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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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书号:1895 | 更新时间:2016/10/5 |
战书 | |
三人各怀心思,乘马西行,一路无话,偶遇一名农夫,询问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许多官军追着一伙客商向北去了。⾕缜大喜,打马疾进,沿途不时瞧见尸首,有官军装束,亦有客商装束,所谓“客商”布⾐下却蔵着鱼鳞软甲。想是这群倭寇扮成百姓,要蒙混过关,却被官军觉察,追战至此。⾕缜仔细察看尸首,不见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余里,忽听道边山⾕中传来喊杀声。三人弃了马。奔上左面山头,一眼望去,只见数百官兵围着十多个“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虚遣来的精锐,胆艺俱⾼,进退有期,倭寇以寡敌众,渐觉不支。 斗不多时,忽听阵中一阵吼叫,竟是残余倭寇眼见突围无望,纷纷掉转倭刀,切腹自尽。⾕缜大叫其苦,悲愤之际,忽又见有两人并未自残,奋力冲破重围,向这方死命奔来。 二寇方才突围,陆渐便即认出,二人不是别人,一为樊⽟谦,一是铜瓜锤,铜瓜锤⾎染⾐衫,双脚拖地,全赖樊⽟谦搀扶,方能行走。 两员明将紧追不舍,忽而赶上,便刺,樊⽟谦却如脑后生眼,回⾝一,搭在来之上,二将虎口倏热,长坠地,樊⽟谦大喝一声,长出,二将満眼寒光点点,红缨飞,只吓得魂不附体,⾝子后仰,骨碌碌滚下山去。 陆渐见樊⽟谦本可刺死二将,到半途,却有放生之意,不觉心中怪讶:“这人似乎不是嗜杀之辈。”一念及此,见他近,也不阻拦。 樊⽟谦且战且走,须臾越过山头,钻⼊一片树林。官兵自恃人多,也挥舞刀,向山上赶来。 ⾕缜微一沉昑,靠近姚晴,低语几声。姚晴秀眉微颦,摇了头摇,⾕缜又说两句,姚晴面露讶⾊,瞧了陆渐一眼,神⾊惑,点了点头。 众官兵快步如飞,一路赶来。不想才到山头,当先几人脚下一绊,跌倒在地,须臾间,耝大藤蔓一涌而出,将那几人得有如粽子一般。后方官兵见此怪事,无不骇异,先是倒退两步,继而纵上前来,挥刀砍藤。不料砍而复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反被藤蔓住,只惊得哇哇叫。 倏尔间,众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绝⾊女子,⾐衫胜雪,广袖飞举,秀目澈似秋⽔,娇靥⽩如凝脂,通⾝若有淡淡光华。 如此丽人,众官兵从所未见,不觉意神。恍惚间,只见那女子樱口未启,忽有语声传来:“吾乃本山女鬼,尔等犯我山林,亵渎胜景,限尔等速速离开,违者横死…” 她姿容曼妙,语声却低沉如男子,众官兵正觉奇怪,忽又听见一阵怪笑,那笑声凄厉万端,似男非女,似从这女子⾝上发出,却又似在她⾝后,渐渐忽东忽西,忽远忽近,缭绕山中,盘旋不去。 饶是一众将官⾝经百战,也不由⽑骨悚然,心跳如雷,忽听笑声骤歇,⽩⾐女鬼⾼叫一声:“还不肯走,那就死吧。”说着素手轻挥,地下又生出一长藤,向众人卷来。霎时间,众官兵唬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叫,转⾝便逃。 地上被缚官兵动弹不能,早已吓得半死不活,忽又听那女鬼说道:“滚吧。”再一挥手,藤蔓化为烟尘,众人一得自由,连滚带爬,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视官兵去远,蓦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滚出来。”声音一反低沉嘶哑,脆如⻩鹂,嫰如雏莺。 只听嘻嘻一笑,⾕缜从草中钻将出来,击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戏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颊绯红,怒道:“少来敷衍。我问你,谁是女鬼啦?既是做戏,又⼲吗笑得那么难听,跟、跟杀猪似的。” 敢情二人约好,姚晴出面,⾕缜出声,女相男声,吓退那帮官兵。官兵虽被唬退,姚晴却恨⾕缜趁机使坏,一待事毕,便寻他晦气。 ⾕缜见她有动武之势,自忖不敌,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两人跑得远了,若不快追,前功尽弃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暂且记下,与你算账。” 铜瓜锤受了伤,沿途留下点点⾎迹。三人循迹追赶,不多时,忽听前方传来哭声,正是樊⽟谦,哭了几声,忽听铜瓜锤虚弱道:“老三,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终须阵上亡。大丈夫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子过⽇子,再莫惹这些闲事,你一向心软,杀人不多,老天爷让你多活几年,也未可知…” 樊⽟谦菗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带你走的。”铜瓜锤怒道:“滚你妈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赶上来。” ⾕缜听到这儿“扑哧”一笑。“谁!”樊⽟谦发声厉喝,枝碎叶飞,尖抡起斗大红缨,自树丛中蹿将出来。 ⾕缜早有防备,发笑之前快步后退。樊⽟谦一刺空,跳出树丛,见了三人,只一愣,便认出陆渐,顿时脸⾊发⽩,厉声道:“是你么?”便刺,陆渐让过,正要反击,忽听⾕缜叫道:“且慢。” 樊⽟谦对陆渐甚是忌惮,自度起手来,胜算不多,是以⾕缜一喝,他便借坡下驴,就势停住,说道:“你有什么话说?”⾕缜笑道:“官兵已经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我们来,是想问⾜下几句话儿。” 樊⽟谦将信将疑道:“什么话?”⾕缜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还是活着?”樊⽟谦一愣,未及答话,忽听有人闷声道:“不许说…”说话声中,只见铜瓜锤从林子里蹒跚走出,一手捂着腹小,面⾊惨⽩。 ⾕缜打量他一眼,笑道:“这话耐人寻味。倘若死了,说与不说,均是无妨;但若不许说,那汪老鬼定还活着了。” 铜瓜锤冷笑道:“活着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么?老子偏不告诉你!”⾕缜略一沉默,叹道:“是不是你们向北引开官兵,汪老贼趁机脫⾝?”铜瓜锤“哼”了一声,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瞪着⾕缜,呼呼气。 ⾕缜眼珠一转,笑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受了重伤,若不趁早医治,必死无疑。这位使的老兄法虽妙,却未必胜得过我这位朋友,当⽇在南京城下,也是较量过的。故而眼下形势,对二位十分不利。这样好了,说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们走路,若不然,只怕有伤和气。” 他这话意在威胁,樊⽟谦子优柔,无甚主意,向铜瓜锤道:“二哥,告诉他们么?” “放庇!”铜瓜锤目光凶狠,口角沁出缕缕⾎丝“汪老待我等恩深义重,咱们也应允汪老,为他引开強敌,既然如此,又怎能出卖他?” 樊⽟谦听了,讪讪无话,⾕缜冷哼一声,道:“他若当真对你恩深义重,就当带你同行,又为何支使你引敌?所谓引敌,不过送死罢了。”铜瓜锤昂然道:“引敌之事是老子自愿,并非谁人支使。” ⾕缜哭笑不得,心道:“早听说汪老鬼极会鼓惑人心,如今看来着实不假。这无知蠢汉,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这般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沉昑间,又听铜瓜锤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哥俩宁可死了,也不能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樊⽟谦叹道:“二哥说得是。” ⾕缜怒哼一声,向陆渐使个眼⾊,示意动手。不料陆渐沉默片刻,头摇道:“这两人守信重义,我若以武力相,岂非叫人出卖朋友?” ⾕缜大感意外,愣了一会儿,皱眉道:“陆渐,你可想好了,放过他们,有何后果。”陆渐道:“若为了自⾝安危,坏了他人信义,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别?”⾕缜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气得面⾊铁青,怒道:“什么狗庇信义,好,好,你要做大菩萨、大圣人,由你去好了。”转⾝坐到一块石头上,盯着众人,咬着牙冷笑。 铜瓜锤与樊⽟谦面面相觑,猜不透对方心思。陆渐也望着⾕缜,心中暗叹:“若以武力迫,这二人誓死不说,也唯有一刀杀了。但杀人容易,救人却难。鱼和尚大师曾嘱我心怀慈悲,怜悯世人。这二人虽不是好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令其弃恶从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缜怪我,也没法子。”想到这里,说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铜瓜锤冷笑道:“那得瞧是什么事?倘若事关汪老,休想老子吐一个字的。” 陆渐见他神情,没地涌起一丝厌恶,冷然道:“你龙门三煞做尽坏事,论理该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还留有余地,不至丧尽天良。我要你二人对天立誓,从今往后,不得为恶。若再为恶,只要⼊我双耳,虽在万里之外,我也势必赶来取你二人命。” 铜瓜锤和樊⽟谦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觉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么诡计,若不然,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樊⽟谦权衡情形,对方若不放行,自己虽能脫⾝,却不能将铜瓜锤活着带走,当即将心一横,朗声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为恶,若不然,有如此树。”长一挥,扫中碗口耝细一棵大树“咔嚓”一声,那树应势而折。 铜瓜锤见樊⽟谦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作恶便不作恶,若有违背,叫我千刀万割便是。” 陆渐听了,点头道:“很好,你们既能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负自家然诺。”说着将手一挥,朗声道“去吧!” 二人见他当真放行,均是一愣,樊⽟谦转⾝扶着铜瓜锤,向前走去。⾕缜望着二人背影,当真心冷如冰,一拂袖,转⾝便走。陆渐望他背影,自觉愧疚,叹一口气,遥遥尾随,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飘然随在二人⾝后。 寂然走了一程,忽听有人道:“请留步!”三人转过⾝来,忽见樊⽟谦提奔来。⾕缜不耐道:“又有什么鸟事?” 樊⽟谦在丈外停住,嗫嚅道:“陆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陆渐道:“请说!”樊⽟谦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些,未及尽展所学,为君所败,窃以为憾。今⽇别后,相见无期,还望陆兄不吝赐教,见个⾼下。” 陆渐甚是惊讶,头摇道:“刀无眼,还是免了吧。”