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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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儿女英雄传 作者:文康 书号:1921 | 更新时间:2016/10/5 |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 |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合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论文章,毕竟不曾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心其⽇之精、月之魄、木之本、⽔之源也,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安龙媒正传。⼊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凤。 却说何⽟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儒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儿的人作了⼲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念生绝绝不想再见的啂⺟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浩劫第一桩快事! 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如鱼。 你道就靠安老夫、邓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合他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他不成?无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团至,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他那样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満,一天一天的放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斫丧起来,那“満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合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他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钢眼里子套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満花香的时光,他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绕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副得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蓦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合张姑娘商量的,定尽他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姊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之间,便合他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他当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脫了礼服,换换⾐裳,也合妹妹说说话儿去。”他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这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头一道门槛儿,得取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饽饽呢,等我告诉明⽩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姐小见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服,便到西屋里来。 却说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姊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槅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匀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坐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 何姐小到了这屋里,便合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上坐下,早有华嬷嬷、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姐小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见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个羡砂盆儿,种着几苗⽔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磊着些书藉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得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 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挑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曲折槅子,槅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儿,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帐。又见那外间満屋里贴落的图书四壁。 何姐小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兴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角四方的颜字。何姐小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 正其⾐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持敬;动静弗违,表里正。须臾有间,私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頚。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姐小看了一遍,耝枝大叶也还讲得明⽩,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槅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的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得是:戈雁听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 屋小于舟 舂深似海 却是新郞自己的手笔。何姐小心里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诵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着不大懂得的。合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又看两旁那副描金朱绢对联,写道是: 金门待奏贤良策 ⽟笥新蔵博议书 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姐小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太爷称呼同大人,现任南河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合⽟郞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 何姐小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姐小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道:“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刬了。” 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姐小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 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的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像堆起一层来似的,配着那粉⽩雪亮的光绫地儿,越显黑⽩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 何姐小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着他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他,叫他绣个甚么,他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他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他求人家写的。”何姐小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 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子过去,何姐小随着也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槅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昑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內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截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长,⽇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益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 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 好待⼲云垂荫⽇,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姐小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他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说的,且等闲来合我这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说书的,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他心里又神谋魇道的想起甚么来了?列位,这句话说书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槅子看诗,他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他心里的事情我说书的怎么猜的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何不猜他一番? 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姐小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是位听书的都听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的名号,含着一个“⽟”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凤的别号。因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末可知。 只是这首诗的命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叫个号儿,也还不至⾁⿇,况且字缘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称号亦通例也,似不⾜怪,何至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 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鄹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他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哇。《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月一般,谤毁不得的。” 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合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说书的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则称为“某几爷”至于宗族中止有“大爷”“叔叔” “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乎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及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记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后,只怕就会有“甲斋⽗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且将奈何!何姐小或者有见如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闼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顺”;徇俗些,称作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西屋里”、“何家”“张家”来不成? 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照这等说来,何姐小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他既说了要合张姑娘商量,只好等他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听罢。 却说何⽟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怎么方才还合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 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说着,何⽟凤绕过槅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硌着两个⾐箱,当中放着连三菗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悬着顶藕⾊帐子。那曲折槅子东边夹空地方,竖着架⾐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格以北、卧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点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 何姐小心下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养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把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他诧异得“喂”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姐小正⾊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他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提起来拿开。慌的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姐小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这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 二人归坐,柳条儿给他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姐小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朝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听了,怎的喜依允;后来供的这⽇,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他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姐小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強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合我初见的这天,曾经提过这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给我带、给我吃,不慡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他,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命咧、完配终⾝咧、感恩列、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起,每⽇清晨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 何姐小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顽意儿就明⽩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儿去揭起那层绢来。这个当儿,何姐小早一抬腿上去,揭起那挡儿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副极丽的士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件鱼⽩舂⾐,靠着一张画案,案上堆着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小鬟,拂尘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饰都是配着颜⾊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上的花样褶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 何姐小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的却酷似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脫了个影儿,把他乐的,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来着!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段、首饰、⾐纹,都是他勾出来,我照着作起来的。” 何姐小道:“这个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做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娘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他这名字,还念了个⽩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说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堂舂富贵’,就是他画的。 工笔人物他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他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他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汉朝的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绝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他。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个女史,倒是教他们小孩子们画着顽儿去吧。’我们就把他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幅小照。” 何姐小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才知道啊?” 