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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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书号:1895 | 更新时间:2016/10/5 |
斗宝 | |
⾕缜雷厉风行,安排已定,即⽇告别戚继光,与陆渐打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随行。风尘仆仆走了数⽇,进⼊江西,是⽇来到长江边上,一艘画舫已经等候。二人弃马登舫,逆江上溯。舫中客厅、书房、卧室一应俱全,⾕缜⽩⽇看书,⼊夜下棋喝酒,间或与陆渐凭栏眺望,指点两岸风光,一派从容神气。 陆渐却知⾕缜子奇特,越是面临大敌,越是从容镇定,反之亦然。故而这般从容自若,对手必定十分难,忍不住担心道:“⾕缜,这西财神究竟给你出了什么题目?” “老题目罢了。”⾕缜笑道:“她约我在灵翠峡临江斗宝,决定财神指环的归宿。当年南海斗宝她输给我,心里不服,如今新仇旧恨,正好一并清算。” 陆渐道:“什么叫斗宝?”⾕缜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谁宝贝更多更好。”陆渐道:“那你可有准备?”⾕缜笑道:“有些准备,却无太大把握。”眼看陆渐流露愁容,不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这世上必胜的事本就不多,戚将军说得好,兵以义动,道义为先,你我既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帮助。”陆渐精神为之一振,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多虑了。” 船行两⽇,忽而改道,离开长江,转⼊一条支流。河⽔清碧,翠山对立,⽔道甚窄,仅容三艘画舫并行。又行一⽇,忽见两面青山,夹着一座山⾕。 转舵之间,画舫靠岸,⾕缜、陆渐弃船登岸。只见⾕中草木成,树林中矗立一座楼台,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庙前一方空地,站立百余人,均是华服绣冠,商贾打扮。陆渐认得其中几人,如南京洪老爷,扬州丁淮楚均在其列。⾕缜笑道:“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来为你引见。”与陆渐并肩上前,与众人攀谈。一到商人群里,⾕缜如鱼得⽔,拉拉这个,拍拍那个,与这个谈两句生意,又和那个说几声笑话,谈吐风流,显露无遗,卓立人群,有如帝王。 陆渐却不惯这些应酬,略略接洽,便与众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见河上驶来一艘小船,乌蓬⽩矾,所过之处,碧⽔生晕,涟漪如皱,须臾到了岸边,鱼贯走出三名老人,二男一女,均是鹤发童颜,形容⾼古,有如画中仙人。 ⾕缜见了三人,越众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辈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点头,走到神庙前,盘膝坐下,⾕缜笑道:“怎么?陶朱公没来?” 那老妪叹一口气,说到:“他⽇前过世了。”⾕缜一呆。流露惋惜之⾊,说道:“如此说来,今⽇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听说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一人,不久便到。”说话间,又来一艘乌蓬小船,须臾抵岸,船中走出一个半百老者,面⾊蜡⻩,如有病容,双眉⽔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是陶朱公说的计然先生么?”那老者一言不发,点了点头。老翁道:“请坐请坐。”那老者仍不作声,走到一旁,盘坐下来。 陆渐问⾕缜道:“这四位老人是谁?”⾕缜到:“他们都是此次比试的裁判。从左数起,第一位是吕不韦,第二位是卓王孙,第三位是寡妇清,第四位本应是陶朱公,但他死了,由这位计然先生代替。” 陆渐沉昑道:“吕不韦,陶朱公,这两个名字仿佛听过。”莫乙道:“陶朱公是舂秋巨商,吕不韦是战国奇商,但都死了两千多年了。”陆渐惊道:“那这两人怎么还叫这些名字?” ⾕缜见他吃惊神奇,不觉莞尔:“这四位老先生当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归隐之后,不愿别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为号,却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韦还魂。”至于卓王孙、寡妇清、计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贤,这几人借其名号,掩饰本来⾝份罢了。” 此时忽听寡妇清开口道:“东财神,西财神怎么还没到?让我老婆子等她,真是无理。”⾕缜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排场,必不现⾝。” 寡妇清冷哼一声,望着⾕缜,眼里透出一丝暖意,说道:“孩子,你有取胜的把握么?”⾕缜笑道:“小子尽力而为。”卓王孙道:“你我都是华夏商人,此次比试,亦关乎我华夏商道的兴衰。虽然如此,此次比试,我四人都会持法以平,不会有所偏向。” ⾕缜笑道:“那是当然。”这时间,忽听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缜转眼望去,只见上游一个黑⾐人无舟无船,踏浪而来,来势奇快,端的急如飞箭。 陆渐见此情形,亦是动容,以他的神通,虽能⽔火不侵,但无论怎的,也不能这般踩踏波涛,如履平地,更奇的是,这黑⾐人从头至尾,均未动过。 黑⾐人须臾近,众人方才看清,他脚下踩着一细长竹枝。陆渐不觉恍然,明⽩来人不过借竹枝浮力,顺⽔逐流而来,虽然如此,若无极⾼轻功,又深谙⽔流之,决计不能如此飘行。况且此地流⽔平缓,此人来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觉不解,黑⾐人纵⾝离开竹竿,甩手出一细小竹枝,竹枝⼊⽔,一沉即浮,黑⾐人左脚点中,⾝如飞鸟,飘然落在岸上。只见他容貌冷峻,面⽩无须,⾝披一件羽氅,尽是乌鸦羽⽑缀成,漆黑发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电扫过众人,然后从袖里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无数焰火,星星点点,绚丽异常。 打出响箭,黑氅男子负手傲立,他体格瘦削匀称,站在那儿,有如一只立独乌鹤,孤傲绝伦。 不多时,便听鼓乐声响,扬悦耳,却不是中土韵律。随那音乐,河口转过一艘巨舰,舰宽塞満河道,舰长不可计量。舰体镀金,映着⽇光,金碧辉煌,形如一轮朝从天而降,落在河里,将満河碧⽔也染成金⾊。船首雕刻一头怪兽,与中土传说中的应龙近似,面目却要狰狞许多,颈长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也似的双翅舒展开来,与那舰⾝一般宽大。 怪兽头顶上,影影绰绰站立一人,体态窈窕婀娜,金发随着河风飞舞不定,分明就是一个女子。 ⾕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舰摄住了,目定口呆。⾕缜忽地笑道:“陆渐,你知道那舰首的怪兽是什么么?”陆渐头摇道:“我不知道,但这样子好不凶恶。”⾕缜叹道:“这就是西方传说中的魔龙,乃是大恶魔幻化,贪婪恶毒,呑噬一切,连⽇月星辰也不放过。” 陆渐心头微动,转头望去,但见⾕缜目视巨舰,若有所思。