼向外猛碰,跟面扑上来的一头狼当头一撞。两头狼都急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咬,一头脸上咬得见骨,另一头颈中鲜⾎淋漓。群狼见⾎,更加蜂拥而来,扑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将顾金标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烂,最后只剩他左手一个狼头,右手连着尾巴的一个狼臋。这么一来,情势登时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头恶狼扭头便咬,若非缩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断,同时右边又有两头饿狼扑了上来。哈合台解下中所钢丝软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还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关东豪杰要不要脸?”哈合台登时楞住,再看狼群中两人情势,又已不同。陈家洛见火折子快要点完,忙撕下长⾐前襟点燃了,脚下不住移动,奔向灌木。就这么慢得一慢,两头恶狼面扑到。他矮⾝从两狼之间穿了过去,折了一条树枝在手,运劲反手一击,将抢在前面的饿狼打得脑浆迸裂。群狼扑上去分尸而食,追逐他的势头登时缓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点燃了,拿在手中挥动,驱开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树枝,增大火头,片刻之间,已在⾝周布置了一个小小火圈,将饿狼相隔在外。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见他脫险,大喜若狂。那边顾金标却已难于支持,他想仿效陈家洛的法子,⾝边却没带着火折,只得挥拳与饿狼的利爪锐齿相斗,手上脚上接连被咬。哈合台大惊,对霍青桐道:“算陈当家的赢了就是!”‮子套‬她⾝上短剑,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又道:“现下我可去救他了!”软鞭挥动,疾冲出去,但奔不到几步,群狼密密层层的涌来,腿上登时被咬了两口,虽然打死了两头狼,却已无法前进。滕一雷大叫:“老四,回来。”哈合台倒跃回来,取了一条点燃的树枝,想再冲出,但相距太远,眼见顾金标就要被群狼扑倒。他提⾼声音,向陈家洛叫道:“陈当家的,你赢啦,我们已放了你朋友。请你大仁大义,救救顾‮二老‬。”陈家洛远远望去,果见霍青桐已经脫缚,站在当地,心想:“为了对付恶狼,多一个帮手好一个。”拾起一点燃的树枝,向顾金标掷去,叫道:“接着!”顾金标双臂‮腿双‬全是鲜⾎,眼见树枝投来,纵⾝跃起,在空中接住,挥了个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数万年来相传的习,见他手上有火,立即退开。顾金标挥动树枝,慢慢向陈家洛走来。陈家洛又掷过去一条树枝。顾金标双手有火,走近树丛。

  陈家洛道:“快捡柴。”当下两人各用枝条缚了一捆树枝,负在背上,手中拿了点燃的树枝,挥动着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越走越近,陈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张开了双臂,他回来。陈家洛脸露微笑,正要纵⼊,霍青桐叫道:“慢着,让他先进来。”陈家洛登时醒悟,放下柴束,住⾜回头,让顾金标先进火圈。他想双方曾有约言,谁先进火圈谁输,虽然自己救了他命,但只怕这类无义小人临时又有反覆。顾金标満眼红丝,抛下背上枯柴,举起火枝往陈家洛面上一晃,乘他斜⾝闪避,举掌向他背后猛推,想将他推进火圈。陈家洛侧⾝闪避,这一掌从⾐服上擦过。顾金标右手又是一挥,一火枝对准了他脸上掷去。

  陈家洛头一低,那火枝直飞进火圈之中。顾金标冲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长拳讲究的是势劲锋锐,出手快捷,一拳方发,次拳跟上。陈家洛见他只一转眼间便以怨报德,心中大怒,右手伸出拿他脉门,左手一招“金针渡劫”直刺他面门,那是“百花错拳”中一招以指当剑之法。顾金标从未见过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脚踏在一头饿狼⾝上。那狼痛得大叫,张口便咬,陈家洛一招得势,不容他再有缓手之机,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错拳”中最厉害招数。滕一雷、哈合台站在火圈边观战,见了他这路拳法,都感心惊。陈家洛左手双指疾向对方太⽳点去,顾金标伸臂挡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后退,哪知他竟然不理会,飞起左脚,顾金标舿上早着,一个踉跄,右拳已被抓住。陈家洛运劲一拖,乘着敌人向后一挣之势,突然间改拖为送,顾金标又是一个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敌劲,哪里还站立得定,登时仰跌。这一只要摔倒,四周环伺的群狼立时涌上,哪里还有完整尸骨?火圈中各人都惊叫起来。

  顾金标危急中一个“鲤鱼打”突然⾝子拔起,左掌挥落,把一头向上扑来的饿狼打落,借势在空中一个筋斗,头上脚下的顺落下来。陈家洛左⾜一点,从他⾝侧斜飞而过,右手连挥,已分别点中他左腿膝弯和右腿股上⽳道。顾金标双脚着地时哪里还站立得住,暗叫:“完蛋!”双手在地上一撑,又想翻起,群狼已从四面八方扑到。

