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 第三十五章 刘思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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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庆熹纪事 作者:红猪侠 书号:2051 | 更新时间:2016/10/5 |
第三十五章 刘思亥 | |
霍炎到达出云隘口时,已是闰六月八⽇了。六月二十⽇、二十一⽇间努西阿渡口战之后,连雁门关一样戒备森严,不容百姓出⼊。霍炎等人执官牒手令才勉強⼊城,之后几次三番会知雁门总兵官,说明自己乃是奉旨前往御前侍驾的文官,请他开城门放行,那总兵官却道:“不差这几⽇。如今放你等出去,若平安无事,是我的运气,若雁门稍有差池,我却吃不了兜着走。” 霍炎道:“总兵大人,太后的懿旨言道:”即刻启程,不可迟误‘…“ “皇上⾝边缺的不是你们这样的文官,如今少的是能征善战的大将。你自己愿意阵前送死,”总兵官瞥了一眼他⾝边的郭亮“可总不能拖着别人垫被啊。” “正是正是。”郭亮连忙道。 “再者,军中凶险,你们手无缚之力,怎么保得住自己?且不要说你了,”总兵官挥着手中的军报,道“皇上⾝边的內廷将军,何等的英雄,最后也不是重伤?” “內廷将军?”霍炎疑惑道“哪里有这么个官职?” “不晓得,”那总兵官笑道“皇上说有就是有了。说起来探花定认得的,青⾐总管辟琊就是了。” “重伤?”霍炎恍然大悟后悚然一惊“皇上呢?” 他的意思是皇帝总和辟琊形影不离,辟琊重伤,皇帝定是岌岌可危。 “皇上无恙。”总兵道。 话虽如此,霍炎却更是心急如焚,又熬了一⽇,到闰六月四⽇,听说出云隘口坚守如故,雁门关才开了城门,让霍炎等人启程奔赴前线。 霍炎在出云城门前出示成亲王的手令,又问皇帝的行銮。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守城的兵士笑道“皇上的行銮可不在出云城中。现今城里只有伤兵。” “那么皇上圣驾现在何处?” “就在城下壕营。” 郭亮开始叹气,霍炎却“哦”了一声。早觉皇帝是位颇有英武之气的君主,现今看来,敢与将士同守险地,更是不凡了。 “皇上⾝边有个內臣受了重伤,想必现在城中吧?”霍炎问。 “內臣?”那兵士想了想“难道说的是內廷将军?” 霍炎仍是忍不住笑了“正是。” “你认识?”那兵士颇有羡之⾊“可惜內廷将军也不在城中,应当正随驾驻扎在壕营里。” “那还算好。”霍炎由衷地道。 “这位老爷往行銮去,倒不妨替小人传个话儿。” “传个话?”霍炎笑道,他实在想不出这兵士能有什么话会对皇帝秉奏,一时不敢胡答应他。 却听那兵士道:“请转告內廷将军,虽然他是个太监,我们却十分佩服他,待哪⽇他领渡河决战,可要记得带上我们出云城的人。” 霍炎道:“我记下了。” 他与郭亮掉头往西方壕营去,郭亮沉默半晌,突然道:“原来做了将军竟是这般的神气。” 霍炎道:“不尽如此吧?哪个大将的声名不是出生⼊死挣来的。” “嗯。”郭亮点了点头。 腾折到壕营辕门前,已是⽇头偏西了,在皇帝帐前求见,原以为已近⽇暮,皇帝说声免,明⽇再见,便可自己回帐休息,岂知內臣道:“皇上乐州军营去了,天黑后才回来,两位是等在这儿还是回去呢?” 这便让他二人无可奈何。 “自然是等皇上回銮。” “那好。”那小太监也不理他们,转⾝便躲回帐中打盹。 霍炎和郭亮面面相觑,站在夕下左顾右盼,指望有人经过,好有个计较。站了一会儿,霍炎忽觉有人在⾝后拉自己的⾐裳,扭头却见一个十七八的小太监冲着自己微笑。 “小顺子公公。”霍炎喜道。 小顺子低声笑道:“两位老爷可怜见的在这里傻等,奴婢师傅让请二位帐里坐,一会儿万岁爷转来,奴婢师傅必先知道的。” “多谢多谢。”两人如蒙大赦,跟着小顺子在营帐间转了几个弯。 小顺子站定挑帘子,引二人⼊帐。