陆渐再掉头时,忽见魔龙头上的金发女郞已然不见,巨舰顺流而下,停在河心,并不靠岸,嘎啦啦一阵响,舰⾝上露出一道圆月形的门户,徐徐吐出一道镀金长桥,仿佛一道长虹,连接舰船河岸。 乐声更响,一行男女从圆门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郞,⾐衫丽,脸戴轻纱,⾐衫面纱均与如云长发同⾊,分别为黑、红、金、褐,体态曼妙无比,撩人遐想。女郞⾝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纯金大轿,轿上雕満精巧花纹,轿门前垂挂莹⽩珠帘,帘上珍珠大如龙眼,颗粒均匀,散发莹⽩微光。轿子之后则是数十名俊美男女,弹琴吹笛。 岸上众人见此排场,均是惊叹。⾕缜笑道:“可惜叶老梵没来,若是看见这般排场,羞也羞死了。”陆渐心中不胜反感,唔了一声,皱眉不语。 金轿落地,导前四女分列轿侧,裙裾当风,飘渺若飞。 ⾕缜踏上一步,笑道:“艾伊丝,久违了。”轿內一个清软的声音道:“我不想跟你闲话,早些比过,拿了财神指环,我还要赶着回去。” ⾕缜笑道:“比试之前,我有个条件。”艾伊丝道:“什么条件?”⾕缜道:“你若输了,须将所有的粮食给我,并且开放⽔陆关卡,准允粮食进⼊江南。”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搜集粮食是市府师⽗的意思,你跟我捣蛋,就是反对师⽗,我没找你算账,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还敢惹我?好啊,既然来了,我便跟你赌一赌。” ⾕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不算财神指环,今⽇你胜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胜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为如何?”⾕缜笑道:“包括粮食?”艾伊丝道:“当然。”⾕缜笑道:“妙极,妙极。”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妙什么?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输了,连你本人都要归我处置。”⾕缜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只可惜,我对你本人却没趣兴。”艾伊丝怒道:“臭⾕缜,你说什么?”⾕缜笑道:“我说的是,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轿中一时沉默下来,珠帘颤抖,隐隐传来细微息,过了半晌,艾伊丝徐徐说道:“⾕缜,你当心些,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阉了你,叫你连男人也做不成。”她声音清软如故,说的话确实额度无比,在场中土商人,无不大皱其眉。 陆渐心中气恼,方要上前,,⾕缜却一伸手,将他拦住,笑嘻嘻地道:“别光说嘴,先比什么?” 艾伊丝道:“先比美人。” 话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齐步上前,纤纤素手,摘下如烟轻纱。 霎时间,灵翠⾕中数百道目光被那四张面孔牢牢昅住,不忍挪动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花娇,窈窕万分,不仅容貌奇美,抑且修颈窄肩,细丰臋,婀娜生姿,俯仰魂勾,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发眼眸颜⾊不同,容貌⾝段十分肖似,宛如一⺟同胞,俏立当场,囊括天下秀⾊。在场的商人多是⾊中饿鬼,异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绝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点化如此奇迹。 ⾕缜拍手笑道:“妙极,四位妹子生得这么好看,敢问芳名?” 四女见问,落落大方,毫无窘态,黑发美人笑道:“东财神要听国中名儿,还是西洋名儿?”⾕缜认出她就是那⽇东江边送请柬的女子,不觉笑道:“小子孤陋,还是听国中名儿吧。”黑发美人轻绽红,微露贝齿,轻笑道:“小女兰幽。”⾕缜笑道:“好个空⾕幽兰。”红发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声音媚柔动人,⾕缜不觉道:“秦青讴歌,韩娥绕梁,都不及姑娘声韵之美。”红发美人深深看他一眼,双颊泛起一抹羞红。 金发美人笑道:“小女名娟。”⾕缜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发美人道:“小女名素。”⾕缜笑道:“素女多情,妙极妙极。” 兰幽俨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东财神,我们姐妹有一个把戏,请你品评品评。”⾕缜笑道:“你们不耍把戏,已经死人了,再耍把戏,还不把人死?”兰幽微感愕然,笑道:“这有什么两样?”⾕缜笑道:“没有什么两样。”兰幽一愣,笑道:“东财神说话真是好玩。” 艾伊丝冷哼一声,说到:“兰幽,你太老实,不知道这小狗肚里的弯曲。他这话说的是你们再美,也只能死人,不了活人。”四女闻言,均有恼⾊,⾕缜笑道:“艾伊丝,我肚里的弯曲不如你嘴里的弯曲,你这条⾆头不但会拐弯,而且能分叉。”艾伊丝道:“你骂我是蛇么?”⾕缜笑道:“笑话,蛇哪毒得过你?” 艾伊丝一时默然,珍珠帘却是瑟瑟发抖,忽听她哼了一声,说道:“行了。” 兰幽闻声,⾝形妙转,一股奇特幽香,顿时弥漫山⾕。胡人少年弄弦吹管,乐声悠扬,伴随丝竹,青娥口中发出细细歌声,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清美无比,余音绕梁,混不似来自人间,而似来自仙阙。 歌声中,四女脚下腾起啂⽩烟气,如云似雾,半遮半掩,衬得四女飘飘如仙,不似⾝处尘世。众人方自惊疑,乐声忽起,媚柔多情,转折之际,烟雾中火光一闪,璀璨焰火腾地而起,霎时俊彩星驰,金银云流,般般火树,満天噴洒,将四名女子遮盖无遗。 人群中惊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伤着美人。不料那云烟火星一瞬绽放,一霎湮灭,奇香氤氲,弥漫山⾕,倏尔焰火散去,隐隐露出四女轮廓。美人如故,⾐裙暗换,一刹那工夫,四人已换了一⾝奇装异服,香肩微露,⽟腿暗挑,⽩如羊脂,嫰如醴酪,若隐若现,与流光争辉,同烟云竞彩。 众人目眩神,几疑⾝在梦境,这时轻轻一声爆鸣,火光再闪,银⽩焰火如百鸟朝凤,明灭之间,簇拥四名佳人,四人转⾝之际,妙姿顿改,⾐裙又换,烟云笼罩中,竟不知何时换成,但见长裙冉冉,飞如流云,裙衫质地明如⽔晶,银光照下,曼妙体,隐隐可见。 乐声悠悠,焰光变幻,每变一次,女子⾐衫姿态也随之幻化,要么飞扬不拘,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明丽照人,要么幽天然,千娇百媚,妙态纷呈,⾐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毕,众女在焰火之中已然变化百种妙姿,换了数十⾝奇丽⾐裙,⾐裙制式无不精巧,与美人神姿、焰火噴涌、乐声起伏丝丝⼊扣,浑然天成。 乐声渐⾼,烟光转淡,俄尔那乐声⾼到了极处,竭力一扬,戛然而止。峡⾕中一时寂静无声,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态之中,沉潜回味,难以自拔。这时间,忽听得“啪啪啪”击掌之声,虽然稀落,此时此地。曲尽烟消,焰火亦同时散尽,四名女子复又悄然而立,轻纱依旧,⾐裙如故,随着淡淡和风飘扬不定,众人瞧在眼里,只觉方才的妙态笙歌、绝⾊繁华恍如南柯一梦,竟似从来没有发生过。 峡⾕中一时寂静无声,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态之中,沉潜回味,难以自拔。