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斗京华 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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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龙虎斗京华  作者:梁羽生 书号:2014 更新时间:2016/10/5 
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
   柳大娘啊呀一声叫道:“呵!孩子,原来是你!”她怔住了,反而立定下来,暂时顾不得強敌当前,也顾不得回家援助了。

  来者是谁?令得柳大娘这样惊讶?原来他就是离开柳家将近十年,后来听说到了辽东,就再也没有音讯的娄无畏——柳剑昑二十余年前在保定收的大徒弟。

  娄无畏嗖的一声,‮子套‬烂银也似的长剑,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他将剑一指敌人,即然发声道:“这几个兔崽子,留给徒弟吧。师娘你先回家去。”他边说,边一脚把罗大虎的小花踢起来,掷给柳大娘,意思是给柳大娘捡起一件兵器,免得空手应敌,因为柳大娘的“断门刀”在刚才与瘦长老者打斗时,为救险招,早已脫手掷出,柳大娘现在可是两手空空,没有兵器。

  柳大娘捡起小花,嘱咐娄无畏道:“徒弟,你可得小心。”娄无畏笑笑道:“师娘,我省得!”

  娄无畏突然而来,可把在场的人怔蓦了。在娄无畏和柳大娘问答之时,罗五虎先扑上前来,拖过罗大虎,只见罗大虎已经全无动颤,仔细一看,哎!罗大虎的天灵盖已给来人一掌击碎了。

  罗五虎急痛攻心,摆刀便上,想为兄报仇,也想拦阻柳大娘,但凭他怎拦阻得着?他在罗家“五虎”之中,武功最弱,又早受了刀伤,他这时刀猛上,在瘦长老者还来不及援助之前,只两个照面,就给娄无畏击飞了兵刀,一个扫堂腿,把他的腔骨踢断,他痛得晕死过去了。

  娄无畏踢倒罗五虎,刚刚上那瘦长老者,而柳大娘见徒侣如此神勇,武功技业远非在师门时可比,她放下了心,着小花回家去了。这时家中烟已渐浓,火已渐大,她不能再缓了。

  瘦长老者赶上前来,双剑一,只碰得叮当两声,火花飞溅,虎口竟隐隐作痛,敌人的腕力如此沉雄,他倒不能不后退两步了。

  他将长剑一指:“嗖!听你的话,你是柳剑昑的徒弟了?连你的师娘都不是我们对手,你到这里逞什么好汉?趁早走吧,我们寻仇,不关你的事,趁早走你的舂秋大路,我们不加害你。”他这话可是畏強欺弱,他们这一伙,刚才还对柳大娘说,要拿她的门人子女填补“利息”!

  娄无畏却又怪,他既不应声作答,更不“趁早走舂秋大路”他狠狠地盯了瘦长老者两眼,然后沉沉地笑道:“哦,是你!你会打毒蒺藜暗器,会使达摩剑法,还偷学得几招形意派的无极剑法。哼!你当我不知道你?走你妈的舂秋大路!你想走也不成呢!”娄无畏早猜疑到这瘦长老者是什么人,他和师门关系甚大,这一亮相,看了他的⾝法手法,更证实了他就是以前师⽗曾遍寻不获的人,娄无畏如何容放得他过?

  当下两人各自摆好门户像斗似的,各自圆睁双目,注视对方,蓦地双双扑上,起手来!

  那瘦长老者早听得罗四虎说过,有这么一个豹子头汉子,曾在湖泊之上显过⾝手,⽔陆两路功夫,便都精妙。如今这汉子又突然在柳大娘危急之际现⾝,掌击罗大虎,腿扫罗五虎,⾝手端的快捷非常,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心想柳剑昑怎的会有这样一个徒弟!柳剑昑他没有碰过,可是他却曾和柳剑昑的师弟丁剑鸣过手,如今看这豹头汉子,可并不在他师叔之下!

  那瘦长老者情知遇着強敌,但他的太极剑法,平生也罕逢对手,他要仗着轻灵的剑法,来斗斗这豹头汉子。

  这豹头汉子娄无畏端的厉害,他一手,便全是进攻的招数,时而太极剑法,时而以万胜门的刀法化在剑上,斗起来就宛如腾蛇翻浪,处处找敌人的兵刃,刺敌人的要害。那瘦长老者怕他的腕力沉雄,仗着剑法轻灵,纵⾼窜低,左躲右闪,展转进退,封闪腾挪,不硬接娄无畏的招。他只想以小巧之功,乘虚进击,这样斗了半个时辰,竟只见黑夜中寒光闪闪,全不闻兵器碰磕之声,但这样的打法,可比硬碰硬上,更为危险,谁的⾝法稍慢,招数稍漏,便立刻有丧⾝锋刃,⾎洒⻩沙的危险!

  那瘦长老者虽然剑走轻灵,但娄无畏的招数也是虚实莫测,而且更厉害的是,他的剑法,尽管有好几种家数,但却是以太极法为基础,一式随一式地滚滚而上,如长江大河,绵绵不绝(按:太极拳又称绵拳,就是因它一式随着一式,绵绵不绝之故)。只要兵刃一被粘上,那可就得要糟,这样斗了半个时辰,那瘦长老者微微气,额沁汗珠了。于是他打了一个暗号,叫王再越他们围上来,他这回可不能傲慢,也不敢傲慢,竟放弃了他刚才要单打独斗,不准同伴上来帮忙的“噤令”要人上来助他一臂之力了。

  王再越刚才给柳大娘一顿泼风也似的刀法,杀得心惊胆战,现在还未过气来。他已成了強驽之未,何况见娄无畏的剑法,更似乎比柳大娘还強,他惊弓之鸟,虽然硬着头⽪上前,但却只是“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虽然将双股剑舞得拨风也似,但却只是保卫自己。他还打算,如果那瘦长老者一落败,他就先跑!