霍炎仔细打量这座讲究气派的大帐,从方位看,似乎就在皇帝行銮之后,因此不敢动。小顺子请二人坐了,端上热茶和点心来,道:“两位喝会儿茶,看会儿书,万岁爷便回来了。” 书到处都是,说汗牛充栋也不为过,霍炎笑道:“辟琊公公远征千里之外还带着这么多书,可见还是个学问家。” “奴婢师傅即便有这么些书,也得有人肯背到这儿来。”小顺子咯咯地笑“还不都是皇上的书。” 郭亮正取了一本在手中,闻言立时吓得失手落在地上。 “不打紧,不打紧。”小顺子道“早前赏给奴婢师傅了,郭老爷看吧。” “哦。”郭亮放宽了心。皇帝的蔵书中不少是孤本古籍的誊本,郭亮读了这么些书,也是从所未见,他是个嗜读的人,看了一会儿便⼊了。 小顺子见是机会,向霍炎使了个眼⾊,悄悄领他到后帐去。 里面的辟琊披了件纱罩⾐在肩上,敞着怀,懒洋洋坐在榻上,除了脸⾊苍⽩些,倒仿佛在消夏,而不是重伤之后的体弱之态,此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书,向着霍炎微笑。 “六爷。” “探花爷。” 两人相顾一笑,重逢之后都煞是喜悦。 小顺子搬了椅子过来请霍炎坐,拿手在脖子下方比划一下“伤在此处,不得多说话,探花老爷多包涵。” 霍炎惊道:“竟是这般凶险的伤!” 辟琊笑道:“这就算很好了。八千弟子,回来的只有六百人。若非援军赶到,只怕是全军覆没。” “在雁门就听说了努西阿渡口大战,想不到是如此惨烈。”霍炎叹道。 小顺子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法子的。” 辟琊用手中的扇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多嘴。” “是。”小顺子摸着脑袋嘟嘴退到外面去。 辟琊道:“霍探花亲自来了就好,能将京中事原原本本禀告皇上。” “正是。”霍炎整肃精神,把他在京中所见所遇如实对辟琊说了。辟琊却不答话,将案头两个抄出来的折子给霍炎看。 霍炎匆匆看完成亲王的参本,已然浑⾝是汗,再将另一个掐头去尾的折子读罢,不噤叫了一声:“怎会如此?若我没见过这折子,如实上奏,皇上岂不将我视作搬弄是非邀功请赏的小人?” 辟琊一笑“这倒不至于。”他伸手将第二个没有具名的折子从霍炎手里菗回来,放在桌子的小菗屉里上了锁。 霍炎皱眉道:“皇上一会儿召见,必定要问这件事,六爷看我如何回禀是好?” 辟琊道:“于步之这件事皇上尚不知道,却也瞒不过几⽇,地方官失踪,布政使衙门少不得上奏,探花先不必理会。” “是。”霍炎举着成亲王的折子道“可是这个…” “这件事上探花爷可不能有半点隐瞒。如果实情就如成亲王所奏,万事大吉;若非如此,探花爷知情不报,便是天大的罪过。” “六爷说得有理。”霍炎想了想“我却只管将我所见如实上奏,皇上若问我的见解,我便说没有见解罢了。” 辟琊按着伤处忍笑,头摇道:“这可说不通了。探花爷不必有顾虑,且想皇上若如此亲信成亲王,还要留探花爷在京城么?尽管将自己的揣测直截了当地说了,万事有我。” 霍炎笑道:“半天就等六爷这句话呢。” “还有一件,至于那船中还有没有人,探花都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否则后患无穷。” 霍炎颇多疑惑,辟琊却因话说多了,咳起来,小顺子奔进奔出地打手巾捶背,霍炎不好意思再坐,便要告辞。 小顺子却道:“霍老爷既然远道来,不知路上有没有新鲜的见闻,有兴致的话,说一个让奴婢长长见识。” “小顺子公公跟着六爷出生⼊死,见得大场面比我多,这是笑话我呢。” 小顺子面有得⾊,笑道:“哪里哪里。” 霍炎却被他提醒,想起出云城守军的话来,如实转述给辟琊,又道:“我不知这內廷将军是什么时候封的,此时给六爷道贺,不知算不算晚了。” 辟琊笑道:“这是皇上的玩笑之语,若连探花爷都当真了,叫我何处自容?” 霍炎本对这个封号不以为然,见辟琊如此说,也是一笑,不再多言。 此时有人在外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大概是皇上从乐州营中起驾了。”