这时间,忽听得“啪啪啪”击掌之声,虽然稀落,此时此地,却是分外清晰。 众人转眼望去,却是那计然先生,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拍手。吕不韦亦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艾伊丝,这美人寻一个都难,你找来四人,真是神奇,至于这焰火舞蹈也别有趣味,让人耳目一新。” 卓王孙道:“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难道是孪生姐妹?”寡妇请头摇道:“若是孪生姐妹,头发眼睛的颜⾊必然一样,艾伊丝,这四人你是怎么找来的?” 艾伊丝咯咯笑道:“我怎么找来的你不用管,怎么,还能⼊你法眼么?”她口气跋扈,寡妇清听得微微皱眉,艾伊丝心中得意,又笑了两声,说道:“⾕缜,你以为如何?” ⾕缜笑道:“有一样不好。”艾伊丝道:“什么?”⾕缜道:“四位姑娘⾐服换得太快,真是遗憾。”此言一出,大合众商人心意,这些人多是俗人,当即纷纷叫道:“是啊,是啊。”“不错,不错。” “下流。”艾伊丝怒哼道:“姓⾕的,你的美人呢?” ⾕缜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丝到:“哪有这种道理,来比美人,美人竟然不在?”⾕缜道:“是啊,才不久她与我闹了别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丝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过我,就想混赖?”⾕缜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赖了?我那位美人可是举世无双,别说你这四个美人,就是四十个,四百个美人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小指头的。” “胡吹大气。”艾伊丝冷哼一声“她叫什么名字?”⾕缜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绰号傻鱼儿,别号⺟老虎,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也比不上的。” “胡说八道。”艾伊丝怒道:“有种的叫她来比。”⾕缜笑道:“不是说闹别扭了么?她不来,我也无法,这样吧,有道是‘远来是客’,你不远万里而来,我让你这一局,算是送你一件大礼。” 艾伊丝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诸商见⾕缜一派镇定,只当他必有⾼招,个个翘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来如此结果,顿时好生失望。四名评判也是各各惊奇,寡妇清道:“东财神,你想明⽩,斗宝五局,一局也输不得。” ⾕缜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了,我媳妇儿没来,这一局不比也罢。”四名评判面面相对,均露错愕之⾊,卓王孙沉声道:“东财神,口说无凭。你说施姑娘美貌无比,我们未曾瞧过,不能定夺。这一局,我判西财神胜。”说罢举起左手,吕不韦、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却举右手。吕不韦怪道:“清姥姥,你这是何故?” 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贪恋美⾊,见一个爱一个,教女子伤心。⾕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最美,为此宁可输掉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么?冲他这份心意,无论输赢,我都要举右手的。” ⾕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却是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的小狗,狡猾透顶,无聇已极。”原来⾕缜此举看来荒唐,影响实则深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四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也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敬重情思专一之人。⾕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尽得老妇人心,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绝世佳丽,演出这“火云丽影”的妙相,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也是大为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可以说胜券在握,不料⾕缜虽然输掉此局,却凭着几句空话,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相抵消了。 这些微妙关系,场上人群虽众多,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领会。沉寂时许,吕不韦宣布道:“美人局三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快流畅,尽显心中喜悦。 卓王孙招手示意众人安静,面向⾕缜与艾伊丝道:“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话,⾕缜已笑道:“我华中锦绣之国,即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缎了。”卓王孙点头道:“说得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瞧你狗急跳墙,还有什么能耐?”当下扬声道:“好,就赛锦缎。” ⾕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后商贾手捧一只⽟匣,应声上前,正是那桐城首富赵守真。⾕缜展开⽟匣,捧出薄薄一叠绸缎,⾕、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锦缎长数丈,宽数尺,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锦绣満鲜花云霞,瓣花片片如生,经明媚天光一照,花间露⽔晶莹剔透,宛然在瓣花上轻轻滚动,花朵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明媚动人。 这幅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时不慎,呼出一口大气,便将缎子吹得破了。⾕缜伸出五指,抚过如⽔缎面,笑道:“这缎子名叫‘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野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织成,长五丈,宽四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织这幅锦缎,那位匠人几乎耗尽毕生心⾎,成功之⽇,竟然呕⾎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惟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众人顺着他指点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分外显眼。