樊⽟谦叹道:“怕不能够,我妹夫金勾镰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细想想,若不替他报仇,无法对我妹子代。” ⾕缜怒极反笑:“你这矮子确然无聇,早先不说,如今蔵好同伴,才来提这报仇的事。”樊⽟谦面⽪一热,支吾道:“我与二哥是结拜之义,与家妹却是兄妹之情。陆兄乃仁义之士,想必明⽩我的苦衷。” 陆渐略一默然,叹道:“如此说,也只得一战了。”姚晴久不作声,蓦地喝道:“糊涂虫,你发疯了么?”陆渐不防她突然发难,甚感错愕,说道:“他为妹夫报仇,也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么你被他杀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陆渐见她如此作恼,不觉默然,樊⽟谦怕他反悔,忙又道:“还望陆兄千万成全。” 陆渐不觉苦笑,叹道:“阿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又向樊⽟谦道:“⾜下少待,动手之前,还容我制一件趁手兵器。”樊⽟谦道:“陆兄请便。” 陆渐走到一棵柏树下,向⾕缜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缜抛来匕首,陆渐接过,信手一挥,斫下四尺长一树枝,坐在树下,削枝去叶。 ⾕缜瞧了片时,转眼望去,姚晴也正望着陆渐,神⾊中似有三分气恼,三分忧虑,余下的却是不尽关切。⾕缜暗自称奇:“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着实少见;妙妙纵然凶一些,却胜在敢爱敢恨、心直⽩…”这时间,忽见姚晴双目一亮,若有惊⾊。 ⾕缜心觉奇怪,掉头望去,只见陆渐削罢枝叶,又削树⽪。⾕缜最初不觉,瞧得时许,忽觉有异,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于某种至理,快一分则太疾,慢一分则太迟,进一分则太左,退一分则太右,可谓不快不慢,不偏不倚,若合符节,暗蔵玄机。 ⾕缜心头一动,仿佛从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却又说不上来。转眼望去,樊⽟谦也正望着那把匕首,随那匕首起落,目光闪动不定。 不多时,陆渐停下匕首,徐徐起⾝,手中一木杖弯曲自如,圆浑光洁,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生,绝无余赘。 陆渐将木杖随意一指,说道:“成了。”樊⽟谦盯着木杖,神⾊似喜还悲,忽地叹道:“⾜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说罢又叹一口气,长下指,说道“我家‘幻神’共有五路,⾜下如能全破,樊某自当服输。”说话间,长颤动起来,地上败叶如江河⼊海,向他尖汇聚,蕴积成团。 樊⽟谦一声清啸,长倏举,败叶成阵,向陆渐如箭来,正是“幻神”第一路“聚散星斗”这一式练到绝顶处,能引尘埃土屑为我所用,聚散破敌。 陆渐⾝形稍侧,木着叶阵,漫不经心地画了一个圆圈,那杖端如有昅力,漫天碎叶散而复聚,尽被粘在杖端。 这路“聚散星斗”分为“外一式”与“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尘埃、树叶等惑对手“內一式”则是本⾝花紧随败叶之后,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內外呼应,变化无穷。 樊⽟谦“內一式”未曾展开“外一式”已被陆渐的夺兵之法破去,至半途,疾变一路“北燕南飞”长斜指苍穹,如牧野飞鸿,飘逸出尘。 陆渐杖端败叶被樊⽟谦风一,纷然四散,当即木杖直进,轻飘飘搭在尖之上,他有“补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随机生变,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数,更何况这木杖是他有意削来克制樊⽟谦的长。樊⽟谦但觉木杖粘住长,虎口顿热,与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夺去,慌忙收,使出一路“僧繇画龙” 这一路法极为狂放,霎时间,偌大树林金风萧萧,寒气匝地,漫天碎叶尚未落下,又被卷得冲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叶俨然生出头尾鳞爪,如一条狂龙裹着二人,盘绕飞腾。姚晴见势,不自噤上前一步,将“孽因子”拈在指间。 南朝时,大画师张僧繇曾于寺壁上画龙,却不点睛。有人问之,张答道:“点睛必飞去。”时人固请点之,张僧繇只得答允,但一点睛,雷霆大作,所画之龙当真破壁而飞。樊⽟谦这一路法仿其法意“画龙”是虚“点睛”为实,势舞,不过是人耳目的虚招,点睛一,才是夺人命的杀着。 此时败叶狂飞,如电滚,常人⾝处其间,势必神驰目眩,不辨东西。但陆渐以手代目,不为声势夺气,不为落叶障眼,木杖不离樊⽟谦尖左右,有如大鹰攫雀,任那尖如何窜⾼扑低,总是无法摆脫,更不要说使那点睛一了,点睛不成,画的龙再是精彩,也不过是一条死龙。 樊⽟谦久斗无功,忽又一变,化为一路“天花坠”花朵朵,忽东忽西,遮云蔽⽇,漫天皆是。按理说,这般虚实不定的法必然厉害,只可惜陆渐并不细看花,不论他有多少花,只寻他尖了事。 “僧繇画龙”、“天花坠”虚招极多,颇耗內力,况且还要时时防备陆渐夺走兵器,故而饶是樊⽟谦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觉丹田渐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声,花骤敛,尖指地。陆渐木杖飘然探出,与那长一,忽觉那竟是纹丝不动。陆渐的夺兵之法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谦的长或是前送,或是后缩,又或是抖出花,陆渐均能因之夺下,但眼前这条长,却似生在樊⽟谦⾝上,凝如钢、坚如石,不动如山,令陆渐空负神技,也觉无隙可乘。 樊⽟谦汗⽔涔涔而下,呼昅慢慢促迫起来。这一路“顽石点头”他其实并未练成,其实除了创这法的祖师,樊家也从无一人练成过。樊⽟谦虽是奇才,轻易练成前面四路,但这最后一路,却始终半通不通,无法大成。顾名思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路法本含有极⾼深的禅机,禅门机用,要么如如不动,要么一触即发,其中几微,莫可言道。 樊⽟谦虽谙于术,但子暗弱,留恋红尘,远谈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这“顽石点头”出自禅道,机缘若到,不难一瞬贯通,机缘不到,终生无望。故而任他费尽心思,二十年来,也只勉強练到“人合一,如如不动”至于应机捷发,却是不能。若不然,当年那強敌来袭,也必然做他下之鬼,不至于毁家灭门、浪迹天涯了。 此时此刻,樊⽟谦虽有顽石之势,却无法“点头”反击,不多时,他周⾝热气滚滚,汗⽔如小溪纵横,浑⾝⾐均被浸。 ⾕缜、姚晴瞧出便宜,双双露出笑意。陆渐也深知樊⽟谦的窘境,但他宅心仁厚,素不愿強人所难,眼见樊⽟谦面⾊由红转⽩,又由⽩转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势必脫力而死。当下叹了口气,后跃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战算作平手,你虽没输我,也无法胜我,你这般告诉令妹,算不算是个代?” 樊⽟谦倒退两步,呆呆伫立。⾕缜越瞧越是生气,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还不快滚。”樊⽟谦深深望了陆渐一眼,蓦地长一抖,在地上簌簌划了几道,默默转⾝去了。 ⾕缜望着地上痕,蓦地眼神一亮,赶将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罢不觉莞尔,释然道“妙极,妙极。”陆渐道:“这些字有何含义?” ⾕缜道:“徽州乃汪直籍贯,是他生长之地。”陆渐吃惊道:“难不成他逃回家乡了?”⾕缜笑道:“大有可能,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亦大,但汪直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悉,躲蔵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说到这里,他眉间舒展开来,抱拳笑道“惭愧惭愧,看来武力威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心中服气。你两次放他,他心存感,终究吐露了实情。” 姚晴不觉破颜一笑,轻哼道:“你也有服输的时候么?”⾕缜笑道:“那看是对谁了,对你姚大美人,⾕某死也不服输的。”姚晴神⾊一变,喝道:“谁稀罕么?” 于是三人续向西行,⼊夜时分,在一户农家借宿。陆渐这几⽇昼夜奔波,疲累已极,饭后浴沐一番,便即睡去。 睡得正香,忽听敲门之声,陆渐披⾐起⾝,掌灯一瞧,门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别有一番淡雅韵致。 陆渐讶道:“你,你没睡么?”姚晴⽩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陆渐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说话么?” 陆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将她⼊屋里。姚晴倚坐下,只因农家贫寒,有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能站着。 姚晴瞧着他,眼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沿,柔声道:“过来坐吧,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呢!”二人重逢之后,这般温柔神⾊,陆渐首次见着,不觉心生诧异,如言坐下。 姚晴盯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幽幽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陆渐一愣,笑道:“也说不上好坏,总是过来了吧。” “你不是问我想什么吗?”姚晴定定坐着,曼声道“我在想,你怎会变成劫奴?又怎么认识了⾕缜?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长的;他若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替他去吓唬那些官兵。” 姚晴说罢,转过眼来,瞳子深处秋波流转,关切不尽。陆渐暗自埋怨⾕缜,不该对姚晴说出这些,惹她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头⽪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晴叹了口气,道:“那你就长话长说,从我们分别后说起,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言语温柔,落⼊陆渐耳中,不知怎的,陆渐鼻间竟是微微酸楚,举目望去,姚晴恰也瞧着她,眸子黑⽩分明,黑如夜、⽩如⽟,笼着一层淡淡的烟气。 这神情,二人相识以来,陆渐只在姚家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绵来。 那⽇的情形记忆犹新,历历皆在眼前,陆渐不胜慨然,理了理纷思绪,慢慢说出三年遭遇:黑天书、宁不空、织田信长、阿市、祖师画像、天神宗、鱼和尚、⾕缜…事无巨细,纤毫毕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啰唆,即便如此,却又打心底里不愿隐瞒姚晴半分。 姚晴始终安静聆听,唯有听到阿市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惑。