小顺子连忙走出去。 辟琊拉住霍炎的手,低声道:“探花爷,那守城兵士说的话,可不要再说给别人听了。” “那是自然。”霍炎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回来了,回来了。”小顺子走进来请霍炎快行,到外间见郭亮仍是聚精会神读书,忙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来,拉着两人转到行銮帐外,刚立定,便听铃声响。 “两位老爷,皇上就快到了,跪候吧。” 小顺子菗⾝就走,留下他二人匍匐在地。霍炎感觉着地底传来的震动,知道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近,垂着头,听见铃声一拨拨地过来,最后到处都是马蹄声,轰隆隆似乎从自己都上碾过去似的,片刻之后満地烟尘,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时再无蹄声,⾝后是內臣们的脚步响,霍炎眼光里终于瞥见明⻩⾊的⾐摆,刚要叩头请安,却听皇帝道:“这不是霍炎么?可迟了好些天了。” “臣霍炎恭请皇上圣安。回皇上的话,臣等滞留雁门多⽇不得出关,因此到得晚。” 郭亮也跟着磕过头。抬起头来看,只见皇帝黝黑的面庞,⾝躯比从前更加雄伟,浓眉蓬尘尘沾満了土,似乎老了两三岁的样子,乍一看他提着马鞭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员沙场的主帅。 霍炎因而笑着赞道:“皇上好一派英武人君的风采。” “难道看起来越发的象武夫了?”皇帝很⾼兴,随便凑趣了一句,又道“起来吧,一会儿叫你们。” “是。” 霍炎和郭亮在外静静地等候,不刻吉祥传出话来道:“传皇上的口喻:两位爱卿远来辛苦,着回营休息,明⽇御前当差。今天就不见了。” 不出霍炎意外,他揣测皇帝必然单独召见,赶紧回去换了⾐裳,一会儿便有內臣来召“中书舍人霍炎御前说话。” 这里自然比不得宮里的排场,虽然铺了厚厚的毡毯,但霍炎跪的不是地方,仍能感觉膝下坑坑洼洼咯得疼,只好不停地出汗。 好在皇帝不刻就疾步出来了,一叠声叫平⾝,还赐了座。霍炎少见这等礼遇,他的子不会受宠若惊,又见辟琊跟着慢慢走出来在皇帝下首的凳子上坐了,更在心中道了一声“沾光沾光”向着辟琊点头示意。 “朕留你在京里,想不到你上军前来,你这是领了谁的手令?” “臣奉的是太后懿旨。”霍炎道。 皇帝象是自言自语,垂首喃喃道:“太后怎么会想起的?” 霍炎不好做答,犹豫间辟琊的眼⾊已使过来,向着他微微点头。 霍炎道:“臣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太后看了御前呈上京的折子,知道皇上案牍劳顿,特地给成亲王的口谕。” “是吗…”皇帝想了想,又问“你出京前,离都还安静么?” “臣出京晚了几⽇…” 皇帝已然开始微笑了“晚了几⽇?” “是。”霍炎道“懿旨命臣即可启程,臣打点完行装,便登程出发,走了半⽇才想起几件要紧的东西没带,又折回去了。” “知道了。”皇帝道“你滞留京中的几天,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霍炎道:“六月二十⽇,臣在成亲王府门前的路上看见了寒州知府于步之。” “朝廷里可出过让他上京的公文?” “没有。”霍炎断然道“只是寒州布政使蔡思齐替他告过病假。臣尾随他到了慕冬桥码头,见他从船中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年轻人确实是黑州口音。臣又跟随那三个人,却在天刑大道附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臣急奉太后懿旨,不得不速速出京,此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皇帝笑道:“却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觉着于步之和那几个黑州人是什么用意。” 