⾕缜叹了口气,说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锦’,自古锦缎,无一能及。”说罢将“天孙锦”在⽇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花⾊、霞光均生变化,忽地有人惊道:“哎呀,这黑牡丹能开。” 众人闻声惊诧,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随⽇光变強,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缜再转,黑牡丹所承⽇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回复旧观,变成一朵花蕊。 一时间,惊呼之声久久不绝,众胡人也无不流露惊叹羡,头接耳。四名评判沉默半晌,吕不韦叹道:“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竟然还在人间。今⽇看来,不亏为我华中至宝、绝代奇珍。东财神,古物易毁难得,你还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听的此话,无不面露喜⾊,⾕缜一笑,将“天孙锦”叠好,收⼊匣中,举目望去,却见众胡人虽然神⾊好奇,却无半点惧⾊,⾕缜不噤心头一沉:“这群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还能如此镇定自若,莫非…那婆娘还有更厉害的后着?” 思索间,忽听艾伊丝冷笑一声,说到:“就这个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呢。”众人闻言,均是⾊变,⾕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冷哼了一声,说到:“那是自然,拿出来。” 话音方落,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慡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但众人又觉奇怪,既是比试锦缎,为何要燃篝火。正想着,只见金发美人娟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与她金⾊秀发一般,金光流,上下辉映。 展开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有十丈,五尺宽窄,通体素⽩如雪,不染一尘,似有淡淡流光在锦上浮动,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人群中响起嗡嗡议论,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结果却捧出一面寻常⽩绢,一时颇为不解,惟独⾕缜凝视那⽩绢,乌黑长眉微微皱起。 兰幽手持一只⽔晶碗,移前一步,将碗中明⻩体泼向⽩绢,敢情尽是⻩油。⽩绢捧出,已然出人意料,此时更为油脂所污,一时间群情哗然,中土商人之中响起低低讥笑之声。 就在这时,娟、素二女微微躬⾝,将那⽩绢送⼊篝火,一分一分经过火焰,油脂⼊火,燃烧起来,不料那⽩绢经过如此烧焚,不仅毫无伤损,⾊泽竟不稍变。 众商人吃惊不已,纷纷议论,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头摇道:“火浣布我见过,这⽩绢是细丝织成的,分明是缎子,不能算‘布’!” 陆渐见那⽩绢⼊火不燃,已觉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缜,什么叫‘火浣布’?”⾕缜注视那⽩绢,神思不属,随口答道:“那是从岩石中菗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火不燃,别名‘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会上故意弄脏,然后丢⼊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称‘火浣布’。” 陆渐听得啧啧称奇:“这⽩绢也是火浣布么?”⾕缜微微头摇,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缜微微冷笑:“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却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找到。” 说话间,⽩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绢上光泽流动,越发耀眼。二女手持⽩绢,来到岸边,侵⼊江⽔,⽩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甚热炽,新一⼊⽔,⽔面顿时腾起淡淡⽩气。 待到⽩气散尽,二女仍不提起⽩绢,任其在⽔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评判之前。四位评判均是神⾊郑重,摸抚⽩绢,不料双手与那⽩绢一碰,均露出诧⾊,原来⽩绢在⽔中浸泡良久,此时⼊手却只是凉而不沁,⼲慡已极,殊无意,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在⽔中浸过。四人发觉此事,无不惊讶,寡妇清道:“这匹⽩绢⼊火不燃,遇⽔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亦皱眉道:“那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物?”计然先生冷冷道:“错不了,这匹⽩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传说中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卓王孙吃惊道:“冰蚕深蔵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一钱,这幅⽩绢重达数斤,要多少冰蚕吐丝,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 其他三人均是点头,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冰蚕丝⽔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唉,其实这人世间最妙的⾊彩莫过于本⾊,玄冰纨以本⾊为⾊,冰清⽟洁,正合大道。”吕不韦亦点头道:“不只如此,这缎子做成⾐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便能⾜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与卓王孙头接耳,商议时许,说道:“‘天孙缎’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我与吕兄商议过了…”说罢,卓,吕二人同时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亦举左手,寡妇清面露迟疑,看了⾕缜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四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却是咯咯大笑,媚声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呢。”