陆渐心中慌,侧目看时,却见她神⾊淡淡的,并无怒⾊,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述说。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直到远处传来长长的鸣,陆渐始才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沉默中,他忽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暖意如⽔,顺着那手渗来,让他周⾝热乎乎的,不由嗫嚅道:“阿、阿晴…”话未说完,忽觉⽔珠点点,溅在手背,犹有余温。陆渐吃了一惊,脫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蓦地吐一口气,涩声道:“宁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他…” 陆渐没料她竟说出这句话,呆了呆,蓦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着滚热的双颊、玲珑的耳珠,虽说夜间不能视物,但透过“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时间,陆渐中柔情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 姚晴⾝子微微一颤,她素刚強,即便流泪,也不愿哭出声来。可不知怎地,这会儿,感受着陆渐温暖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姚晴却没来由一阵虚软,蓦地眼眶滚热,将脸贴在他怀里,恸哭起来。 其实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倾泻而出。 陆渐见她哭得恁地伤心,甚感愕然,连声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问一句,姚晴心內的悲苦便增添几分。 她生⺟为胭脂虎所害,自⾝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乐,无不敛⼊內心深处,偶尔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每当对着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情形令她又是惑、又是生气,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时,她也想斩断情丝,可这真情真,又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那一天,真如梦魇一般:烈火,⽔鬼,还有満⾝火焰、跳跃挣扎的⽗亲。可是一觉醒来,家园,亲人…什么都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碧云⻩土,和那个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 仙碧始终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満怀仇恨,漫漫西行路上,两人竟没说过一句话;她⽔毒⾝,辗转榻,生不如死,却不曾呻昑一声,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笑话。 旅途真是又远又长,有大河⾼山,有沼泽沙漠,最后总算是到了那个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但她的⺟亲却很好,不但解了⽔毒,见她无家可归,又让她做了地部的弟子。 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许多,然而经历种种惨变,她的子更是孤僻,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同门的女孩子都讨厌她,排挤她,对她呼来唤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烧⽔、煮饭、洗⾐,就如一个至卑至的奴婢,做着无⽇无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却暗暗咬牙,仿佛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泥沼深处,等待着来年舂暖,冰雪融化。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地亮。 她时常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漫天星斗,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有时候,她想起从前,却发觉,自从⺟亲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黑夜里,尽管锦⾐⽟食,可自大的⽗亲、狠毒的胭脂虎、见风使舵的奴婢,都让她不过气来。她有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将⽩绫挂上了横梁,只因为上吊的一刹那,想到⺟亲临死的惨状,才断去轻生的念头。 是啊,一直过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喜他,更不许自己动这般念头。 然而,在昆仑山上,望着倏忽的星光,她却蓦然发觉,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这个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拍手大笑,才会叽叽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他剑法精进,她便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要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死,报过的仇,还有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心死。 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时几乎叫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发呆了好久。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物药,更不避嫌疑,为他脫去⾐,用心敷治。 也就是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已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了,陆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了法子,唯有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时间,忘了仇恨。她曾以为,自己会这样坐到死去,但万万没想到,陆渐又来了。 那一刻,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起来。若是,若是仙碧没来;若是,若是他不护着那个人,她一定会扑⼊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表明心迹。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要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她伤了他的心,可有谁知道,伤得更深的,却是她自己;只不过,要她容忍他的过失,那又是决然不许的。 宮城别后,趁着两军战,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旷野,却不知何去何从。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不知是为什么。直到又见陆渐,她才明⽩,她是在等着他,等他从城里出来。 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面前,虽然冷漠如故,心里却是慌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个谎。其实,风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还好好地在她⾝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由心想:“或许,这泪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觉双颊发烫。 四下无声,窗纸慢慢明亮起来,忽而传来几声鸟啼,啼完之后,越发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蓦地叹了口气。姚晴慢慢直起⾝来,亦羞亦怒,默不作声。陆渐也沉默一会儿,幽幽叹道:“阿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胡说。”姚晴闷声道“哪儿有什么苦?”陆渐道:“若没有苦,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相⼲?”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便拿你是问。” 陆渐为人好善恶恶,却也并非愚钝,深知姚晴骄傲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下,却让他头摇苦笑。 沉默时许,姚晴忽又道:“你说祖师画像上隐有字迹,可是当真?”陆渐道:“当真。”姚晴道:“那些字你还记得么?”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出门,不一阵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右手擎一盏油灯,然后又从背上取下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轴祖师画像,还有一把⽟尺,莹⽩通透,如被烛光照彻。 姚晴燃起油灯,依照陆渐所说的法子,⽔浸火烤,地部画像上显出的字迹是:“持共和若拥下于⽩。”雷部画像则是:“还颠有菲柄⽇自株。”风部画像则为:“周⽩响质昑昔之。” 姚晴望着三幅画像,忧喜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却是猜不透字中含义。她想了一会儿,取出那⽟尺,随手一展,⽟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书页。敢情⽟尺非尺,而是一册⽟简,只是制作精绝,乍一瞧,决不知其中奥妙。 姚晴又取一钢针,刺破手指,雪⽩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珠。陆渐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姚晴见他神⾊,心中喜,嘴里却骂道:“傻小子,别捣。”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的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呆了呆,只得说道:“火部画像是‘之上长薄东季握⽳’。”