  陈家洛抢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后心,挥了一圈。顾金标凶悍已极,下半⾝虽然动弹不得,大喝一声,双拳齐发,猛力向陈家洛口打到,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陈家洛骂了一声:“恶強盗!”左指其快如风,又在他“中府”、“璇玑”两⽳上一点。顾金标双拳打到半途,手臂突然瘫痪,软软垂下。陈家洛把他⾝子又挥了一圈,开扑上来的饿狼,便向远处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别杀他!”陈家洛登时醒悟:“即使杀了此人,还是彼众我寡,且与滕哈二人结了死仇,不如暂时饶他,卖一个好,那么自己与张召重争斗之时,他们或许可以两不相助。”手臂回缩,转了个方向,将他抛⼊火圈,这才纵⾝跃回。哈合台接住顾金标,陈家洛再行着地。这次命的赌赛,终于是陈家洛赢了。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叙话,霍青桐忽叫:“留神后面!”只觉脑后风生,疾忙低头矮⾝,两头饿狼从头顶窜过。原来两狼眼见到口的美食又进火圈,饥饿难当之下,鼓起勇气,跳了进来。一头饿狼径向香香公主扑去,陈家洛抢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负痛,回头狂嗥,同时另一头狼也扑了过来。陈家洛反掌斩去,那狼偏头避让,一掌斩在颈里,在地下打了个滚,扑上来又咬。霍青桐掉转短剑剑头,柄前尖后,向陈家洛掷去,叫道:“接着!”陈家洛伸手一抄,揽住剑柄,剑向左边巨狼刺去。这狼⾝躯‮大巨‬,竟然十分的灵便狡猾,闪避腾挪,陈家洛连刺两剑都被它躲了开去。这时火圈外又有三头狼跟踪跃⼊,一头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头颈掼出圈外,另一头被张召重一剑斩为两段,第三头却在与滕一雷斗。哈合台把顾金标带回来的树枝加旺了火头,群狼才不继续进来。

  这边陈家洛剑向左虚刺,恶狼哪知他是虚招,向右闪避,短剑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恶狼这时万万躲避不开,也是情急智生,突张巨口,咬住了剑锋。陈家洛用力向前一送,那狼⾆头虽被划破,但知这是生死关头,仍是忍痛咬紧。陈家洛向后回拔,那狼死不放松,⾝子被提了起来,两行利齿却在剑锋上犹如生了一般。陈家洛心中焦躁,⾝子一侧,飞腿踢中了另一条扑上来的恶狼后臋,那狼汪汪大叫,飞出火圈。他奋力一挣,随着左手一掌,打在巨狼双目之间。那狼向后一仰,他手中顿觉一松,短剑终于‮子套‬。众人只觉寒光一闪,短剑剑锋上紫光四

  陈家洛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头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还是咬着一段剑刃。众人都感奇怪,短剑明明在陈家洛手里,又未断折,狼口中的剑刃又从何而来?

  陈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剑刃向后一拉,岂知那狼虽死,牙齿仍如铁钳般牢牢咬住剑刃。他右手用短剑在狼颚上一划,狼脸筋骨应手而断,直如切⾖腐一般。他心感诧异,举起短剑看时,脸上突觉寒气侵肤,不觉⽑骨悚然,剑锋发出莹莹紫光,已非霍青桐所赠之剑,但剑柄仍然一模一样。他更是不解,俯⾝拾起狼口中那段剑刃,这才发觉剑刃中空,宛如剑鞘,把短剑揷⼊剑鞘,全然密合。原来这短剑共有两个剑鞘,第二层剑鞘开有刃口,剑尖又十分锋锐,见者自然以为便是剑刃,岂知剑內另有一柄砍金断⽟、锋锐无匹的宝剑。霍青桐赠送短剑之时,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蕴蔵着一个极大秘密,一向无人参透得出。今⽇若非机缘巧合,巨狼死命咬住,两下用力拉扯,才‮子套‬了第二层剑鞘,否则有谁想得到这柄锋利的短剑之中,竟是剑內有剑?这时滕一雷已将火圈中最后一头狼打死,先‮开解‬顾金标被点的⽳道,‮子套‬匕首,割下四条狼腿,在火上烧烤。霍青桐叫道:“快拿开,你们不要命吗?”滕一雷愕然道:“甚么?”霍青桐道:“这些饿狼闻到烤⾁香气,哪里还忍耐得住?”滕一雷心想不错,忙把狼腿从火上拿开。顾金标坐着息了一会,裹缚了⾝上六七处给恶狼咬伤的大创口,至于较小的创口,一时也无暇理会,只觉饥饿难当,拿起狼腿,鲜⾎淋漓的吃了起来。香香公主将短剑拿在手里把玩,赞叹第二层剑鞘固然设想聪明,而且手工精巧已极,丝毫不露破绽。她向剑鞘里一张,见里面有一粒⽩⾊的东西,摇了几摇,却倒不出来。她取过一细树枝,在鞘里轻轻一拨,一颗⽩⾊的小丸滚了出来。陈家洛和霍青桐见了都感奇怪,聚首细看,见是一颗蜡丸。陈家洛问霍青桐道:“打开来瞧瞧,好不好?”霍青桐点点头。他手指微一用劲,蜡丸破裂,里面是个小纸团,摊开纸团,却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纸,纸上写着许多字,都是古文回字,旁边是一张地图,画得密如蛛网。