霍炎有辟琊打过了保票,便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道:“皇上亲征在外,藩王的心思总会活络,臣觉得他们不是善意,若于步之也搀和在其中,与成亲王自然脫不了⼲系。” “不可诽谤亲王。”皇帝沉下脸来。 “是,臣罪该万死。”霍炎知道皇帝差不多问完了,就势跪在地上叩头。 辟琊也不失时机地痛咳起来。皇帝挥了挥手“去吧。” 帐中便只剩下皇帝和辟琊两个人,皇帝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对辟琊道:“你今⽇可好些了。” “好得太多了。”辟琊笑道“皇上连⽇里奔波,奴婢只是借着伤势躲起来偷懒,皇上垂问,真是让奴婢惴惴的。” “听你这么闲扯便知道你的⽇子是极好过的。”皇帝大笑“朕看你仍是不能走动的样子。” “走远路怕是还不行。”辟琊道“只能陪皇上聊聊天罢了。” “那就聊聊景仪。”皇帝将成亲王的折子摔在奏案上“朕就是想不通一件事,景仪为什么急着将那个祝纯杀了。怪就怪在,景仪若真想对朕不利,缘何竟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将东王出首?” “奴婢也疑惑。”辟琊微微蹙起眉来,似乎在细想。 “要不就拿于步之来问。”皇帝狠狠地道“照霍炎的说法,于步之是东王和景仪之间传递消息的人。” 辟琊摇了头摇“于步之是拿不到啦。成亲王若曾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于步之已然被他灭口;若成亲王真如他奏折上所说是替皇上打探东王动向,那于步之不是畏罪杀自,便是携家眷出逃,几千里之外,如何找得到他。” “那就眼睁睁看着景仪玩他的花样?” “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辟琊笑道“就算成亲王一万个不臣之心,皇上又能将他如何?坐纛亲王出个意外,那可真是后院起火了。” 皇帝冷笑不已,辟琊接着道:“奴婢看成亲王和藩王勾结并不划算,成亲王当前还不会有任何异动。” “为什么?” “奴婢说实话,皇上恕罪。” “说。” “皇上忘了,如今的储君还是成亲王啊。” 皇帝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就好比长了多年的脓疮突然被人捅破,里面流出来的脓⽔还是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皇帝“嗬”的一声坐直了⾝子,半晌之后,才幽然透了口气“那就是在回京的路上…” 辟琊的目光流转在皇帝的脸上,眼中瞬间发的寒意慢慢消退不见,终于静静地道:“有奴婢一⽇的舍命效忠,便有皇上一⽇的⾼枕无忧。” “我知道,我也信。”皇帝看着他冰洁无暇的神⾊,点了点头。 辟琊不愿在此事上纠过久,话锋一转,道:“皇上今⽇回来得迟了,却不知乐州营中有什么议论。” 皇帝道:“如今突在最前的是洪凉两州的骑兵,正成犄角之势。今⽇凉州护军刘思亥打了个比方,倒也有趣。” “是吗?”辟琊道“他有什么妙论?” “他说,现在中原大军的军型就似乎一只大螃蟹,洪凉两州的骑兵就是两只蟹螯,哪有不死死钳住对手的道理。” 辟琊“扑”的一笑“他还是这般…” “还是?”皇帝问。 “早就听说刘思亥是个诙谐有趣的人,虽然是汉人,但在凉州人中口碑很好。”辟琊风清云淡地遮过,接着道“他主战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洪定国却不愿此时消耗兵力吧?” “还用说?”皇帝道“他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了。