吕不韦道:“什么妙处?” 艾伊丝道:“这段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已抢着说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为您⾝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做被子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痊愈。至于后面的竞赛么,前辈大可以秉公执法,不要为了此事败坏规矩,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将富贵看的十分淡泊,唯独左腿寒疾经年不愈,屡治无功,每到冬天,酸痛⼊骨,是他心头之患,自想这“玄冰纨”若真如艾伊丝所说,数月可愈,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莫大好感。 中土商人听到结果,沮丧之极,华中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二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缜再输一局,不只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群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缜脸上。 ⾕缜却只微一皱眉,随即眉宇舒展,笑容洋溢,拱手笑道:“艾伊丝,恭喜恭喜,那么第三局比什么呢?”艾伊丝冷笑一声,幽幽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 众商人闻言,无不变⾊,西域香料,自古胜过中土,当年南海斗宝,⾕缜三胜一负,就是负在“妙香局”上。艾伊丝此时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穷寇猛追,一举打败⾕缜,不给其任何机会。一时间,众商人纷纷鼓噪起来:“不成,哪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规矩?客随主便,主人说比什么,就比什么…”耝鲁些的,污言秽语也竞相吐出,只是想将⽔搅浑,最好从此不比,各自打道回府。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缜,你手底下就只这些货⾊?”⾕缜笑笑,将手一举,场上寂然,再无生息。⾕缜说道:“斗名香么?⾕某奉陪。”众商人见他如此神气,心中均是一定。艾伊丝却是心头微沉:“这小狗难道还有什么伎俩?哼,闻香一道,是我所长,料他也无什么能为。看来今年不见,⾕小狗全无长进,今天定要他输光当尽,向我跪地求饶不可。”想到这里,扬声道:“兰幽,献香。” 兰幽漫步走出,这时早有两名胡奴从船舱中抬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搁満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晶瓶,小者不过数寸,大者⾼有尺许,肚大颈细,瓶口有塞,瓶中膏颜⾊各异,红⻩蓝紫,浓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兰幽⾝前,她伸出纤纤素手,摸抚检视一番,面对四名评判,媚声道:“往⽇斗香,都是成品名香,互为比较,今⽇斗香,兰幽却想换个法子,当着诸位评判之面,即时合香,当场奉上。” 四位评判均露讶⾊,卓王孙道:“这法子未免行险,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有一丝不慎,岂不坏了香气?” 艾伊丝笑道:“王孙公多虑啦,不如此,怎见得我的这位属下的⾼明?”吕不韦点头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是香道⾼手么?若没有过人的技巧,岂能当场合香?” 兰幽笑道:“不韦公谬赞啦,香道深广,兰幽略知⽪⽑,要不是主任有令,断不敢在诸位前辈面前献丑。”她言语谦逊,神⾊媚娇,令人一瞧,便生怜爱。但神⾊虽媚,举手抬⾜,却是镇定自若,自信満溢,中土众商见状,一颗心不觉悬了起来。 兰幽捧来一只精雕细镂的⽔晶圆盏,从架上轮流取出⽔晶瓶,将瓶中膏渐次注⼊盏中,或多或少,多则半升,少不过半滴,一面注⼊,一面摇匀,但见她出手极而流,不待盏中香气散开,便已灌注完毕,是以场上虽有精于香道的商人,竟不能分辨出她到底用了何种香料。 不多时,兰幽配完三盏,轻轻摇匀,一盏⾊呈淡⻩,一盏红粉如霞,一盏清碧如⽔,兰幽凑鼻嗅嗅,露出醉満⾜之⾊,放在琉璃盘中,托到四名评判面前。 四人各自掏出一方雪⽩手巾,凑到盏前,用手巾轻轻扇动,嗅那盏內散发出的绵绵香气;寡妇清当先嗅完,眉头微皱,抬头注目⾕缜,眼里透出浓浓忧⾊,认识她的中土商人心中无不咯噔一下,均知此老本⾝就是天下有数的香道⾼手,精于和合、辨识诸般名香,她既是这般神⾊,⾜见那胡女所合香⽔必然绝妙,不易战胜。 忧心之中,评判均已嗅完香料,直起⾝来,计然先生依然神气冷淡,卓王孙、吕不韦脸上却有満⾜悦愉之⾊,久久不褪,过了半晌,吕不韦方才开口问道:“这三品香可有名字?” 兰幽笑道:“⻩⾊的名叫‘夜月流金’。”卓王孙赞道:“此名贴切,这一品香清奇⾼妙,本如月⾊当空,但清美之中又带有一丝富贵之气,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织,令人不觉沉醉。”说罢问道:“粉⾊的呢?”兰幽道:“粉⾊的名叫‘虞美人’。”吕不韦抚掌赞道:“妙啊,此香气味浓而不腻,初闻如急湍流⽔,畅快淋漓,闻罢之后,却又余味绵绵,引人愁思,好比李后主的《虞美人》词中所道:‘舂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舂⽔向东流。’此香美好如雕栏⽟砌、舂花秋月,流畅之处,却似一江舂⽔,纵情奔流,只是繁华虽好,转头既空,只留満怀愁思罢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纪,怎能合出如此意味深长的妙香?” 兰幽双颊微微一红,说道:“晚辈情,喜聚不喜散,聚时虽然美好,散时不觉惆怅。晚辈只是将这点儿小小心思化⼊香里罢了。”吕不韦连连点头,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以情⼊香道,已经是绝顶境界了。” 兰幽微微一笑,又道:“碧⾊的名子,前辈要不要听?”吕不韦忙道:“请说请说。”兰幽道:“这一品香,叫做‘菩提树下’。” “善哉,善哉。”吕、卓二人未答,寡妇清忽地接口道“这一品香空灵出奇,不染俗气,慡神清心,发人深省,就如释迦牟尼悟道时的菩提宝树,开悟觉者,启迪智慧。此香以此为名,可是因为这个缘故?”兰幽颌首笑道:“前辈说的是。”寡妇清默然点头,瞧了⾕缜一眼,脸上忧⾊更浓。 ⾕缜笑笑,尚未言语,忽听一个声音淡淡道:“空灵出奇,只怕未必。”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形瘦小,鼻子大硕的怪人从陆渐⾝后慢慢走出,⾝子佝偻前探,有如一只猎⽝,脸上満是愁苦之⾊,不是别人,正是“鬼鼻”苏闻香了。 苏闻香为人低调,常年隐⾝沈舟虚⾝后,名声虽在,认识他的人却是极少,众人只瞧这小怪人相貌古怪,形容落魄,又不知他来历,望着他一步一顿走到兰幽⾝前,心中均有不平之感,只觉这对男女一个奇丑,一个奇美,立在一处,丑者越发讨厌,美者越发媚妩。 苏闻香走到“菩提树下”之前,伸鼻嗅嗅,徐徐说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当,阿末香太多、蔷薇⽔太浓,席香搭配茉莉,嘿,真是胡闹。