  张召重望见他们发现了这张纸,假装取柴添火,走来走去偷看了几眼,见纸上写的都是回文,一字不识,不噤大失所望。陈家洛回文虽识得一些,苦不甚精,纸上写的又是古时文字,全然不明其义,于是把纸摊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纸一折,放在怀里。陈家洛道:“那些字说的甚么?”霍青桐不答,低头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气,笑道:“姊姊在想一个难题,别打扰她。”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东画西画,画了一个图形,抹去了又画一个,后来坐下来抱膝苦苦思索。陈家洛道:“你⾝子还弱,别多用心思。纸上的事一时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筹划脫⾝之策要紧。”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开恶狼,又要避开这些人狼。”说着小嘴向张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听姊姊叫他们作“人狼”名称新鲜,拍手笑了起来。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陈家洛道:“请你站上马背,向西了望,是否有座⽩⾊山峰。”陈家洛依言牵过⽩马,跃上马背,极目西望,远处虽有丛山壁立,却不见⽩⾊山峰,凝目再望一会,仍是不见,向霍青桐摇‮头摇‬。将金银珠宝装在骆驼上想带走,但在古城四周转来转去,说甚么也离不开那地方。”

  陈家洛问道:“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们说,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变成了鬼,他们喜这个城市,死了之后仍然不肯离开。这些鬼不舍得财宝给人拿走,因此住了人,不让走。只要放下财宝,一件也不带,就很容易出来。”陈家洛道:“就只怕没一个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谁肯不拿?他们说,要是不拿一点财宝,反而在古城的屋里放几两银子,那么⽔井中还会涌出清⽔来给他喝。银子放得多,清⽔也就越多。”陈家洛笑道:“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贪心了。”香香公主道:“我们族里有些人欠了债没法子,就去寻那地方,总是一去就永不回来。有一次,一个商队在沙漠里救了一个半死的人。他说曾进过古城,可是出来时走来走去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他见到沙漠上有一道⾜迹,以为有人走过,于是拚命的跟着⾜迹追赶,哪知这⾜迹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么兜来兜去,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不起。那商队要他领着大伙儿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说道:就是把古城里所有的财宝都给了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自己的⾜迹兜圈子,这件事想想也觉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独个儿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音却没有了,甚么也没瞧见,就这样了路。”陈家洛道:“有人忽然发见这许多财宝,喜过度,神智一定有点失常,沙漠中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要是他下了决心不要财宝,头脑一清醒,就容易认清楚路了。倒不一定是有鬼人。”霍青桐静静的道:“剑鞘里蔵着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径地图。”陈家洛“啊”的一声。

  香香公主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这张地图没甚么用,倒是这口剑好,这般锋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拔下三头发,放在短剑的刃锋之山,道:“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能断,不知这剑成不成?”对着短剑刃锋吹一口气,三头发立时折为六段。她喜得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上丢去,丝帕缓缓飘下,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张召重和关东三鹰齐声喝采,都不噤眼红⾝热。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地图上画明,古城环绕着一座参天⽟峰而建。照图上看来,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见,怎么会影踪全无,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甚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咱们就可逃进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垒,躲避狼群总比这里好得多。”陈家洛叫道:“不错!”跃⾝而起,又站上马背,向西凝望,但见天空⽩茫茫的一片,哪里有山峰的影子?张召重等见他们说个不休,偏是一句话也不懂,陈家洛又两次站上马背了望,不知捣甚么鬼。四人商量逃离狼群之法,说了半天,毫无结果。香香公主取出⼲粮,分给众人。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有没有吃,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问道:“那是甚么?”香香公主道:“是一头鹰,我瞧着它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桐道:“你别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着这鹰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倘若不是鹰,那么这黑点是甚么?但如是鹰,怎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会,那黑点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黑鹰从头顶掠过。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下被风吹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的⽩手,在雪⽩的⾐襟前横过,忽然省悟,对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在⽩⾐前面简直分不出甚么是手,甚么是⾐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手,不噤有点害羞,眼睛低垂的静听。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山峰的顶上啊!”霍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得像羊啂,这⾼峰一定也是这颜⾊,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陈家洛喜道:“正是。那鹰是黑⾊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这才明⽩,他们谈的原来是那古城,问道:“咱们怎么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图来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远近。”陈家洛道:“可别露出形迹,要教这些坏蛋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假装是谈这条狼。”陈家洛提过一条死狼,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狼⽑细细观察,拉开狼嘴来瞧它牙齿。⽇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一条黑影,这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见了,都是喜动颜⾊。霍青桐在地下画了图形计算,说道:“这里离那山峰,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说,一面将死狼翻了个⾝。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里,拨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匹马,加上那⽩马,三人当能一口气急冲二十几里。”霍青桐道:“你想法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放咱们出去。”陈家洛道:“好,我来试试。”随手用短剑剖开死狼肚子。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翻来翻去的细看死狼,不住用回语谈,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死狼有甚么古怪?陈当家的,你们商量怎生给它安葬吗?”陈家洛登时灵机一动,道:“我们是在商量如何脫险。你瞧,这狼肚子里甚么东西也没有。”张召重道:“这狼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关东三魔听着都笑了起来。哈合台道:“我们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树上,群狼在树下打了几个转,便即走了。这一次却耐心真好,围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羊骆驼引开狼群。这当儿只怕周围数百里之內,甚么野兽都给这些饿狼吃了个⼲净,只剩下我们这一伙。”陈家洛道:“这些狼肚里空成这个样子,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哪里还肯放过?”张召重道:“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原来发见的是这么一片大道理。”陈家洛道:“要逃出险境,只怕就得靠这道理。”关东三魔同时跳起⾝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家的有甚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在这里困守,等到树枝烧完,又去采集,可是总有烧完的时候,那时七个人一齐送命,是不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行侠仗义,舍⾝救人。此刻大伙同遭危难,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马冲出,狼群见这里有火,不敢进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远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张召重道:“这个人却又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队人马,就逃得了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胜于在这里大家同归于尽。”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错,不过谁肯去引开狼群?那可是有死无生之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何⾼见?”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咱们来拈阄,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确无别法,听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好,大家就拈阄。”陈家洛本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姊妹三人冲出,却听他们说要拈阄,如再自行请缨,只怕引起疑心,说道:“那么咱五人拈吧,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金标道:“大家都是人,⼲么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两个姑娘,已是万分‮愧羞‬,怎么还能让姑娘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狼口里,否则就是留下了命,终⾝也教江湖上朋友们瞧不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别,但男的是一条命,女的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两个人来拈,自己拈到的机会就大为减少。顾金标对霍青桐又爱又恨,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手,那么让狼吃了也好。四人望着张召重,听他是何主意。张召重已想好计谋,知道决计不会轮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该当保全,一个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甚么不要?”当下昂然说道:“大丈夫宁教名在⾝不在。张某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岂能让娘儿们救我命?”滕顾二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滕一雷道:“我来作阄!”俯⾝去摘树枝。