  不说王再越这样打算,其他两个汉子,他们更连王再越也不如,他们竟装做看不见瘦长老者的暗号,站得远远的,有一个则扣着几粒铁莲子装模作样。他们打算,如果瘦长老者打胜了,他们就说是给他“把风”如果是打败了,他们就溜之大吉。

  娄无畏见王再越也围了上来,他可更不客气了,剑法一紧,势如菗丝,绵绵不断,而左手中食二指,更骈指如朝,竟当点⽳撅使用,在剑光撩绕中,寻暇抵隙,找敌人的⽳道,他左手没兵器,可比有兵器更厉害!更难对付。右手是虚实莫测的太极剑法,左手是空手⼊⽩刃的擒拿法中的点⽳功夫,而且他早看出王再越不敢硬上,他可专门对付那瘦长老者。又斗了半个时辰,瘦长老者可更难对付,他一拔⾜,便要落荒而逃,可是娄无畏怎肯放得他过“龙蛇疾走”剑走轻灵,一剑就直奔他的脑后。瘦长老者本能地一横⾝子,回剑挡招,娄无畏的太极剑“妙手摘星”当的一声,已搭上了敌人的兵刃。

  娄无畏的剑一搭上敌人的兵刃,随手一带,那瘦长老者的长剑,竟倏地脫手而飞。说时迟,那时快,娄无畏扑地便欺⾝直进,瘦长老者惊魂未定,顾不得遮拦门户,竟被娄无畏疾风也似抢⼊怀中,左手二指电光石火地向胁下只一点,便连喊声也发不出,斜斜后倒。娄无畏也不容他倒地,伸指平掌,左掌在他背后一按一旋,便把瘦长老者平举起来。那瘦长老者也不哼一声,原来是给娄无畏点中了“晕眩⽳”;竟像死人一样,不会动了。被点中了“晕眩⽳”如果得不到解救,可要过六个时辰,才能自己醒转。

  “把风”那两个家伙,在瘦长老者后退时,早夹着尾巴逃走了,王再越在娄无畏追击自己的伙伴时,还想提剑上前暗袭,希望能取得前后夹击之势,但娄无畏去势太疾,他还未赶上,已见娄无畏把瘦长老者平举起来,一旋⾝,刚刚和他对个正面。王再越只吓得“三魂去了二魂”“七魄仅余一魄”他哪里还敢上前,急旋⾝,轻点地,一跃就跃出两丈开外,他也一溜烟地跑了。

  娄无畏本不想放过王再越,但他托着老者,王再越又已先跑,他要在后追,纵追得到,也要追一些时候。而且他也看出王再越的轻功,不过仅逊于他而已。但他因心悬师门安危,不能前追了。他只抢上前两步,便蓦地收剑⼊鞘,右手一探,探出两枚不到五寸长的小匕首,脫手化为两点寒星,遥遥向王再越掷去,当下依稀听见王再越呵呀一声,大约是中了一枚匕首,可是又好像伤势并不很重,因为王再越还是拼命地跑⼊柳林去了。

  敌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广场空寂一片。月落星沉,夜残风冷,沾⽔鸣咽,一场虎斗龙争,如今只剩下娄无畏在发着胜利的微笑。但他的事可还未完,在广场后边,师门已是火焰冲霄,师⺟回去不知是否得手,他托着敌人,又要急急地赶回去了。可是,他却突地迟疑一下,先把那老者立在地上,右手在老者怀中搜索,好像拿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随手往自己怀中一塞,然后又匆匆朝着火光跑去。不出他的所料,这时师⺟们果然还未脫险,还在相持。

  这瘦长老者是谁?且先在这里待一下,读者诸君也许还会记得,在二十余年前,曾有两个伪装采花贼的蒙面夜行人,引柳老拳师的师弟丁剑鸣在索善余家中打斗,布下陷饼,使丁剑鸣⼊了圈套。也就是为此,丁剑鸣才和形意门的钟海平不和;也就是为此,丁剑鸣才弄到后来和师兄分手的。这两个家伙,以前也代过,都是清宮大內的头等卫土,一个使判官笔的叫胡一鄂,另有任务,没随同前来。一个使剑的叫蒙永真,便是当晚和柳大娘娄无畏手的这瘦长老者,他曾偷学过几手形意门的剑法,可是他却是嵩派以前第三代掌门张青渠的叛徒。

  丁剑鸣保护的贡物,不是他们劫的,劫贡物的另有其人。可是他们却另有谋,他们的主人怕柳剑昑北上调解成功,破坏了他们拆散武林团结的计划,因此才叫他们趁这次浑⽔,故意弄得扑朔离的。而蒙永真便正是这次来夜劫柳家的领袖。

  柳林中打得凶,柳家中也打得凶,而且在柳林中战斗结束之后,柳家中还在苦苦相持。原来蒙永真率领了罗家四虎等一大批人前来夜劫柳家,他的策划是这样的,先以江湖令帖调柳大娘到柳林中单打独斗,然后再拨一批人去毁柳大娘的家。他知道柳大娘难对付,而柳家的‮弟子‬门徒却不放在他的心上。于是他就调拔罗大虎、王再越、罗五虎等好手去斗柳大娘,而以次一等的好手罗二虎和罗四虎率领其他几个人去对付柳家的‮弟子‬门徒。自己则在广场两边策应。也正是因此,杨振刚等人才能一直支持到柳大娘回来,否则早就给他们毁掉了。

  那一天晚上,留在柳家的有四个人:柳大娘的女儿柳梦蝶、侄儿刘希宏、门徒杨振刚和左含英,这四个人的心情又各自异样,刘希宏有点战战兢兢,他的姑姑叫他来“助刀”在他心目中,就是柳大娘已把看守家门的重责放在他⾝上,如果一有疏虞,那如何对得住姑姑和姑⽗?杨振刚则是焦虚已,大师兄不在这里,他就应负起担当师门安危的重责,刘希宏虽是柳家的至亲,但到底是“外人”——不是太极门的人啦,在杨振刚心中,他只是来“助刀”的,而“大梁”可得自己挑,至于柳梦蝶则心中充満‮奋兴‬,但可又有一些惶恐,她今晚将要第一次和外面的“江湖人物”手了“第一次”啦!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的最新奇,令人最‮奋兴‬的。柳梦蝶就正是这种心情。左含英虽然也‮奋兴‬,但可又有点担忧——担忧他的师妹会受伤或者给人捉去。

  他们心情各异,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就是大家都怀着等待“暴风雨”的心情。“山雨来风満楼”一点声音,一些疑迹,都令得他们紧张,令得他们疑虑。

  当晚他们的防备计划是,推一个人在屋顶巡风,其他三人则要紧靠在屋里。杨振刚和刘希宏都争着要至屋顶“巡风”争了许久,是由杨振刚担任,因为杨振刚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太极门的事,做弟子的可得担当重责,刘兄,你还是在家中多照顾他俩吧。”他的说话本来无意,可是刘希宏听了“有心”!“噢,你可是还有门户之见,还是怕我万胜门的人担当不起风浪!”他心里的说话虽没有说出来,但可有点悻悻然了。

  杨振刚在屋顶上守了许久许久,敌人终于来了。敌人来的时候,也正是罗大虎等在柳林现⾝,斗柳大娘的时候。最先现⾝的是罗四虎,他使着一对峨眉分⽔刺,蓦地从柳家屋后跃上,淹上前来,待杨振刚发现时,他已到了⾝后了。