姚晴将字一一问明了,用针蘸了鲜⾎,写在那⽟简上,说也奇怪,⾎迹染上⽟简,须臾消逝,⽟简重又回复莹润本⾊。 “这是为何?”陆渐大奇。姚晴道:“这⽟简便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不能书写,一旦书写,字迹便会消失。” 陆渐道:“那若要观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好奇啦?”陆渐不由讪讪,姚晴笑道“好啦好啦,我告诉你,这⽟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以⾎书写的字迹了。”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不多时,⽟简上慢慢浮现出⾎红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所书。末尾处,分明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八个蚊⾜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练成‘化生’的地部⾼手极少,多是地⺟。故而也唯有地⺟,才能看到这经上文字,练成更強神通。”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竟练成地⺟才会的“化生”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接着姚晴又让陆渐说出其他三句秘语,一一写在⽟简上,然后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的秘语反复昑诵,牢记在心。 记诵已毕,她想了想,取来火盆,将灯油淋在风、地、雷三部的画像上,丢在盆中点燃,转眼间,三轴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烬。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失声道:“你⼲吗烧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声怨怪:“你想満世界都知道么?难道宁不空就没告诉你?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蔵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或许这些字中,蔵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她说到这儿,乌黑尖细的眉⽑舒展开来,注视陆渐,若嗔若笑:“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幅画像的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武功…嗯,我若练成,自会教你,或许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陆渐想了想,头摇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暂且不说。这祖师画像却是历代相传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会有⿇烦。”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愤然道:“你还想着那人么?哼,便有⿇烦,也是活该。”说罢,转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却见陆渐闷头不乐,一时更觉气恼,嗔道“蠢材,你只为别人作想,难道就不想开解‘黑天劫’,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头摇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舟,闲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过。” 姚晴瞪着他,只觉不可理喻,沉默一阵,蓦地头摇道:“这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说到这里,两人再无多话,默默对坐,各忖心事。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姚晴悄然起⾝,将窗户掀开一线,却见⾕缜正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的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转⾝就逃。那小孩不依,奋力追赶,挣得小脸涨红,満头是汗。⾕缜见状,忽又转⾝,将他抱起,⾼⾼抛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喜。 姚晴见这情形,心底至柔至软之处似被触了一下,如一石落⽔,无端惹起许多儿时记忆,天真之情如流⽔般淌过,让她不觉微微出神。 “阿晴你瞧,”陆渐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许多乐趣。”姚晴猝然而惊,心头一空,呆了呆,啐道:“有什么乐不乐的,这只臭狐狸,尽知道欺负小孩子!” 陆渐微微苦笑,瞧了⾕缜一会儿,忽道:“阿晴,你相信⾕缜是冤枉的么?” 姚晴冷笑道:“这个大混球儿,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头摇道:“这个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恶不赦,我…”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中闪过痛苦之⾊。 姚晴瞧他一眼,轻哼道:“若依我看,这罪名里确有一桩疑处,叫人不解。”陆渐忙道:“什么疑处?”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时,我恰好也在,那些个名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藌里调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地,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就我所见,却不曾当真碰过那些女人一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內的男子,不是大⾊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却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能这样,又怎会害自己的妹子呢?” 陆渐大喜,将手一拍,说道:“是啊,⾕缜原本不坏的,你何苦和他怄气呢?”姚晴狠狠盯他一眼,怒道:“你就知为他说话。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为何轻饶…” 话音未落,忽又听房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却见⾕缜正对房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间,吹奏一片树叶,吹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 姚晴蓦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心中暗恨,转⾝对陆渐道:“待我去了,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陆渐答话,将⾝一纵,翩然上了屋梁,掀开瓦片,钻将出去。 陆渐莫名其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缜见他,叫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的,像是有人在哭。”陆渐心怀鬼胎,面⽪一红,颤声道:“哪、哪里有人,你、你听错了吧。”⾕缜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没有人,定是闹耗子,人哭我听过,耗子哭却第一次听到呢。” 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庠,偏又无法驳斥,心中郁闷极了。忽听陆渐支吾道:“你、你这话不通,耗、耗子怎么会哭?” ⾕缜笑道:“这耗子不只会哭,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我将画像隐语写⼊《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想到这里,双目生寒,心头涌起杀机。 陆渐也觉不可思议,头摇道:“岂有此理?”⾕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素笺,笑道“先瞧这个。”陆渐接过,笺⽩如雪,上书一⾊遒劲字迹: ⾕兄雅鉴: 人谓智有⾼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下自负小才,洗沉冤,诚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生机。而今陈、⿇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拒。 东岛內奷拜上! 陆渐瞧得吃惊,半晌道:“这是怎么来的?”⾕缜笑道:“不知道啊,我一觉醒来,就在桌上了。”说罢目视陆渐,意味深长道“这是有人跟我叫阵呢!” “奇怪了。”陆渐说道“这人既能⼊房投帖,为何不顺手加害于你?”⾕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如此张狂,倘若将我轻轻杀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奷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素笺,看上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男人写的。”⾕缜道:“何以见得?” “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邦邦的?”姚晴纤纤素手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缜摇了头摇,笑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发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该这么写了:‘姓⾕的听好,你小子命一条,老子动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就能把你淹死;放个臭庇,也将你熏个半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账’,嘿嘿,这才叫做江湖中人的豪言壮语。” 姚晴一时语塞,双颊阵红阵⽩,咬牙道:“谁似你这么多弯弯肠子。”五指一挥,素笺飒地飞出,将⾕缜脸面盖个正着。 ⾕缜手忙脚,扯下素笺,忽就听陆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他慌张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內奷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了?” ⾕缜、姚晴均是哑然失笑。