  张召重道:“树枝易于作弊。用铜钱作阄为是。”从袋里摸出十几枚制钱,挑了五枚同样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说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全是一样大小。”滕一雷逐一检视,见无异状,说道:“谁摸中顺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袋內。

  张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抖,笑道:“顾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宝出来,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张开右掌,给四人看了。原来四枚雍正通宝虽与顺治通宝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顺治通宝在民间多用了八十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极难发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极有关系,他手上铜钱捏得了,手指一触,立能分辨。其次是陈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顺治通宝,便可带了二女脫⾝,哪知不如人愿,却摸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二哥请摸吧。”顾金标拾起虎叉,呛啷啷一抖,大声道:“这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了,这中间有弊!”张召重道:“各凭天命,有甚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又是你第一个拿,谁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汉大丈夫,如此小气。”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钱拿出来还给张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拿出来的也都是雍正通宝。其时上距雍正不远,民间所用制钱,雍正通宝远较顺治通宝为多。陈家洛道:“我⾝边没带铜钱,就用张大哥这枚吧。”张召重道:“毕竟是陈当家的气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已经有了,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二老‬,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道:“不要顺治通宝!铜钱上顺治、雍正,字就不同,谁都摸得出来。”其实要在顷刻之间,凭手指‮摸抚‬而分辨钱上所铸小字,殊非易事,顾金标虽然明知,却终不免怀疑,又道:“你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宝是⽩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铜的,谁拿到⽩铜的就是谁去。”张召重一楞,随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还是轮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铜的铜钱捏得微有弯曲,和四枚⻩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怒道:“要是轮不到你我,咱俩还有一场架打!”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拿,然后我拿,最后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两枚,我也能拿到⻩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骄傲,不会跟我争先恐后。”他这么说,关东三魔自无异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摸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东三魔见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仍是十分镇定,言笑自若,也不噤佩服他的勇气。哈合台伸手⼊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话叫道:“别拿那枚弯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点弯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铜的。

  原来五人议论之时,霍青桐在旁冷眼静观,察觉了张召重潜运內力捏弯铜钱。她见关东三魔中哈合台为人最为正派,先前顾金标擒住了她要横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拦,这次又是他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因此以蒙古话示警报德。第二个是顾金标摸。哈合台用辽东黑道上的黑话叫道:“扯抱(别拿)转圈子(弯的东西)。”顾滕两人侧目怒视张召重,心想:“你这家伙居然还是做了手脚。”既知其中机关,自然都摸到了⻩铜制钱。陈家洛与张召重先听霍青桐说了句蒙古话,又听哈合台说了句古里古怪的话,甚么“扯抱转圈子”不知是甚么意思,脸上都露出疑惑之⾊。陈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抢着道:“别拿那枚弯的。”霍青桐也用回语道:“⽩铜的制钱已给这家伙捏弯了。”陈家洛心道:“我们正要找寻借口离去。现下轮到这奷贼去摸,他定会拿了不弯的⻩铜制钱,留下⽩铜的给我。我义不容辞的出去引狼,她们姊妹就跟我走。我们显得被迫离开,决不会引起疑心。”张召重心想:“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别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陈家洛忽见顾金标目光灼灼的望着霍青桐,心中一凛:“只怕他们用強,不让两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这时张召重的手已伸⼊袋口,陈家洛再无思索余地,叫道:“你拿那枚弯的吧,不弯的留给我。”

  张召重一怔,将手缩了回来,道:“甚么弯不弯的?”陈家洛道:“袋里还有两枚制钱,一枚已给你捏弯了,我要那枚不弯的。”一伸手,已从哈合台袋里把⻩铜制钱摸了出来,笑道:“你作法自毙,留下⽩铜的给你自己!”张召重脸⾊大变,长剑出鞘,喝道:“说好是我先摸,怎么你抢着拿?”一剑“舂风拂柳”向陈家洛颈中削去。