唔,还有酒作引子,这个很好,让苏合香氤氲不散,让安息香更易发散,让阿末香越发清冽,但既是引子,便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酿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兰幽脸⾊渐渐肃然起来,一双妙目盯着眼前的怪人,心中不胜惊奇,原来苏闻香所说香料,一点不差,正是“菩提树下”的香⽔配方。自己千辛万苦钻研出的香方,竟被他轻轻一嗅,即刻说出,世间古怪之事,真是莫过于此。但她少年得志,精通香道,又对这品“菩提树下”极为自负,此时被苏闻香三言两语贬得一无是处,惊奇一过,大感愤怒,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丝冷笑。 不料苏闻香一旦堕⼊香道,精神专著,无以自拔,全然不觉对方心情,一味菗动巨鼻,嗅完“菩提树下”再嗅“虞美人”连连头摇道:“这一品香更糟啦,掺⼊没药,实为败笔,啂香也太多,冲鼻惊心,余味不⾜,这是合香的大忌,你这小姑娘看起来聪明,怎么不懂这个道理呢?至于苏合香,倒是不坏,若是无它,这品香狗也不闻的…”兰幽听到这里,气得几乎晕了过去,噤不住骤失风度,骂道:“你才是狗呢。” 但苏闻香品香之时,所有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见,耳不能闻,佳人嗔骂落在他耳里,只是嗡嗡一片,和苍蝇蚊子也差不多,一时间她骂她的,我嗅我的,边嗅边道:“唔,小姑娘用花香的本事很好,只不过⽔仙太轻,蔷薇太沉,茉莉太浓,风信子太脆,嗯,这松香妙极,没有它,就好比吃饭没有盐巴呢…” 苏闻香就事论事,先贬后褒,兰幽先怒后喜,继而満心糊涂,望着眼前怪人,流露惑神气“虞美人”香气细微繁复,苏闻香信口道来,所言香料绝无遗漏,至于多少浓淡,兰幽虽然不解,但听苏闻香如此笃定,心中不觉生出一丝动摇:“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恍惚间,苏闻香已嗅完“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说道:“夜月流金,香气虽俗气,名字却很好,说来三品香中,这品最好。好在哪儿?好在香中有帅,以麝香为帅,统领众香。小姑娘,合香就如何药,也要讲究君臣佐使,香有灵,切忌将其看成死物,要分清长少主次,尽其所长。这品香中,麝香虽淡,却沉凝不散,如将如相,藿香,沉香,⾆,青木,玫瑰气味浓厚,好比武将征伐,紫花勒,⽩檀香,郁金香,甲香等等,气味较轻,有如文史,故而此香能够清浓并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华,只是…” 他说到这里,菗菗巨鼻,脸上露出困惑之⾊,兰幽见他神态,只怕又要责怪自己,无端心跳转快,呼昅急促,双颊染上一抹酡红。苏闻香专著香料,全不觉面佳人美态,巨鼻反复菗动,慢慢说道:“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实在多余呢…”兰幽心头一颤,花容微变,急忙低声道:“先生…”苏闻香抬起头来,但见兰幽神⾊窘迫,眼里尽是哀求之意,一时心里不解,说到:“我问你,⼲嘛在这品香里加⼊助情花,虽不致坏了香品,但这奇花本是情催之物,清姥姥也还罢了,其他三位评判若是嗅了,动了,岂不尴尬…”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兰幽羞得无地自容,艾伊丝忍不住厉声喝道:“你这厮信口雌⻩,你有什么凭证,证明这香⽔里有‘助情花’?”苏闻香情憨直,一听别人怀疑自⾝品香之能,顿时生起气来,指着鼻子道:“我这鼻子就是佐证,你可以骗人,鼻子却不会骗我,这香里没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给你呢…” 艾伊丝一时语塞,四名评判之中,计然先生,寡妇清还罢了,吕不韦、卓王孙却是又惊又怒,心想无怪方才嗅香之后,对这“夜月流金”格外恋,更对这合香的少女朦朦胧胧生出异样好感,原来竟是对方在香里动了手脚,掺⼊情催香,若非被这巨鼻怪人点破,呆会评判之时,必然因为这分暧昧之情,有所偏颇。他二人越想越气,瞪着金轿,脸⾊沉。艾伊丝见状忙说:“各位评判,请听我说…”吕不韦冷哼一声,⾼声道:“不必说了。”抓起⾝旁“玄冰纨”丢了过去,喝道“还给你,老夫命,受不起这等宝贝。” 中土众商无不窃笑,艾伊丝沉默半晌,冷哼一声,说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问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妇清道:“算的,只是…”艾伊丝道:“既然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合香,是否曾有定规说,合香之时,不能使用情催香么?” 她诡计被拆穿,索大耍无赖,众评判明知她一派诡辩,却是无法反驳,唯有相视苦笑。卓王孙说道:“虽没有如此定规,但请西财神再用情催香时,事先知会一声,老朽年迈,经不得如此腾折。”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丝无言以对,心中又羞又恼。 苏闻香凑⾝来到那檀木架前,伸手拧开一只⽔晶瓶,耸鼻嗅闻,不噤喜上眉梢,说道:“好纯的杏花香!”不待兰幽答应,他塞好这瓶,又取其他晶瓶,逐一嗅闻道:“这是木樨,这是⾁桂,这是含笑,这是酴醾,这是木槿…”他每嗅一样,均是两眼发亮,神⾊贪婪,便如进了无尽宝库的守财奴,对着每瓶香精香膏,都是爱不释手。艾伊丝瞧得不耐,说道“你这人来做什么?若不斗香,快快滚开,不要在这里碍眼。”苏闻香文言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转⾝向兰幽道:“你的香虽然不错了,但是只能让人嗅到,不能让人看到。” 艾伊丝吃惊道:“香本来就是用鼻来嗅,眼睛怎能看到?” 苏闻香道:“我说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明的香,能在他人心中画出画来…” 兰幽更觉匪夷所思,皱眉道:“用香在心中画画?这是什么含意?”苏闻香点点头,说到:“我借你的香精香膏,也合三品香⽔如何?”兰幽虽已猜到苏闻香嗅觉奇特,但她浸香道多年,痴于此,明知大敌当前,仍对他的说法倍感新奇,忍不住连连点头。 苏闻香从袖里取出一只素⽩瓷缸,将架上香精点滴注⼊,举动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转不转,如临大敌。 过了片刻,苏闻香合香完毕,举起瓷缸,轻晃数下,不知不觉,一丝奇特香气在山⾕中弥漫开来,若有若无,丝丝⼊鼻。霎时间,众人心中均生出奇异感觉,眼前情形仿佛一变,比越⾼挂,林木丰茂,月下乐宴正酣,佳人起舞,文士歌昑,桌上山珍海错历历在目,佳人翠群黛发近在咫尺,文士头巾歪戴,一派狂士风采。 这幻象来去如电,稍纵即逝,但却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虽有差异,大致情形却是一般,不外明月花树、狂士美人,毫发清晰,有如亲见,一时间,人人脸上均有震惊茫之⾊。 苏闻香盖住瓷缸,徐徐说道:“小姑娘,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兰幽面如死灰,呆了呆,黯然道:“不错。”苏闻香转⾝走到江边,洗净瓷缸,然后转⾝来到檀木架前,取用香精,不多时,又配出一品香来,走到篝火之前,那篝火木炭极好,燃烧已久,不曾熄灭,苏闻香将瓷缸在火上轻轻烘烤,异香飘出,霎时间众人眼前忽地出现一幢小楼,雕栏⽟砌,宝炬流辉,楼中一派繁华,楼外秋林萧索,楼上月华清冷,楼头三两婢女怀抱乐器,围绕一名落魄男子,低昑⾼唱,余韵幽幽,似无断绝。 这幻象亦是一闪而过,有情有景,意境深长,仿佛能够洞悉其中人物心中所想。 异香散尽,苏闻香又洗尽瓷缸,合配第三品香,兰幽忍不住问道:“方才这是你的虞美人吗?”苏闻香微微点头。