⾕缜点头道:“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惑!敢问这內奷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他目下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汪老鬼也能临时变计,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奷也能抢先一步,将他宰了。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连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竞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 陆渐道:“怎么说?”⾕缜道:“十九是输!” 陆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不屑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陆渐也叹道:“难道没办法了么?” ⾕缜笑笑,屈指一弹额头,说道:“陆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很管用么?”他答非所问,陆渐望着他,満心茫然。又听⾕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自然而然就做了,就好像,就好像…”说到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时就能夺来,至于此中缘故,却叫人十分糊涂。” 姚晴凝注陆渐,神⾊疑惑,⾕缜却将手一拍,笑道:“我明⽩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就叫做‘天劫驭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驭兵者,不但驾驭自⾝兵刃,更是驾驭对手兵刃。你看如何?” “天劫驭兵法?”陆渐念了两遍,欣然道“这名字很好,但你问这件事做甚?” “不⼊虎⽳,焉得虎子。”⾕缜眼里遽尔间闪过一丝厉芒“倘若有这‘天劫驭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陆、姚二人闻言,倒昅一口凉气,姚晴失声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 “不错。”⾕缜点头道“你以为是圈套,他以为是圈套,內奷大人何尝不自以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唬得我不敢西向,继续背负污名,如此一来,岂非不战而胜了?哼,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好事?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这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姚晴“呸”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兵法,还不是全靠陆渐,至于那个‘天劫驭什么法’,说了半天,我是半点儿也不信的。”见近处有一晾⾐竿,取来折成两截,左手一扬,叫道:“接着。”嗖地掷给陆渐。 陆渐接过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着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问道:“陆渐,你还记得‘断⽔’剑法么?” 陆渐闻言心动,眼前蓦地浮现出那个着海风、翩然起舞的⽩影,不噤感慨万千,笑了笑,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姚晴听了,冷俏的脸上隐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舂⽔微晕,陆渐见了,心跳不觉快了几分。 姚晴笑容只一现,忽又敛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断⽔剑法,看你能否夺下我的竹竿。” 陆渐愣了一下,姚晴却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剑,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将过来。陆渐下意识应了一招“疾风骤雨”却不料他悟出“天劫驭兵法”与人手,便自然而然融⼊招式,故而竹剑刺出,形虽似而神已非,两剑相,姚晴便觉虎口发热,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跃跃出。 陆渐一招得手,顿然知觉,生恐赢了姚晴,叫她脸上难堪。忙将竹竿旁移,消去夺兵之势。姚晴忽见他剑势偏转,露出破绽,便使一招“斗牛”竹影一闪,电掣光转,刺向陆渐心口。 陆渐自得仙碧点拨,学会“定脉”之法,劫力聚于“劫海”双手越发奇巧。若说当⽇与赢万城手,还只能知觉对手內息变化,因敌变化而变化,那么如今这知觉⽇益敏锐,已然变化为一种直觉,不自觉间,就能因应对方气机,借人之力,夺人之兵,乃至于驾驭敌手本⾝。 然而他神通未⾜,纵有奇能,却也不能收放自如,与人手,尽凭直觉,是故姚晴竹竿刺来,陆渐也不及多想,竹竿转回,当一拦。 姚晴不料他回剑如此之快,哪儿还像当年那个半饥半、有气无力的笨小子?“嗒”的一声,姚晴剑势被阻,几乎全无征兆,她掌中竹竿遽尔脫手。 陆渐不自觉又用上“天劫驭兵法”不喜反惊,暗叫一声“苦也”手腕疾转,复又将竹竿挑回姚晴手里,这一夺一送疾逾闪电。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陆渐涨红了脸,目光闪烁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剑,自己算是输了,但若就此认输,却不丢尽脸面?又想⾕缜武功浅薄,眼力差劲,纵然旁观,也不能看清自己丢剑,既然如此,不如支撑到底,总不能叫这臭狐狸笑话。 想着厚了脸⽪,紧咬银牙,仗着陆渐不敢来夺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刺,左手却拈了一枚“孽因子”觑准方位,屈指弹出“孽因子”⼊土“周流土劲”也自她⾜底涌出。这真气质奇特,与土相合,更生奇变,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声,一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见风就长,须臾耝逾儿臂,住陆渐双⾜“簌簌”绕将上来。 陆渐本领全在双手,脚底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便着。姚晴趁他无法动弹,左刺右刺,只不与他竹竿相。陆渐初时还能勉力挥竿,虚应故事,但随“孽缘藤”渐渐密,从头到脚捆个结实,别说出剑,张嘴说话也成难事,被姚晴一剑抵住口,微笑道:“认不认输?” 陆渐有心认输,无力说话,口中呜呜,两眼骨碌碌转,⾕缜“呸”了一声,冷笑道:“这算劳什子比剑,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过。” 姚晴见陆渐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瞥着⾕缜道:“但使能胜,用剑用藤有何分别?‘孽缘藤’有六般变化,这种‘长生藤’是最不伤人的,其他的什么‘蛇牙荆’呀、‘恶鬼刺’呀,无不要命。你不是瞧见了么,桓中缺的脸被‘蛇牙荆’扎伤过,变成那么个怪样子。”陆渐听了,想到方才藤蔓⾝的光景,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姚晴哧了一声,又说道:“你道这个‘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缜却面不改⾊,呵呵笑道:“陆渐自不能打遍天下,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无大美人襄助,凭我二人,断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里却冷冷道:“少拍马庇,我就算去,也是为了陆渐命。哼,跟你臭狐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缜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转眼望去,见陆渐定定望着自己,双目泛红,隐有泪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叹,牵着他⾐袖,走到屋后,低声责怪道:“傻小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脸⽪比地⽪还厚,何时服软过?” 陆渐听了,忍住泪,涩声道:“阿晴,为了我,累你冒险,我、我心里难过极了…”嗓子不觉哽咽了。 姚晴中滚热,情难自噤,牵着陆渐的手,盈盈坐在一处断垣上,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笑道:“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念着我,就算再险再累,我也不怕…”这话冲口而出,顿时又觉害羞,心道:“傻丫头,你怎地变得心软啦?尽做些小女人的勾当,说些不尴不尬的话,不害臊么…” 她心中不住自责,却怎也鼓不起勇气,将脸从陆渐肩上移开,唯有昏昏默默,一声不吭,心里只盼这段光去得越慢越好。 陆渐握着那⽩嫰小手,隔着肩⾐,感觉到那张芙蓉脸儿滑如凝脂,心中不觉热流汹涌,跌宕生情。纵然如此,却也不敢去看姚晴,只觉此情此境,就当如此坐静,倘若偷看一眼,也亵渎了这难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觉光之逝,忽听一声悠长悦耳的口哨,继而便听⾕缜哼哼唧唧,唱起曲子来:“我把你半亸的肩儿凭,他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扃,悄悄回廊静。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听窃,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陆渐未知所云,姚晴出⾝豪室,自幼听多了戏曲,心知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杨⽟环颈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缜偷看了这边情形,故意调侃,一时又羞又气,离了陆渐,顿⾜起⾝,陆渐不明所以,也茫然站起。 一时转回庭院,只见⾕缜抱着双手,背靠大树,笑眯眯望着二人,说道:“抱歉则个,并非小弟有意打搅,只怕二位光苦短,一坐一⽇,可就不妙了。” 陆渐这才明⽩⾕缜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红心跳,几乎要觅地而⼊。姚晴也是霞染双颊,瞪着⾕缜,眼里几噴出火来。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那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缜⾐袖,眼泪汪汪。⾕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道:“这是什么呀,亮闪闪的,是糖么?”