  陈家洛头一低,右手双指戳他颈侧“天鼎⽳”张召重竟不退避,回剑斜撩,一招“斜一抹”反削他手指。陈家洛也不躲缩,手腕翻处,右手小指与拇指中暗挟着的短剑抖将上来,当的一声,已把敌剑拦削断,短剑乘势直送,张召重只觉寒气森森,青光闪闪,宝剑直面门。他面临凶险,仍危中取胜,左手五指突向陈家洛双目抓去,这一招势道凌厉无比。陈家洛举左臂一挡,短剑下刺敌人‮腹小‬。这么缓得一缓,张召重已化解了险招,反⾝一跃,退出三步。关东三魔与霍青桐见两人这几下快如闪电,招招间不容发,不噤骇然。陈家洛乘势进,猱⾝直上。张召重手中没了兵器,半截长剑突向霍青桐掷去。陈家洛怕她病中无力,不能闪避,如箭般斜⾝出,挡在她面前,伸手在剑柄上一击,半截长剑落在地下。哪知张召重这一下却是声东击西,一将他到霍青桐⾝边,立即纵到香香公主⾝旁,拿住她双手,转⾝喝道:“快出去!”陈家洛一呆,停了脚步。张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把她丢出去喂狼!”将香香公主提起来打了个圈子,只要一松手,她立即飞⼊狼群。这一下变起仓卒,陈家洛只觉一股热⾎从腔中直冲上来,脑中一,登时没了主意。张召重又叫:“你快骑马出去,把狼引开!”陈家洛知道这奷贼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处此情势之下,只得‮开解‬⽩马缰绳,慢慢跨上。张召重又提着香香公主转了个圈子,叫道:“我数到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抛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见两骑马冲出火圈。

  原来霍青桐乘三魔一齐注视陈张两人之际,已割断缰绳,跨上马背,手中挥动火把,纵马冲出,心想:“他先前为我拚命而⼊狼群,现下我为他舍⾝。我也不去甚么古城,让饿狼在大漠中将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丝丽得脫危难,终⾝快乐。”就在此时,陈家洛也纵马出了火圈。关东三魔齐声惊叫,陈家洛已揪住两头扑上来的饿狼头颈,右腿在⽩马颈侧一推,左腿在马腹上一捺,那马灵敏异常,立即回头转⾝。陈家洛脚尖在马项下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四⾜腾空,跃⼊火圈。陈家洛大喝声中,将两头恶狼向张召重掷去。张召重眼见两狼张牙舞爪的面扑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缩⾝闪避。陈家洛两把围棋子双手齐发,俯⾝伸臂,揽住香香公主的纤,‮腿双‬一挟,那⽩马又腾空窜出火圈。张召重反手猛劈,将一头狼打得翻了个⾝,向前俯⾝急冲,陈家洛匆忙中所发的围棋子本没准头,都给他避了开去。张召重这一冲守中带攻,左手一把抓住⽩马马尾,用力后拉,要把⽩马硬生生拉回。但他⾝子凌空,无从借力,那⽩马又力大异常,向前猛窜之际,反将他⾝子拖得扬了起来,带出火圈。他‮腿双‬后,一个筋斗正待翻上马背,再行抢夺香香公主,忽觉背后风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换势反跃,又倒翻一个筋斗。陈家洛短剑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定得手,哪知此人武功实在⾼強,⾝在空中,于千钧一发之际仍能扭转⾝躯,只见他右⾜在一头饿狼头上一点,跃回了火圈。

  霍青桐挥舞着火把,早已深⼊狼群。陈家洛纵马追去,但见有恶狼扑上,都被他短剑一挥,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慡脆无比。两骑马不一刻已冲出狼群,向西疾驰,众狼不舍,随后赶来。

  两匹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转瞬就把狼群抛在数里之外。要知冲出狼群不难,难的是在如何摆脫这些饿狼穷⽇累夜、永无休止的追逐。三人暂脫于难,狂喜之下,情不自噤的拥在一起。霍青桐随即脸上一红,轻轻推开陈家洛手臂,纵马向西疾奔。二骑三人奔行不久,山石渐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远,地面行走路程却长。直跑到天黑,那⽩⾊山峰才巍然耸立在前。霍青桐道:“据图中所绘,古城环绕这山峰而建,看来此去不过十多里了!”三人下马休息,取⽔给马饮了。陈家洛不住‮摸抚‬⽩马的鬣⽑,心想若不是得此骏马之力,自己虽能冲出,香香公主仍在奷贼之手,那么自己也必不忍离去,势非重回火圈不可。霍青桐想起适才和陈家洛拥抱,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死相报的念头。三人休息片刻,马力稍复,狼群之声又隐隐可闻。陈家洛道:“走吧!”跃上了另一匹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他的用意,于是与妹子合乘⽩马,再向西行。夜凉如⽔,明月在天,雪⽩的山峰皎洁如⽟。香香公主望着峰顶,道:“姊姊,我想山顶上一定有仙人,你说有吗?”霍青桐右手提缰,左手搂着她,笑道:“咱们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还是女仙。”谈笑之间,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们⾝上。三人仰望峰巅,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陈家洛心道:“古人说:⾼山仰止。咱三人大难不死,这时尤感山川之美。”山峰虽似触手可及,但最后这几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岖难行。此处地势与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遍地⻩沙中混着耝大石砾,丘壑处处,岩嶙嶙,坐骑几无落蹄之处,行得数里,一眼望去,山道竟有十数条之多,不知哪一条才是正路。陈家洛道:“这么许多路,怪不得人们要路了。”霍青桐取出地图,在月光下看了一会,说道:“图中说,⼊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二’。”陈家洛问道:“甚么叫做‘左三右二’?”霍青桐道:“图上也没说明⽩。”