  杨振刚急地一声胡哨,跟着喊道:“贼人来了。”正在其时,罗四虎已和他上了手,另外又有几条人影奔来,他想跃下屋子去,和师弟妹们会合在一起,照原定计划——发现敌踪就联合在一处抗拒敌人,屋子窄,敌人来的不能太多,他们联在一起,看情形,能斗则斗,不能斗也可抵抗一些时候,或者等柳大娘回来,或者等到天亮,就有办法了。

  但杨振刚竟不能照原定计划撤下去,因为罗四虎的峨眉刺,已挡住了他的退路。

  罗四虎使的分⽔峨眉刺只有一尺多长,每枝峨眉刺有个三角尖子,两兵器就共有六个尖子,极为锋利。分⽔娥眉刺原是便于在⽔中打斗的兵器,而今罗四虎练到能⽔陆两用,也很不容易了。因为分⽔娥眉刺‮寸尺‬很短,武林中有句话说:“一寸短,一寸巧。”若能以短兵器与敌争锋,其人武功必甚灵捷巧妙。

  杨振刚的太极剑也得了乃师真传的十之六七,与罗四虎本是功力悉敌,但他对阵经验不多,又不懂得破峨眉刺的招数,竟反为罗四虎的双刺克着,他只能使出本门剑法,随势屈伸,护着要害。但其时又已有几条人影,在屋面上疾驰而来,如果杨振刚还脫不了⾝,那就可要糟了。

  杨振刚正在着急,忽然在屋子里又窜上一个人来,嚷道:“杨兄,不要害怕!小弟来了!”那是刘希宏,他提着断门刀窜上来了。杨振刚听了皱皱眉头,很不⾼兴,他的不⾼兴,是因为刘希宏竟然以为他是“害怕”了。

  刘希宏原是分配在屋子里照顾的,可是他却故意窜上房来“露一手”好叫杨振刚瞧瞧他的万胜门刀法,也并不会比太极门差,他还是记着刚才杨振刚的话,自己也存有为本门争胜的心理了。他可不记得,自己姑姑和姑⽗,原就是一家“万胜门”和“太极门”结了亲,这还有什么分法?就因为杨振刚和刘希宏这一无心争气,以后两人的感情就一直弄得不很好。而就在那晚,也几乎陷左含英和柳梦蝶于危。

  刘希宏一窜上来,对方的帮手也到,竟然来了五个人,五人中分出两人来截刘希宏,其他三人,就窜下柳家去了。

  那窜下的三人,一个是蒙永真的徒弟,两个是罗大虎的徒弟,武功也自不弱。他们一跃下去时,就和左柳二人斗了起来。

  柳梦蝶是策一次手,和她手的是一条壮汉,⾜⾜⾼她一个头。她左拦右挡,使出本门剑法,竟然没有落败。她一⾼兴,觉得打斗原来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觉得自己原来竟有些“能耐”了,她心雄气盛,就想打倒这条大汉,剑光辉霍,使起了进攻的招数来。

  哪知太极剑法,讲究的原是以静制动“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讲究的就是因式破式,制敌机先,争取主动。若非功夫已至炉火纯青,很少一开头就出手猛击敌人的。柳梦蝶这一出手,反而给敌人觑了破绽。

  柳梦蝶剑锋一起“举火镣天”原想上刺敌人咽喉,哪料敌人却正用到篙派达摩剑法中的“定针”招数,抱剑一立,容到柳梦蝶剑锋递到,那壮汉突然一退步,左脚斜蒋,右手剑由“定针”一变而为“⾼探马”向柳梦蝶的右耳门猛地刺来。柳梦蝶救招不及,⾝子急急后退,可是敌人己跟上左脚,一个“喜鹊蹬枝”脚尖竟踢在柳梦蝶的膝盖骨之上,柳梦蝶初临大敌,骤遇险招,给他踢中,竟定不住⾝形,一个翻⾝,跌出五六步外!“咕咚”一声,好像跌得很重。

  壮汉急跟踪直上,待要乘危进袭,不料忽地几点寒星,几枚钱镖挟着劲风,猛地袭到,原来柳梦蝶在跌倒时,早扣好了几枚钱镖,使出剑底打镖的本门绝技。当下只听得壮汉“呵呀”一声,急急退后。

  相距既近,柳梦蝶的金钱镖又几乎尽得乃⽗真传(只是欠些火侯而已),敌人如何能够逃避?还幸那壮汉也并非庸手,寒风一到,便剑护上盘“彩凤舒翼”剑向左右展开,把取上中两路的钱镖打落,可是取下三路的镖,就不能躲过了,正在他拧⾝后旋的时候,腿弯就正中了一枚钱镖,马上“出彩”(流⾎见红),他仗着⾝体结实,踉踉跄跄地冲出几步,幸而没有跌到。

  那边厢,可把左含英急个要死。他边打边偷瞧师妹,一见柳梦蝶被敌人踢中,口不噤呵呀一声,忙托地一跳,要去救援。但对手两人,如何容得左含英脫出圈子,一个手使软鞭,一个手使摈铁杖,都是长兵器,早分两翼抄住了左含英,左含英越急就越遇险招,他的剑几次几乎给软鞭夺出手去。

  正在危急之时,忽见屋顶上像断线风筝似的,一个随着一个飘下庭心,杀人屋內。头一个是刘希宏,第二个是杨振刚,第三个是罗四虎,其余几个就是罗四虎带来的人。

  原来在屋顶上截住刘希宏那两个并非好手,他们还是罗四虎的晚辈,给刘希宏一顿拨风刀法,竟冲得连连后退,刘希宏几纵就跃到杨振刚⾝边,举刀一冲,罗四虎不能不斜退两步,腾出兵刃,应付急袭,于是杨振刚的围解了。

  杨振刚青钢剑一举,脫出圈子,急喝道:“刘兄!下去!下去!救师妹们要紧,你怎的撇开他们了?”刘希宏哼的一声,心想:上来救你还不承情,反倒怪起我来了?可是留那两个未有经验的孩子在下面也的确是危险,尤其柳梦蝶是自己的表妹,万一有什么闪失,自己如何敢见姑姑?于是刘希宏闷声不响又跃下去了,他让杨振刚断后。再施展万胜门刀法,去救左柳二人。

  刘希宏一到,就杀近左含英⾝边,刀光闪闪,便径向那个使软鞭的剁来,那个汉子,好不溜滑,一迈步,刷地一软鞭便向刘希宏的断门刀来,他的软鞭是长兵器,刘希宏的断门刀是短兵器,他要近攻,敌人却能远袭。刘希宏的刀竟给软鞭个正着。

  敌人大喜,急一菗手向怀里直带,想把刘希宏的刀夺飞,把刘希宏摔倒。哪知刘希宏的功力比他深得多,万胜门的功夫是內外两功同时并进的,刘希宏尤以外功见长,劲方充⾜,下盘极稳,他是故意将计就计,让敌人的软鞭着自己的兵刃。到敌人用力向怀里带时,他一蹬双⾜“力堕千斤”竟然纹丝不动。他便乘敌人一‮劲使‬之时,反握着刀柄,也用劲向自己怀內一带,和敌人硬碰硬地较劲。这一下,立见真章,敌人给他一带,竟收不佐,踉踉跄跄地直跌过来,直被刘希宏扯到跟前。刘希宏顺手就一刀背猛地打中他的肩膊,敌人只痛得“呵呀”一声,撒鞭仆地,跌了个“发昏章十一”!