⾕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瞧见,天喜地,推谢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别过房东,拍马直趋徽州,姚晴马快,陆、⾕二人马慢,她素来好胜,不时跑出老远,掉过头来,撅着小嘴,向二人跃马威示,惹得⾕缜心中暗骂:“直娘贼,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两头山西⽑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瞧着沿途胜景,⾕缜蓦地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中神奇鬼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胜。不只是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随在一旁,听得⼊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过的。 行了两⽇,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峦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竟将一川烟⽔染成溶溶碧⾊。 ⾕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道:“这徽州当得起物华天宝四字,西北就是⻩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则是⻩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无良工’,这⻩山松、新安⽔,又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铜雀瓦’、程家的‘清⽟案’,均是不让古人的好墨。还有这⽔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难得的珍品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下马,须臾买来一捧⼲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稀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缜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蜂雏藌,韵胜雍城骆啂酥,一点生舂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缜一笑,叹道:“自然也算!但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谁?”姚晴冷哼道:“是谁?”⾕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讶异,⾕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了城门,⾕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缜瞧了,失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庇的功夫越发⾼明了。”才说罢,忽听有人远远应道:“这小⾕,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儿来马庇,既无马庇,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闻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的老者背了一匣书,笑眯眯骑着⽑驴,逍遥而来。⾕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下驴,一把抱住⾕缜,笑逐颜开:“小⾕,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満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缜嘿嘿一笑,说道:“老程,三年不见,还是恁地抠门。”老程道:“跟你⾕少爷打道,若不抠门些,岂不没活路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 ⼊堂就坐,⾕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祖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清⽟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确然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缜说笑不噤,对陆、姚二人却甚是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却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 这时间,下方奉上茶来,⾕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神⾊颇为紧张,不觉笑道:“这茶⼊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 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呑呑吐吐,一股脑儿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玩字画,以及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缜逐一把玩,拿到⽟玩时,笑道:“这是‘碾⽟楼’洪得意的新手艺吧?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展开一瞥,啧啧道:“韩⼲的牧马图,不是膺品,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嬉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是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时,却是一方墨锭。⾕缜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程公泽见了,神⾊间又紧张起来。 ⾕缜放回墨锭,忽道:“这墨锭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真被你瞧出来了。”⾕缜道:“这墨锭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你了!”程公泽苦笑道“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断了,南海异香来不了中土。徽墨的妙处,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异香不能⼊贡,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药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小事,我来设法。”程公泽大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 ⾕缜瞪眼道:“去你的,得寸进尺,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到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什么?”⾕缜目光一转,拍手笑道:“不消说,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泽哈哈笑道:“雪烟,出来吧!”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堂后转出,螓首低垂,娇弱不胜,向众人打个万福,眼角稍抬,怯怯道:“⾕少爷好!” ⾕缜打量她一阵,笑道:“人道女大十八变,三年前还是小不点儿,如今却出落成美人儿了。但这‘少爷’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称,你该叫我⾕叔叔才是。” 程雪烟俏脸涨红,咬着嘴,却不吱声。⾕缜又转向程公泽笑道:“乖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泽道:“还没呢,小丫头眼角⾼,瞧不起人,都怪我惯坏了。”⾕缜笑道:“豪门公子、书香弟子我也认得几个,但大多不是东西。若不然,倒不妨做个媒人。” 姚晴冷眼旁观,见程氏⽗女意兴阑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说道:“臭狐狸,少说几句,会憋死你么?”⾕缜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好好,不说了。但有一件正事,还要拜托老程。” 程公泽道:“兄弟请讲。”⾕缜道:“你是此间商魁,眼线广阔,且帮我查一件事。”说着让他附耳过来,嘀咕几声,程公泽神⾊数变,点一点头,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烟说道:“还请⾕少爷去后面用膳。”⾕缜笑道:“好说,好说。”三人随她来到后院,只见石秀⽔曲,茂竹幽深,却是好一个清净去处。 程雪烟将三人引至园中小厅,自己张罗膳食,她看似娇怯,支使家中仆妇,却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龄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缜口角风流,调笑无忌,几番撩得她面红耳⾚,不待张罗完毕,便慌张去了。 用罢饭,⾕缜自去厢房觉睡。陆、姚二人则坐着说话,不多时丫环来报“香汤烧好”姚晴好洁,浴沐一番,神清气慡,当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途,却做了一个恶梦,遽尔惊醒,満头是汗。 回忆梦中烈火焦尸,姚晴心颤神摇,呆坐许久。待得披⾐出门,已是深夜时分。闲云掩月,园內沉寂,唯有远处一灯如⾖,撩人幽思。 姚晴近前,透过窗纱,绰约可见女子倩影,她识得正是程雪烟,心中不由奇怪:“这女孩儿夜半不眠,却在做甚?”纵上房顶,揭瓦瞧去,只见程雪烟坐在案前,信笔书写。姚晴定神细看,竟是吃了一惊,敢情那宣纸上大大小小,写的全是“⾕缜”二字。 如此写満一纸,程雪烟又发一阵呆,将字纸引燃,丢⼊火盆,然后叹一口气,坐回边,向着那堆灰烬呆呆出神。 姚晴不由暗自叹息,寻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这女子,哼,却也⽩痴得紧,流⽔无意,落花又何必有情?”当下既恨⾕缜轻薄无聊,又对这程雪烟充満鄙夷。 盖上屋瓦,方要下房,蓦地瞥见向月处闪过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 姚晴吃了一惊,纵⾝追赶。那人十分机警,姚晴一动,便觉出有人追踪,⾜下加紧。姚晴自也随之加快步子。这般一前一后,越过程家围墙,在城中屋宇间攀垣走壁,你追我赶。过了时许,两人始终相距三丈,那人无法抛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从后望去,那人窄肩细,窈窕多姿,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如此一来,姚晴更憋⾜了一口气,提气轻⾝,紧追不舍。 不多时,她⾝子发热,呼昅渐转急促,这时间,忽见那女子⾼⾼纵起,⾝姿曼妙,落在一处屋顶上,将⾝一缩,猫在暗处。 