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不出妹妹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点朱砂痣、俩酒窝儿,也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 何姐小道:“我是急于要听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扔开这长生牌位儿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这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啊。自从去年我姊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后,算到今⽇,整整的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今⽇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长相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 何姐小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婆婆到了,他们早合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我,落后还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诉了我,他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问。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这位⽟郞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来,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楦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 何姐小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几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怔,便怄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酉正才进门儿,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 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意失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对慢开口,与情相投者对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姐小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合个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闲言少叙。却说何姐小一时说得⾼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怄,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他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上我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宛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郞。公公才择吉亲自写的通书合请媒的全帖。这才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姐小听了,益发觉得他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合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 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合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郞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诚的⽟郞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的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俩人这么对瞅着笑。我说:‘这影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喜图》。’我问他:‘怎么叫《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再团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子里也有了你,你⾝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兴连姐姐把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镇,才把他的淘气镇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著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的来历。这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屋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満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生长牌儿还留有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姊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着眼前的这番和合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个两再时常的指点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说的是也不是?” 请教,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凤听了,可有个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可莫为那燕北闲人所欺。据我说书的看来,那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代。替他算算,何⽟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大约那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漫天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他作书的,却便宜了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假如有这桩事,却也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何姐小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怎的你这见识就合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珠儿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合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嬷嬷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出来让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盒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合那两位少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两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顽耍了会子。那天已到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他们还不曾过得十二⽇,仍叫张姑娘伴了何姐小回到新房,同公子夫每共桌而食。 饭罢,晚间安公子随了⽗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合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就各处看看亲戚,道道乏去。” 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底下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的,还拿外人待我吗?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儿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论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 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亲家给我们看家罢。”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姐小道:“你不说要给妈开斋呢吗?这天正是个好⽇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烧了香,通个诚,算了了愿,把他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他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张太太听了,先说:“作吗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爷、姑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是虽如此,也得叫他们小孩子心里过得去。” 舅太太听着说完了,便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的大家连安老爷也不噤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俩饽饽。”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合张太太道:“亲家⺟,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饭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姊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搀扶了丫鬟,前面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姐小这⽇正是善饮的朋友“⼊席第三杯”有名⾊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过。却说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后⽇是个好⽇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 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他本是个活动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內中金、⽟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嬷嬷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 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心,忙了这一程子了,也该让他老公⺟俩歇歇儿。” 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往回来了,又⾝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 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全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 当下他⽗女各各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兴兴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连⽇在家便把邓九公帮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结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爷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的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耝定,他老夫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 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桌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喜,这⽇打扮得⾐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登缎靴,里面衬着鱼⽩标布,上⾝儿油绿绉绸,下⾝儿的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四不露的褂子,羖种羊帽子,带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输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流,头上便有个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家清⽩,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没事的⽇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褡裢儿里,这⽇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块块,莫讲别的,只那烟袋,比旧⽇长了⾜有一尺多,烟荷包用到绛⾊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了。 闲话休提。却说他夫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姊妹先让到西间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姐小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嬷嬷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姐小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他那里还拉着何姐小说:“姑,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姐小道:“慢讲爹妈为我持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老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坐。 那老头儿到依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啖⽩饽饽,何姐小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他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筵席上的那小蛋儿熬⼲粉,又是清蒸刺猬⽪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勤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姐小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他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他是个羊脏,咕噜了会子,竟不曾问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道:“女孩儿,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布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姐小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他道:“喂,姑,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下不是话,再说他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绢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咧!斋也开咧!我们姑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他姊妹两个也坐下,因合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 这里姊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又给何姐小倒过碗茶来。何姐小连⽇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说:“长姐姐,你叫他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揷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合他说话儿。因见他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才知他爹娘是贵州仲苗的叛,老祖太爷手里得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这里才养得他。他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顽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姐小见他说话儿甜净,情儿柔和,从此便待他十分亲近。这且不提。 他姊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合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合何姐小道:“你这位公公呵,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懒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合我又都爱斗个牌儿,得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我可要羸我们亲家太太俩钱儿了。”何姐小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俩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格儿啊,随⾝的活计啊,姐姐也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姐小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既这么吩咐,不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且住!说书的,这回书一开场你就代此后便要⼊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说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啊? 况且何⽟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合张金凤姊妹初聚,这一边自然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问;那一边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合琐屑笔墨,作这等一篇没气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淹才尽”起来了?列公,待浮海而后知⽔,非善观⽔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善观云者也。金、⽟姊妹两个到了今⽇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甚么原故呢?那燕北闲人早轻轻儿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尽够着了,不必是这等呆写。至于这回书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听到下回,才知这话不谬。苟谓不然,那燕北闲人虽闲,也断不肯浪费这等拖泥带⽔的闲笔闲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这正是: 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毕竟那金、⽟姊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代。 (第二十九回完)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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