刘思亥主张蚕食匈奴突出的兵力,洪定国却力主西翼全面反攻。” “嗯。”辟琊点点头“洪凉两州各执一词,他们的分歧对皇上不无好处。姜放又怎么说呢?” “姜放似乎是同意刘思亥。”皇帝回想道“有用震北军做他接应的意思。” 辟琊笑道:“那是自然的。” 皇帝问:“他们从前都是震北军中的人,认识是肯定的了。难道情很好?” 辟琊道:“十几年前,震北军中还有‘北军三俊’的称呼,说的就是贺冶年、姜放和刘思亥了。这三个人都是相互欠了多少条命的情。” “原来如此…”皇帝恍然“你看刘思亥的策略可对?” “对是对的。”辟琊道“不过,这种战法要两部人马行军时辰上要掐得准,稍有不慎,便有孤军被围之虞。况且,匈奴人也聪明得很,就算一次、两次让我们得手,也不能总让我们占这等便宜。奴婢虽觉有些胜算,却不知该不该冒这个险,不如今夜就陪着皇上去姜放帐中商议个清楚。” 皇帝兴致⾼涨,笑道:“正是,我们也该瞧瞧他升官后都在做什么。” 吉祥来请皇帝晚膳,辟琊便回到自己帐中,命小顺子服侍更⾐。 “让你打听的事都确定了么?”他问道。 小顺子道:“就如上回禀告师傅的那样,夜夜如此,决计无错。” “好。”辟琊在昏暗的烛光里微笑。 姜放的营帐靠近京营中军,骑马缓缓过去,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皇帝穿着便⾐,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只带了吉祥和辟琊在⾝边,游云谣最近寸步不离皇帝,现在自然在前为他们开道。 姜放的营中极安静,小校都是他从京营中带出来的人,精神抖擞地立于营门前,游云谣下了马,道:“皇上驾到,姜大将军接驾吧。” 皇帝没有在营门前停留,径直⼊內,见姜放甲胄整齐,大步出来,对辟琊笑道:“在京里,朕只道他举重若轻,有神仙般的逍遥,如今看来,姜放竟是个严肃的大将,” 吉祥笑道:“万岁爷见他穿得体面才这么说。若奴婢也置上几⾝行头,定也叫万岁爷刮目相看。” 皇帝对姜放大笑道:“姜放听见了没有,朕⾝边的人可觉得你中看不中用呢。” 姜放叩头道:“臣打仗就靠一个吓唬人,皇上说中了。” 皇帝跳下马来,让他们起⾝,见⾼⾼瘦瘦的一员大将立于姜放⾝后,刚才热闹,没听清楚他报名,这时问道:“你⾝后的是刘思亥么?” “是。”刘思亥笑道“可见臣更是不中看的,竟没让皇上瞧见。” “刘卿怎么在这里?”皇帝觉得要和姜放议论战法,有他在更是顺便,便很⾼兴地问。 刘思亥道:“臣与姜大将军夜夜商讨战局。” 皇帝道:“你不是在凉州军中么?这里回去只怕路极远了。” “马快也就是半个时辰。”刘思亥道“凉州军中还有大将乌维,也是骁勇的战将。现今他是凉州骑兵的主帅。” 姜放请皇帝⼊帐,一边将辟琊指给刘思亥看。辟琊自始至终都是默默微笑,这是刘思亥第一次遇见这位內廷将军,于是上前拱手道:“久仰公公大名了,⽇前努西阿渡口一战,多蒙公公援手。” 辟琊谦道:“奴婢奉旨行事,没有半分自己的功劳,刘护军多礼了。” 刘思亥笑了笑“是。” 皇帝已在姜放的椅子上坐了,眼前案上摆着酽茶,铺満了军图,朱笔勾勾画画,看来是两个人笔迹。 “你们以茶当酒,夜谈兵法,倒是意气相投得紧。”皇帝道“不知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 姜放道:“臣以为洪凉两州兵马突于最前,正如匈奴右⾕蠡王一部南突一般,我军不对其分割包围,敌军只怕会抢在前面动手。一旦凉州军被围,匈奴人就直接兵临出云壕营了。” “以你们所见,洪王世子所谓西翼全线反攻,可有胜算?” 姜放道:“西翼反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臣觉得还不是时候。” 刘思亥也道:“听闻匈奴均成单于的王帐已然东移,距渡口不过六十里路程,西翼定是他们重兵所在,与其反攻西翼,不如东翼兵马渡河,直揷其软肋。” 姜放接着道:“若在突出部份打几个小小的蚕食战,倒能分散匈奴兵力,东边长途奔袭,胜算更大。” 