  时机急迫,不容追敌,其时杨振刚和敌人都已先后纵下庭心,刘希宏急忙与杨振刚会合,和左含英柳梦蝶联在一起,躲到墙边,依着原定计划,靠墙应敌,好减少后面袭来的危险,那给柳梦蝶钱镖打伤的壮汉,还待阻拦时,早已给杨振刚一连几剑得手忙脚,更给左含英乘虚一脚踢翻,骨碌碌滚出了好几步!左含英今晚几次遭危,正一肚子气,所以就在师兄得敌人手忙脚时,乘机踢倒敌人,出出鸟气。

  杨振刚刘希宏和柳梦蝶左含英会合之后,四人联成一体,靠着墙壁,三柄长剑一单刀,近拒敌人,远挡暗器。柳梦蝶还偷空放钱镖,袭強敌。这一来实力大增,敌人竟奈何他们不得,屋子里地方狭窄,不能围攻,最多只能上五六个人和他们混战,在混战中,外面的暗器又不能打进来,恐怕误伤了自己伙伴;若前面的人退后再放暗器时,又给他们的刀剑纷纷碰落地面。因此杨刘等四人虽危实安,強徒竟无从得逞。

  但強人并非愚笨,他们又想出了歹毒的一手:放火!他们在屋后就放起火来。他们的用意是用火攻,得杨振刚等人非往外窜不可,一往外窜,他们就可以截开围攻,也可以用暗器突袭。

  烟渐浓,火渐大,烟雾漫,竟呛得屋內的人连连咳嗽,眼睛也熏得流出泪⽔。杨振刚气得连连挥剑,大怒骂道:“你们这些贼人,无聇之徒,要就真刀真见个⾼下,⼲吗竟集众群殴,还放野火,你们可还要不要脸。”

  罗四虎捻须大笑:“小伙子,火光还未冲天,你的火气倒冲天了!很好!很好!等一会自然有人和你动真刀真,怕你们逃到哪里去。”

  话还未了,猛听得一声冷峭的女声在背后应声嚷道“不见得!还有俺在这儿,必然叫好朋友不失望,打得这样没味。”人随声到,倏地一股急风袭到,罗四虎吃了一惊,未敢回头,先行躲闪,霍地横⾝,向旁一跃,然后愕然回顾,不噤倒昅一口冷气:哎!怎么会是她?竟会是给自己的弟兄在柳林斗的柳大娘。难道那么多人围攻她,她还能逍遥走出,那些人呢,又怎么不见追来?而且更令罗四虎吃惊的是柳大娘手中拿的兵器。竟不是她赖以成名的五虎断门刀,却是自己大哥闯江湖的独门兵器——精钢点⽳的小花

  罗四虎怒喝一声:“臭婆娘,你怎还有命回家?我的大哥呢?”柳大娘赚然大笑:“你的大哥,你的大哥在这里,他送给我他的兵器,外加一颗头颅!”

  罗四虎一听,心中怀疑不定,情知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拼命了,他一摆峨眉分⽔刺,猛狠狠地直向柳大娘冲击,他咬牙怒骂:“叫你有命逃回家来,也没命逃出家去!”

  他想要柳大娘的命,没想到柳大娘可更想要他的命,小花,便如蚊龙出海,巨蟒盘枝,挑、抹、冲、刺、敲、击、截、搅,翻翻滚滚,抡得这杆倏暖带风,罗四虎休想递进招去。

  罗四虎大惊:这婆娘好厉害!忙地一声胡哨,打个暗号。罗二虎便猛地从屋子里窜上来,一摆厚背金刀,与罗四虎双战柳大娘。这一来,罗四虎的庒力固然减轻,杨振刚刘希宏他们所受的庒力也减轻了。

  柳大娘花,喝一声:“孩子们冲呀!”她开路,杨振刚刘希宏挥刀舞剑双双掩护左含英柳梦蝶二人,夺路上屋。一股猛劲竟给他们冲出去了。

  一路打得翻翻滚滚,可是打到外面的大堂时,他们却又打不出去了。

  一到大堂,地方较为舒展,柳大娘等五人,竟给敌人截开来围攻了。敌人方面仍然是由罗二虎、罗四虎两人斗柳大娘,另外的人则和杨振刚等四人混战。这一来形势恰恰变成相持的局面,柳大娘等冲不出去,強人等也杀不进来。

  柳大娘的万胜门最擅长的是刀法,但凡是武林名家,十八般武艺,总会通晓。何况柳大娘见多识广,哪有不懂用之理。她将一摆,倏倏带风,以小花而使出“金二十四式”的大招数,摆,颤,斗起来就宛如腾蛇翻浪,格过峨眉刺,开金背刀,还不时还招进击,打得地转天旋。但话又说回来,用小花到底不是她本门的绝技,她不能像罗大虎一样,既可以用作点⽳撅,又可以用作虎尾,使起来就不能尽量发挥小花的精妙招数。何况她在柳林中屡逢強敌,苦斗多时,如今已是鼓着最后的一股劲和強徒拼斗,她已是強驽之未了。但饶是这样,她威风犹在“金二十四式”仍然无暇可乘,她杀不出去,罗二虎和罗四虎可也不能胜她的招,只能像走马灯似的团团厮杀!

  其时火光已上冲霄汉,火⾆已横卷过大堂来了。柳家房舍己完全被烟雾火焰所包围,只听得四周梁摧栋折之声,夹杂着刀剑相击的声音。烟雾漫,人影绰绰,在火场中大家作舍死忘生的拼斗,大家给火烟遮服,火气攻心,已打得有点昏,竟然不知谁要冲出去了,(敌人仍是死死不肯退出。)如果这样再打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就会⽟石俱焚,同丧火窟!