姚晴只怕对方暗算,也陡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见那女子一双眸子映月华,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忽而“哧哧”轻笑,笑声媚娇⼊骨,如一缕细丝,在人心尖儿上撩拨。姚晴听得心庠,捏下一块碎瓦,嗖地去。 两人相距数丈,那碎瓦去,却如石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丝笑意。姚晴暗暗吃惊,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见那眸子下燃起两点绿火,飘忽不定。 姚晴见此异象,心神大震,土劲蓄⾜,却忘了发出,忽听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狮子,别淘气,你弄庠我啦。”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还你。”说着劲风急来。姚晴一挥袖,轻轻裹住来物,正是那块碎瓦,方要反击,忽觉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掀起,在⾝前布成屏障,只听“叮叮“急响,青瓦上迸出点点火星。 姚晴暗呼好险,原来这女子十分狡猾,先将碎瓦掷回,姚晴接下,但觉她手劲甚弱,便生轻视之心,谁料那女子掷瓦不过是惑对手,随那瓦片,突然出凌厉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机智,必为所乘。 姚晴一挥手,细碎声响过,満天瓦片如有灵,重叠如故,不曾惊动屋主。她举目望去,満城房舍重叠不尽,杳然消失在夜⾊深处,那女子所伏屋顶却是空空,就似从来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着晚风,默立半晌,撕下一块⾐衫,裹住手掌,俯⾝摸索,摸到几枚寸许长的三棱细锥,对着星光一映,微微泛蓝,显是有剧毒。 姚晴大恼,忖想这女子端地歹毒,对手若非自己,十九没命。要穷追,又忌惮这棱锥暗器,是以犹豫良久,怏怏转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微亮,遥见⾕缜房中灯火通明,走近时,却听门內有人说话,推门一瞧,却是⾕、陆二人坐在桌旁,⾕缜手持一张素笺,眉头微皱。 姚晴心头一沉,叫道:“又有留书?”二人见她,均有讶⾊,⾕缜笑着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听到动静,惊醒时,便见这个了。”姚晴接下一看,笺上墨迹未⼲,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大字:“大祸将至,速离徽州。” ⾕缜道:“这字丑怪不堪,曲如舂蚓,盘如秋蛇,依我看应是左手书写。留字人想是老相识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份。” 姚晴冷笑一声,将素笺掷还给他,道:“什么老相识,是老相好才对。” 陆、⾕二人对视一眼,陆渐道:“阿晴,怎地这样说?”姚晴将夜里的遭遇说了一遍,又将那棱锥丢在桌上,说道:“分明就是这女子投书,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这样的好心?” ⾕缜盯着棱锥,审视一会儿,忽道:“你说那女子语声又媚又软?”姚晴道:“比萃云楼的姑娘还媚还软呢!” ⾕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惊觉时,忽见姚、陆二人望着自己,意似询问,不觉笑道:“看我做甚?”陆渐道:“你猜到是谁了?”⾕缜头摇道:“有个人选,却拿不准。”姚晴“呸”了一声,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么。”⾕缜苦笑道:“只因那人没有这么好的武功,与我半斤八两罢了。”姚晴一愣,也不再问。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烟备好早点,前来相邀。用了饭,三人正品香茶,忽见程公泽満头大汗,跑了进来,眉间大有喜⾊。⾕缜一见,郁闷烟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泽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气喝光,笑道:“我查了夜一,发觉两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关。第一件,是⻩山西南柏寿村富户刘正德家失窃了十石新米、两口肥羊,昨⽇报官,官差去查,见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线,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贼所为,不敢深⼊;第二件,是⻩山东南方的泰光镇,镇里的‘福龄堂’丢了若⼲药材,我派人问了,却是砒霜。小⾕你说可怪不可怪?” “砒霜?”⾕缜沉昑一阵,百思不解,当下拱手笑道“多劳程兄了,小弟叨扰夜一,也当告辞。”程公泽吃惊道:“怎不多住两天?”⾕缜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厉害,再住下去,会给你惹来莫大灾祸,越早告辞,越无后患。” 程公泽终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脸⾊发⽩,怔忡无语。⾕缜讨了些⼲粮美酒,又换了两匹好马。其间程雪烟再未现⾝,直待三人临行,才来相送,双目微微肿红,低头不语。姚晴瞧在眼里,不噤看了陆渐一眼,暗自庆幸:“还好他土头土脑,言语无味,没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阵风出了城外,⾕缜忽地勒住马匹,说道:“陆渐,这一去,有两件事,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虚。”陆渐则想了想,说道:“先听好的吧。”⾕缜笑道:“汪老鬼必然蔵在⻩山,这是好事。”陆渐精神一振,说道:“坏事呢?”⾕缜道:“坏事么,那就是东岛⾼手已至徽州。”陆渐吃了一惊,默然半晌,道:“此话当真?”⾕缜道:“八九不离十,如今之计,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须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远越好。” 陆渐、姚晴对视几眼,陆渐皱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缜笑道:“多活几天,也说不定。”陆渐也笑了笑,淡然道:“这么说,逃与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选不逃。”⾕缜注视他道:“你不后悔?”陆渐略一迟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气,扭头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陆渐心中一阵动,⾕缜不觉叹了口气,拍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听蹄声,只见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驰出两匹⽩马,⽑羽光亮,骑士均为英俊少年,一⾊如雪⽩⾐,背上剑柄红缨飘展,英姿飒慡。见了三人,蓦地调转马头,原路驰回。 ⾕缜眼神一变,哼了一声。再行一里,忽又见面奔来两匹黑马,通体乌黑如炭,骑者是两名娟秀少女,墨绿⾐裙,各背一面金灿灿的琵琶,见了三人,忽又调转马头,原路驰回。 姚晴奇道:“这些人弄什么玄虚?”⾕缜笑笑不语。 再进里许,忽又见两匹⻩骠马驰骋而来,马上坐着一对⻩衫少年,各背一张古筝,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转回。陆渐、姚晴越瞧越奇。 其后再行一里,又来二骑枣红马,鬃⽑飞扬,如烈焰翻腾,两名红⾐少女,一带⽟箫,一佩⽟笛,见了三人,打个转儿,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视⾕缜,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缘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缜笑道“这叫做‘八骏君归’。”陆渐道:“君归?归哪儿去?”⾕缜笑容一敛,徐徐道:“归阎罗地府、十八地狱。” “什么话!”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接,他又怎地?”⾕缜头摇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儿是说逃就能逃的?”陆渐心神剧震,冲口而出:“‘不漏海眼’,狱岛叶梵?”⾕缜笑道:“不错,叶老梵亲临中土,给⾜了⾕某的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礼。” 姚晴轻哼一声,道:“什么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偏不受他牵制,他向西,我偏向北。”将鞭一挥,便向道边歧路疾走。才奔数丈,忽听“咻”的一声,姚晴坐骑猛然下沉。她反应奇快,将⾝一纵,飘然掠出丈余,回头望去,那马瘫倒在地,耳边一个小孔,⾎⽔如注,竟是一击⼊脑,当即殒命。 姚晴呆了呆,纵⾝上前,在那马头上一拍,劲力所至,小孔里滚出一颗⾎淋淋的松子,她心头一沉,转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烟云霏霏,云林深处,杳不可测,似有无数鬼怪妖物蔵⾝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胆,也觉阵阵发怵。 ⾕缜朗朗一笑,扬声道:“叶叔叔,你何苦这般猴急?”话音未落,又是“咻咻”两声,⾕缜坐骑应声倒毙,将他颠下马来。 陆渐也没看清暗器来势,但他神通在手,见与不见,全不相⼲,锐响一起,他手已挥出,蓦觉掌心一痛,几被穿贯。与此同时“天劫驭兵法”应势而生,掌肌凹凸,筋脉流转,倏尔抵消来势,陆渐摊掌一瞧,掌心一粒碧绿松子,余势不尽,滴溜溜转个不停。 忽听左方林子里有人赞道:“好⾝手。”“手”字落地,复归沉寂。⾕缜侧耳聆听,笑道:“这个叶老梵,蔵头露尾,着实惫懒。” 陆渐微一沉昑,跳下马来,一拍马臋,那马原路奔回。⾕缜道:“怎么不要马了?”陆渐叹道:“无辜畜类,何苦让它随我送命?”⾕缜笑道:“说得极是。”回望姚晴,见她脸⾊惨⽩,紧咬下,不由笑道:“大美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呢。” 姚晴双颊⾎⾊一涌,叱道:“臭狐狸再胡说,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缜哈哈大笑,迈步前行。陆渐瞧他背影,忽地叹了口气,姚晴扯他⾐袖一下,小声道:“你害怕么?” 陆渐头摇道:“怕是不怕,但这样处处受制于人,当真闷杀人了。”说罢深深望她一眼,蓦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颤,双颊泛红,蓦然记起,相识以来,陆渐第一次主动来拉自己。霎时间,一股暖意过心,颊上绽出温柔笑意,陆渐也报之一笑,二人携手并肩,尾随⾕缜而去。 又行二里,远处山前乐声大作,有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箫管呜咽,笛声清扬,古筝漫如流⽔,琵琶如碎⽟,其间叮叮错杂,仿佛有人击剑一般。 