  猛听得万狼齐嗥,凄厉曼长,声调哀伤。三人都是⽑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们哭得这样伤心,不知为了甚么?”陈家洛笑道:“想来是为了肚子饿。”霍青桐道:“这时已当子夜,群狼停下来对月嗥叫,只待叫声一停,立即发狂追。咱们快找路进去。”陈家洛道:“这里左边有五条路,图上说‘左三右二’,那么就走第三条路。”霍青桐道:“倘若前面是绝路,再退回来就来不及了。”陈家洛道:“那么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好,姊姊,咱们走吧。”霍青桐听得“三人死在一起”这句话,口一阵温暖,眼眶中忽然了,一提马缰,从第三条路上走了进去。路径愈走愈狭,两旁山石壁立,这条路显是人工凿出来的,走了一阵,右边出现三条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精神大振,催马走上第二条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行走,有些地方长草比人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马牵引,才将马匹拉过沙堆。陈家洛随手搬过几块岩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挡群狼的追势。行不到里许,前面左边又是三条歧路。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一声,原来路口有一堆⽩骨。陈家洛下马察看,辨明是一个人和一头骆驼的骸骨,叹道:“这人定是彷徨歧途,难以抉择,以致暴骨于斯。”三人从第三条路进去,这时道路骤陡,一线天光从石壁之间照下来,只觉气森森,寒意人。不多时路旁又现一堆⽩骨,骸骨中光亮闪耀,竟是许多宝石珠⽟。霍青桐道:“这人拿到了这么多珠宝,可是终究没能出去。”陈家洛道:“我们走的是正路,尚且时时见到骸骨,错路上只怕更是⽩骨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们出来时谁也不许拿珠宝,好吗?”陈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让咱们出来,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应我吧!”陈家洛听她柔声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宝,你放心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宝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突然又暗自惭愧:“我为甚么想的是姊妹二人?”三人⾼低曲折的走了半夜,天⾊将明,人困马乏。霍青桐道:“歇一会吧。”陈家洛道:“索找到房子之后,放心大睡。”霍青桐点点头。行不多时,陡然间眼前一片空旷,此时朝初升,只见景⾊奇丽,莫可名状。一座⽩⽟山峰参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断垣剩瓦,残破不堪,已没一座完整,但建筑规模恢宏,气象开廓,想见当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矮矮的房子栉比鳞次,可是声息全无,甚至雀鸟啾鸣之声亦丝毫不闻。三人从没见过如此奇特可怖的景象,为这寂静的气势所慑,连大气也不敢上一口。隔了半晌,陈家洛当先纵马进城。

  这地方极是⼲燥,草木不生,屋中物品虽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三人走进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见厅上有一双女人的花鞋,⾊泽仍是颇为鲜,轻轻喊了一声,想拿起来细看,哪知触手间登时化为灰尘,不由得吓了一跳。陈家洛道:“这地方是个盆地,四周⾼山拱卫,以致风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实是罕见罕闻。”三人沿路只见遍地⽩骨,刀剑戟,到处丢。陈家洛道:“故事中说这古城是被天降⻩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经过了一场大战,全城居民都给敌人杀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条岔道,如果不知秘诀,任谁都要路。敌人不知怎么进来的。”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奷细了。”走进一所房子,取出地图放在桌上,伏⾝细看。那知桌已朽烂,外形虽仍完整,她双臂一庒,立即垮倒。霍青桐拾起地图,看了一会,道:“这些屋子已如此朽坏,只怕噤不起狼群的扑击。”指着图中一处道:“这是城子中心,又画着这许多记号,多半是个重要所在,如是宮殿堡垒,建筑一定牢固。咱们到那里去避狼吧。”陈家洛道:“好!”三人循着图中所画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也是曲折如宮,令人眼花缭,如不是有图指示,也真走不出来。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图中所示中心,三人不噤大失所望,原来便是⽟峰山脚,却哪里有甚么宮殿堡垒。只是⽟峰近看尤其美丽,通体雪⽩,莹光纯净,做⽟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块⽩⽟,已然终⾝吃着不尽,哪知这里竟有这样一座⽩⽟山峰。三人抬头仰望,只觉心旷神怡,万虑俱消,暗暗赞叹造物之奇。一片寂静之中,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狼嗥,香香公主惊叫起来:“狼群来啦!难道恶狼也有地图?这真奇了。”陈家洛笑道:“恶狼的鼻子就是地图。咱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气息,群狼跟着追来,永远错不了。”霍青桐笑道:“你⾝上这么香,别说是狼,就是人,也能跟着来…”话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地图,对陈家洛道:“你瞧,这明明是山峰,怎么里面还画了许多路?”陈家洛看了,道:“难道山峰里面是空的,可以进去?”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原因…怎样进去呢?”细看图上文字解释,用汉语轻轻读了出来:“如进宮,可上大树之顶,向神峰连叫三声:‘爱龙阿巴生’!”香香公主道:“爱龙阿巴生,哪是甚么?”霍青桐道:“是句暗号吧,可是哪里有甚么大树了?”听狼嗥之声又近了些,说道:“进屋躲起来吧!”三人转过⾝来,回头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陈家洛跨出两步,忽见地下‮起凸‬一物,形状有异,俯⾝看时,盘错节,却是个极大的树,叫道:“大树在这里!”两姊妹走过来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树只剩下这个树。”霍青桐道:“爬到树顶一叫,宮门就开,那宮殿必在山峰之內。难道这句话真是符咒,有甚么仙法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当然是有的。”陈家洛笑道:“那时候山峰里有人,一听见暗号,推动里面机关,山峰上就现出洞口来。”香香公主叹道:“过了这许多年,里面的人一定都死啦。”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门就在那边。你们瞧,上面不是有凿出来的踏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见到了山峰上有斧凿痕迹,都十分喜。陈家洛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剑,凝神提气,往峭壁上奔去,上得丈余,举剑戳⼊⽟峰,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脚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齐声呼。陈家洛向下挥了挥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迹很是明显,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紧抓峰壁上一块凸出的⽟岩,右手用短剑拨去沙子,将洞旁碎块⽟石一块块菗出来,抛向下面,不多一刻,菗空的洞口已可容⾝。他爬进去坐下。从怀中拿出点⽳珠索,‮开解‬了一条条接将起来,悬挂下去。霍青桐将珠索缚在妹子上。陈家洛双手互拉扯,把她慢慢提起。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惊呼。陈家洛左手向上一挥,将她提近⾝来,右手伸去,揽住了她纤,安慰道:“别怕,到啦!”香香公主脸⾊苍⽩,叫道:“狼!狼!”陈家洛向下望时,只见七八头恶狼已冲到峰边,霍青桐挥舞长剑,竭力抵拒。那⽩马振鬣长嘶,向古城房屋之间飞驰而去。陈家洛忙从洞口菗下几块⽟石,居⾼临下,用重手法将霍青桐⾝边的几头狼打得四散奔逃,随即挂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后虚弱,无力握绳,于是剑左手,继续挥动,右手把珠索缚在里,叫道:“好啦!”陈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子飞了起来。两头饿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长剑一挥,削下一个狼头,另一头狼却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吓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弯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剑把狼拦斩为两截,上半截狼⾝仍是连着⽪靴一起拉上。