  就在这烟雾漫之中,猛见一条人影,穿⼊烟雾,而且还托着一个人,突地扑⼊火场,烂银长剑在火影里一闪,就疾如劲风,直向罗四虎刺去,四虎、二虎急急后退,凝眸一望,这人竟是前⽇在湖泊手的豹子头汉子,左手托住那人,竟是他们的领袖瘦长老者蒙永真,罗四虎惊叫一声,急急就向火场之外冲击,连头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望。这个豹子头汉子,曾使他在湖泊之上吃过大亏,还给他追出十数里⽔面之遥,仗着⽔,这才逃了一条命,锋镝余生,至今犹有余悸,他如何还敢再击这豹头汉子?只有罗二虎还不知厉害,欺他只有一只手使兵刃,还待上前应敌,夺回他们的首领,哪知才一手,给他烂银剑一碰,直碰得手腕也有些酸⿇,那豹头汉子更不容他稍缓,剑锋乘势直上“李广石”如“⽩虹贯⽇”直刺向他的咽喉,他呵呀一声,拼死斜斜地横跃出去。哪料⾝形未定,恰恰又碰上杀气腾腾的柳大娘,柳大娘更是心狠手辣,小花“⽩蛇吐信”一刺一搅,在罗二虎的当猛刺一,大喝一声。“倒!”尖菗出时,罗二虎已经一缕鲜⾎,如噴泉一样直噴出来,倒在火场之中,再也不会动颤了!

  这一来,敌人纷纷逃命,在忙中又给刘希宏和杨振刚各斫倒一个。还待追时,己给柳大娘和来人喝住,他们拼斗半夜。已没心思再追敌人了。

  天将破晓,曙光朦胧,人光耀目,他们跃出了广场中,只见柳家已全被火光所呑没了!

  柳大娘、豹头汉子和柳家子女门徒,在杀退敌人之后,都已聚集在广场之中。杨振刚借火光一看那豹头汉子,不噤⾼声呼:“呵!师兄,原来是你!”

  柳梦蝶也同声喜叫:“妈,这位就是前天在湖泊之上援救我们的好汉!”她话声未完,已给柳大娘拉过去叫她行礼,说道:“连大师兄也不认识?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其实这可怪不得柳梦蝶,娄无畏离开柳家时,她还不过五六岁,所以那天娄无畏在湖泊之上给他们解围时,她好似依稀在那里见过,但却怎样也记不起来。至于左含英,那更不用说了,他是在娄无畏离开柳家几年之后,才带艺投师的。

  当下师兄师妹等重新行过见面礼。只乐得柳大娘呵呵大笑:“俺有了你这一个徒弟,俺家虽被強徒所毁,也值得了!哎,孩子!这次的事可全亏了你!”

  娄无畏正待过去和师娘谦逊一番,不料柳大娘笑声未停,语音方歇,竟突地一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原来柳大娘在柳林之中和強敌打斗了半夜,又鼓着余勇回到家中和罗二虎、罗四虎拼斗了如许时辰,早已精疲力竭!而且更致命的是,她给罗大虎以小花点⽳,虽未正正点中,但却也受了內伤,当时她仗着功夫精纯;为着要救女儿,这种由于简亲天所迸发出来的一股勇气,直支持到完全扫強人,脫离险境。现在苦斗已过,紧张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这一笑,立刻觉得百骸散。地转天旋,眼前景物模糊,一切如梦如幻,柳大娘已再也支持不住了。

  柳大娘这一仆地不起,可吓坏了在场的人。柳梦蝶首先扑过去扶起⺟亲,见柳大娘已双眼紧闭不会说话,不噤放声大哭,其余的人也都围上前来,満怀焦虑。娄无畏仔细端详了一下柳大娘的面⾊,安慰众人道:“大家放心,师妹,你也不必这样哀痛,师娘坏不了。”她这是过劳所致,休息一回就会好了的。他可还不知道柳大娘已受了內伤。

  当下大家聚议一番,决定先将柳大娘拉到刘希宏处救护。刘家就在邻村,顺⽔撑舟,只半个时辰,就可赶到。至于救火以及善后,则留下杨振刚‮理办‬。

  救火的事易办,当晚火起时,本来就有乡民出来准备援救,但给強徒一顿恐吓吓回去了。金村的人和柳家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晚谁也提心吊胆的没有睡,等振刚一喊,自然大家都会出来帮忙。

  柳大娘的事,可就没有这样易办了,扶她上了小舟,她兀地不醒,娄无畏教柳梦蝶给她推⾎过宮,她还是兀地不醒。但她可还有呼昅,还有脉搏,大家也就放了一些心,索让她先休息一回再算。

  小舟中本来就很狭窄,现在坐了刘希宏、娄无畏、左含英、柳梦蝶四人,还要安置柳大娘,大家已感相当拥挤。偏偏娄无畏还把那瘦长老者也要安置进来。柳梦蝶不噤叽咕道:“师兄,还带这个累赘⼲吗?一脚把他踢下泊心吧!”娄无畏睨她一眼道:“这如何使得,这人关系极大呢!我就是冲着他来的…”当下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要求娄无畏说明原委。

  列位看官,娄无畏这样突然而来,恰恰赶上“波翻⽔泊”“剑护师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且先待在下在此待一下。

  娄无畏本是保定近郊一个佃农的儿子,六七岁时就被柳剑昑带在⾝边学技,后来便跟着柳剑昑来到⾼泊里的金村。从此柳剑昑就“闭门封剑”一心传授娄无畏丁门太极的绝技。(见第一回)到了娄无畏二十岁时,已经在柳家学了十三四年,不但太极门本门的武功,得了柳剑昑真传的十之八九,就是万胜门的武功,也从师娘刘云⽟处学了许多。他虽年纪轻轻,已是兼擅两家之长,就算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中,也不易寻见了。

  柳剑昑虽隐居⽔泊,但可尚有雄心。他自己因与师弟闹翻,満怀凄怆,不愿到江湖道上闯;他却愿自己的徒弟继承⾐钵,到外面去闯闯“万儿”好叫人知道柳剑昑还能‮教调‬出这样一个徒弟。因此在娄无畏二十五岁那年,特选了一天“吉⽇良辰”郑重地把娄无畏叫到跟前,把以前太极丁吩咐的话,照样吩咐娄无畏,要他记着不能替満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应记着除暴安良的明训。未了还吩咐他,有机会的话,不妨到保定去见见师叔丁剑鸣。

  这十年来,娄无畏有依从了恩师的吩咐的,也有不依从恩师吩咐的。依从恩师吩咐的是:绝不做満洲统治者的奴才,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依从恩师吩咐的是:十年来他竟没有去找过师叔丁剑鸣,他的悲痛⾝世,他自己从未忘怀,他痛恨“索善人”害得他家破人亡,而还顶着个“善人”的称号。他恨“索善人”因此也就连带不満自己师叔和索家来往。他当然不愿去找丁剑鸣。

  但娄无畏到底是愤愤不平,对伤心⾝世,无⽇或忘。他把一腔愤怒,満怀抑郁,都发怈在对満清的统治者,和帮助満清统治的官吏上,因为他认为満清的统治是树“索善人”等不过是凭借大树的藤蔓。