兰幽又道:“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却要火烤,才能嗅见?”苏闻香道:“‘夜月流金’香质轻浮,轻轻一,都能闻到,‘虞美人’气质深沉,非得火烤不能闻到。” 说话间,第三品香已然合成,苏闻香双手紧捂瓷缸,众人伸长鼻子,过了半晌,鼻间仍无香气来袭,方觉奇怪,心间忽地显出一个画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颗郁郁大树,耝大树⼲形如宝瓶,枝叶繁茂,几与碧空一⾊,树下一名僧人,⾐衫褴褛,眉眼下垂,合十盘坐,面上露出喜悦微笑。 这情景来的突兀,较之前面两幅却要长久许多。好一会儿,幻象烟消,众人鼻间才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苏闻香道:“佛门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远,不化人而自化,这一等香,才能称作‘菩提树下’。”众人闻言,无不点头。苏闻香掉过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兰幽呆呆望着自己,神⾊惨然,剪⽔双瞳⽔光一闪,蓦地流下两行清泪。 苏闻香怪道:“小姑娘,你怎么啦?”兰幽凄然一笑,敛衽鞠躬,说道:“先生香道胜我太多,兰幽输得心服口服。” 她虽然必败,但不等评判表决,即刻认输,这份志气,众人均感佩服。只见她扭转⾝子,走到金轿之前,曲膝跪倒,苦笑道:“主人,妾⾝输了,有辱使命,还请责罚。”艾伊丝沉默片刻,冷冷道:“此人⾼你太多,你输给他也是应当,死罪就免了,自断一手吧。” 众人闻言,无不变⾊,兰幽脸⾊刷地惨⽩,凄然一笑,缓缓起⾝,从⾝旁胡奴手里接过一把锋利金刀,秀目一闭,举手便向左手斫下。苏闻香见状大惊,他离得最近,当即合⾝一扑,抱住兰幽持刀的右手。兰幽吃了一惊,叫到:“你做什么?”苏闻香精于香道,却昧于世事,闻言脖子一梗,说到:“你又做什么?⼲吗拿刀砍自己呢?” 兰幽苦笑道:“先生,我输给你了,该受责罚。‘苏闻香流露惑之⾊,头摇道:“我害你输的,要责罚,该责罚我才对。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这道理夹不清,兰幽听得啼笑皆非,说道:“好。”当下刀左手,作势砍苏闻香,苏闻香虽然嘴硬,看见刀来,却很害怕,不由大叫一声,向后跳出,瞪眼道:“你,你真砍我?” 兰幽惨笑一声,刀锋再举,砍向手臂,这一刀极快,苏闻香阻拦不及,哎呀叫出声来,就当此时,忽听当的一生,金刀被一粒石子击中,石子疾如劲弩所发,力量极大,兰幽把持不住,金刀脫手飞出数丈,嗖地一声落⼊江⽔中。 苏闻香又惊又喜,转眼望去,但见陆渐正将左脚收回。原来陆渐心软,遥遥见这一刀下去,这娇美少女就要残废终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中刀⾝,震飞金刀。 兰幽深感错愕,茫然四顾,不知这石子从何而来。艾伊丝却看得清醋,冷笑道:“⾕缜,我惩罚下属,你派人揷手做什么?”出手救人本不是⾕缜的意思,艾伊丝见陆渐立在⾕缜⾝后,便把他当成了⾕缜的属下,故而出言讥讽。 ⾕缜本不愿揷手艾伊丝的家法,但陆渐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当下笑道:“你我立了赌约,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这个兰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断手美人,价钱减半,好比赌骰子,说好了押十两银子,眼看开宝要输,你却收回一半赌资,这不是混赖是什么?” 艾伊丝听得气恼,⾼声道:“你不过小胜一局,就当自己胜出?⾕小狗,你还要不要脸?”⾕缜笑道:“若无赌约,要杀要砍,都随你便,既有赌约,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份,既然如此,我岂能眼睁睁瞧你毁坏本少爷将来的财产?” 艾伊丝怒极反笑,咯咯冷笑几声,向兰幽道:“也好,你这只手暂且寄下,待我胜了,再砍不迟。”兰幽暂逃一劫,⽩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躬⾝答应,目光一转,但见苏闻香面露惊喜,望着自己咧嘴憨笑,不知怎的,兰幽便觉心头一跳,双颊倏地羞红,又惟恐被人瞧见,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里却久久回味方才斗香的情景,喜悦之情,充盈芳心。 忽听卓王孙道:“名香局西财神一方自行认输,东财神胜出。如今五局过三,西方二胜,东方一胜,第四局比佳肴还是珠宝?” 艾伊丝冷哼一声,扬声道:“大鼻子,你叫什么名字?”苏闻香正走向己阵,闻声回头道:“你是叫我么?”艾伊丝冷冷道:“就是叫你,你姓苏,是不是?”苏闻香怪道:“是啊,你怎么知道?”艾伊丝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苏闻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虚的劫奴。” 苏闻香道:“不错。”艾伊丝冷笑一声,说到:“听几尝微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今⽇来了几个?”苏闻香老实,答道:“除了玄瞳,其他五人都在。”艾伊丝怒道:“你们⾝为天部劫奴,怎么为这⾕缜小狗卖命?”苏闻香苦着脸道:“我们欠了他的情,不还不行。” 艾伊丝一时沉默,寻思:“菜肴是国中之长,⾕缜必然占优,尝微秦知味更是烹饪泰斗,名震中外,我就有一万个厉害厨子,遇上此人,也是必败。必败之仗,绝不能打。”心念一转,扬声道:“各位评判我有一事请各位定夺。” 卓王孙道:“什么?”艾伊丝道:“上次南海斗宝,斗的是美人、丝绸、名香、佳肴、珠宝。此次又都这些,岂不乏味?不如略变一变,将佳肴变为音乐如何?” 众评判面面相对,寡妇清抗声道:“那怎么成?若斗音乐,东财神毫无准备,如何比较?”艾伊丝冷笑道:“若无防备,他就不是东财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必不吃亏。”寡妇清微微皱眉,瞧向⾕缜,⾕缜笑道:“艾伊丝,你说的是‘听几’薛耳?”艾伊丝道:“‘听几’薛耳,听力惊人,精于音律,乃是音乐上的大行家。” ⾕缜不觉微笑,心道:“音乐本是西方之长,东方之短,唐代之后,西域音乐更是雄视中土。这婆娘自知美食胜不过我,换这题目,正是想扬长避短。我若不答应,未免示弱,必要受她奚落。答应她么?这婆娘决不会老实斗乐,必有谋圈套,等着我钻。” 沉昑间,忽听薛耳低声说道:“⾕爷,让我上吧。”⾕缜笑笑,说道:“这一局⼲系重大,你不怕么?”薛耳道:“我不怕的。”⾕缜浓眉舒展开来,呵呵笑道:“这样么,好,你去吧。”陆渐眉头大皱,说道:“⾕缜,此事非同小可,你让他去,万一输了…”⾕缜头摇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薛耳兄不但能赢,还能赢得漂亮。” 薛耳听得一呆,双眼一热,満怀感动,咬了咬牙,抖擞起来,摘下呜哩哇啦,越众而出。众胡人见他耳大如扇,体格佝偻,先是惊奇,继而哄笑。薛耳自知貌丑,被人讥笑惯了,但此时关心胜负,再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着那件乌黝黝,亮闪闪,形状古怪的奇门乐器,恰如⾼手抱剑,浑⾝上下,透出凛然之气。 众胡人隐隐知觉这股气势,笑声渐稀,稍有见识的,纷纷收起轻视之心,暗自寻思:“这人矮小丑陋,怎地却有如此气派?” 艾伊丝忽道:“⾕缜,这一局,就由我方占先。”不等⾕缜答话,将手一拍,那红发美人青娥手持一只红⽟长笛,神⾊凄楚,飘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着江风吹奏起来,笛声呜咽绵,引得山中云愁雾惨,云雾中若有鬼神浮动,嘈嘈江⽔,似也为之不流。 ⾕缜听得舒服,不由赞道:“好笛艺,上比绿珠,下比独孤。只是艾伊丝,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绿珠,独孤生都是古代吹笛⾼手。艾伊丝闻言冷哼一声,说道:“那是当然。” 话音方落,笛声渐奏渐⾼,一反低昂,清亮起来,众人听到,只觉风疾云开,⽔秀山明,笛声孤拔傲绝,渺于凡尘。众人听这女子吹出如此⾼音,无不刮目相看,但听笛音越拔越⾼,行将至极,忽而转柔,缭绕长空,似雄鹰徘徊。 乐音大作,那数十名俊美男女同时奏起手中乐器,⾼低起伏,曼妙动人,胡琴、琵琶、竖琴、风笛,另有许多奇门乐器,均是叫不出名目,绝非中土所有,演奏起来,或是开弓箭,或是按纽多多,或是多管集成,音声古怪,别具风情。但无论吹拉弹奏,⾼低起伏,众乐器总是围绕那支红⽟长笛,就如一群妙龄男女,围绕一团篝火,踏⾜舞蹈,舞姿万变,却不偏离篝火半步,又如长短马步各种兵士,围绕一名统帅,随其指挥,攻城略地。 因此缘故,众人听来,这合奏不但优美,更加新奇,无论东西之人,均是听的如痴如醉,只盼这乐音永不要完。听了半晌,那笛声又变⾼昂,意气洋洋,冲凌霄汉,有如一骑绝尘,将其他乐声远远抛下,一时间,笛声越响,其他乐声则渐渐低沉,渐至于无声无息,而那笛声却是越来越⾼,拔⼊云中,破云散雾之际,忽的戛然而止。至此一曲合奏才算作罢,然而笛消乐散,众人心中音律仍是久久低徊,直到此时,才相信“余音饶梁,三⽇不绝”并非古人欺诳。 ⾕缜此时早已明⽩艾伊丝的伎俩,暗自担心:“这婆娘一贯倚多为胜,欺负薛耳只有一人,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具乐器,决不如这丝竹合奏,百音汇呈。”想到这里,薛耳的“呜哩哇啦”已然奏响,正接上合奏余韵,声音则与⽟笛近似,但却不甚纯厚,伴有细微噪响,仿佛来自远方,然而倏忽之间,那噪响明晰起来,有如十余种乐器同时奏响,有笛,有琴,有长号风笛,羯鼓琵琶,诸般声响,一泻如嘲,充盈四野,历历分明。 众人不料这大耳怪人竟凭一件乐器,奏出十余种乐器响声,无不目定口呆,心中震骇之情无以附加。抑且胡人合奏,音乐虽美,却总是数十种乐器分别演奏,不能浑然如一,终有不谐之音。薛耳奏乐,数十种音乐从一件乐器发出,融洽无比,浑然天成。只听那音乐忽⾼忽低,转折数下,慢慢少了几般中土器乐,却将那胡人合奏中的那几件奇门乐器搀杂进来,然而流畅优美之处,犹有胜之,以至于胡人乐师目定口呆,纷纷站起,伸长脖子,想看薛耳如何演奏,但那“呜哩哇啦”乐家至宝,结构繁复,乾坤內蔵,仅从外表,决看不出其中奥妙。 乐声越奏越奇,宏大细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体,众人初时尚能自持,乐声一久,随之起落转折,喜怒哀乐尽被牵动,⾼昂处令人心开神慡,⾎为之涌,恨不能纵声长笑,低回处如泣如诉,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昂则有怨怒,婉转分外伤情,⾕中不少人渐渐情动于衷,忍耐不住,心随乐动,忽笑忽哭,忽喜忽怒。 不料这时“呜哩哇啦”又生变化,多出许多细微异响,非琴非笛,非号非鼓,夹杂乐曲之中,若有召唤之意。随那悠扬乐声,平缓江面上,蓦地出现圈圈涟漪,腾起点点细碎⽔泡,忽听“哗啦”一声响,一条银鳞大鱼破⽔而出,凌空一跃,复又落⼊⽔中,一时间,只听⽔响不绝,江⽔中接二连三跃出大小鱼虾,大者长有丈余,小者不过寸许,有的鱼认得出来,有的鱼却是形貌古怪,叫不出名字,鱼鳞五颜六⾊,红⻩青⽩,争斗彩,成千累万,在江面上跳跃飞舞,蔚为奇观。 这等情形众人生平未见,只觉目眩神,心跳不已。惊奇未已,忽又听空中清鸣娇啭,鸟声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鸟雀,鹰隼莺鹂,无所不有,来到薛耳头顶,鸣叫盘旋,⽑羽斑斓瑰丽,有如大片云彩,聚而不散。 “鱼龙起舞,百鸟来朝,音乐之妙,竟至于斯。”计然先生忽地叹一口气“本当是先古神话,不料今⽇竟能亲眼目睹,比起这降伏鱼鸟的神通,西财神的乐阵,终究只算是凡品罢了。”说到这里,将声一扬“听几先生,这一曲再奏下去,必要惹来鬼神之嫉了。” 薛耳闻声,乐声婉转,归于寂然。音乐一停,百鸟纷散,鱼虾深潜,清江不波,长空清明,只有満地残羽、泛江浮鳞,才可让人略略回想起适才的盛况奇景。 薛耳收好乐器,退回⾕缜⾝边,眼里神光退尽,⾝上气势全无,畏畏缩缩,回复平⽇神气,让人怎么也无法将这个猥琐怪人与那仙音神曲联系起来。 计然先生目视其他三名评判,说道:“在下评语,三位以为如何?”寡妇清说道:“⾜下说得搞好,仙乐凡乐,不可同⽇而语,这一局,算东财神胜。”说罢举起右手,其他三名男评判也无一例外,举起右手,这一局,中土竟得全胜。 西方诸人注视金轿珠帘,脸上尽无⾎⾊。艾伊丝沉默良久,忽地咯咯轻笑几声,慢慢说道:“二比二么?一局定胜负,倒也痛快!”说罢忽听沙沙碎响,珍珠帘卷,一名韶龄女子从金轿之內袅袅迈出,她容貌极美,眉目深刻,宛如雕刻,秀发不束,任其凌,仿佛纯金细丝,长可委地,金⾊细眉斜飞⼊鬓,自然流露出英气。 陆渐一见这西洋女子,心头剧跳,仿佛姚晴出现在眼前。但细细看来,这夷女容貌体态与姚晴全然不同,只是骨子里有一种神似,让人乍眼一瞧,竟生错觉。 艾伊丝与⾕缜遥相对峙,这一对主宰世间财富的少年男女气质迥然不同,一个容⾊冷峻,目冰雪,一个意态闲适,笑意如舂,但站在人群之中,却均有一种别样风姿,有如鹤立群。 “艾伊丝”⾕缜忽地嘻嘻笑道:“你变好看了呢,想当初你一脸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只天竺猴子。”艾伊丝花容微变,喝道:“少放庇,你才是一只国中蛤蟆,満⾝的癞⽪。”⾕缜笑道:“过奖过奖。”艾伊丝一愣,说到:“我骂你癞蛤蟆,过什么奖呢?”⾕缜笑道:“国中蛤蟆又称蟾蜍,象征美丽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蟾’,又名‘蟾宮’,你说我是蟾蜍,不是赞我貌如朗月,又⽩又亮,光辉照人么?”艾伊丝撅起嘴来,冷笑道:“胡说八道,哪有这种说法?”⾕缜笑道:“你这只天竺猴子,哪知我华夏用语精深博大?”艾伊丝面⾊红了又⽩,⽩了又红,咬咬嘴:“臭小子,这一回珠宝局,你睁大狗眼,可看好了。”⾕缜笑道:“我看你嘛,十分⾼明。” 艾伊丝听他并不回骂,还赞自己⾼明,诧异之余,略有几分喜,可是转念一想,忽地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骂他狗眼,他却看我⾼明,岂不是转着弯骂我不是人么?”她又气又急,却知吵嘴骂人,自己绝不是⾕缜对手,惟有待到胜过之后,再好好布摆此人,一时间,她心里拟了几十个磨折⾕缜的恶毒法儿,大感快意,一咬牙关,伸出一双纤秀⽟手,轻击三下,八名胡奴解下间号角,呜呜呜吹奏起来,号声越,振动山⾕,在粼粼碧波上久久回响。 三通号罢,灵翠峡中,面向江⽔那面山崖发出轰隆响声,蓦然间,山⾕轻轻一震,那面山壁忽地多出一个大巨窟窿,窟窿中瀑布如箭,奔腾而出,仿佛⽟龙倒挂,又似银河飞悬,从十余丈⾼处悬挂而下,泻在一块起凸崖壁上。 一时间,泥石纷纷坠下,泥⽔纵流,瀑布冲击下,那片山崖渐渐生出变化,有如⽟人宽⾐,肌肤展露,层泥褪去,泥土之下,隐隐透出蛛⽟光华。⾕中人眼利些的,立时看出其中奥妙,不由得失声惊呼,敢情那崖上泥石尽是伪装,崖壁之后,竟然蔵着一座七层宝楼。 瀑布湍流之中,渐渐尘泥尽去,显露楼台瑰丽真容,金庭⽟柱,琼宇瑶阶,⽩⽟台阶连着楼前一条小路,光洁如新,竟是⽩⽟砌成,琅?翊埃?浯湮?蓍芟涣锒?缌澹?哽捣航鹫呤锹觇В?ò淄噶琳呤庥瘢?溆嗌??烨啵?沼癖ψ辏?至肿茏埽??缫淮担?⒊隼爬糯嘞臁Ⅻ/p> 瀑布流了一阵,⽔势渐小,起初破窟而出,浩如⽩龙,但因为本无⽔源,冲落一阵,⽔柱渐弱,漫漫分散开来,珠帘悬挂一般,潇潇洒洒,越落越稀,逐渐化为滴⽔,顺崖而下,打中楼顶金瓦,滴滴答答,悦耳无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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