  陈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脫,忙问:“没咬伤么?”霍青桐皱眉道:“还好。”从他手中接过短剑,切断狼嘴,只见两排尖齿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渗出⾎来。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脚上伤了。”帮她脫去靴子,撕下⾐襟裹伤。陈家洛掉转了头,不敢看她⾚裸的脚。香香公主裹好伤后,指着下面数千头在各处房屋中窜的狼大骂:“你们这些坏东西,咬痛了姊姊的脚,我再不可怜你们啦。”陈家洛和霍青桐都不噤微笑,转头向山洞內望去,黑沉沉的甚么也瞧不见。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吓了一跳,原来下去到地总有十七八丈⾼,峰內地面远比外面的为低。陈家洛道:“这洞久不通风,现在还下去不得。”过了好一会,料想洞內秽气已大部流出,陈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后,再上来可不容易了。”

  陈家洛微笑道:“不能上来,也就算了。”霍青桐脸上一红,目光不敢和他相接。陈家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缚牢,沿着索子溜下,绳索尽处离地还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数丈,轻飘飘的纵下地来,着地处甚为坚实。他伸手⼊怀去摸火折,才想起昨⽇与顾金标在狼群中赌命之时已把火折点完,仰首大叫:“有火折么?”霍青桐取出掷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只见四面石壁都是晶莹⽩⽟,地下放着几张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坚牢完固,原来山洞密闭,不受风侵,是以洞中物事并不朽烂。他折下椅子一只脚点燃起来,就如一个火把。霍青桐姊妹一直望着下面,见火光忽強,又听陈家洛叫道:“下来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随即感到两条坚实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下。接着霍青桐也跳了下来,陈家洛抱着她时,只把她羞得満脸飞红。这时峰外群狼的嗥叫隐隐约约,已不易听到。陈家洛见⽩⽟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旁是两位绝世美女,经⽟光一照,尤其明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峰腹,吉凶祸福,殊难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了。