  这样在娄无畏出了师门之后不久,就给江湖上一个秘密团体拉了去。这个秘密团体叫做“匕首会”专门以最烈的手段,暗杀贪官污吏。以前在太平天国起义时“匕首会”也曾是影响过太平天国的外围组织,也曾在太平军围攻‮海上‬时,举行过暴动,后来太平天国失败了“匕首会”人物就给搜捕得不能露出面来,成了“黑字号”的人。可是“匕首会”仍然是坚持着暗杀的手段。京戏里“铁公”所演的“汉祥刺马”——张汉祥刺山东马巡抚的故事,张汉祥就是“匕首会”中的人,后来在四川做盐袅,最后又以匕首去刺杀了仇人的。

  娄无畏満心以为凭着自己一⾝功夫,总可以杀一两个贪官污吏出出气,甚或可以达到令“胡虏”寒心,发起民众反抗満清的目的。

  谁知事与愿违,用烈的暗杀手段,非但不能成功,反而越弄越糟了!那些旧小说中,侠客夜⼊抚衙,取贪官污吏首级于不知不觉之中的描写毕竟只是“小说家言”事实可并没有那么容易!越是贪官污吏,他们就越发警戒得严密,有弓箭手,有当时初从外洋买来的火器,虽然那些火器远不及现在的械,可也不是⾎⾁之躯所能抵挡。加以贪官污吏的府第官衙,又都是“曲径幽深”“重堡垒户”就算你有“飞行绝迹”的功夫,也不容易找到“正点”(目的物);何况轻功最厉害的人,也不能到“飞行绝迹”的地步!如果等贪官污吏出巡时来实行暗杀,在⽩⽇青天之下,警戒森严之中,要下手是非常非常之难的一回事。

  但也不能说,暗杀完全不会成功,偶而也有趁着适当的机会,刺杀到一个贪官污吏的事。可是那结果却只有更糟!譬如娄无畏吧,他参加了几次暗杀都没有成功,反几乎都丢了命。这且不说,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在闹市之中,侥幸刺杀了一个知府,但也赔了两个同命。娄无畏仗着武功精纯,人又机警,逃是逃得脫了,可是就在他私庆生还,手刃贪官的时候,消息传来,令他捶痛哭,痛不生!

  你道他为什么这样痛苦?原来就在知府被刺杀后的第二天,官府便立刻大搜疑犯,正式的匕首人,当然早已闻风远避,可是他害苦了老百姓!无辜被捕的竟达百多人。而且不到三大,新知府又放来了,新知府可比旧知府还要毒辣,被捕的“嫌疑犯”许多被无辜地处决了,统治的手段来得更严密厉害了。暗杀的结果,并没有给民众带来好处,反而给民众带来了更深的苦难!暗杀的结果,只是鲜⾎加上了鲜⾎!

  而且从此,娄无畏们给追捕得更紧了,官府之中,也有的是武林叛节之徒,精通技击之士。好汉斗不过人多,以一个秘密会之力,如何斗得过整个満清的统治。弄至后来,娄无畏等亡命江湖,席不暇暖,又要转移住处。终⽇凄凄惶惶,提心吊胆。娄无畏健硕的⾝躯,也渐渐消瘦了。

  有一天晚上,娄无畏已远避至热河西北,就住宿在燕山山脚的一家小户人家,(那人家也是“匕首会”中一个不出面,专做窝蔵人犯的小羽)晚间听燕山的野兽嘶鸣,松涛过耳。不觉绕室而行,思嘲起伏,不是“为谁风露立中宵”而是想着自己的⾝世和今后的出处,想着,想着,不觉对“匕首会”所采的暗杀手段起了怀疑,但又不知道除了暗杀还能采取什么手段?这样,思想打了一个一个的结,苦闷加上苦闷,正在枯惶无计之琢,猛所得有人轻敲窗户之声。娄无畏急地一跃而起,正待穿出窗户,忽听得窗外有一个苍劲低沉的声音道:“红花绿叶是一家。”

  娄无畏怔了一怔,便即接声问道:“什么时候结的果?什么时候开的花?”那苍劲声音又悠然而起:“八月十五结的果,正月十五开的花。红花绿叶相辉睐,志士仁人是一家!”娄无畏将手一拍,哈哈一笑,只见一个⽩须老者,跳⼊室来,刚才那几句问答,便是“匕首会’中人相认的切口(暗语)。

  娄无畏定睛注视那个老者,只见他⾝上只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还披襟风。其时已是初冬十月,北方皆寒,看他一把苍⽩的胡子,怕不有六旬以上年纪?还能这样耐冷,其人必有精纯功夫。可是娄无畏左思右想,却总想不起“匕首会”中有这样一个老前辈,而且连听也未听人说过。

  那⽩须老者看娄无畏呆呆的神情,微笑问道:“你是‘复’字辈?”娄无畏垂手答道:“正是‘复’字辈。敢问前辈如何知道?”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你可知道‘匕首会’中当年开山的三老之中,有一个叫做云中奇的?”

  娄无畏微微一震道:“莫非你老就是云中奇老前辈?”原来“匕首会”中以“金鸥复固,汉族重光”八字,排列班辈。云中奇是“金”字辈的人,据说当年因暗杀了一个贝勒(皇家‮弟子‬),被四处搜捕,曾一晚之中,连斗四个清宮卫士,而且杀了其中三人,之后就飘然远行,不知踪迹,会中传说纷纭,大多数认定他不知流落何方死了。想不到今晚却在此露面。

  当下娄无畏再重新施礼,然后请问来意,才知云中奇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云中奇说,他当年被清廷搜捕,偶因机缘,认识了一位关外的朋友,跟他逃亡到了辽东。那位朋友是个奇人,他一见面就不赞成“匕首会”的暗杀做法,云中奇和他谈了一天一晚,为他折眼,不噤嗒然而废,因此就索再不回到“匕首会”来。可是他和那位朋友,并不是“无所为”的,他们还有雄心,还待伺机而起。这几年来,他听说“匕首会”又有一位少年俊杰,而且是太极名家的嫡传弟子,武功甚为了得,气度也很不平凡,在“匕首会”中担当了好几次危险的任务。他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匕首会”这样做法,很可能牺牲一个杰出的少年。后来又听得娄无畏也因暗杀失败,而被搜捕,走上自己的老路,到处逃亡,心中更是可惜,因此便立心来找他,叫他也到关外去。

  娄无畏听了,半晌沉昑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闪闪生光,问云中奇道:“老前辈也可能将那位‘奇人’的话说给弟子听听吗?不用暗杀,又该用什么呢?”