这两人是一般的心思,一搭一档说得默契,皇帝也忍不住笑了。 “听说你们是多年的好友了,果然心意相通。” 刘思亥道:“原先在震北军中,年轻人就少,只得臣几个人整⽇里胡闹,无意间立下些功劳,更是跋扈得紧,自然受罚也在一处,要说情,真真是被打出来的。” 众人大笑,跟着又将如何布兵,如何出击,如何调动洪州兵马俱细细地商议过了。几近三更,皇帝才心満意⾜,道:“明⽇就将此计议同众将说了,我们也和匈奴人一样,声东击西。” 辟琊笑着咳了两声,道:“皇上,匈奴人是声东击西,咱们可是声西击东。” “正是。”刘思亥也笑。 皇帝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辟琊也不能久坐,便要起驾回去。姜放和刘思亥恭送圣驾出营,仍觉意犹未尽,看架势要彻夜长谈。皇帝走出一段路,还能听见他们说笑,他回头看了看辟琊,见他冷然垂着目光,没有半点适才的⾼兴。 “你觉得刘思亥其人如何?”皇帝回到行銮,特意到书房来问辟琊。 辟琊已躺下休息,此时连忙起⾝,将小顺子屏退在外。 “姜放乃不世的豪杰,将来是皇上的肱股之臣,”辟琊道“他在京中逍遥洒脫,却无一个真正有情的朋友。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二人如此投契,可见刘思亥也是上将之资。” “确实。”皇帝道“你看调他到震北军中如何?” 辟琊摇了头摇“刘思亥侍奉凉王已逾十五年,就算调过来,他心里的君主仍是凉王。况且,必隆此人有勇有谋,是个襟开阔的明主,不计他汉人出⾝,多年来始终如一重用不疑。就象姜放一般,得皇上重用,自然终⾝报效圣恩,他们一样的人品,想必刘思亥这点气节还是有的。” 皇帝叹了口气“可惜了。” “是可惜了。”辟琊也道,然后按着嘴轻轻嗽起来,等着皇帝说出正文。 皇帝道:“撤藩是迟早的举措,待这场大战过去,不过就是五六年內的事,到时替朕领兵的还不就是姜放?他和刘思亥这种情,⽇后倒是棘手得很。” 辟琊目光流转,最后慢慢地道:“皇上想得深远。” 君臣二人就这样突然沉默,皇帝有些懊悔和惭愧,不知再怎么起头说下去。 “皇上恕罪。”小顺子走进来,道“京营里有人打架,问辟琊是不是过去。” “那便过去吧。”皇帝道。 “奴婢告退了。”辟琊跪了跪,便扔下皇帝断然走了。 闰六月中,刘思亥与洪定国各占据西南、东北两路,对匈奴右⾕蠡王一部不时奇兵偷袭,战几⽇间,便杀伤敌军近五千人,将中原联营又向北推进二十里,自努西阿退兵以来,这是中原军中了不起的战果了。 凉州和洪州骑兵也各损一千骑,对皇帝来说,自然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在洪州营中,却是怨声载道,以洪定国为首,夜夜密议,想方设法推托掉这项军令。 至闰六月十五⽇,洪凉两州骑兵愈见疲惫,急待休整。姜放不愿放弃眼前战果,便命乐州骑兵出战。这些骑兵几乎都是新丁,领兵的也是少在阵前的将官,一样的仗,却被他们打出个伤亡惨重来。 皇帝不悦,召来姜放道:“这么多的伤亡,还不如用洪凉两州的兵马吧。” “皇上,”姜放看了看皇帝⾝后的辟琊,见他不动声⾊,只得自己道“这些兵不练,不打,如何成器?今后如何成为皇上手中的亲兵?” 皇帝笑道:“朕只是怕这些亲兵,最后都⽩给了阎王。” 姜放道:“只需有久经沙场的大将领兵,这些新兵都能极快历练的。” “大将?”皇帝道“难道你要自己上阵么?” 姜放笑道:“臣还不至于如此着急请战。昨⽇刘思亥的意思,是他替乐州带兵。” “凉州将带乐州兵?”皇帝不由拔⾼了声音“姜放,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是。”姜放道“臣现在替皇上总瞰全局,想的是如何将这仗打得漂亮,既然凉州军也同归皇上麾下,如何不能用其大将。” 辟琊笑道:“大将军说得是。” 皇帝回头看着辟琊“说得是?” “兵是要实战练出来的。”辟琊道“不过皇上也缺历练过的大将,陆过很好,不如跟着刘思亥。” 