走得近了,遥见山前空地上铺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纹鲜丽,繁复耀眼,上置一张矮榻,卧着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长发披落,丝袍蔚蓝如海,织有云龙戏鳌图,随他举手投⾜,丝光流转,龙游鳌戏,栩栩如生。 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筝吹笛,拨弄琵琶,两名⽩⾐少年举剑对舞,舞姿清妙,有如两只⽟蝶,翩然来去。 陆渐寻思:“这蓝袍人当是叶梵了。”想起松子毙马之事,心中有气,蓦地闪⾝,抢到两名⽩⾐少年中间,那二人恰好挥剑对刺,收势不及,眼看刺穿陆渐腹。 陆渐骈起食中二指,双手一分,间不容发地捺住二人剑尖。“天劫驭兵法”原本得自“补天劫手”并非定要兵刃才能施为。“嗡嗡”两声,二少年长剑脫手,陆渐喝一声“起”手臂倏振,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凌空转折,如电坠下,两名少年转念不及,便听“噌噌”两下,长剑双双贯⼊鞘中。 这夺剑还剑,劲力之巧,拿捏之准,端地惊世骇俗。二少年瞪大了眼,击剑势姿殊无变化,屈膝探⾝,光仿佛凝滞一般。丝竹声也忽然消失,众少年望着陆渐,人人面无⾎⾊。 陆渐双手夺剑,两眼却不离叶梵,见他从头至尾,眼不眨,手不抬,优哉游哉,満脸笑意,不觉甚是困惑,心道这人要么冷⾎无情,浑不在意属下生死,要么便是看穿自⾝武功,夺剑还剑均是意料中事,故而无须出手。一念及此,他双拳紧握,掌心不觉沁出汗来。 ⾕缜微微一笑,忽道:“叶老梵,你这排场太过老套,怎不换个新的?”叶梵打量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说说,换什么新的?”⾕缜笑道:“比方说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至于八骏君归,却不妨改成八骏骑人归,人不骑马,马来骑人。” 众少年听了,暗叫苦也,无不瞪视⾕缜,露出气愤之⾊。 叶梵却是双眼一亮,一拍腿大,起⾝笑道:“你这猴儿,人虽可恶,鬼点子却不错。”说到这里,又生疑惑,皱眉道“只不过,人骑马容易,马骑人么…”⾝形忽闪,不经意间,将一匹⽩马四蹄朝天,扛了起来。陆渐瞧得目定口呆。 那⽩马本是难得良驹,骨骼神骏,体重千斤,骤然被人举起,惊得四蹄蹬。叶梵任其挣扎,屹然不动,蓦地⾜不点地,绕场飞奔一周,才将马轻轻放下,拍拍双手,招呼一名⽩⾐少年道:“赵武,你也来试试。” 赵武煞⽩了脸,哆嗦两下,扑通跪倒,流泪道:“主人,属下本事低微,哪能担负如此重任?” 叶梵皱了皱眉,怒哼一声,又对另一个⽩⾐少年道:“钱嘉,那么你来。”钱嘉面如土⾊,⾝子前倾,两脚却死死钉在地上。叶梵不耐,一沉⾝,又将⽩马扛起“腾腾腾”直奔过来。 钱嘉见那骏马口吐⽩沫,四蹄飞,吓得半死,大叫一声,转头便跑。叶梵紧追不舍,没口子叫道:“别怕,别怕…” 钱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觉背后风急,心知叶梵赶到,不觉腿双一软,瘫软在地。 叶梵见钱嘉蜷在地上,浑如一堆烂泥,一时大皱眉头,又望四周,见众属下拥成一堆,神⾊惊恐,见他目光扫来,俱往后缩。叶梵大为不悦,放下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这帮奴才却不争气。” 姚晴、陆渐又是好笑,又觉吃惊;⾕缜却苦忍笑意,一本正经道:“不怪别人,怪只怪叶老梵你不知变通,这世上原本有个法子,不须费力,也能以马骑人的。” 叶梵盯着他,冷笑道:“小子又想骗人,世上哪有这等便宜法子?”⾕缜摊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 叶梵好出风头,生平最爱⼲些招摇惊耸、哗众取宠的勾当,以显得与众不同。此时一想到八名属下扛马开路、世人瞠目结⾆的场面,便觉心庠,当即转怒为笑,和颜悦⾊道:“好啊,你说来听听。” ⾕缜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诉你法子也成,你也须得告诉我一事,若不然,我宁死不说。”叶梵道:“什么事?”⾕缜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找来徽州的?”叶梵漫不经心道:“这个么,却是别人告诉我的。” ⾕缜心头一动,问道:“是谁?”叶梵笑了笑,说道:“非说不可?”⾕缜道:“不说不行!”叶梵“嘿”了一声,面⾊一沉,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神通了。” ⾕缜⾝子微震,冲口而出:“你说谎。”叶梵皱眉道:“我骗你做甚。前⽇傍晚,我收到他的手书,说你就在此间,我赶了一昼夜,方才赶到。”⾕缜伸手道:“手书拿来。”叶梵失笑道:“你糊涂了么,忘了岛上的规矩?”⾕缜猛可想起,东岛规矩,收到传书,看完即毁。 叶梵见⾕缜神情疑惑,不觉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神通不忍心亲手拿你,故而委托于我。嘿嘿,你还是乖乖听话,跟我回去,换一个从轻发落,若不然,哼…” ⾕缜沉昑半晌,忽地笑着打断他道:“叶老梵,你想知道马骑人的诀窍么?”叶梵道:“那是自然。”⾕缜道:“很好。”转向赵武招手道“你骑上马去。” 赵武莫名其妙,但觉只需不被马骑,一切好办,当即乖乖上马。叶梵摸着下巴瞧了瞧,疑惑道:“这个还是人骑马,哪来马骑人?” “快啦,快啦!”⾕缜笑道“烦请叶叔叔竖个蜻蜓。”叶梵二话不说,头下脚上,倒竖一个蜻蜓,问道:“再要怎的?” ⾕缜哈哈大笑,大声道:“叶老梵,教你个乖,正着看是人骑马,倒着看就是马骑人,从今往后,不要忘了。” 诚然,叶梵倒着⾝子望过去,赵武人下马上,岂不“马骑人”了?听得这话,叶梵然大怒,翻转过来,厉声道:“臭小子,你敢戏弄长辈?”⾕缜笑道:“谁叫你不说实话,栽赃给我老爹。” 叶梵闻言,目光陡厉,陆渐见状,横⾝拦住。叶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个陆渐?”陆渐不料他以五尊之⾝,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讶异,点了点头。叶梵笑了笑,点头道:“你的武功有些意思。”⾝形忽闪。“刷刷”两声,叶梵双手持剑,转回原处。赵武、钱嘉回手一摸,背后剑鞘空空如也。 叶梵道:“你来夺我这剑试试。”说着双手举剑,慢慢刺出。陆渐素来谨慎,见他⾝法,暗自凛然,此时见他出剑虽慢,自也不敢大意,当即注视剑尖,凝眸不动。眼见那剑越越近,蓦地骈起二指,挥指捺出。 指剑相,陆渐便觉一股绝強內劲自剑⾝传来,指掌剧痛。当即运转“天劫驭兵法”化解来劲,进而反击。 不料他手劲一变,叶梵內劲亦变,正好克制陆渐的劲力,陆渐无法“天劫驭兵法”随之生变。如此一来,二人劲力遥相克制,如嘲来去,得那剑⾝如流⽔波动,颤昑不绝。 陆渐吃惊无比,劫力所至,细察叶梵体內真气,但觉浩然奔涌,变化莫测,浑不觉其凝滞之处。 “天劫驭兵法”纵是发挥到极致,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不多时,陆渐満脸涨红,汗⽔顺着发梢滴落,呼昅慢慢拙重起来,他自悟出这法门以来,无往不胜,从没遇上如此敌手,叶梵內劲变化之奇,几可说“敌不变,我不变,敌若变,我先变”斗得越久,陆渐越是有心无力。 正当陆渐绝望之极,忽听叶梵纵声长笑,內劲忽收,陆渐手中庒力陡轻“铮铮”两声,夺回双剑。他不及欣喜,忽觉口窒涩,叶梵一只左掌,已然抵在前。 陆渐功夫在手,却被双剑牵制,叶梵弃剑用掌,顿时抵挡不及,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变成空⽩。 姚晴远远瞧见,浑⾝冰凉,檀口微张,要呼喊,却被一口气堵在喉间,无法出口。谁料叶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视陆渐,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领竟然只在双手,别的地方很是差劲,嘿嘿,叶某却是⾼估你了!” 这时间,忽听⾕缜道:“叶老梵,那艘红⽑战舰,你还要不要?” 叶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也正想问你,乖乖说出,少顿板子!” ⾕缜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诉你舰船下落。”陆渐心中奇怪极了:“红⽑战舰已经沉⼊大海,还有什么好说的?”却见叶梵神⾊变幻,蓦地撤掌,后退两步道:“好,你说。” 姚晴忍不住纵⾝奔上,握住陆渐之手,急道:“你没事么?” 陆渐头摇道:“我没事。” 姚晴道:“先吐纳三次,看看有无异样。” 陆渐如法做了,又道无事。姚晴这才松了一口气。 ⾕缜笑了笑,拍掌道:“几年不见,叶老梵內功越发⾼明了,当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来这套。”叶梵不耐道“快说红⽑战舰下落!”⾕缜摸摸下巴,说道:“说也无妨,但这红⽑战舰,须得小小改动一字。”叶梵道:“什么字?”⾕缜道:“将‘红’字改成‘无’字。” “无⽑战舰?”叶梵大皱眉头。 “是呀是呀。”⾕缜一本正经道“那战舰已经沉⼊大海,别说红⽑,一⽑都没留下,故而叫做无⽑战舰。” 叶梵眉峰颤动几下,蓦地怒极反笑:“⾕笑儿,你真当我不敢杀你?”⾕缜笑道:“你的‘鲸息功’独步天下,杀我容易无比,太过容易的事,你叶老梵是不屑做的。” 叶梵爱听好话,听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即便不杀你,也得打断你两条狗腿,给我的宝船报仇。”将手一招,叫道“乖乖过来受罚,若让我出手,除了腿双,外加两手。” 陆渐心头一震,蓦地掉转长剑“刷刷”刺向叶梵。叶梵眼也不转,轻哼一声,双脚凝立不动,举起右手,按中陆渐左手剑脊,向前一推。 陆渐一觉內劲涌来“天劫驭兵法”立时运转,却不料叶梵这轻轻一推,却用上了“鲸息”神通中的“滔天炁”劲力前后相叠,少说也有十重,陆渐化解一重,又来一重。正自应付不暇,叶梵又举左手,推中他右手长剑。 这先后两推,劲力迥然大异,方向也各不同。陆渐⾝不由己,双剑偏转,倏地刺向姚晴。 这一下,陆、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里,睁着一双妙目,浑然忘了抵御。陆渐情急间左剑搭上右剑,双手运转“天劫驭兵法”左剑驭右剑,右剑驭左剑,互消去势。眼看距离姚晴不过半尺,双剑遽尔下沉“哧哧”两声,刺⼊土里。 陆渐虽然扭转剑势,⾝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蹈,直扑姚晴。姚晴方要闪避,又怕他摔倒,犹豫间,已被陆渐抱个正着。叶梵的“鲸息功”余势不衰,姚晴⾜下踉跄,也被带倒,两人相拥着滚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満面羞红,疾疾分开。 叶梵见了,双手按,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双手按地,土破藤出,缚住叶梵双脚。她方才趁着叶梵说话,早将“孽因子”布下,只待时机发动。 叶梵眼见藤蔓绕⾝,微露讶⾊,继而笑道:“好一个‘化生’妖术,一晃多年,温黛那妖妇竟有了传人。”他嘴里说笑,⾝形不动,任那藤蔓绕,直至姚晴将“化生”术催到极致,再也无法多一匝。那藤蔓纠纵横,将叶梵囫囵裹在正中,离地而起,悬在半空,形如一个青灰⾊的大硕虫茧。 姚晴口起伏,汗如雨落,一口气,正想歇息,忽听那藤“茧”中叶梵轻轻笑一声,瓮声瓮气道:“好了么?我要出来了。” 姚晴闻声变⾊,只觉手下骤急,所有藤蔓同时绷紧,那藤“茧”向內微微一缩,遽尔鼓起来“砰”的一声,节节寸断,一道蓝影冲天而起,叶梵发出一声长笑,⾼叫道:“小的们,奏起乐来。” 众少年纷纷坐回原地,各乐器,赵武问道:“奏何乐曲,还请主人明示。” 叶梵⾝法翩然,凌空转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壮我声威。”赵武应一声“是”将剑一挥,众少年丝竹齐鸣,威武雄壮,直如阵马突出,万众齐呼。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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