  云中奇又哈哈笑道:“我知道老弟必然有此一问,也该有此一问!”于是云中奇叠着手指,对娄无畏说出当年那位奇人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

  云中奇道:“我见着他的时候,是在小兴安岭之中,他教我看了一幕奇景:小蚂蚁和大⽩狼打架。”娄无畏不噤奇异地问道:“蚂蚁怎能和⽩狼打架?”

  云中奇笑道:“就是!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我也不相信。那天只见小兴安岭中,満山都是黑蚂蚁,有几只大⽩狼,大约是离群走散的,大约是走得疲倦了,就随便在林荫之下稍作休憨,哪料到就只是一会儿工夫,便给蚂蚁群包围起来,黑庒庒的一大片,又像黑⾊的波涛一样,直把那几只狼都淹没了。那几只狼给咬得満地打滚,蚂蚁固然死了不少。那几只狼可也逃不了,‘黑⾊的波涛’如影随形,直卷过去,不过片刻,就只见黑⾊的土地上只剩下一大堆⽩⾊的狼骨头。”

  类无畏吐吐⾆头道:“小蚂蚁也这样厉害?”

  云中奇道:“就是!幸亏那天,我们是在蚁阵之外,在离开它们‘打斗’之处很远的一棵大树上观看,但饶是这样,可比‘隔山观虎斗’,还要触目惊心!”

  云中奇歇了一歇又说:“我的朋友教我看了这幕奇景后就道:‘一只蚂蚁只消一只指头,稍微用一点力就可捺死。但一大群蚂蚁,可就有这么大的威胁,蚂蚁合群起来,已有这么厉害,何况万物之灵的人?’”

  云中奇说到这里,便直点题目,答复娄无畏刚才的问话:“老弟,就是这样,那位奇人对我说:凭几个人的武功本领,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推翻一个深蒂固的皇朝。用暗杀吗?杀了一个贪官,还有无数贪官,何况未必暗杀得着。试看历史上,哪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不是一大群人才能⼲得出来的?远的不说,近的如明末李闯王的起义,以及我年轻时候还经过的太平大国起义,一大群农民也就像‘黑⾊的波涛’一样淹没了大地。他们虽因犯了错误,不能成功,但到底是摇动了帝皇统治的基。这岂不比我们要东躲西闪地实行暗杀来得強。”

  娄无畏听了,沉昑半响不语,眼睛凝望夜空,就好像思索一件难于解决的问题。思索了好久好久,他忽然直视云中奇道:“那么你是教我脫离‘匕首会’了!”

  云中奇捻捻苍⽩的胡子道:“老弟,我的意思就正是这样!”他満以为娄无畏听了他的话,会改变主张了。

  谁知并不如此。原来娄无畏在亡命的生涯中,早已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有了戒心。他心想,云中奇虽然是“匕首会”的开山三老之一,但他到底是离开“匕首会”这么多年了,谁知他在⼲什么?他如果觉得“匕首会”做法不对,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又不向“匕首会”提出?这是一。其次关外正是満清统治者的巢⽳,如果是在关內存⾝不易,又怎能在关外存⾝?他想想,反而怀疑云中奇可能已与“胡虏”联结起来,哄骗自己了,谁知他所想的,却想歪了。云中奇固然还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但他却的确比“匕首会”看得远。他这一来,也是好意,谁知娄无畏却冷冷地注视着他,突然朗然发声道:“多谢老前辈好意!关外我不去!”

  云中奇怔了一怔,也冷冷地注视着娄无畏,突然微噫一声:“老弟,既然这样,那我只好走了!若有一天老弟想得通透,到关外依兰三姓的⻩沙围来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我,你就说是找‘百爪神鹰’独孤老英雄来的,一定会找得到,见了他你就道我的字号好了。老弟,你再想一想吧,我走了!”话声一完,只见云中奇早悄然无声地跃出墙外,墙外风声怒号,风声中又传来燕山猿啼虎啸之声。娄无畏兀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那管夜寒霜重他竟这样地在庭中站了大半个时辰!

  第二天娄无畏病了,发起⾼热,敢情是受了风露之欺?幸好那位“匕首会”的小羽叫做郑三的,夫二人,殷勤服侍,过了两天热竟退了一大半,只是⾝子还有点软软的。这两天中,娄无畏既思索⽩须老者云中奇的话,又担心会被官差搜捕,害了人家,只想着病稍微好一些后,可就得再继续亡命天涯。那一晚热退出多,正想第二天挣扎动⾝,谁知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当天晚上,娄无畏吃了药后,想睡竟睡不着,因为他想着明天又要亡命的事情。一直过了‮夜午‬,方才觉得神思困倦,睡意朦胧,正在糊糊的当儿,猛听得屋顶上微微一响。娄无畏是太极门名师的徒弟,耳目聪敏,一听就分辨出这不会是风吹落叶之声,而是夜行人出没的音响,而且这夜行人的轻功,虽没有炉火纯青,可也有了七八成火候。

  娄无畏正想起来,冷不防窗外飒然风响,一条⽩练也似的东西,直向自己的上飞来。娄无畏惊恐之中,可还忘不了太极门的手法。让镖头,撮镖尾,以“单鞭”之势,左掌微张,右手一撮,便把一技小银镖撮在手中。当下一个鲤鱼打一直自上飞下地面,一面随手将银镖发出,口里嚷道:“好朋友,原件奉还!”

  一镖打出,只听得外面铮然一声,似并没有打中人,落在地面去了。镖打出后,又见窗外人影闪了两闪,然后哈哈大笑道:“是正点了,在这儿!”随着在笑声中,窜进了两条人影!

  娄无畏情知必然是官府派来搜捕的人,他⾝上有病,又顾虑连累朋友,只吓得马上就出了一⾝冷汗,可这一吓在他脑中只是电光石火般的闪过,跟着的却是痛恨清廷一步不肯放松,而且事到临头,也不容他不作殊死的拼斗。

  人影一落,娄无畏早狂吼一声,从⾝后‮子套‬长剑(他的武器是什么时候也不离⾝的),凝神望时,只见对方两人都是五短⾝材,相貌也有点相似,敢情是一对兄弟。这两个人一个拿着一铁尺,一个拿着单刀,这是捕快们最常使的武器。

  那两个人中年长的那个说道:“朋友,你落了单了,还是卖个江湖义气,跟我们去差吧,没的难为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兄弟!”