姜放喜道:“辟琊想得周全。” 皇帝点了点头“姜放,你这里用武将的心思看待全局,固然不错。可你不但是朕的大将,还是朕要紧的佐臣,你想过乐州军、震北军的将来么?难道要凉州大将在军中立威立信?” “是。”姜放想了想,道“是臣欠考虑。” 辟琊道:“大将军,现今不如让刘思亥仍带着凉州军与洪王世子一部换下乐州军,命陆过率震北军在后接应。” “这样不也好?”皇帝道。 “是。”姜放领命告退。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同刘思亥在一起久了,共谋共划,姜放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 “刘思亥今后确是个⿇烦,”辟琊看着皇帝,慡快地道“现在大战,还有机会,⽇后皇上回銮,想要翦除凉王羽翼可就难了。” “翦除?” 辟琊一笑不语。 皇帝抬起眼来,慢悠悠打起了扇子“这件事,不能不说凶险。” “是。”辟琊道“第一得罪凉州人,第二又恐为姜放所知。所以皇上不能办这件事,奴婢也不能办这件事。” “那么…”皇帝蹙着眉想。 辟琊微笑“洪定国正闲着…” 闰六月十七⽇,刘思亥与洪定国受命再战,自东西两路包夹敌军孤营。一个时辰前细作尚报知敌军毫无防备,待刘思亥率部赶到,却不见敌军踪迹。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杀机四伏,刘思亥顿觉不妙。洪州骑兵总是比凉州兵马晚到场战,这次也不例外,刘思亥命人飞马报知洪州军,前方可能中伏,一边急命本部人马撤军。不过退了十里,便遭匈奴人伏击,凉州八千弟子苦战不脫,洪州军却迟迟没有来援。 其时陆过已调至震北军中为将,领姜放严命,为凉州、洪州骑兵接应,得知凉州军中伏,飞骑赶去相救。到场战时,凉州骑兵已不断败出重围,匈奴的大将将红马驻于坡上,静静看着脚下的混战,也不命人穷追,只是严令将刘思亥等千多精锐围困, 陆过与刘思亥有过并肩作战的情,当即杀⼊战团解救,重围中总觉一骑贴在⾝边,他回首看去,见是中原将士的打扮,也不是很在意。 “刘护军。”他距刘思亥已很近,便放声招呼。 刘思亥向他点了点头,却猛地一颤,中流矢跌于马下。 陆过大惊,顺着暗箭的来势扭⾝观看,却不见有匈奴人在⾝后,而那如影随形的骑兵也早卷⼊战团,不见了⾝影。 这一战下来,凉州损失千骑以上,多亏陆过救援及时,大多精锐得以脫围。只是刘思亥战死,连尸首也未抢回,出人意料。 刘思亥在凉州的人缘很好,他营中彻夜举丧痛哭,惊动乐州将领纷纷前去祭拜。姜放极是悲痛,在灵前默然无语。 一时有人通报道:“內廷将军到了。” 辟琊在凉州军中已有盛名,乌维亲自出来,引他到灵前。辟琊素⾐拜了拜,回首对姜放低声道:“从戎多年,必有这么一天,所谓死得其所,却比许多人強得多了。”他的目光在人丛中瞥去,落在陆过⾝上,静静一驻。 陆过凛然一个寒颤,辟琊已对众人道:“陆过接应不力,致刘护军阵亡,奴婢带来皇上口谕,陆过听旨吧。” 陆过忙撩起战袍叩头,辟琊宣示皇帝谕旨,将陆过调回京营当差,不再领兵了。 “谢恩吧。”辟琊冷笑“陆将军这便回京营去。” “臣陆过谢恩,遵旨。”陆过叩过头,在众人同情的叹息声中慢慢退出帐外。 里面人终于忍不住哗然,围着辟琊和姜放道:“此事与陆将军无关,请內廷将军和姜大将军奏请皇上收回成命。” 陆过听着帐中的喧嚣苦笑,仰头看着微微缺蚀的明月,热⾎中,⽩⽇里战的炙热和暗箭的冷仍在不住战,让他倍受煎熬。 “既是陆兄将刘思亥尸首蔵匿,可见已猜到了八九分。”有人在他背后突然道。 似乎是刀锋轻轻拂过咽喉,陆过惊得如同浑⾝⾎从⽑孔里迸出。他僵硬地回首过来,见辟琊雪⽩的⾐衫,雪⽩的面庞,正着月⾊缓缓绽开笑容。 “倒不如放开了吧。”就像替陆过说出了心里话,辟琊清淡的口吻里,有那么一点无奈。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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