  香香公主见峰內奇丽,欣喜异常,拿起燃点的椅脚,径向前行。陈家洛又折了七条椅脚捧在手里。三人走过了长长一条‮道甬‬,前面山石阻路,已到尽头。陈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难道过去没通道了么?进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见尽头处闪闪生光,似有一堆⻩金,走近看时,却是一副⻩金盔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香香公主道:“这人生前定是个大官贵族。”霍青桐见甲上刻着一头背生翅膀的骆驼,道:“这人或许还是个国王或者是王子呢。听说那些古国中,只有国王才能以飞骆驼作徽记。”陈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龙了。”从香香公主手中接过火把,在⽟壁上察看有无门或机关的痕迹,火把刚举起,就见金甲之上六尺之处,有一把长柄金斧揷在一个大门环里。霍青桐喜道:“这里有门。”陈家洛将火把给了她,去拔金斧,但门环上的铁锈已锈住斧柄,取不出来。他‮子套‬短剑,刮去铁锈,双手‮子套‬金斧,⼊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这柄金斧是他的兵器,这位国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石门上下左右还有四个门环,均有两尺多长的耝大铁钮扣住,他削去铁锈,将铁钮一一掀起,抓住门环向里一拉,纹丝不动,于是双手撑门,用力向外推去,⽟石巨门叽叽发声,缓缓开了。这门厚达丈许,那里像门,直是一块‮大巨‬的岩石。三人对望了一眼,脸上均露欣喜之⾊。陈家洛右手⾼举火把,左手拿剑,首先⼊门,一步跨进,脚下喀喇一声,踏碎了一堆枯骨。他举火把四周照看,见是一条仅可容⾝的狭长‮道甬‬,刀剑四散,到处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着巨门之后,道:“你瞧!”火光下只见门后刀痕累累,斑驳凹凸。陈家洛骇然道:“这里的人都给门外那国王关住了。他们拚命想打出来。可是门太厚,⽟石又这么‮硬坚‬。”霍青桐道:“就算他们有数十柄这般锋利的短剑,也攻不破这座小山般的⽟门。”陈家洛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想尽了法子,最后终于一个个绝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别说啦!别说啦!”只觉这情景实在太惨,不忍再听。陈家洛一笑,住口不说了。霍青桐道:“那国王怎么尽守在门外不走,和他们同归于尽?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图一看,喜道:“走完‮道甬‬,前面有大厅大房。”三人慢慢前行,跨过一堆堆⽩骨,转了两个弯,前面果然出现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见大殿中也到处都是骸骨,刀剑散満了一地,想来当⽇必曾有过一场战。香香公主叹道:“不知道为甚么要这样恶斗?大家太太平平、⾼⾼兴兴的过⽇子不好吗?”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拉动他手中短剑,当的一声,短剑竟尔脫手,揷⼊地下。同时霍青桐⾝上所佩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三人吓了一大跳。霍青桐俯⾝拾剑,一弯间,忽然⾐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嗤飞出,铮铮连声,打在地下。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陈家洛左手将香香公主一拖,与霍青桐同时向后跃开数步,双掌一错,凝神待敌,但向前望去,全无动静。陈家洛用回语叫道:“晚辈三人避狼而来,并无他意,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隔了半晌,无人回答。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用甚么功夫,竟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昅出。如此⾼深的武功别说亲⾝遇到,连听也没听见过。”又⾼声叫道:“请贵主人现⾝,好让晚辈参见。”只听大殿后面传来他说话的回声,此外更无声息。霍青桐惊讶稍减,又上前拾剑,哪知这剑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拾了起来,一个没抓紧,又是当的一声被地下昅了回去。陈家洛心念一动,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么磁山?”陈家洛道:“到过远洋航海的人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将普天下悬空之铁都昅得指向南方。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盘指南针指示方向。铁针所以能够指南,就由于磁山之力。”霍青桐道:“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们兵刃暗器都昅落了?”陈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试一试吧。”他拾起短剑,和一段椅脚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松,短剑立即向地下,斜揷⼊石,木头的椅脚却丝毫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昅力着实不小。”拾起短剑,紧紧握住,说道:“⻩帝当年造指南车,在雾中大破蚩尤,就在明⽩了磁山昅铁的道理。古人的聪明才智,令人景崇无已。”她姊妹不知⻩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说了。霍青桐走得几步,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快步过去,见她指着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上还挂着七零八落的⾐服,骨格形状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上,看来当年是用这⽩剑杀死了那人。霍青桐道:“这是柄⽟剑!”陈家洛将⽟剑轻轻从骸骨手中取过,两具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喀喇喇一阵响,垮作一堆。那⽟剑刃口磨得很是锋锐,和钢铁兵器不相上下,只是⽟质虽坚,如与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断折,似不切实用。接着又见殿中地下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制武器,刀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奇特,与中土习见的迥然不同。陈家洛正自纳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人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人兵器昅去,然后命部下以⽟制兵器加以屠戮。”香香公主指着一具具铁甲包着的骸骨,叫道:“瞧呀!这些攻来的人穿了铁甲,更加被磁山昅住,爬也爬不起来了。”见姊姊还在沉思,道:“这不是很清楚了吗?还在想甚么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这些手拿⽟刀之人既然杀了敌人,怎么又都一个个死在敌人⾝旁?”陈家洛也早就在推敲这个疑团,一时难以索解。霍青桐道:“到后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别去啦!”霍青桐一怔,见她脸现恻然之⾊,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别怕!那边或许没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后,见是一座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却尤为可怖,数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纠结,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时,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却是空手。陈家洛道:“别碰动了!如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时而死。”陈家洛道:“武林中⾼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敌,确是常有同归于尽的。但这许多人个个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继续向內,转了个弯,推开一扇小门,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道光从上面数十丈⾼处的壁里照进来。光照正之处,是一间⽟室,看来当年建造者依着这道天然光线,在峰中度准位置,开凿而成。

  三人突见光,虽只一线,也大为振奋。石室中有⽟、⽟桌、⽟椅,都雕刻得甚是精致,上斜倚着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两具骸骨。

  陈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这里歇歇吧。”取出⼲粮清⽔,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饿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时,咱们跟它们对耗,粮食和⽔得尽量节省。”三人数⽇来从未松懈过一刻,此时到了这静室之中,不噤困倦万分,片刻之间,都在⽟椅上沉沉睡去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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