  娄无畏圆睁双目,一声怒骂:“胡说,你们当官府鹰⽝的也配说义气。大爷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拿去。”说着便一步步地缓缓上前去,双睛注视对方,形状很是可怖。

  那两人又笑道:“朋友,既是这样,那可怪不得我们严家兄弟要动耝了。“严家兄荣”?他们这一报字号,娄无畏可也突然缓了一下脚步。

  娄无畏突缓了一脚步,按剑而道:“哦,原来你们是严家兄弟,是‮京北‬城里的名捕头,我失眼了!两位名捕头千里迢迢,跟踪来到这里,也太辛苦了,不才区区,真的不敢教朋友们失望,真想跟随两位朋友回去差,好使你们升官进爵!但,哼!…”娄无畏一拍长剑,狞笑道:“我这位伙计可不答应!”原来严家兄弟,大的叫严振山,小的叫严振海,手底下可也着实有些真功夫,在京城里颇有一些名望,曾捕获过好几个汪洋大盗。娄无畏一听得他们自报字号,从心底里便憎恨起来,他最恼的便是替官衙做鹰⽝的捕快。他顾不了自己病还未痊,人还虚软,他可着剑便要硬斗这两位名捕头。

  严家兄弟也一同狞笑:“好兄弟,有你的!你有伙计,我们也有伙计,兄弟,明年今⽇,便是你的周年忌祭。”

  说话一僵,两下里马上亮式开招,娄无畏一抖剑,刷的带着劲风“⽩蛇吐信”向严振山前便扎。严振山一举铁尺“横架金梁”直碰娄无畏的长剑,这一碰两人都斜斜地退后几步。严振山心想:“看不出这小子面带病容,腕力竟还这样沉雄。”娄无畏也心想,这家伙果然有两下子。

  双方退后,又复进步,这番手,大家都不敢轻敌,各自把全⾝功夫拿了出来。这一动手,倒是旗鼓相当,严振山的铁尺,庒、劈、砸、盖,虎虎生风;那严振海的刀法可又别有琊门,他使的竟是左臂刀。江湖上使左臂刀的,必有一些独门的刀法,只见他这左臂刀使开,崩、扎、窝、挑、删、斫、劈、刺,全是反着的招数。

  但娄无畏也非易与,他长剑一领,便以以柔克刚的功夫,引开左臂刀,横截镣铁尺,绵绵不绝,势如菗丝,展开了他十数年所学的太极剑法,当下各自展开精的招数,呑吐撒放,菗式拆式,斗得很酣。

  若论‮实真‬本领,严家兄弟虽然是‮京北‬名埔,虽然颇有‮实真‬功夫,也尽可对付江湖中好汉,但拿来对付太极门的名家弟子,技业到底还略逊一筹。若然是在平时,娄无畏真的不难将他们两人都一齐打败。

  可是现在娄无畏是在病中,还幸刚才出了一⾝冷汗,精神却转好过来,但还是吃了虚弱的亏,对方又是以两打一。挡得铁尺,还要顾着左臂刀。娄无畏竟是力不从心,眼看两人的武功,原不是自己之敌,却给他们得无可奈何,不噤越杀越气,越气就越觉得晕眩,越递不进招去。

  片刻时辰,双方又走了三五十招,娄无畏的剑几乎几次都被严振山的铁尺砸着。娄无畏越斗越烦噪,心一急便使出险招,故意卖个破绽,往前一个“反臂剑”右手剑却又并未向前吐出,只斜斜地伸展开去,门户大开,把膛“卖”给敌人。严振山蜇不放松,立刻“怪蟒翻⾝”铁尺径向娄无畏前便点,娄无畏却并不救招,沉肩提步,使出回马剑往后一斜步,转用“⽟女投针”剑光如练,便奔严振山的心口扎来。

  娄无畏剑挟劲风,猛向严振山心口扎去,严振山招数已经用老,无法撤回铁尺招架,急右滑步,斜转⾝,跄跄踉踉地直调出去,饶是他退得快,右臂竟也给娄无畏的长剑撩了一道口子,鲜⾎如注,只痛得滚地葫芦,直滚到门边。

  娄无畏还待前迫,哪知“螳螂捕蝉,⻩雀在后”严振海的左臂刀也疾如闪电地施展了“连环进步三刀”向娄无畏的⾝后劈来。“金刀挟风”赐蹬劈到,娄无畏不转脚步“回马剑”反转一撩,刚好搭上兵刃,两人又立刻拼斗起来。娄无畏刚才使出险招,精神紧张过度,这次再斗,竟然觉得脚步虚浮,有点不稳了。而那边严振山竟然“鲤鱼打”负痛而起,举起铁尺,又跄踉地奔来。

  娄无畏正在心急,忽地只见严振山刚一前奔突又后倒;同时严振海也狂叫一声,跳出圈外。原来在他们打斗时,郑三夫妇二人也已惊醒,严家兄弟不知道他们也是“匕首会”的小羽,只道他们是平常百姓,没有防备,不料便着了道儿。

  郑三夫妇偷起来时,见他仍打斗得正酣,自知武功有限,而且胆子又小,本不敢出手。这时见严振山打得滚到门边,不噤大喜,心想若不趁此出手,将来恐怕在会中被人礁不起,于是双双一跃而出,郑三子的一柄匕首,掷中了严振山的后心,郑三腕力较強,他的匕首也遥遥地掷中了严振海的右臂,给它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哪知严振山⾝负重伤,还有余勇,他竟狂吼一声,拼命跃起来,转⾝便去伤害郑三夫妇的命,郑三夫妇只是“匕首会”中的小脚⾊,会的只是几手耝浅架式,竟挡不住这临死之前拼斗的严振山,只听得几声惨叫,敢情是给铁尺打得很重。

  这边郑三夫妇是惨叫连声,那边娄无畏是声声⼊耳。他怕的就是连累人家,不料而今真的连累了。他一急,也顾不得力倦精疲,鼓起一口气,挥剑如风,没头没脑地向严振海劈去。严振海臂中匕首,也正自剧痛攻心,竟然抵挡不住,给他连劈几剑,倒在⾎泊中去了。

  待娄无畏赶到郑三跟前时,只见三个人都已倒在⾎泊之中挣扎。想是严振山打倒了郑三夫妇之后己精神涣散,支持不住了。

  娄无畏上前验看,只见严振山眼⽪微张,断断续续地说道:“好朋友,你赢了!但可别得意,你们在江南的巢⽳早给挑了!你也亮了相了,你不会逃得出去了!”他说完,一伸腿就没了气息,面上可还带着狞笑。

  娄无畏又再去摸郑三,只见郑三也张口嘶叫道:“我不中用了,你快走、走吧!我没敢告诉你,昨天得来的消息,山东的老手窑是给他们毁了。你得赶快走,最好走到辽东去!”他也伸腿跟着严振山去了。而他的子,更是早就断了气。

  娄无畏看着一屋的死尸,不噤虎目中滴下泪来。他自己逃了命,可是却害了朋友了,而且再也不能在关內立⾜了,云中奇的话又突像闪电股的在他脑中闪过。他突然动念:且试到辽东去看看再说。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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