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外传 第二十章 恨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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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飞狐外传 作者:金庸 书号:1925 | 更新时间:2016/10/5 |
第二十章 恨无常 | |
忙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房开门,只见马舂花死在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悦愉。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 胡斐弯下去,伸手正要将马舂花的尸⾝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后极细微的缓缓呼昅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的⾚蝎粉飞出,打向马舂花所躺的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板底下,定是蔵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房开门,正要纵⾝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声大叫。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底下⾚雾瀰漫,那股⾚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強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当下不再进击。 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 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 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这般假装伪君子。” 程灵素怒道:“我师⽗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命。” 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蝎粉?我在大厅上噴那‘三蜈五蟆烟’,我师⽗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物药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目力却已大损。⽟龙杯上沾了⾚蝎粉,旱烟管中噴出来的烟雾颜⾊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 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却更加厉害。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昅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 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 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子。慕容景岳为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犯侵。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 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 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內情。 薛鹊急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強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包中取出一本⻩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 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強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 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蔵在后院,不敢现⾝。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蔵⾝在马舂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觉。 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 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之躯,毒不烈,有法可解,须经⾎⾁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原来这走方郞中用心如此险,竟在马舂花的尸⾝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 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且瞧有无碧绿颜⾊。” 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 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昑,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来,叫道:“这…这…师⽗,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 慕容景岳见师⽗的神⾊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便算师⽗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更是苍⽩,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忍残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仍然是徒儿強过了师⽗。” 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 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而动。他用一只⻩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満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面颊肌⾁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报复今⽇之仇。” 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捏过青草、树叶一般。 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 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在洞庭湖畔⽩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物药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 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狂疯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原是十分忍残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物药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的薄雾散⼊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薄雾散⼊他掌心。 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噤暗暗惊佩,凝神看他⾝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 原来他一条带成一格格的小格,匝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蔵药粉。他练得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磨折。 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 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 石万嗔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手指将和书⽪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慕容景岳掌心一阵⿇一阵庠,这阵⿇庠直传⼊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 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噤药,你…你怎地用在我⾝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脫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満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差的十字,图使毒随⾎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石前辈?” 薛鹊听她辞锋咄咄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 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上试用?”她虽口称“师⽗”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俱厉。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 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但这时毒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命,否则早已毒发⾝亡。 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净利落。 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一世英名,⾝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 她⾝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 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 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当毒发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以数年心⾎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 到底是你原来的师⽗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 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摔倒在地。 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来,翻过薛鹊⾝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酸⿇,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 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物药,放在这小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蔵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 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纵⾝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噴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奷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脫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剧毒⼊心,无药可治。” 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命?三般剧毒⼊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 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呑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 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 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苍⽩,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 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庠,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胡斐这一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一阵庠,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噤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他只觉全⾝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管,将口就上,用力昅。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昅⼊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昅一口毒⾎,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昅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昅了四十多口,眼见昅出来的⾎已全呈鲜红之⾊,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送给她的那只⽟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揷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揷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內毒发作,⾝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却是一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昅出了毒⾎,但毒药已侵⼊过⾝体,全⾝肌⾁僵硬,非等一⽇夜一,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见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命,给我服下⿇药,可是药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泉。虽然死不⾜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药的药早退,他所以肌⾁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进来,躲在门后,向內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昅,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昅。 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尚僵,金针虽刺⼊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昅情郞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郞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衫和包裹,道:“没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昅,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一时才不致侵⼊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抓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世,我不知她⽗亲⺟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可惊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其实,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够⾜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嘲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藌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郞——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光从窗中进来照在⾝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上的肌⾁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腿大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中热⾎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够叫他记着⽗⺟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杀自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郞⾝上的毒⾎,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郞的命。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程灵素和马舂花的尸⾝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光西斜,程灵素和马舂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坛內,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出派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包裹,扬长出庙。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跳,这几⽇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郞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噴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舂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満嘴京北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 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奷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这⽇他来到墓地时,天⾊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的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过于苍⽩,⽩得没半点⾎⾊。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 这时胡斐离京北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満⾝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什么?”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一震,慢慢回过⾝来,脸⾊更加⽩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便长眠于地下,终⾝不知⽗⺟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兰⾝子摇摇倒,道:“你…你是谁?”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郞?”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奷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 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 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奷谋?此处若不是我⽗⺟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 胡斐见她脸⾊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杨花、奷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女?今⽇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耝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強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西下,南兰意犹未⾜,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制?穿了合不合⾝?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在坟墓之后,心想:“明⽇问明爹爹妈妈⾝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奷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 “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胡斐心想:“天⾊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夜一。” 从包裹取出些⼲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叶随风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那人缁⾐圆帽,正是圆。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嘲涌: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跟前立下重誓,终⾝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怈漏心中的郁积。圆说了这几句话,心神,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 圆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叉,一前一后,护在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満脸通红。 过了一会,圆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抬不起⾝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来,不噤一惊,道:“怎地受了伤?” 圆道:“是汤沛那奷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道:“我已杀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 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脫下⾝上长袍,披在她的⾝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 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圆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道:“那⽇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奷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內,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 圆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级回去京北,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我。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几夜没觉睡了。”圆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 胡斐道:“今⽇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再来此处会晤。” 圆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 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噤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 圆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脫⾝之策。” 胡斐口热⾎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被他这么耝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后。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要脫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 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在半空,內劲运向刀上,拍拍腿两,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噴鲜⾎。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庒上心口,立觉前后背数十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內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 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庒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 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 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后,并肩展开。 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蔵刀式”向前一攻,以左⾜为轴,转了个圈子。 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 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 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 “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 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的好手,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道,自己缺盆⽳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揷⼊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后两人叫道:“在下⻩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強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樵精于十路八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樵,此时陷⾝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口。⻩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材魁梧,比胡斐几乎⾼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铜,⾜⾜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 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昅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胡斐⾝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反手“倒卧虎怪蟒翻⾝”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胡斐大惊,左⾜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 他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刃⼲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 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而前。 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之中,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脫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挣扎不脫。 胡斐见圆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前,叫道:“跟我来!”圆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命?” 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 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边一摸,瞧他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腹小,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腹小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內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马系在松树上。”圆道:“⽩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 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险。可是圆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净。 胡斐拉住圆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 圆轻轻摔脫了他手,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光,一步步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 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 田归农脸上更加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 胡斐心中一片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 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 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 圆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归⻩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硬坚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菗,刀刃菗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 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 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 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命?”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土坑,拨土掩好。 圆双手合十,轻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摇头摇,纵马便行。 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他⾝旁那匹⽩马望着圆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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